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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時間過去 對苦難的陳述

第一輯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時間過去

對苦難的陳述

「我小時候,在某某鄉村長大,家裡很苦啊(此處描述里,加一些細節,讓人感官印象鮮明,聽了吃不下飯);後來還生了什麼什麼病,平時不發作,發作起來要人性命;後來工作了也不容易(此處加一些慘淡的故事,對痛楚的描寫格外逼真,讓人聽了,心情格外抑鬱)……現在呢,終於闖出來啦!」
這樣的做法,並不太難理解。中國古來文化里,很是推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這種邏輯其實有個微妙的反推,即「接受過苦難的人,比一般人,更接近天將降大任的那位爺」。所以,一個人對苦難的炫耀和渲染,其實是這種潛台詞:
因為經歷苦難,他們失去了許多東西,他們對此憤懣不平,而且時常會向命運叩問「為什麼會是我」。人的心九-九-藏-書理衛護機制,讓他們傾向於從缺失中尋覓回報,他們必須說服自己:苦難是有價值的。他們反覆陳述,也是希望周圍人多給些鼓勵;他們其實知道苦難本身是壞的,但如果相信自己天生倒霉而毫無收益,就會讓自己崩潰。所以必須不斷地吸取讚許來說服自己,苦難也是有價值的。而從周圍汲取各類資源,其實也都是這種自我說服的一部分。
但這種心結,一旦發展成對功利行為的解釋,比如「別看我做這些看上去不厚道,我是苦出身」,就成了矯枉過正,於是苦難本身,就成了擋箭牌。彷彿受了苦難,人就有豁免權,可以不受道德指責似的。如果依此考慮,則大多數炫耀苦難的人,因為其最後總能獲得某種程度的報償和豁免權,於是其炫耀行為本身似乎也帶有惡https://read.99csw.com意了。
「別看我們現在差不多,但我起點比你們低得多。我經歷過那麼多苦難=付出的努力比你們多得多=心志也更堅毅=見識也更寬廣=對人生的體悟也更深,你們應該尊重我,就像低難度遊戲玩家對高難度遊戲玩家頂禮膜拜一樣。我炫耀渲染的苦難越多,我遊戲的難度就越大!」對弱者的尊重,在這個時代成為一種政治正確的理念,所以苦難越多,在這個時代越有發言權——這也是許多選秀節目到後來,總得去比慘的根由。或者可以這麼說:當「炫耀苦難」在一個時代吃得開時,至少說明一點:這個時代的大眾共識,是比較傾向於保護弱者的——這算文明的開端。
每次聽這朋友訴完苦,沒那麼多苦可訴的朋友們都深感過意不去,紛紛安慰,而訴九_九_藏_書苦的那位朋友就滿臉泰然狀,一副「都熬過來了」的半自豪狀。彷彿孫權數周泰身上的疤痕,每道疤痕讓他飲一杯酒。這些苦難成了他的勳章,於是大家便豎起耳朵,聽他情不自禁地念叨:「我是看透了,人生啊,就是得如何如何(此處添加一些用口語描述的成功學秘訣)……」大家都停箸不食——一方面是吃不下了,一方面大概也覺得,人家在說苦難,自己一股勁吃東西,也確實不恭。哪怕有些人之前已經聽過,也被迫在這苦難歷程之前收心懾神,安靜聆聽。
但是,如果,再想深一點呢?
司馬遷著名的《報任安書》里,列舉了一大堆例子,比如周文王被幽禁,於是演了《周易》;孔子受厄,作了《春秋》;屈原放逐,賦了《離騷》;左丘明瞎了、孫臏壞了腳、韓非囚在監獄里,才有作品傳九-九-藏-書世。他的結論是:「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簡單說吧,一個人要倒了霉,想發泄,才有東西可寫。
但這其實是個偽命題,是司馬遷的自我安慰。要不然,古往今來那麼多受了宮刑的,為什麼只有他一人寫了《史記》呢?但你可以理解他以及大多數苦難者的心路歷程。
但是「炫耀苦難」,另有一種不大妙的傾向。因為大多數炫耀苦難者,到後來都難免落入這樣一種敘事語境:我生於叢莽,是從苦難里摸爬滾打出來的;我被迫信賴叢林法則,因為我過早經歷了弱肉強食的世界……這東西如今簡直成了美國電影的俗套:一切有反社會人格的傢伙,小時候一定吃苦受難,哪怕經濟上寬裕,精神上也會備受打擊,所以總有借口。如是,少年的苦難,可以解釋許多後來的行為,讓大家覺https://read•99csw.com得:雖然不合理,卻也情有可原,說不定還對反派心懷悲憫……
我陪一個朋友,跟別人吃過許多次飯。每一次,我是說,每一次,他都會申述這一段:
就像我一個遠房叔叔,遠房到不是過年就聚不到一起的那種,四十年前倒了些霉,後來一直會反覆陳述「其實那也不算大災,我還是有許多收穫的」,大人們都會聽著點頭,哪怕他說過許多遍,大家也會耐心傾聽。一開始,我覺得大家被他迷惑了,後來才隱約感受到,其實大家對他的心態心知肚明,但因為他的時光已經流逝,無從復回,對苦難的敘述和自我安慰,是他的一種自我療愈手段,我們給出的認同就是他的自我療傷——而返回來說,每個人到最後,都可能會積一肚子的苦水,希望去跟別人傾吐,所以原諒這種苦難陳述,並給予體恤與憐憫,也是另一種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