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就去？」

確實，秋秋自己也不知道小叔子有什麼值得害怕。但她還是又一次說了：

「好了！你侄兒在河邊看魚呢。去叫他回家！」

小叔子在樓頂平台上出現了。

秋秋很滿意自己的這一舉措，窗板合攏的聲音是那樣的乾淨利落。

「坐下了嗎？」

「那他為什麼去打和他毫不相干的仗。你說吧，那是為了什麼？」

淚水卻慢慢湧上來，溢滿了眼眶。

秋秋站起身來又啪噠一聲掀開另一扇窗戶，向對面那幢寨樓呼喚起來：「𡂿！夏佳！夏佳！夏——佳——」

「你在叫我嗎？嫂子！」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這個醜女人，這個寡婦想像自己變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養豬就可以吃到豬肉。難道不是嗎？就是屁股下面這塊還有五成新的三尺見方的地毯，就可以從那個貪財的傢伙那裡換到一頭又肥又大的羊子。這座村裡最為高大httｐｓ://ｒｅａｄ.9９csｗ•cｏm氣派的房子里難道沒有足夠的東西換取美味的東西？有的。自己家族的財產在上幾輩人那裡只是慢慢地聚斂而從未散失，其實，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為。那麼現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讓一個女人像一個男人一樣揮霍，那就揮霍吧，哪怕她是一個醜陋的、誰也不愛的女人！

「……」

「你坐下，不要害怕。」

「知道我在叫你就趕快過來！」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腳尖。

淚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經歷與性格都決定了她的淚水從不外流，都是從裡到外，又從外向里循環。可以感到的是：淚水中的鹽分愈變愈濃，現在淚水每一次溢漫都使眼球刺痛。秋秋聽說過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裡凝結的鹽像冬日凌晨美麗的霜針。她試著用手去觸摸眼球，但沒有摸到那樣的東九-九-藏-書西。小叔子獃獃地望著，他能望出什麼呢？望到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

這茶很濃。給她留下滿嘴苦澀的味道。

小叔子沒有說話，他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嫂嫂，你……是怎麼啦？」

秋秋看著那根空著的掛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裡掛著整隻的羊子，整扇的豬肉，想起那些陳年的豬肉散發著難聞的哈喇味道。

小叔子尖削的腦袋從樓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靦腆，膚色細膩，彷彿一個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就像她已經想像自己是男人一樣，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固執地認為夏佳應該是個女人，是多愁善感的、纖弱娟秀的姑娘。夏佳來到這裏先read.99csw.com要下樓，下樓時總是小心翼翼，穿過院子。然後才又一次穿過這邊的院子，再上一次樓梯，這需要一點時間，而他只會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時間。秋秋一邊想一邊利索地脫掉身上那件破舊得不成樣子的袍子，從衣架上隨手扯下一件紫紅色的呢子長袍穿上，又繫上一條水綠色的腰帶，下邊的院子里依然沒有什麼動靜。她開始從容地打量衣架，這個我們稱之為衣架的東西是這樣的：一根光滑的曾經香氣濃郁能防蟲蛀的柏樹榦懸挂在屋子左側，衣物都一樣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著些嶄新的地毯與被褥，還有剩下的杆子用來懸挂各種風乾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跡。

「你哥哥他不愛我。」

「我？」

「他愛你。」

秋秋帶著快意注視小叔子低垂著頭，端著茶碗不知舉起還是放下。

夏佳下了樓，熱辣辣的淚水又一次涌滿她眼眶。這時，西垂的read.99csw.com夕陽已靠近山埡口，光線幾乎是平直地射進窗戶，落在地板上、牆壁上變成一片銹紅色。一些木頭朽腐，一些岩石風化的某一階段都會呈現這種紅色。

「我用那桿老秤換來的，那桿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裡，我這裏的東西可以換好多吃的東西。」

「今天，我們喝的是茶，以後我們就該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時我還心疼呢。老輩人都說喝酒會敗了家業。」

她坐下來，斟了一滿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佔據的位置上，然後以男人的姿勢在那塊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式喝茶，並且喝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不論男人女人在飲食方面弄出聲響都是不合規矩的，除非是很餓很渴，或者有什麼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會故意弄出很多聲響。

「你問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給我倒碗茶。碗在這裏，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ｈｔｔps://reａd•９9csw•cｏｍ你喝茶連點聲音都沒有，貓喝水才是那樣……以後，你想弄出多大聲音就弄出多大聲音。要是沒有別的姑娘愛你，你又愛上了，就把我當成那個姑娘，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這時她聽到院門被人推開時的咿呀聲，門咿呀了三次，推門的人顯得猶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樓梯一被踩響，她就亮開嗓子：「你上來吧，不要害怕。」同時，她也意識到了完全不必用這麼響亮的聲音來說話。但小叔子的頭剛一從樓梯口冒出來，她又用同樣響亮的聲音說：「過來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這話問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轉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寬大的鼻尖。

「我，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過來吃肉。」

「我沒有害怕。」小叔子咕噥著。

「我記得父親用秤稱借貸出去的東西，又用秤稱回來。」

「馬上！」

「你問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