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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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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另一個家族又開始他的興盛過程。那個是和奪科同年的索南的家族。他父親因為在平叛時給部隊馱運過彈藥和給養,成為人民公社的大隊會計。其實,讀者知道,這個漫長過程在三年前已經開始了,秋秋用一桿家傳的老秤換取了一塊豬脊樑上的肥肉。那個夜晚和這個夜晚一模一樣,火塘里火苗顯得快活而輕鬆。秋秋、夏佳和奪科的腸胃、嘴巴都塗滿了豬油。屋裡沒有點燈,寡嫂、小叔子和侄兒的嘴唇都泛著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們的臉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間。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單單就那嘴唇的形狀與質感而言,是頗為誘人的。因為滋潤的豬油,秋秋沒有像往常那樣長吁短嘆。而今天的墉火也是那樣溫柔地閃爍著。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時宰豬。豬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氌換來的。莫多家的豬刮燙得很不幹凈,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勞作的結果。小叔子早在把豬刺死時就受到驚嚇,煺毛時,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隨著刮子澆淋滾水,手不斷抖索,幾次都把水澆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罵,哆嗦得更厲害了。
「你問了嗎?」
奪科突然對索九*九*藏*書南父親發問:「它們到哪裡去了?」
秋秋笑了起來。她緊盯著小叔子:「你叔叔會告訴你的,我的兒子。」
但一個夏天過完,只看見他們開挖菜地,修建房子。現在,他們住進了親手蓋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齊齊、矮而且長甚至轉彎的木頭房子。
這時,從對面樓里傳來有人喝多了酒大聲哭叫歡笑的聲音。人民公社運動時沒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錢的東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兩手空空,失魂落魄地過來時,差點就抑制不住想撲到秋秋懷中痛哭一場。可那時她卻蓬鬆著一頭亂髮,衝著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沫,那種樣子,不像是對待平輩的小叔子,倒是一個苛刻的後母對待自己前夫的兒子一樣。
「我怕我們的豬沒有他家的重。」
現在,農民和工人,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在嚴冬的早上呼出的團團白霧卻在空中交織成片,難以分離。
奪科看著這一切,卻難以明了這種現象背後有什麼意義,他看到隨著太陽升高,日光強烈,那些繚繞的霧氣就消失了。他看到索九_九_藏_書南父親袒露出強健的臂膀,鼓起腮幫,一用力,就把弄乾凈的豬倒提起來。
這樣又過完三個冬天。
索南的父親鬆開他沾滿豬血的手說:「你說謝謝你放了我。」
秤桿的光滑與冰涼又叫他悵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在何處的魚。
夏佳擔心地看了那秤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另一種東西,一種險惡的東西。「我們不要。」
現在,一家人坐在火塘邊上。
村裡對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這些人是來砍伐樹木,知道這些人屬於吃魚的民族。
奪科看到他臉上像所有被他詢問的人一樣,顯現出對他,對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厭惡神情,對魚的厭惡的神情。
奪科去接秤。
「你怕什麼?」秋秋問。
「魚。它們。」
索南說:他家的豬是一百零八斤。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這種打量含有急切以及心驚膽戰的成分。
這時,媽媽插了進來:「奪科,你不提這些奇怪念頭你叔叔的腦子也夠有名堂了,現在你們倆就要分開睡覺了,免得睡覺時還有人糊弄他的腦子。」
奪科說:「謝謝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動嘴唇和舌頭,卻沒有https://read.99csw.com聽到聲音。他只聽到血液涌回頭部時掠過耳鼓的嗡嗡的聲音,伴隨著這涌流聲的是眼前飛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頭暈和噁心。並且記住了索南父親最後的吩咐。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這個家到我們這裏就完了,你沒有聽過一百年一個家的諺語,我就不怕我家的豬沒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膽子小,氣力也小。」她一邊斥罵小叔子,一邊把劈成兩半的豬掛在秤鉤上約了,說:「五十六斤零十二兩。」
夏佳知道,那個最終會發生的,村裡人一致以為早已發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這對他終究是一道必須逾越的關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發生,人家的好運道和你莫多家的壞運道,那麼就來吧。
「哦,我不知道。小傢伙,你這雙奇怪眼睛背後是個什麼樣的腦子啊,我真想打開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鉗住奪科小小的腦袋,使勁擠壓,「啊,你的眼睛是本來就那樣鼓突,還是因為我使勁它們就要爆炸了?」
「它們?」
而就隔著一道劈柴柵欄,索南家也在他們的新居——人民公社沒收的地主財產——院子里九-九-藏-書殺豬。他們的院子里有許多熟手幫忙,豬燙得白白凈凈,肚腹已被切開,一大堆熱氣繚繞的肚腸攤開在一塊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經踐踏得十分臟污了。還有許多漢族人在那裡圍觀,這些人是這年春天遷到對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場的工人。因為河上沒有橋,半年來,兩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觀望。這天早上,他們被豬臨終時嘹亮的叫聲所吸引,小心翼翼地從冰封的河面上過來,臉上帶著猶疑不定的神情進了村子,又慢慢踱進他們曾隔岸觀望許久的,夏天裡開著牛蒡、罌粟花,現在卻凍得邦硬的院子。他們一律穿著藍色工裝,觀看藏族人殺豬像觀看祭祀一樣,臉上顯露出神秘的表情。
索南拿來那桿秤。肥豬被卸開,分成頭、四肢共五塊。稱完,他又吩咐索南從籬柵縫裡遞過秤去。
叔叔蹲在大鍋熱水旁清理豬下水:翻剖豬肚,擠掉腸子里的糞便。那些糞便就那樣淅淅瀝瀝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發著熱氣的稀屎中還夾雜著好多白色的絛蟲,起初它們還輕輕蠕動,但很快就被凍僵了身子。
與這個故事相關的是:莫多家的兩幢房子有一幢已經被沒收了。這年春天——1965年的運動中九九藏書,他家成為地主。加上最後一代那個名叫奪科的娃娃那雙顯得怪誕不祥的魚眼,柯村人都說,這個家族命數已經盡了。一個家族的興衰並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你們稱稱你們家的豬有多重」,索南告訴奪科,「我阿爸說的」。
確實,這種挨刀的平時難得出聲的畜牲臨死時是那樣高聲地嗥叫。這和羊是不一樣的。羊子平常咩咩叫喚,宰殺時哪怕是一大群也會啞然無聲。
奪科眨巴幾下魚眼:「那我就是要跟媽媽在一起睡嗎?」
三個冬天里發生了很多事情。
奪科還秤時,說:「我媽說,豬是五十六斤零十二兩。」
突然,奪科聽到自己的話打破了屋裡難得的令人舒心的靜謐:「索南爸,也不知道魚藏到哪裡去了,冬天。」他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他叫我問那些漢人。」
他大聲吩咐兒子拿秤來。
「知道了,聽見你家豬叫聲比我家豬叫聲響亮就知道了。」
他把這吩咐轉告母親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國家任務,每頭豬。」
夏佳對侄兒發話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開睡覺了。」
秋秋帶著哭腔說:「啊國家,國家。」
「問了,可是他們聽不懂我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