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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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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
魚,其實就是一條魚。
那時,人們都在自己的地里勞動。那時秋秋已經二十八歲了,已經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為,拔草時,她帶著兒子一樣的堂弟夏佳。遠遠躲開前來幫工的同村鄉親。突然,她感到一陣凌厲的風聲,抬眼就看見一隻鷹斂緊雙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條大魚。那魚在太陽強光下變成了一團白光,待鷹翅展開,遮斷陽光,魚又變成魚,一條苦苦掙扎的魚。鷹飛過頭頂時,玩耍的堂弟一聲銳利的尖叫,魚便從鷹爪下滑落下來,像一攤鼻涕一樣,「啪嗒」一聲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樑,努力做出在水中遊動的姿勢。這一努力沒有成功,就甩動幾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沒有力氣。然後,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膠狀物,從它身上滑落,流到麥芒和草葉上。秋秋趕緊從那地方走開,發出了一陣駭人的驚叫。當人們從遠處的麥地向她跑來時,她才用拳頭把嘴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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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看著父親轉身從自己面前走開。身子又搖擺起來。但他還是一步一步走遠了,最後消失在一片麥浪中。父親被人發現時,身軀已經僵硬了。他側卧在麥子中間,身子舒展輕鬆,只是半邊臉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現出被麥莖劃破的傷口,一縷鮮紅的血液從傷口中滲出,流進了泥土。
終其一生,他也難以明白,當時為什麼要努力克服恐懼,去看那條魚。
次日,夏佳在人們祭禱伯父的時候去看那條死在麥地里的魚。
「父親你不會死。」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個夏天。
當夜,夏佳就夢見伯父。
父親把女兒攙到地頭的樹陰里坐下,並折下柏枝讓她深嗅那清新潔凈的香氣,而且非常耐心地聽她哭泣。然後問她哭完了嗎。「我好了,阿爸。」那就轉過臉來。父親說:「我死了以後你要把婚事辦了。我已經在我兄弟臨死時答應過他了,把這些地、牛羊九九藏書都合起來。以前是一起的」,父親說,「現在又要合起來,讓夏佳的哥哥娶你」。
當時她這樣懇求父親。
父親說:「要親上加親,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樣。秋秋你不漂亮,但你會生下壯實的兒子。當然那時我已經死了。」
夢中,伯父變成了魚,不斷翕動嘴巴卻說不出話,臉上沾滿了泥巴。有兩次,他差點對堂姐說伯父變成了河裡的魚。但他終於忍住了,沒有吐露這個秘密。在柯村甚至更為廣大的地區,魚的形體被認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厭惡的,和許多軟體動物一樣,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蝸牛、螞蟥、各類水蛭,同時又是值得憐憫的。一個從未有過動物學家的民族不知道它們吃些什麼。於是認為既然它們活著而又沒有食物,必然時刻被飢餓所折磨。那麼,它們必定是遭到天罰的動物。因為前世罪孽過於深重:聚斂了太多財富,過於殘忍、狡詐,如此等等。在這一點上,魚又是可憐的動物,人們對待魚的態度和對待一個患了麻風病的乞丐的態度十分相似。魚族因此日漸龐大,當它們黑壓壓地布滿一道道水read.99csw.com流平靜的河灣時,又叫人產生不祥之感。這一點和烏鴉相類似。
父親最先來到她身邊。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來,汁液豐富的草根使口水都變成了令人厭惡的綠色。口水淹沒了兩隻螞蟻。她又氣沖沖地啐了一口。懷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時受到驚嚇,秋秋心裏平順了一點。小叔子的模樣很像戰死在草原上的丈夫,這種相似卻是地里剛剛抽穗的麥子和已經成熟的可以開鐮的麥子那種相似,小叔子虛歲十六,臉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說明他還是個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這一年以來的想像中一次次變得越加蒼老了。她想像在今後的某一天,小叔子不會再是這樣小小的個頭,細嫩的皮膚了,指節、手腕關節和喉節都會變得粗大堅硬,還有一頭濃密鬈曲的頭髮。那時,曾經屬於他兄長的全部產業:房子、兒子,一些傳家的珠寶,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園,以及老人棄世時特意叮囑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獺皮大氅,以及幾條名貴的波斯地毯,當然,還有一個壞脾氣好心眼的婆娘都將由九*九*藏*書他繼承下來。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幾個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氣禁不住又衝天而起。
現在,秋秋給懷中的兒子換了一個乳|頭,說:「我們的父親都不會死。」淚水便從眼眶中慢慢湧出。透過一片迷離的淚光,秋秋又看到父親鬆開盤坐的雙腿,以雙手撐地才從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後單腿跪起,再把手壓在膝蓋上,張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鮮空氣,然後一鼓腮幫掙扎著搖晃了一陣子。父親站穩了。他又說:「婚事是去年弟弟臨終前自己親口答應的。」
想到這裏,秋秋心中不禁湧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樣,把他的頭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現在,秋秋身上已經嗅不到無人問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種特殊的氣味了。那種氣味不是眼下身上這種新鮮泥土與自己肌膚的氣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種布料的氣味與上面乾燥的塵土的寡淡的氣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東跑西顛的堂弟夏佳則散發著清水和青草的氣息。夏佳害怕魚。堂姐把他放在地頭,他就聽話地坐在柏樹或雲杉的陰涼底下。夏佳母親生下他時就死了。他是個可憐的娃娃。至少秋秋母親死時,她已經記得https://read.99csw.com死人的模樣了。她靜靜地躺在一條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氣前憋得烏黑的臉也變得白凈了。虱子從漸漸變冷的身上爬出來,那些虱子飛快地爬動,使死亡帶上了一些驚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變得平和安詳,具有了憂鬱的撫慰人心的力量。後來,秋秋聽到丈夫死訊時,一言不發,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一下,又一下,發出當年母親下葬時凍土落在棺蓋上的聲響。
秋秋怨氣衝天地把兒子從醉了酒一般、閉著眼搖晃著身子的小叔子懷中扒拉出來。往孩子口中塞進乳|頭,奶汁就自動地流瀉出來,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處一陣陣發緊。秋秋只好抬起來輕輕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產的索南的母親、賢巴的母親也都用同樣的動作一手摟著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輕搓慢揉。目前,秋秋還不知道日後的命運。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變得十分空洞了。她對命運的感觸是一種永遠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奇妙的東西。年輕時,她曾渴望愛情,沒有得到正常的愛情后又曾渴望某種非分的愛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較殷實,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