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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第四輯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如果有人想自殺,就放他去菜市場

然而過了繁忙期,菜市場頗有點兒漁歌互答的嫻雅風情。近午時分,有些大漢打著哈欠補覺去了,精神好的幾位聊天、打牌、下棋、吹牛侃山,把攤子擱在原地。小吃攤的販子們好心,有時負責幫著照看好幾家生意,來個蔥姜、茄子的,也能報個價,收錢。都是熟人,再沒懷疑的。當然也有打牌打入神了的,相當可怕。話說我們家以前買了十幾年菜的一位賣饊子大叔,牌癮極大,每天手提著一副麻將牌來賣饊子。下午開桌叫牌,打得熱火朝天。這時候去買他的饊子,招呼攤主,他總是頭也不回,或喜或怒或驚或故作不驚。你大聲問:「饊子什麼價?」他手一揚:「隨便!別吵!」那點兒散碎饊子他也不在乎了,真有被人把匾里的饊子包了圓拿走的,他也不急不惱。
然而菜市場並不只賣菜。這點頗似老年代的工廠:廠房是主體是生產基地是靈魂,但讓廠子生機盎然的是職工宿舍、浴室、小賣部和棋牌室里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同理,對小孩子來說,菜市場的靈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買賣:買到的蔬菜和肉要在鍋里煮過、端上餐桌,才能算正經宴席。菜市場看得見摸得著的皮肉,乃是布滿菜市場的小吃攤和糖人鋪。
江南菜市場,無分室內室外,布局似乎有默契。糧油商店國營列在進門處,店員們一臉鐵飯碗表情,閑散自在,時常串門。冷凍食品、豆製品這類帶包裝的,依在兩旁;蔬菜水果市場交疊在入門處,殷勤叫賣;賣豬肉的分踞一案,虎背熊腰的大叔或膀闊腰圓的大嬸們刀客般兀立,一派睥睨之態,儼然看不起蔬菜販子們。賣家禽的常在角落,籠子里雞鴨鵝交相輝映,真所謂雞同鴨講,看攤的諸位很淡定地坐在原地,等生意,對空氣里瀰漫的家禽臭味毫無所覺。賣水產的諸位是菜市場最高貴的存在。鮮魚水菜,大盆大槽,水漫溢,魚遊動,賣魚的諸位戴手套、披圍裙,威風凜凜,一副捨我其誰模樣。手指一點,目不稍瞬,就嗖一聲水裡提起尾活魚九-九-藏-書來。手法精確華麗,每次都能招我喝一聲彩——我雙手帶雙臂,要抱條活魚都困難,如何他們就恁地心明眼亮、手法似電?
菜市場的諸位,自有高峰期和低潮期。早市直到午飯前,午後三到五點,總是最喧騰時節。那時人人三頭六臂,七手八腳,吆五喝六。年輕人焦躁,左手給第一位找錢,右手給第二位揀菜,嘴裏招呼第三位,粗聲大氣,好像吵架,一急就拍腦門:「又算錯錢了!」年長一點兒的老人家瀟洒得多。眼皮低垂,可是聽一算二接待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持秤砣顫悠悠一瞄,嘴裏已經在和熟人聊天,還不忘耍個俏皮。都說江南人小家子氣,算盤打得響,至少在小販們身上是如此。賬都在老先生腦子裡,一筆不亂。最多略一凝思,吐起數字來流利得大珠小珠落玉盤。當然也有例外,不知怎麼,我們這兒的人普遍認為,賣蔥姜的都是山東人——大概山東蔥姜極好吧。生薑不是什麼大生意,還常做附帶品,但依然可以賣得豪氣干雲。比如賣蔬菜瓜果,最後沒零錢找了,高峰期繁忙之中,攤主心急火燎,一拍腦門,抓起一把大蔥生薑就往買家籃子里塞。山東大漢塞起生薑,格外豪邁,能嚇得老先生買家不迭聲「用不了這麼多」。
過年前回家,陪爸去買年前要用的菜,順便吃芝麻燒餅,喝羊肉湯。聞到魚腥味、菜葉味、生鮮肉味、燒餅味、蘿蔔絲餅味、臭豆腐味、廉價香水味,聽到吆喝聲、剁肉聲、魚販子水槽嘩啦聲、運貨小車司機大吼「讓一讓讓一讓」聲、小孩子哭鬧聲,望著滿菜市場涌動的人流和其上所浮的白氣——呼吸呵出來的,蒸包子氤氳出來的,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妥帖安穩的地方。好像小時候菜市場收攤后的餛飩鋪,熱湯和暖黃燈光,似曾相識的溫暖出來了。那時,好像人化成了泥,融進了一個龐大、雜亂但溫柔的泥淖中。所謂落葉歸根,其實就是告訴你:越是有泥巴的地方,越是安穩妥帖。
菜市場的read.99csw.com小吃攤基本被賦予半個託兒所的功能。大人們出門買菜,孩子獨自擱家裡不放心,只好帶著。到菜市場,龍蛇混雜,七張八嘴,天暗地滑,而且滿地都是陷阱泥淖。不小心孩子就敢踩到哪堆魚鱗,摔個嘴啃泥。而且孩子怕煩,又好新鮮,看見五彩繽紛香味洋溢的吃食,就顯然走不動道。所以家長們經常把孩子寄在熟悉的小吃鋪,把攤主當託兒所所長拜託:「一會兒回來接。」小吃攤大多是味道細碎的一招鮮,油煎者為最上,因為油香四溢,兼有「滋滋」作響之聲,孩子們最容易受哄。我小時候看攤主做蘿蔔絲餅,覺得怎麼白生生一團轉眼成油黃酥脆的物了,吃來外酥里脆,著實新鮮有趣。餛飩攤主和我混熟之後,可以賒賬,跟我爸媽說好,別讓孩子帶著錢來吃,一個月結一次賬便好,好像也不怕我逃了。輪到給我下餛飩時,加倍地給湯里下豆腐乾絲。
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里寫過,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那意思,一進菜市,此人定然厄念全消,重新萌發對生活的熱愛——這話誇張些,但意思是對的。
我外公是個大肚漢,打起呼嚕來床如船抖那類。他試吃起西瓜來,一不小心就能啃掉人家小半個。攤主們經常怒髮衝冠,脾氣壞些的就一把奪下,氣急敗壞:「不買別嘗!」我們那裡,有些蹭吃的專靠「試吃」活著。新開的攤,聞風而至。新攤主普遍和氣生財,略招呼兩聲,就被風捲殘雲吃了一半。這樣吃過三五家,一天都飽了。
菜市場這地方出沒久了,便知其中藏龍卧虎真人不露相。以前傳奇中老者打油神技,總結為「惟手熟爾」,差可近之。我們這裏糧油店的大叔量油稱米,日久寂寞,就變著法子地秀手段。稱米如飛,你說十斤,幾勺掏完,袋子上秤,剛好十斤。你還來不及誇讚,他已經淡定威嚴地喝「下一個」了。如此所謂「一抓准」「一稱准」之類的手段,是菜市場的常用戲法。比https://read.99csw.com如你說「要只五斤左右的雞」,立刻給你只五斤一兩的;你說「要十元的梨」,手法如飛幫你挑好揀定,拿了錢都不用找。負責動刀子的諸位,又格外看不起這類「一招准」的手段,嫌太酸文假醋。我外婆以前做執勤收費的菜場,賣鱔魚的大師簡直有江湖氣,三綹長須,目光如神,自吹是吃鱔魚吃出來的,用一口揚州腔勸我們「小孩子要多吃紅燒鱔魚」。他殺鱔魚,揚手提起,下刀,划剖,下水,曼妙如舞蹈,大家看得眼花繚亂,讚美。遠處坐肉案的大叔則取陽剛之風,頗得鎮關西真傳,下刀切肉臊子,出手如風,只是脾氣差些,常被小媳婦老太太們念叨:「切這麼厲害,吃肉時都是砧板木頭渣子!」
我外婆以前說,菜市場里小販都屬鱔魚,滑不溜手,剝不下皮。細想來,其中自有玄妙。侯寶林先生說過幾個相聲,略言前清禁止娛樂期間,京劇名票友去賣菜。這事看著容易,實際上苦不堪言。比如說賣蔬菜的,挑著擔,先得就了水,所謂「鮮魚水菜」。幾百斤菜,挑得肩膀酸疼。有老太太來挑黃瓜吃,北京老太太挑黃瓜麻煩,得先嘗,嘗了甜的才買。一嘗苦的,掉頭就走。
入夜之後的菜市場人去攤空,就搖身一變成了夜市小吃街。以前炒飯面菜全方位無敵大排檔還不興盛時,夜市小吃基本還是豆花、餛飩這些即下即熟的湯食,加一些蘿蔔絲餅、油饊子之類的小食。家遠的小販經常就地解決飲食,賣饊子的和賣豆腐花的大叔經常能並肩一坐,你遞包饊子我拿碗豆花,邊吃邊聊天。入夜後一切都變得溫情,連賣油煎餅的大伯都會免費攤你一個雞蛋,昏黃燈光照在油光光的皺紋上。
小吃鋪們見縫插針,散布在菜市場裡外,功能多樣。南北方的老太太們都醒得早,愛去早市溜達,篤信「早起的豬肉新鮮」「早市的蔬菜好吃」,順手邊買早點,邊和小吃攤的老闆們叨叨抱怨那隻知吃不知做、千人恨萬人罵、黑了心大懶蟲的死老公,然後把熱氣騰九*九*藏*書騰的八卦、包子和油條帶回家去。包子和油條新鮮,八卦卻經常是舊的。所以餐桌上總是被老頭兒厲聲呵斥:「你就凈知道打聽小道消息!」
我印象里最厲害的,是一位賣馬蹄的老人——在我們這裏,馬蹄俗稱荸薺,清脆而甜,勝於梨子。但荸薺的皮難對付,所以菜市場常有賣去皮荸薺的。荸薺去皮不難,只是瑣碎,費手藝,用力大了就把荸薺削平了,自己虧本。我舊居的菜市場末尾有位老人家,常穿藍布衣服和一頂藍棉帽,戴副袖套,坐一張小竹凳。左手拿荸薺,右手持一柄短而薄的刀。每個荸薺,幾乎只要一刀——左手和右手各轉一個美妙的弧線,眼睛一眨,荸薺皮落。這一轉婉約之極,瞬間就能跳脫出一個雪白的荸薺來,端的如詩似畫。我們小孩子沒見過世面,以為見得天下高手,圍觀之,每次都買了大堆荸薺回家吃。現在想來,還是驚艷于那婉轉美妙、飛神行空的雙手一轉,雪白跳脫。
江南菜市場,賣水果、糕點的一般都強調「先嘗后買啊」。賣西瓜的開半邊或切些三角片,紅沙瓤的誘人;賣葡萄的挑奼紫嫣紅飽滿的擱著,還往上灑些水,好比美女濃妝,色相誘人。然而菜市場上可沒有王孫公子,凈是些「我先嘗嘗」之徒。菜市場試吃黨都是大嘴快手:買楊梅,先揀大個的吃;啃玉米,不小心就半邊沒了。
老菜市場是個神妙絕倫的地界。夫集市者,市井之地也。玉皇大帝、五殿閻羅,一進集市這種只認秤碼的地方,再百般神通也得認輸。夫菜市場者,又是集市裡最神奇的地方。買菜下廚的大都是阿媽,思緒如飛、口舌如電、雙目如炬,菜市場里鉤心鬥角,每一單生意或寬或緊都暗藏著溫暖與殺機。市井混雜,再沒比菜市場更磨鍊人的了。
然而無商不奸,魔高一丈,自古皆然。我們那裡,夏季菜市場常見有賣楊梅的,就是一例。我爸曾被我媽派去買水果,滿嘴嘟囔不樂意,拉著我一路溜達到楊梅攤。我們那裡以前楊梅論籃賣,一籃楊梅水靈靈帶葉子,九*九*藏*書望去個個紫紅渾圓。我爸蹲下,帶我一起試吃。兩三個吃下來覺得甚好,也不還價,就提了一籃。父子倆邊走邊吃,未到家門口,發現不對:上層酸甜適口的楊梅吃完一層后,露出下層乾癟慘淡、白生生的一堆,不由得我和我爸不仰天長嘆。後來我們二人合計:人家也不易。一個楊梅籃要擺得如此端莊,而且巧奪天工不露痕迹,也屬不易。所以提議先嘗后買,看你吃得歡欣還笑容不改的殷勤小販,早就預備下了陷阱。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是之謂也。
江南人喊孩子作「老小」,所以老人和小孩待遇類似,都容易被哄。小吃攤和糖人鋪,專吸引這兩種人。我們小時候的糖人鋪是流動的,攤主背一個草垛,上插著七八支竹籤,分別是糖人版孫悟空、關雲長、包青天、七仙女,諸天神佛、傳奇妖怪,會聚一堂,陽光下半透明微微泛黃。孩子吵著要買,大人勉強掏錢,還千萬遍叮囑「千萬不能吃」。然後轉兩圈回來,就見竹籤空了,孩子正舌舔嘴角糖漬企圖毀屍滅跡呢。我小時候吃過一次,略脆,很甜,糖味很重。後來想想,其實不好吃,只是被大人們的禁令挑逗得興起而已。多少孩子看捏糖人的過程不覺心醉神迷,非拉著媽媽買完菜再遛去百貨商店買盒橡皮泥才罷。
離家去上大學后,自己租房子,自己下廚,自己去菜場,才覺得兩眼一抹黑。以前我媽去菜場總是胸有成竹,好像當晚的宴席已經被她配平成化學方程式,只要斟酌分量買好就是。而我初次單個進菜場,被叫賣聲惹得前俯後仰,如進迷宮。見了菜肉販們,也說不清自己要什麼,期期艾艾,惹得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對面大爺大嬸們冷臉以對,就差沒喝令我「腦子理理清再來」了。臨了,跌跌撞撞把疑似要買的買齊后,回家下廚,才發現短了這缺了那。回思爸媽和外婆當年精準犀利的食材、調料分配,頓感高山仰止。這事後來和老媽電話談,老媽問罷價,在電話那頭的頓足聲我都聽得清了:「買貴了買貴了買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