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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秋已經認出他是誰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潛逃出村的,現在卻帶著傷疤和一大把鬍子突然出現了,在人們已經將他完全忘記的時候,而他那瞎眼的媽媽已去世多年了。
「怎麼了,我說錯了?會計。」
「你怎麼知道。」
「老實交待!」會計伸出手當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氣緊了。
他又一次對著夏佳脫帽:「我想,你還沒有娶你的寡嫂。」
來人眼裡閃出一點奇怪的難以捉摸的神色,終於,從那叢濃密的鬍鬚背後傳出含糊不清的話:「很多人都死了。」
秋秋這才聽到了小叔子哭泣的聲音。
溫暖的陽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頭痛欲裂,差點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春天已經來了。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後踉蹌幾下,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
「家九_九_藏_書」,當年的馱腳漢,今天的會計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兒子了。哈哈,哈哈哈……」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歡那種東西啊。」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別哭了,有人來了!」
他後退一步,這次把帽子完全脫了下來:「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來娶你。」
「是吃了以後,我們就是愛吃豬肉,你不吃嗎?」秋秋突然橫身在兩個人中間,「我聽到你的笑聲了,你這壞蛋!你要不要跟我這地主婆睡,拿你的豬肉來換。」
「再見」,會計眯縫著雙眼,舉起頭頂的帽子,「再見」。這時,秋秋希望那個倒退著行走,眼露陰險凶光的傢伙在雪地上跌倒,或者攔腰撞上柵欄。但這個傢伙卻一彎腰,用屁股頂開院門,把舉起的氈read•99csw.com帽扣回頭頂,轉身揚長而去。
「天哪!」
陽光下,柵欄的劈柴上散發出一縷微弱的氣息。這種氣息是因為冰凍而收斂起來的,此時從內部鑽出的清香,並帶著淡淡清新的晨間露水的味道,這說明劈柴內部已經在悄悄地化開冰凍了。同時,夏佳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陽的溫暖。原野上一片細密的像是有上萬隻小鳥走動的聲音,那是積雪在化解,在陽光的熱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你是昂旺曲柯嗎?」
「路上已經有人告訴過我了。」他又併攏雙腳,碰了碰兩隻破靴子沾滿泥濘的後跟,說:「回見,鄉親!」
「你母親已經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沒有,沒有。」會計一隻手去擦那闊臉上的淚水,一隻手在夏佳胸前捶打。
「天哪,昂九_九_藏_書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又捂著額頭像在躲避什麼突如其來的打擊一樣。
「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秋秋」,會計笑了起來,「我是和他開開玩笑,你們肯定不會睡覺,夏佳是不會的。」
秋秋驚駭地說:「天哪!」
「吃了豬肉以後?」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沒聲息地出現在面前,咧開了闊大的嘴巴:「好鄰居,你家的奪科吃夠豬肉了吧。」
「不,沒有。我們沒有。」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會計的笑聲變了,嘎嘎震響,彷彿夏天河上那些威脅水下沉默的魚群,並互相追逐爭鬥的野鴨的聲音。同時,他的眼睛變小了,步步進逼,口氣兇狠地說:「老實交待,你這麼虛弱,天天跟秋秋睡覺,天天睡是不是?」
那人這時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九*九*藏*書。我知道地主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給經過遠足的人一碗熱茶。不了,不必了,我去報到去了。」
太陽曬得大地越來越暖和了,陽光里有了炊煙以及從周圍山坡的樹林中散發出來的芬芳的氣息。
「……」
「我從監獄里出來。」說到第二句話時,他的吐字變得清楚多了,雖然答非所問,想來是很久難得說話的緣故。「我找誰報到?他們叫我找新的政府報到。向你這個女人報到嗎?」他從懷中掏出幾張紙,向秋秋搖晃。
「奪科也是。我家奪科也是。」
遠處的大路上,一個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閃光的積雪中出現了。戰事剛剛結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這裏注視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裡出現丈夫熟悉的身影。雖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經明確無誤地得到了丈夫的死訊,但九*九*藏*書她仍然希望僥倖中遇上奇迹。她還知道丈夫不愛自己,因他不愛自己而拿起刀槍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話,他是不會那樣的。那個冬天,她實際上是一直在盼望有個撐持門戶的男子漢歸來。
這時,來人已經來到柵欄跟前,並稍稍往上抬了抬帶有護耳的帽子。
現在,那個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壯的身材,漸漸才看清他臉上濃密糾結的鬍子,以及從臉頰一直延伸在頸項上的醒目的傷疤,傷疤牽挂著眉毛、眼睛、嘴,甚至整個頭顱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卻是鎮定的,甚至還隱含著一點兇狠的神情。腳上那雙又舊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樣一直往前,咕咕作響,而不肯避開地上的泥濘和水窪。
「不」,這時夏佳插話了,「不,我家是地主」。
「吃了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