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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遲來的安慰 我愛胖美人

第三輯 遲來的安慰

我愛胖美人

他們——或者,主要是她們——的身體,不是本身美好動人的骨肉,而只是衣架、配件櫃和櫥窗。她們的身體得瘦到能掛上重衣累花、釵簪表鐲。當姑娘被迫成為服飾的奴僕,主動把自己從人類退化成一個衣架,變瘦也就成為必然。
上古之時,人類心思還很自然,許多純出本能,不像現在,觀念可以當繩子和鞭子,繞人三匝,外加抽打,大家都喜歡骨肉豐隆的美。比如屈原,雖然憂憤遺世,但審美上絲毫不糊塗。他自己瘦,但愛胖,《大招》述美人曰「曾頰倚耳」,說這姑娘骨肉豐盈,都有雙下巴了。
事實是,在這個日益精細的時代,你或者得滿足於「方寸之間凝聚無數精密器械」的細碎,或者得滿足於「線條極簡剛硬利落體現設計感」。你的身體不屬於藍天白雲下的你自己,而屬於即將把你形象擴張的攝像鏡頭,或者那些叮噹掛滿你身子的衣服。唐朝、希臘和文藝復興時那些優美的、暖色調的、柔軟如黃昏時夕陽邊雲朵的軀體線條,只能在一些復古風展覽會上,由一些骨瘦如柴、輪廓分明的瘦女人展示出來。這不再是「眼見為實」的時代了。你得做攝像鏡頭和衣服的奴隸,根本顧不到自己的軀體實際上是否美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好萊塢read.99csw.com黃金時期那些「一個女孩子跟你出去吃飯,點一份肉餡餅、一堆洋蔥圈、一杯香草啤酒、一堆炸雞塊,然後全部吃掉,最後對你甜甜微笑」的傳說,在這個競相交流「怎麼才能瘦下去呀」的時代,真的只是傳說了。
罪魁禍首之二,是可怕的攝像鏡頭,以及隨之而來的「人人都活在照片與鏡頭上」的時代潮流。《六人行》里莫妮卡原話:「一個鏡頭長二十磅體重。」雖是找借口,確也是實話。鏡頭太容易擴張一個人的臉,而唯有瘦才能製造誇張的面目輪廓。這個全世界都忙於隨時隨地拍照,上傳雲端或社交網路,讓大家嘖嘖稱讚的時代,你不再只是長在人間,而是得活在照片里給別人看,你得精幹利落,活像一堆不鏽鋼部件,讓照片構圖美觀。
《紐約時報》早幾十年就登過結論了,人們喜歡的並非「細腰」,而是「腰臀比例大的」。意思是,姑娘腰粗無妨,關鍵是臀部對等比例增大,表示能生育。德斯蒙德·莫里斯《裸女》里更加說了:胸部其實和臀部是同等象徵。胸部豐|滿=臀部圓潤。所以身段的王道是凸顯胸臀,而非辛苦束腰——畢竟拿腰帶勒出腰臀比例,無非為了顯得「臀部相對大一點」而已。前者是天九-九-藏-書下均富,後者是大家一起窮。
有哪位說了,長一大粗腰不難看嗎?非也非也。中國古代描述大漢威武,就來個「腰大十圍」。虎背熊腰,最是安全可靠。反過來「蜂腰猿臂」,那一般是小白臉。
漢唐是公認的盛世,品位甚高,而這倆時代偏偏愛人胖。比如《史記》說陳平「為人長大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可見陳平白胖,被鄰里認為是美。楊貴妃作為史上第一胖美人登堂入室,「溫泉水滑洗凝脂」「從此君王不早朝」,千古一人而已,還被安了斷送盛唐的禍水之名,馬嵬坡賜了白綾。士兵嘩變時越撒潑,楊玉環本身豐腴之美越傳奇。千年後人把環肥燕瘦並列,好像趙飛燕瘦了,能抵上楊玉環,卻忘了楊玉環老公是善騎射、造梨園、制舞樂的唐玄宗,品位端的是好;趙飛燕的老公漢成帝是個連小姨子都不放過的窺浴狂人,甚為變態。同理,春秋戰國時,楚國有變態國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跟漢成帝一路貨色。
現代的瘦審美,罪魁禍首之一是消費主義和時尚業。你知道,時尚大師都是能人,善把敏銳的商業頭腦、時尚嗅覺和藝術創造力,加上耳聽八方來的藝術潮流,編些名詞,全數堆砌到女性衣服上,然後九_九_藏_書捏造一些藝術名詞讓女人相信某些綉工和形式的變化,蘊藏著多麼偉大的內涵。媒體炸彈潛移默化之下,大部分女性和對時尚敏感的男性接受了以下事實:
瘦削則更帶著內斂、裝飾性和遷就人工時代的意味。瘦削的精神,當然雲集了人類一切智慧精華——商業宣傳、服裝設計、材質研究、鏡頭考量——而豐腴則沒那麼複雜。偏胖的姑娘身上掛不住衣服、戴不上鏈子、睡姿經常調整、吃消夜的時間點把握得異想天開,但看著她移動像骨肉停勻的活雕塑,有種陽光流溢、自然渾成式的美好。所以問題在於,豐腴、血色飽滿、健康活潑的姑娘,時尚業騙不了她的錢,所以這個世界不太容得下她們,或者,不鼓勵欣賞她們。
所以,強迫女子變瘦,本身是種強烈的控制欲體現。道學先生認定豐腴的女性太招搖,必須壓制,美女最好是纖瘦平板得無女性特徵,恨不能壓平在紙面上,走一步咳兩口血。可惜世界上並不都是滿口仁義道德、滿腦子形而上學瞎忽悠的禁慾派。風流才子李漁就直截了當地寫道,女的瘦了中看,但不中用;胖了未必中看,但中用——所以才子眼裡的美女,泰半是豐腴圓潤盈柔若酥的,是玲瓏浮凸的。
哪怕不說漢唐,只說西方文九_九_藏_書明的黃金時代。你要說希臘,維納斯在那兒站著,雖然比楊過還少一個臂膀,但體態豐盈,公認為美之典範。唐與雅典這兩個文明時代,在胖姑娘這面上可以彼此握手:唐之珠圓玉潤的仕女圖與希臘的女神鵰塑們,倒可以做一比照。文藝復興時,拉斐爾的聖母、提香的美女,到十九世紀印象派雷諾阿那些浴女,無一不是圓潤地道的。對美好肉體熱愛的程度,是與文明繁盛成正比的。古希臘時,人衣服簡單,無論男女都不介意袒胸露乳。實際上有考證說,上古克里特島、希臘南部和北非若干地方,姑娘會露胸晃大街,而且會刻意修飾乳|頭。希臘人出了名的衣服簡單,逢運動會,打一赤膊露出一身肉,是為美談。
但這並不妨礙胖姑娘們白雲一樣的美好——就像你怎麼嘲笑林嘉欣的腰身穿不好衣服,都沒法否認她笑起來世界都變甜了;再怎麼念叨夢露小胖腿,都沒法阻擋她已經把整個時代都染上璀璨金色和迷人肉色了。關於這個最好的描述,見於村上春樹《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那個在「冷酷仙境」陪伴他度過大量災厄的,青春的、性感的、嬌媚的、活潑的女孩是被如是描述的:「她的體形很妙,既像孩子又像大人。渾身都是白白|嫩嫩的肉,儼然普通人的身體九*九*藏*書上上下下塗了一層果凍。而且胖得十分勻稱,不注意險些忘記她胖這一事實。胳膊大腿脖頸腰部都膨脹得賞心悅目,如鯨魚一般珠滑玉潤……」
但是呢,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肉綴于體,人必非之。因為身上有肉、前|凸|后|翹、豐腴圓潤的美過於招眼璀璨、美妙絢麗,所以世界才必須反其道而行之。《亂世佳人》里,黑媽媽給斯佳麗束腰就看得人渾身汗毛直豎,但至少是試圖製造誇張的腰臀比例;而另一種情況更可怕:非文明社會,總希望人類保留在童稚期,越清純、秀雅、老處|女不食人間煙火,越是讓人在道德上放心。清教徒盛行時,英國人逼著姑娘束胸勒肚,企圖把姑娘一個個壓縮成中國拿來獻妖精的童女。這就完全是摧毀人了。中國這邊,先是南朝齊有個變態天子叫蕭寶卷,最喜愛妃潘玉兒小腳,謂之「金蓮步」,逼著後世千年,我國數以億計的女孩腳和足夠繞地球若干圈長度的裹腳布誕生——這就屬於變態之行。宋朝程夫子和朱夫子大呼「存天理,滅人慾」,此後女孩兒立刻集體弱不禁風,頭上三綱五常,腳下裹腳布,直折磨得一個個人比黃花瘦。這種企圖將女性壓縮回幼年的、純真的、缺少性徵的做派,本身是種反人性的變態,和處|女情結、貞節牌坊一路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