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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
昂旺曲柯把奪科攬到自己懷裡,對秋秋說:「他已經被什麼事情嚇壞了,你不準再嚇這個娃娃了。」
這時,那些人眼看自己的魚簍已經裝滿,餌料全部用完,而河底仍然黑壓壓的儘是魚群,只能無可奈何地歇手了。
夏佳和秋秋這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使他們都感到慚愧了。秋秋是因為自己的乖張脾氣,夏佳則是因為自己的無能,兩個人眼裡都流露出對昂旺曲柯感激而又敬佩的神情。
秋秋背過身去揩擦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人捕捉魚類。而用魚竿釣魚是他所目睹的人類捕獲魚類的第一種方式。
夏佳遵命走了。
昂旺曲柯嘆息一聲,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勸慰的話語。倒是秋秋反過來說:「你來以後,我們家日子好過不少了。這個家縱然完了,可我想來想去也不能總是凄凄慘慘的。有你這麼個男人,這個家也算是個家了。」
昂旺曲柯呵呵一笑:「你是看見人家釣魚了。孩子,有好多地方都是釣魚吃魚的,不釣魚不吃魚的地方是很少的。」
「可是那些魚吃了蚯蚓,還有蚊子。」
坐在家裡,他也是一聲不響。
奪科嘴巴合攏的時候,已經漸漸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
「魚。」
他走到窗前,看到對岸伐木場伙房的煙囪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吐出火花和濃煙。他轉過身對屋裡的人說:「是煮熟了的https://read.99csw.com魚的香味。」
母親看見他一副痴痴獃呆的模樣,又厲聲叫道:「不準說這些瘋瘋癲癲的話。」
秋秋凄然一笑:「我是料定這些東西是無人繼承了。」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那人看到水下魚越來越多,就像獵人碰到成群獵物一樣發出了信號。沒過多久,那片河面就被幾十根魚竿密密罩住。漁竿不斷起落,魚被提出水面的聲音,魚騰空而起又被甩落到岸上的聲音,「啪啪噠噠」此起彼落。奪科此時已經忘了置身何處,只是感到了魚所遭受的全部痛苦,感到彷彿自己也大張開愚不可及的嘴巴去吞食蚯蚓,而蚯蚓被囫圇吞下后還在腸胃中蠕動,散發出那麼強烈的土腥與血腥攙和在一起的暖乎乎的氣息……
奪科喃喃念道:「來了,來了。」
沒人答話。幾個人的臉在塘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對岸飄過來的魚香味也隨著風力的變化時而輕淡,時而濃烈。
秋秋突然說:「我去給夏佳收拾一個床鋪。你不知道,他是一個沒用的可憐人,他是做不成男人了,這一輩子。」說完,她就趕緊轉身,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裡去了。
這天是星期天,奪科一早又來到河邊守候,不經意在往日他經常停留的地方看見一個伐木工人手拿一段竹竿佇立岸邊,那竹竿頂端若隱若現有一段細線垂入水中,像琴弦輕輕顫動。這九_九_藏_書天的河水也像歇了假,水面上沒有負載亂竄亂撞的漂木。奪科停足細看,但最終還是難以明白那人手裡是什麼,又是用來派什麼用場的。這時那人收起竹竿,隱入水下的好長一段細線也隨之拽出,奪科看到線端還有兩隻細小墨黑的鐵鉤。那個人把竹竿攬入懷中,用肩膀支著,騰出雙手往鐵鉤上穿上正蠕動不已的蚯蚓,又重新把穿上餌食的鐵鉤投入水中。奪科眼光一垂,沒有隨那鐵鉤投入水中,倒先被那人腰間的一隻竹簍吸引住了,同時鼻腔里也已嗅到魚垂死掙扎時,身上激出許多涎滑物質時的那股氣息。果然有一條魚正在那狹窄的竹簍中兀自掙扎不已。奪科不由得大吃一驚,腦袋「嗡」地一響,覺得自己全身已變得沁涼光滑,惟一的念頭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領受水的輕撫、壓迫,以及靜卧水底的意蘊。無疑,這時他和籠中之魚已是同一感覺了。
現在,和奪科同歲的索南的父親除了擔任大隊會計外,還為供銷社在柯村辦起了代銷點,出售糖、酒、煙絲和新奇的手電筒,花色漂亮的尼龍襪子,毒性強烈的農藥等等。
「你瘋了。」母親厲聲說,「誰看見過……吃那些東西!」
秋秋抬起手來,端詳一陣,從食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交給夏佳,說:「去索南家給奪科換兩斤糖,再給你們兩個男人換壺酒來。」
昂旺曲柯撫摸著奪https://read.99csw.com科蒼白瘦削的小手,放在唇邊親吻一下,放低了聲音說:「奪科真是了不起,你是柯村第一個發現魚吃東西的人。以前我打仗的時候,還看見過好多魚把牛馬慢慢吃光,就像螞蟻吃掉那些受傷的畫眉鳥一樣。我以前打仗的時候……」他突然打住話頭,仰起臉來望著黑漆漆的屋頂,那是好多年煙熏火燎的結果,他想說自己還看見魚蠶食人的屍體,由於飢餓,又吃過那些吃過死人的魚。這時,一陣輕風從河對岸吹來,透過窗戶,帶來一種他十分熟悉的香氣。
但卻根本不覺得眼前的河底下頃刻間已布滿了魚群。直到那人一甩竹竿,把一條魚甩到他腳前,奪科才驚覺過來。那人迅疾來到他面前,嘿嘿一笑,奪科卻只是大張著嘴,看那人把魚從鉤上取下,反手裝進背後的竹簍。這下他才明白那人的竹竿作何用途,以及那魚是怎樣進了那人腰間竹簍的。
「其實你也不必這樣」,昂旺曲柯對秋秋說,「戒指換吃食是不划算的。」
夏佳把臉轉向昂旺曲柯,要他阻止秋秋。
奪科喃喃說道:「還有蚊子,還有蚊子。」
屋裡的其他人也嗅到了這股突如其來的香氣,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它們吃了。」
他又說:「魚肉是很好吃的,我在監獄里吃過,放上豬油、蔥、鹽,還有一種外地才有的生薑。」
回到家裡,秋秋問:「你怎麼了?」
而夏天旺https://read.99csw.com盛豐盈的水流上卻晝夜不息地漂滿了木頭。河水的味道因為攙和了太多的松脂香氣,以及迅速腐敗的樹皮的味道而顯得難聞了。村裡開始議論尋找新的純凈的飲水。魚眼奪科常常在去鄰村小學上課的中途溜掉,一來是因為索南等小夥伴學說從大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說他母親秋秋同時和自己的小叔子及一個土匪睡覺;一來他總覺得大群產卵的魚在岸邊出現的時候就要到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岸邊,沉靜地等待那些軟弱而又敏感的,肯定是思緒紛紜但又沉默無語的魚群出現。奪科靜坐在那裡,注視著河面的鼓突的魚眼更加鼓突,鼻翼也不時翕動,捕捉魚群到來時那種略為有些腐敗的水草的氣息,而他那雙魚眼在每一次從河上移開,布滿失望神情之前,那雙黑黑帶灰的瞳仁上布滿了源源不斷漂向下游的木頭。他不復看見大河往年那種完整的面貌。魚群沒有按時出現,他彷彿感到自己已失去魂魄,不能思想了。
其實,世事交替中,許多變化都是悄悄開始的,等到人們對這種變化有了發現時,這種變化早已成為事實了。我在這裏使用漢語,而在柯村的方言中,這一切都必須用過去時態https://read.99csw.com才能表述。
昂旺曲柯讓奪科喝茶暖身子。待到他全身輕輕的顫抖慢慢止住,才叫他說出事情的經過。
在此之前,奪科早已感到頭疼欲裂。這一拍,他倒有些清醒了。釣魚的人滿載而歸,嘻嘻哈哈地走遠了,而他注視水底下遮沒了河底的傻乎乎的魚群,恍如夢境。這些東西原來是要吃東西的,他想,不由得心中微微作嘔,它們吃了那麼難看、那麼軟弱的蚯蚓,以前大人們卻說魚是可憐的只吃水的東西,是凈潔的,也是神秘的。今天,卻目睹它們吞吃蚯蚓而枉送性命。天已漸近黃昏了,水面上有稀稀落落的蚊蟲飛舞,魚也開始蹦跳了。魚在黃昏時跳躍的姿勢是奪科所熟悉的,目睹了千遍萬遍,但只是在今天才看見它們騰身最高時張圓了沒有牙齒的嘴巴,是捕食飛舞的蚊蟲。
一個人拍拍他的腦袋。
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乖戾的女人會說出這些通情達理,並且符合身份的話來,一時間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對答。只好搔著頭頂嘿嘿一笑。
偏偏這時,魚群悄然來到了。
「它們原來吃蚯蚓,還有蚊子。」
這年春天,等人們注意到森林開始消失時,有好幾面山坡已經變得一片光禿了。而周圍山坡上的原始森林正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猶如山峰頂巔那些在夏天太陽照射下迅速消融的殘雪。由於森林的毀滅,豹子和黑熊在食物豐富的夏天就發出飢餓的吼聲,從而招引來獵人的刀刃、槍彈,以及弓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