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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中學 在北園高中的生活和學習

難忘中學

在北園高中的生活和學習

從郵政總局取出了丸善書店寄來的書以後,雖然不過是薄薄的一本,然而內心裡卻似乎增添了極大的力量,一種語言文字無法傳達的幸福之感油然溢滿心中。在走回學校的路上,雖然已經步行了二十多里路,卻一點兒也感不到疲倦,同來時比較起來,彷彿感到天空更藍,白雲更白,綠水更綠,草色更青,荷花更紅,荷葉更圓,蟬聲更響亮,鳥鳴更悅耳,連剛才看過的千佛山倒影也顯得更清晰,腳下的黃土也都變成了綠茵,踏上去軟綿綿的,走路一點兒也不吃力。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省下來的錢買自己心愛的英文書的感覺,七十多年以後的今天,一回憶起來仍彷彿就在眼前。這種好買書的習慣一直伴隨著我,至今絲毫沒有減退。
上面談到的學生生活,我都有份兒,這裏用不著再來重複。但是,我也有獨特的地方,我喜歡自然風光,特別是早晨和夜晚。早晨,在吃過早飯以後上課之前,在春秋佳日,我常一個人到校舍南面和西面的小溪旁去散步,看小溪中碧水潺潺,綠藻飄動,顧而樂之,往往看上很久。到了秋天,夜課以後,我往往一個人走出校門在小溪邊上徘徊流連。上面我曾提到王玉老師出的作文題——《夜課後閑步校前溪觀捕蟹記》,講的就是這個情景。我最喜歡看的就是捕蟹。附近的農民每晚來到這裏,用葦箔插在溪中,小溪很窄,用不了多少葦箔,水能通過葦箔流動,但是魚蟹則是過不去的。農民點一盞煤油燈,放在岸邊。我在前文中,曾說到蛤蟆和蝦是動物中的笨伯。現在我要說,螃蟹決不比它們更聰明。在夜裡,只要看見一點兒亮,就從蘆葦叢中爬出來,奮力爬去,爬到燈邊,農民一伸手就把它捉住,放在水桶里,等待上蒸籠。間或也有大魚游來,被葦箔擋住,游不過去,又不知回頭,只在箔前跳動。這時候農民就不能像捉螃蟹那樣,一舉手,一投足,就能捉到一隻,必須動真格的了。只見他站起身來,舉起帶網的長竿https://read.99csw.com,魚越大,勁越大,它不會束「手」待捉,奮起抵抗,往往鬥爭很久,才能把它捉住。這是我最愛看的一幕。我往往蹲在小溪邊上,直到夜深。
這裏面有三層意思。第一層,97分這個平均分數給了我許多啟發和暗示。我在上面已經說到過,分數與分數之間是不相同的,像歷史、地理等等的課程,只要不是懶蟲或者笨伯,考試前,臨時抱一下佛腳,硬背一通,得個高分並不難。但是,像國文和英文這樣的課程,必須有長期的積累和勤奮,還必須有一定的天資,才能有所成就,得到高分。如果沒有基礎,臨時無論怎樣努力,也是無濟於事的。我大概是在這方面有比較堅實的基礎,非其他五個甲等第一名可比。他們的國文和英文也決不會太差,否則就考不到第一名。但是,同我相比,恐怕要稍遜一籌。每念及此,心中未免有點沾沾自喜,覺得過去的自卑實在有點兒莫名其妙,甚至有點兒可笑了。
春來預作看花約,貧去宜求種樹書;
在第一年級第二學期結束考試完畢以後,狀元公忽然要表彰學生了。大學的情況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標準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數達到或超過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辦法是得到狀元公親書的一個扇面和一副對聯。王壽彭的書法本來就極有名,再加上狀元這一個嚇人的光環,因此他的墨寶就極具有經濟價值和榮譽意義,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個班,當然就有六個甲等第一名;但他們的平均分數都沒有達到95分。只有我這個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數是97分,超過了標準,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獲得狀元公墨寶的人,這當然算是極高的榮譽。不知是何方神靈呵護,經過了七十多年,經過了不知道多少時局動蕩,這一個扇面竟然保留了下來,一直保留到今天。扇面的全文是:
凈幾單床月上初,主人對客似僧廬;九_九_藏_書
北園高中是附設在山東大學之下的,當時山大校長是山東教育廳長王壽彭,是前清倒數第二或第三位狀元,是有名的書法家,提倡尊孔讀經。我在上面曾介紹過高中的教員,教經學的教員就有兩位,可見對讀經的重視,我想這與狀元公不無關聯,這時的山東督軍是東北軍的張宗昌,綠林出身,綽號狗肉將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以這「三不知」蜚聲全國。他雖一字不識,也想附庸風雅,有一次竟在山東大學校本部舉行祭孔大典,狀元公當然必須陪同。督軍和校長一律長袍馬褂,威儀儼然,我們附中學生十五六歲的大孩子也奉命參加,大概想對我們進行尊孔的教育吧。可惜對我們這群不識抬舉的頑童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我們感興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線泉。我們圍在泉旁,看一條金線從泉底裊裊地向上飄動,覺得十分可愛,久久不想離去。
在北園白鶴庄的兩年,我十五歲到十六歲,正是英國人稱之teens的年齡,也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齡。我的少年時代,因為不在母親身邊,並不能說是幸福的,但是,我在白鶴庄,卻只能說是幸福的。只是「白鶴庄」這個名字,就能引起人們許多美麗的幻影。古人詩「西塞山前白鷺飛」,多麼美妙絕倫的情境。我不記得在白鶴庄曾見到白鷺,但是,從整個北園的景色來看,有白鷺飛來是必然會發生的。離開北園后,我再沒有回去過。可是我每每會想到北園,想到我的teens,每一次想到,心頭總會油然漾起一股無比溫馨無比幸福的感情,這感情將會伴我終生。
以上三層意思說明了我從自卑到自信,從不認真讀書到勤奮學習,一個關鍵就是虛榮心。是虛榮心作祟呢,還是虛榮心作福?我認為是後者。虛榮心是不應當一概貶低的。王狀元表彰https://read•99csw•com學生可能完全是出於偶然性。他萬萬不會想到,一個被他稱為「老弟」的十五歲的大孩子,竟由於這個偶然事件而改變為另一個人。我永遠不會忘記王壽彭老先生。
北園高中對我一生的影響,還不僅僅是培養購書的興趣一項,還有更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是關鍵性的,誇大一點兒說是一種質變。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變的,有時甚至是一百八十度的改變。我在北園高中就經歷了這樣的改變,這一次改變,不是由於我坐禪打坐頓悟而來的,也不是由於天外飛來的什麼神力,而完全是由於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園高中可回憶的東西還有一些,但是最重要的、印象最深的上面都已經寫到了。因此,我的回憶就寫到這裏為止。
隔卷舊遊成結托,十年豪氣早銷除;
我在許多文章中都寫到過,我幼無大志。小學畢業后,我連報考著名中學的勇氣都沒有,可見我懦弱、自卑到什麼程度,在回憶新育小學和正誼中學的文章中,特別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寫道,當時表面上看起來很忙,但是我並不喜歡念書,只是貪玩。考試時雖然成績頗佳,距離全班狀元的道路十分近,可我從來沒有產生過當狀元的野心,對那玩意兒一點興趣都沒有。釣蝦、捉蛤蟆對我的引誘力更大。至於什麼學者,我更不沾邊兒。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間還有學者這一類人物。自己這一輩子究竟想幹什麼,也從來沒有想過,朦朦朧朧地似乎覺得,自己反正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一輩子能混上一個小職員噹噹,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過了頭,變成了自卑。家裡的經濟情況始終不算好,叔父對我大概也並不望子成龍了。嬸母則是希望我儘早能掙錢。
第三層意思是,我原來的想法是,中學畢業后,當上一個小職員,搶到一隻飯碗,渾渾噩噩地、甚至窩窩囊囊地過上一輩子算了。我只是一條小蛇,從來https://read•99csw•com沒有幻想成為一條大龍。這一次表彰卻改變了我的想法:自己即使不是一條大龍,也決不是一條平庸的小蛇。最明顯的例證是幾年以後我到北京來報考大學的情況。當時北京的大學五花八門,魚龍混雜,有的從幾十個報考者中選一人,而有的則是來者不拒,因為多一個學生就多一份學費。從山東來的幾十名學員中大都報考六七個大學,我則信心十足地只報考了北大和清華。這同小學畢業時不敢報考一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像我變了一個人。
依然不墜風流處,五畝園開手剪蔬。
至於那一副對聯,似尚存在於天壤間,但蹤跡雖有,尚未到手。大概當年家中絕糧時,嬸母取出來送給了名聞全國的大財主山東章丘舊津孟家,換了麵粉一袋。孟家是嬸母的親戚。這個蹤跡是我的學生加友人山大蔡德貴教授告訴我的,我非常感激他。但是,從寄來的對聯照片來看,字跡不類王壽彭,而且沒有「羡林老弟」這幾個字,因此,我有點兒懷疑。我已經發出了「再探」的請求。將來究竟如何,只有「且看下回分解」了。
第二層意思是,這樣的榮譽過去從未得到過,它是來之不易的。現在於無意中得之,就不能讓它再丟掉,如果下一學期我考不到甲等第一,我這一張臉往哪裡擱呀!這是最原始最簡單的虛榮心,然而就是這一點兒虛榮心,促使我在學習上改弦更張,要認真埋頭讀書了。就在不到一年前的正誼中學時期,蝦和蛤蟆對我的引誘力遠遠超過書本。眼前的北園,荷塘縱橫,並不缺少蝦和蛤蟆,然而我卻視而不見了。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我現在成了回頭的浪子,是勤奮用功的好學生了。
王狀元這一個扇面和一副對聯對我的影響萬分巨大,這看似出乎意料,實際上卻在意料之中,虛榮心恐怕人人都有一點兒的,我自問自己的虛榮心不比任何人小。我屢次講到,我幼無大志,講到自卑,這其實就是有虛榮心的一種表現。如果read.99csw.com一點兒虛榮心都沒有,哪裡還會有什麼自卑呢?
錄樊榭山房詩丁卯夏五羡林老弟正王壽彭。
在學習方面,我開始買英文書讀。我經濟大概是好了一點兒,不像上正誼時那麼窘。我節衣縮食,每年大約能省出兩三塊大洋。我就用這錢去買英文書。買英文書,只有一個地方,就是日本東京的丸善書店。辦法很簡便,只需寫一張明信片,寫上書名,再加上三個英文字母COD,日文叫做「代金引換」,意思就是:書到了以後,拿著錢到郵局去取書。我記得,在兩年之內,我只買過兩三次書,其中至少有一次買的是英國作家Kinling的短篇小說集。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竟迷上了Kinling。後來學了西洋文學,才知道,他在英國文學史上是一個上不得大台盤的作家。我還試著翻譯過他的小說,只譯了一半,稿子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反正我每次接到丸善書店的回信,就像過年一般歡喜。我立即約上一個比較要好的同學,午飯後,立刻出發,沿著膠濟鐵路,步行走向頗遠的商埠,到郵政總局去取書,當然不會忘記帶上兩三元大洋。走在鐵路上的時候如果適逢有火車開過,我們就把一枚銅元放在鐵軌上,火車一過,拿來一看,已經軋成了扁的,這個銅元當然就作廢了,這完全是損己而不利人的惡作劇。要知道,當時我們才十五六歲,正是頑皮的時候,不足深責的。有一次,我特別驚喜。我們在走上鐵路之前,走在一塊荷塘邊上。此時塘里什麼都沒有,荷葉、葦子和稻子都沒有。一片清水像明鏡一般展現在眼前,「天光雲影共徘徊」。風光極為秀麗。我忽然見(不是看)到離開這二三十里路的千佛山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中,我大為驚喜。記得劉鶚《老殘遊記》中曾寫到在大明湖看到千佛山的倒影。有人認為荒唐,離開二十多里,怎能在大明湖中看到倒影呢?我也遲疑不決。今天竟於無意中看到了,證明劉鶚觀察得細緻和準確,我怎能不狂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