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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第二輯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世上萬事,不過是一懶二拖三不讀書

老僕:「聽說今天文書多,學士一定很勞神。」
許多人覺得,古龍的風格很易學。因為一個普通讀者接觸古龍后,乍看之下,不會覺得他有金庸或梁羽生那麼厚的功底——你可以輕鬆從金庸書里讀出他喜歡《水滸》,熟稔《紅樓》,他對希臘戲劇、莎士比亞、大仲馬、《三言二拍》《史記》、詩詞歌賦等無數東西,都爛熟於心。而古龍,乍看之下,只能說,這位對詩挺熟,尤其體現在人物名字上,比如白玉京,比如葉孤城。
所以,世上那麼多人覺得古龍易寫,而最終世上也只有一個古龍的原因,就是這個:這個疑似好酒懶散的浪子,所讀的書籍、所師法的人物,比我們想象中多得多。許多想試筆的,只看了幾冊古龍,就仿著他的路數寫,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自然畫虎不成反類犬。說到底,終是不讀書之過。
有那麼段時間,有人斷頭去尾截了愛因斯坦先生的話「人在一定歲數后,閱讀過多反而影響創造性」——原話:Reading, after a certain age,diverts the mind too much from its creative purshttps://read•99csw•comuits. Any man who reads too much and uses his own brain too little falls into lazy habits of thinking ——以便支持「讀書太多,人都讀木了」之類的道理,但如果稍微想一想就明白:愛因斯坦這話,其實只適合他、波爾、費曼、泡利那堆怪物。人家就像洪七公大戰歐陽鋒,各家各派已有招式都爛熟于胸,在琢磨新創世界體系了。我們這樣的普羅大眾,連基本科學常識都七七八八不敢說摸清楚的,就不該去思考創造性的話題。說直白一點就是:
「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
洪邁得意了:「蘇軾蘇學士想來也就這速度了吧?」
以前說過,賈寶玉愛杜撰這事,和蘇軾有點像——蘇軾當年考試寫文章,杜撰了個典故,被梅聖俞問起,就說「意其如此」。這事常用來佐證蘇軾天馬行空,信手拈來,別出機杼,不拘一格。但這玩意不是憑空而來。他自九-九-藏-書吹《漢書》就抄過三遍——哪怕打些折扣,這也很是嚇人。關於蘇軾的積累量,有一個故事。
當初,蘇軾從黃州回朝後,去做翰林學士知制誥,寫聖旨,凡八百余道。聖旨這玩意,常要引古之經典,以資潤色。常見格式如:朕聽荀子說,張佳瑋打起架來,不是螃蟹的對手。蟹猶如此,人何以堪?今特賜爾螃蟹八百隻,卿其勉之——類似引語,可都是不能錯的。蘇軾之後,洪邁接了這職位,每天寫天子詔書。洪邁也是大有才學之人,有一天寫完二十余道詔書,閑了,去庭院散步,遇到個八十來歲的老僕。
傅雷先生除了翻譯和給兒子寫信,還寫些別的。比如,譯完《貝多芬傳》,他自己私人給補了貝多芬作品全賞析,且不論其藝術價值,文字本身就辭氣慷慨,很是動人。他自己,二十二歲上,就寫了很見功力的塞尚評傳。三十五歲上,他能使文言文(當然,這是許多老派學人的功底)寫一個黃賓虹問答集,兼談中國古來畫藝。四十九歲上,他在一個文章里認為自己學問修養不足,終究是,唉,讀書太少了!
「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即百般https://read.99csw.com精巧終不相宜……」
但稍微看看古龍的隨筆或評述,就會發現,這廝對福樓拜、海明威、傑克·倫敦這些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的大人物了如指掌,尤其是后兩位,他許多作品里會出現一些類似的手法。在若干篇宣言般的文章里,他都會讚許這兩位。至於日本劍俠作家如柴田煉三郎等,古龍更是熟到可以隨心所欲化用的地步。最後,他比我們絕大多數人想象中都更熟悉金庸。原話是:
當然,許多人很容易被糊弄,被莫言小說里反覆出現的高密農村,或是余華的許三觀、福貴和劉鎮李光頭,或是王小波的王二及陳清揚、小孫這些沒譜青年,或是海明威那些漁夫、獵人和到處溜達的尼克·亞當斯欺騙,以為這些小說家也僅僅是小說家而已,與他們筆下的農民漁人一樣,都是不學無術之輩,而忽視了他們都有文藝評論家們的敏感和天分。簡單說吧,這夥人的閱讀量和讀書見識,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只是大多數時候,人家不露出來而已。
老僕:「學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見。」
被誤解的小說家,不止古龍一個。我第一次知道巴爾加斯·略薩,是通過莫言的《紅高粱》,余占鰲父子處理屍體時,作九_九_藏_書者自注提了一句;而《四十一炮》的後記里,我又看到他對君特·格拉斯的一段評價。余華三十來歲時,寫了許多極有洞察力的散文,主要關於音樂和小說,顯見他對博爾赫斯、福克納、霍桑、川端康成等人,極有心得。王小波作品里零星出現的名字,比如莫狄阿諾、馬爾庫塞、杜拉斯、昆德拉、卡爾維諾,就夠我一一收羅了。海明威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巴黎的閱讀量極其可怖,那段時間,他上到對陀、托、荷馬,近到舍伍德·安德森,幾乎滾瓜爛熟。
我們絕大多數人,都大大低估了偉大人物的閱讀量。那些對多讀書有微詞的,若非騙子笨蛋,便是納博科夫這樣讀了太多書後,撒個嬌耍個性的,要不然就是愛因斯坦這類已經讀完了喜馬拉雅山般浩繁文獻的人,隨口嘆句「讀太多也不是那麼好」,讓那些一輩子讀書不及枕頭高的人,聽了雀躍一番。我們絕大多數凡人,獨自感嘆天賦不足、創造不夠什麼的,其實都是幻覺。問題歸結到最後,無非就是一懶,二拖,三不肯讀書,如此而已。
老僕:「蘇學士速度也不過如此,但他從來不用查書。」
賈寶玉這樣好逸惡勞的紈絝子弟,誰都想找機會給他上一課。賈政帶他看大觀園,見read•99csw.com寶玉喜歡「有鳳來儀」勝過「稻香村」,覺得他覺悟不高,立刻發作:
歪理一大片,春風吹又生,偏還有理有據,把爹戧得說不出話來,所以寶玉後來挨揍,也是活該。妙在這孽障,左一個不讀書,右一個不用心,可是引用詩詞歌賦,信手拈來。給丫鬟起名字,張嘴就是「花氣襲人知晝暖」,唱歌行令,隨手就是唐樂府里「雨打梨花深閉門」。薛寶釵跟他一樣,滿嘴裏都說不讀書,唱個《寄生草》、聽個《牡丹亭》,都是張嘴就來。說不讀書,偏讀得滿肚子書。老爹賈政對這刺蝟般的兒子,居然下不去嘴。咳,終是老爺自己不讀書之過。
洪邁赧然,後來跟別人說這事就自嘲:「人不可自傲,那時如果有地縫,我就鑽了!」
洪邁頗自得:「今兒寫了二十來道呢!」
以大多數人讀書之少,還根本沒資格影響到創造性、想象力之類的。
然而寶玉那死孩子,振振有詞,說田莊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還說什麼:
我相信武俠小說作家中,和我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少。 這一點金庸先生也無疑是值得驕傲的。
我自己在開始寫武俠小說時,就幾乎是在拚命模仿金庸先生,寫了十年後,在寫《名劍風流》《絕代雙驕》時,還是在模仿金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