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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九十述懷 談老年

第二輯 九十述懷

談老年

陳岱孫先生長我十一歲,是世紀的同齡人。當年在清華時,我是外語系的學生,他是經濟系主任兼法學院院長,我們可以說是有師生關係。解放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倆同在全國政協,而且同在社會科學組,我們可以說又成了朋友,成了忘年交。陳先生待人和藹,處世謹慎,從不說過分過激的話,但是,對我說話,卻是相當隨便的。他九十歲的那一年,我還不到八十歲。有一天,他對我說:「我並沒有感到自己老了。」我當時頗有點吃驚,難道九十歲還不能算是老嗎?可是,人生真如電光石火,時間真是轉瞬即逝,曾幾何時,我自己也快到九十歲了。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了,不可信的事情成為可信了。「此中有真意,欲辯已無言。」奈之何哉!
他接著分析了這些說法有無道理。他逐項進行了細緻的分析,並得出了有積極意義的答覆。我在這裏只想對第四項作一點補充。老年的下一步就是死,這毫無問題。然而,中國俗話說:「黃泉路上無老少。」任何年齡的人都可能死的,也可以說,任何人的下一步都是死。
這問題問得好,是地方,也是時候,我不妨回答一下。我是曾經死過一次的人。讀者諸君,千萬不要害怕,我不是死鬼顯靈,而是活生生的人。所謂「死過一次」,只要讀過我的《牛棚雜憶》就能明白,不必再細說。總之,從1967年12月九九藏書以後,我多活一天,就等於多賺了一天,算到現在,我已經多活了,也就是多賺了三十多年了,已經超過了我滿意的程度。死亡什麼時候來臨,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我隨時準備著開路,而且無悔無恨。我並不像一些魏晉名士那樣,表面上放浪形骸,不怕死亡,其實他們的狂誕正是怕死的表現。如果真正認為死亡是微不足道的事,何必費那麼大勁裝瘋賣傻呢?
我生來就是一個性格內向、膽小怕事的人。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完全是環境逼迫出來的。我向無大志。小學畢業后,我連報考赫赫有名的濟南省立第一中學的勇氣都沒有,只報了一個「破正誼」。那種「大丈夫當如是也」的豪言壯語,我認為,只有英雄才能有,與我是不沾邊的。
早在五十年代,我才四十多歲,不知為什麼忽發奇想,想到自己是否能活到二十一世紀。我生於1911年,必須能活到八十九歲才能見到二十一世紀,而八十九這個數字對於我這個素無大志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我閱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有一個別人未必有的習慣,就是注意傳主的生年卒月,我吃驚地發現,古今中外的大學者和大文學家活到九十歲的簡直如鳳毛麟角。中國宋代的陸遊活到八十五歲,可能就是中國詩人之冠了。膽怯如我者,遙望二十一世紀,遙望八十九這個read.99csw.com數字,有如遙望海上三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可望而不可即了。
在壽命上,我也是如此。我的第一本賬是最多能活到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只活到四十幾歲,我絕不會超過父母的。然而,不知道怎麼一來,五十之年在我身邊倏爾而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也根本沒有想到過。接著是中國老百姓最忌諱的兩個年齡:七十三歲,孔子之壽;八十四歲,孟子之壽。這兩個年齡也像白駒過隙一般在我身旁飛過,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也根本沒有想到過,到了現在,我就要慶祝米壽了。
最後,西塞羅講到他自己老年的情況。他編纂《史源》第七卷,搜集資料,撰寫論文。他接著說:

這些話說得多麼具體而真實呀。我自己的做法同西塞羅差不多。我總不讓自己的腦筋閑著,我總在思考著什麼,上至宇宙,下至蒼蠅,我無所不想。思考鍛煉看似是精神的,其實也是物質的。我之所以不感到老之已至,與此有緊密關聯。
我已經到瞭望九之年,無論怎樣說都只能說是老了。但是,除了眼有點不明,耳有點不聰,走路有點晃悠之外,沒有什麼老相,每天至少還能工作七八個小時。我沒有什麼老的感覺,有時候還會有點沾沾自喜。
可是我原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先介紹古羅九-九-藏-書馬西塞羅(公元前106—前43)的《論老年》。他是有名的政治家、演說家和散文家,《論老年》是他的《三論》之一。西塞羅先介紹了一位活到一百零七歲的老人的話:「我並沒有覺得老年有什麼不好。」這就為本文定了調子。接著他說:
我現在介紹一下法國散文大家蒙田關於老年的看法,蒙田大名鼎鼎,昭如日月。但是,我對他的散文隨筆卻有與眾不同的看法。他的隨筆極多,他願意怎樣寫,就怎樣寫;願停就停,願起就起,頗符合中國一些評論家的意見。我則認為,文章必須慘淡經營,這樣鬆鬆散散,是沒有藝術性的表現。儘管蒙田的思想十分深刻,入木三分,但是,這是哲學家的事。文學家可以有這種本領,但文學家最關鍵的本領是藝術性。
根據我上面說的那個理由,我自己的確認為死亡是微不足道,極其自然的事。連地球,甚至宇宙有朝一日也會滅亡,戔戔者人類何足掛齒!我是陶淵明的信徒,是聽其自然的:「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但是,我還想說明,活下去,我是高興的。不過,有一個條件,我並不是為活著而活著。我常說,吃飯為了活著,但活著並不是為了吃飯。我對老年的態度約略如此,我並不希望每個人都跟我抱同樣的態度。
對老年這種現象進行平心靜氣的肌擘理分的文章,在中國好像並不多。最近偶爾翻看雜書,讀到九*九*藏*書了兩本書,其中有兩篇關於老年的文章,合乎我提到的這個標準,不妨介紹一下。
在《蒙田隨筆》中有一篇論西塞羅的文章,意思好像是只說他愛好虛榮,對他的文章則隻字未提。《蒙田隨筆》三卷集最後一篇隨筆是《論年齡》,其中涉及老年。在這篇隨筆中,同其他隨筆一樣,文筆轉彎抹角,並不豁亮,有古典,也有「今典」,頗難搞清他的思路。蒙田先講,人類受大自然的擺布,常遭不測,不容易活到預期的壽命。他說:「老死是罕見的、特殊的、非一般的。」這話不易理解。下面他又說道:人的活力二十歲時已經充分顯露出來。他還說,人的全部豐功偉業,不管何種何類,不管古今,都是三十歲以前而非以後創立的。這意見,我認為也值得商榷。最後,蒙田談到老年:「有時是身軀首先衰老,有時也會是心靈。」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初看起來氣粗如牛,仔細品味,實極空洞。這有點像在深夜裡一個人獨行深山野林中故意高聲唱歌那樣,流露出來的正是內心的膽怯。
老年之所以被認為不幸福有四個理由:第一是,它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第二是,它使身體衰弱;第三是,它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感官上的快樂;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蒙田就介紹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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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自己沒有老的感覺,但是老畢竟是一個事實。於是,我也就常常考慮老的問題,注意古今中外詩人、學者涉及老的篇章。在這方面,篇章異常多,內容異常複雜。約略言之,可能有以下幾種情況,最普遍最常見的是嘆老嗟貧,這種態度充斥于文人的文章中和老百姓的俗話中。老與貧皆非人之所願,然而誰也回天無力,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能嘆而且嗟,聊以抒發鬱悶而已,其次是故作豪言壯語,表面強硬,內實虛弱。最有名的最為人所稱譽的曹操的名作: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此外,我還在努力學習希臘文,並且,為了不讓自己的記憶力衰退,我仿效畢達哥拉斯派學者的方法,每天晚上把我一天所說的話、所聽到或所做的事情再複述一遍,……我很少感到自己喪失體力。……我做這些事情靠的是腦力,而不是體力。即使我身體很弱,不能做這些事情,我也能坐在沙發上享受想象之樂……因為一個總是在這些學習和工作中討生活的人,是不會察覺自己老之將至的。
我在上面說到,古今中外談老年的詩文極多極多,不可能,也不必一一介紹。在這裏,我想,有的讀者可能要問:「你雖然不感老之已至,但是你對老年的態度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