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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有口音是件性感的事

第二輯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有口音是件性感的事

而一個美國人說起法語來,與日本人比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日本人說話如竹席般平整,美國人發音如波浪般翻卷。你會覺得他一句話百轉千回,繚繞打卷。嫵媚柔潤之餘,每個詞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馬。說慣英語的人,說法語發r這個音,基本都是卷出來的。法語和英語的口音其實很難改,說短詞還罷了,說長詞,尤其是法語和英語里拼寫一樣的詞(比如最簡單的information這類),很容易就露出本來面目。
我當年從無錫初到上海,便發覺了這回事:無錫人和蘇州人能互相聽懂各自家的話,而且都兼通上海話。上海人對無錫話卻一知半解。所謂吳儂軟語,當年也怕令各朝代禮部教官話的大人們撓頭不已。《鹿鼎記》里韋小寶說,西施是浙江諸暨人,說話便不如蘇州的陳圓圓好聽。韋大人家居揚州,江北話怕和陳圓圓不是近親,倒和另一位流氓大亨劉邦可以套套瓷。然而揚州的說書茶館,名聞天下,不輸蘇州評彈。可見只是風土不同,各有所長。
「啊,我一直聽說但沒去過,你那裡怎麼樣?」一段美好友誼就開始了。
法國人偶然也會拿口音說事,比如,正宗巴黎老師上起課,有時會輕描淡寫,說幾句里昂、諾曼底、馬賽法語,有哪幾個詞發音詭異,大家聽了發一笑,也就算了。但除了學校教語音的老師,沒誰會特別在意口音字正腔圓。老師偶爾還會自嘲,九九藏書說巴黎腔並不好聽,還不如義大利腔法語呢——所謂義大利腔法語很容易找到,隨意看出法國歌劇比如《卡門》,聽那些演員一路滾舌頭髮音就是了。當然,人家可以說,那是為了唱歌嘛。
但拿口音說事,實在也不過是沙龍里的遊戲。達·芬奇不會希臘語,拉丁文更差,靠自修,還帶口音,自嘲說自己是senza lettere,即沒教養的人。一般公認,莎士比亞只懂極少的拉丁語。前者的佛羅倫薩或托斯卡納地區方言和後者的英文,在其各自的時代,都不登大雅之堂,但不妨礙他們兩位的天神地位。實際上,亨利四世一輩子都沒改掉他法語里的加斯科尼味,但這不妨礙他老人家在法國王位上作威作福,還娶了瑪爾戈王后做老婆。
我故去的外婆是我見過的頂級的吳儂軟語行家裡手,是真正的語言大師。市井方言,出口浩蕩,珠璣玉潤,無窮匱也。形容吃飯慢則「前三灶吃到后三灶」,形容東西臭則「騰三間」,這些都是我自己按著音穿鑿附會的,至於我外婆那些江南切口,很多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找東方朔來也考證不出具體怎麼寫。小時候我和她坐公車去城中公園時,一個男人擠車,推我一把,我跌倒在地。外婆當場發作,先一句話開場:
「你口音很像哪裡哪裡的。」
可是打我上小學開始,學校老師就不以吳儂軟語為榮,而號召大家講九*九*藏*書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看電視,聽廣播,無不是一口豁亮標準的普通話,包括「為革命保護視力,眼保健操開始」這樣聲音火熾的節目。所以我對口音長期戰戰兢兢,恪守普通話準則。大學時去旅順玩,一個賣西瓜的東北小夥子聲音豁亮:「啊瞧一瞧看一看,雞西的鶴崗的佳木斯都沒見過這麼好的大西瓜!」我過去買西瓜,對面問:「哥們你齊齊哈爾的吧?」我一愣,說不啊,我無錫人。「無錫在哪兒?」「噢,靠上海近。」「啪!」對面使手朝大腿上一拍。「你蒙我吧。就你這口音,最南你也得是河北的。」
美國人靠好萊塢電影和美劇,讓美式英語席捲世界。寂寞了,有時會飲水思源,覺得英國腔好聽。英國腔不吃字,不吞尾音,長短明晰,抑揚頓挫。以至於有些地方,美音英音還互較起短長。但我跟美國同學說這事,他們就皺眉,說一個美國人用英腔,就覺得這人特別事兒,不好接觸,要不就是看英劇看多了……
我周圍的人,許多都有類似經歷:從小就被指導要消除口音,要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無論中文外文,都得說出一口電視播音員似的腔調來——壞處是,嘴說習慣了,耳朵也就只聽得清標準語。這就吃苦頭了。
南亞人的口音也都很好認。印度人說英語或法語,滿嘴裏跑舌頭,一激動就抒情顫音,很容易把一些爆破音發悶了,把薄的音發厚了——就像你問他read.99csw.com要一片火腿,他舌頭一劃拉,給了你半塊火腿。東南亞的泰國人說話,聲音打咽喉深處出來,自口腔和鼻腔同時往外發,遠聽著瓮聲瓮氣的,像銅管樂器在試音。一個泰國或印度姑娘,聽聲音像阿姨,一看臉,纖秀嫣然,比聲音瘦弱多了。
「對,我從哪兒哪兒來。」
隨後就是指東打西、詬南辱北,上及祖宗,下到孫輩,請該男子變成各類蟲豸、鼠蟻、家禽、牲畜,身上長出各類瘡疤,家裡遭遇各類不幸,倫理綱常全混亂,災禍病劫齊降臨的一連串大罵。她那時聲調雄猛,串字成珠,輕鬆拍出大堆匪夷所思,令我聞所未聞,根本不知道普通話該怎麼寫的吳白罵口來,直讓那男人面如土色,周圍看熱鬧的聽到拍手稱快:「阿姨結棍!」(阿姨厲害)
「個殺千刀豬頭三的小赤佬,卵(無錫話,男性生殖器)也疊(無錫話音疊者,擰掉也)落你個!」
世上曾有過那麼個時代,對口音格外細緻。十八世紀時,英國紳士、法國宮廷搞社交圈子,對言辭口音精益求精,對帶口音的莽撞青年,會邊搖扇子邊流露出高雅的不屑之意。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貴族,都講究要萬里迢迢去法國,學一口巴黎貴族腔,才好回莫斯科或彼得堡,顯示「咱見過世面,不再是野蠻人了」。類似的,中國各朝都有「官話」制度,官員得去禮部學習禮儀,學口好官話。在那個時代,某種貴族口音猶如世襲的徽章read•99csw•com,一張嘴就能顯出家世背景、莊園犬馬。所以以前,春節晚會的小品,也很喜歡用正庄京片子,來嘲笑廣東話:一種特別安全的娛樂。
如今想來,她老人家每次摻雜著無錫字眼的普通話,和「樂呢」「湖南芙蘭」常咬混的四川普通話、「王黃」「子侄」難辨的上海普通話、打卷的英式法語、R和L不分的日式英語,其實都可愛得不得了。《紅樓夢》里,史湘雲咬字帶口音,指著賈寶玉二哥哥叫「愛哥哥」,嬌憨可愛,如見如聞。若沒了口音,連撒嬌賣痴扮可愛,都沒那麼便當了呢。
某年假期回家,叫車。司機拿眼睛從後視鏡里看我:「走哪兒?」我用普通話說地址,司機若有所思地說,「啊,那兒啊,恐怕堵,修路呢。要不我們從××××過去?」話音叵測,知地勢的都知道是繞道。我轉用無錫話說:「不會吧,上次回來還沒見修呢?」「啊是啊,那就從原路走!」司機抹方向盤,上了路,好一會兒才拿眼睛繼續從後視鏡掃我,換無錫話:「你無錫寧(人)?」「是格。」司機悶了半天,臨到我家前才說:「真唔不(沒有)聽出來。」
就比方說吧,北京話還不是普通話的味道。你看老舍的小說,很容易覺得句子像老式留聲機式的悠揚,愛轉圈。在北京住一陣,就會覺得北京話比普通話醇厚。最標準的普通話長於溝通,煞是端莊,但比吳儂軟語少了纖秀綿密,比京片子又欠了潤厚詼諧。比九九藏書起左晉右魯的方言來,又缺了古樸悠揚,有點像無公害無污染無色無味的橡膠:拿來做高科技產物固然不錯,但用來盛飯湯茶水這些日常瑣碎的,就不及瓷碗那麼有味道了。
官話和標準音的推行,本身是為了語言統一,彼此理解。理解基礎之上的雕琢,更多是身份象徵。而今王政時代早已遠去,標準腔所代表的血統世襲,已成十八世紀的遺迹。在這個世界航路四通八達的廣闊時代,口音變成了——隨你信不信——另一種色彩斑斕的性感。在美國闖世界的印度高管,通常都保留著一口滿嘴跑舌頭的印度英語。義大利人說起法語來舌頭不打卷,小舌音瞎蹦躂,還常能讓法國姑娘心一起跟著跳起來。巴西人說法語一緊張特別像在囁嚅,但比起脆生的巴黎法語,反而顯得溫厚可愛。這就像中文里四川話起伏悠揚、蘇州話細緻輕軟、北京話里的兒化音吞吐渾成,各有所長一樣。口音就是異域風情,而且是個最簡單的開場白。
在巴黎,你很容易聽見世界各地的口音。最好認的莫過於日本人。日語裏面,出了名的少捲舌音——也不是全然沒有,但如果一個日本男人說話,常給人捲舌的感覺,會讓人以為是說唱樂手、不羈青年、一脫衣服就會露出文身的幫派分子。如是,日本人說英語或法語,很是好認:舌頭直。包括你去聽根岸英一、小林誠這些得了諾貝爾獎的先生髮言,說話時也讓人覺得,性情與舌頭一樣耿直,都不帶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