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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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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夏佳聽見了,立即獃獃地愣在那裡。學生們和其他人什麼時候散開的,他根本不知道。許久,他聽到自己心臟咚咚跳動的聲音,心臟彷彿就要撞破胸腔了。他竟自以為是一條魚被他吃進了肚皮,現在它正要掙扎著出來,立時,渾身感到一片冰涼。還是奪科又回來把他領出了廣場。
索南說:「不理那個地主兒子!」
索南問:「他們吃了魚?」
夏佳悚然一驚,離開了那房門。奪科早已離開了。夏佳穩在自己床鋪前渾身哆嗦不止,奪科悄悄進來,碰碰他垂在身側的手,說:「我們看魚去吧。」
明麗的陽光中飛舞著幾隻漂亮的野鴿,布谷鳥的叫聲悠悠揚揚。
他的嘴唇蠕動,猶如初生嬰兒尋找母親的乳|頭。而他成年人的臉上沒有一點皺紋,細膩光滑,彷彿一張娃娃的臉孔。他夢見自己飛臨深淵的底部,清楚地看到水底平整的沙礫,夾雜在沙礫中的潔白的石英石以及雲母碎片折射出的銀白光芒,他在水底下尋找魚的蹤https://read.99csw.com跡,這時,他被一聲尖叫驚醒過來。
奪科搖搖頭躲開了。
「手拿開吧,你。」
「我會的。」
夏佳又感到頭痛,太陽穴那裡血脈瘋狂跳動,彷彿一隻鎚子在敲打。
奪科說:「叔叔你來。」說著就把這個身不由己面如白紙的人領到傾倒垃圾的地方。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堆垃圾中有難聞的氣息散發出來,最為濃烈的是魚腥氣。不待侄兒指點,他已認出許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魚鰭,還有許多撲滿了蒼蠅的魚的肚腸。兩個人影移動一下,那些蒼蠅就嗡一聲散開,飛不多遠又撲了回來,它們的翅膀上也閃爍著魚鰭上那種銀光。
夏佳首先斷定叫聲不是出於自己,便釋然地笑了。九*九*藏*書啊,死原來也是輕易的事情,甚或有些美妙,就像羽毛凌空飛起,魚向下游漂流。他又聽見了叫聲,是寡嫂秋秋的叫聲。接著是那個男人撫慰的聲音。
奪科撿了兩隻鼓脹的魚泡玩弄著,沒顧上叔叔夏佳,自行走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見伐木工人在村子和伐木場之間架橋。早上,叔侄倆就是從這裏過來的,現在,那些人正在橋樑上鋪設橋板。
河裡沒有魚。
一個夥伴招呼奪科也去上學。
屋子裡也越來越明亮了。新的一天就這樣來到了。夏佳仔細地注視陰影怎樣向牆角退縮,然後消失。
那個炊事員送夏佳和奪科出來,剛好聽見這話,問:「他是地主兒子?」得到答覆后臉上露出後悔的樣子說:「可惜我的魚湯了。」
「你要對我好」,他又聽見說,「還要對夏佳和奪科好」。
河面上籠罩著沉沉的霧氣。叔侄倆一言不發地坐在被露水濕透的石頭上,隱隱約約還可以嗅到魚群留下的氣息。他倆耐心等待,魚群藏匿到九九藏書深水裡,等到太陽出來,驅散霧氣,河底的淤泥變得暖和了,它們才會出來。
「沒有魚肉,是煮魚的湯。」
叔侄倆穿過木屋圍成的、豎有籃球架子的廣場,那些打球的人、洗臉的人,站在一起聊天的人叫他倆老鄉,對他們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寬敞的食堂里他們又嗅到昨晚已經聞到的那種香味。叔侄倆坐在那裡,享受那誘人的香味。有人給他倆端來一碟白面饅頭,又盛來兩碗湯,那人說:「肉吃完了,喝點湯吧。」還說要搞好工農團結,民族團結。叔侄倆飽餐一頓,出了食堂還在回味那鮮美無比的湯。迎面看見和奪科同歲的會計的兒子索南帶著幾個同學在那裡投擲籃球。每天上學,他們都要彎到這裏來玩一會兒。
索南說:「我要告訴阿爸和老師。」
叔侄倆誰也不看誰,呆坐了一會兒。彷彿有心靈感應,或者同時被一種神秘的東西支使,他倆一同起身,離開河岸。
那些人還看見奪科對大人落水毫無知覺,自顧入神地玩弄手中的魚九_九_藏_書泡,過了橋,走進那一大片綠如絲絨的平整麥地中間。
那些人大多看見夏佳是怎樣掉進河裡的,那姿勢介於失足跌落和有意自殺之間。
昂旺曲柯自得的含著醉意的笑聲從門縫裡傳了出來。低沉中略帶沙啞,完全是一個自負自傲的男人的笑聲。笑聲剛歇,他的說話聲又直衝耳鼓:「夏佳真的不能幹男人的事情?」
他又微微一笑,側身傾耳聽,秋秋的哭聲早已終止了。夏佳悄然起身,輕輕出了房門,看見侄兒奪科正站在母親房門口。奪科看見叔叔出來,那對魚眼鼓突得更為厲害了,差點就要尖叫起來。夏佳卻向他連連搖手,一臉詭秘的神情,光著腳輕輕悄悄地過來,也把耳朵貼上了門縫。秋秋正向睡在他身邊的昂旺曲柯講述剛才的噩夢。原來她夢見了父親死去的前兆——那條拔草時落在他身邊的魚,那條被鷹抓獲又失落跌死在她身邊的那條大魚。她說:在夢裡,那條大魚腐爛后的氣息變成有重量的東西,緊緊壓迫在胸口。「就在這裏,你伸手摸https://read•99csw.com摸,對了,就是這裏。」
秋秋開始哭泣,哭聲越來越響亮。
伐木場那片木屋清晰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夏佳對侄兒說:「吃魚的人就住在這裏。」
夏佳心中空空蕩蕩,他覺得心中那空洞變成一個光華燦爛的深淵,身軀帶著身外的整個世界像片臨風的羽毛輕輕向下墜落。那深淵沒有底,叫墜落的人產生出飛翔的感覺。他想,侄兒奪科是多麼喜歡魚呀,立時那飛翔的感覺變成了魚順水漂游的感覺。他彷彿感到自己又沉沉睡去,臉上露出疲乏而又愉快的笑容。
早晨,夏佳醒來時感到頭疼欲裂,口乾舌燥。一時竟弄不清楚自己睡在什麼地方,寡嫂秋秋也不在身邊。慢慢地他才知道自己睡在儲藏室里,而所謂儲藏室除了他自己以及身子下面的熊皮和褥子,身上蓋的被子外,另外就只剩下幾件節日和出客必用的衣物,再有就是昂旺曲柯打獵打到的幾隻野雞。那幾隻野雞他親手煺了毛,剔去內臟懸挂在那裡,現在,它們的肉已經風乾,毫無知覺地在空中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