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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談哲學 哲學是永遠的追問

第四輯 談哲學

哲學是永遠的追問

四、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

哲學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兩者所要解決的問題之性質是相同的,即都是終極關切。和哲學一樣,宗教所關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問題,要對世界的本質和生命的意義給出一個完整的說明。但是,它們尋求解答的手段卻完全不同。在宗教看來,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是一個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將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啟示來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應知謙卑,滿足於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學卻不肯像宗教那樣訴諸天啟權威,對終極問題給出一個獨斷的答案,而是只信任理性,要求對問題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這一點上,哲學又和科學一樣。
在西方哲學史上,對這個問題大體有兩種答案。一種認為,世界的本質是水、火、氣、土、原子等等,總之是物質性的東西。另一種認為,是數、理念、絕對精神、意志、神等等,總之是精神性的東西。中國哲學史上也有這樣對立的答案,例如氣與理之爭。這麼看,把哲學家分成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派好像不算錯。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哲學的基本問題是物質和精神的關係問題,主張物質第一性的就是唯物主義,主張精神第一性的就是唯心主義。我想強調的是,對世界的思考不能是這麼簡單地下一個論斷,像站隊一樣,站在唯物主義一邊還是站在唯心主義一邊,這樣就算解決問題了。一個哲學家的思想的價值和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完全不取決於這一點,而是取決於他是否在總體上豐富和加深了人類對世界的思考。有些哲學家並不對世界的本質下論斷,尤其是近代以來,哲學家們往往還反對下這樣的論斷,但他們仍在推進對世界的思考,並且正是通過比以前更深入的思考才得出這樣的看法的。
關於哲學所包含的內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確的揭示。他指出:由頭腦(他所說的知性)來解答靈魂(他所說的理性)所追問的問題,必定會陷入二律悖反。他因此而斷定,只能把此類問題的解答權交給信仰。不過,在羅素看來,哲學面向宗教,敢思科學之不思,渴望對宇宙和人生有一種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學,敢疑宗教之不疑,尋求確切的知識,正是這一結合了兩種對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為比科學和宗教更加偉大的東西。
哲學和政治是不同層面的東西,因此,不能從政治角度、階級利益角度去解釋世界觀和人生觀。要正確理解其含義,最好的辦法是回到源頭上,不要忘記哲學開始於驚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這種驚疑的經驗,不妨回想一下,對我們理解哲學的本義會大有助益。這多半是在童年時期,也許是在夏天的夜晚,當我們仰望滿天星斗的蒼穹,隱約感覺到世界在時間上的無始無終,在空間上的無邊無際,不由自主地驚奇於世界的神秘,這時候我們頭腦中一定曾經朦朧地產生過一個問題:世界究竟是什麼?這正是一個十足哲學性質的追問。在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哲學追問也是從對天空感到好奇開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內的好幾位古希臘早期哲學家同時也是天文學家。另一方面,許多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時期,會對人生產生一種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當一個人確鑿無疑地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會對生命意義產生疑惑和發出追問。在哲學史上,這一追問同樣十分古老,以至於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把哲學稱作預習死亡的活動。
要對哲學九九藏書的這個特點有一個清楚的概念,最好的辦法是把哲學與宗教及科學作一比較。
如此看來,哲學的追問是宗教性的,它尋求解決的方法卻是科學性的。哲學家有一個宗教的靈魂,卻長著一顆科學的腦袋。靈魂是一個瘋子,它問的問題漫無邊際,神秘莫測。頭腦是一個獃子,偏要一絲不苟、有根有據地來解答。瘋子提問,獃子回答,其結果可想而知。
在我們這樣體制的國家裡,把哲學等同於政治是一個傳統。我讀哲學系時,許多同學是懷著從政做官的目的報考的,畢業后的去向的確也基本上如此。學習的內容上,主課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其實是對斯大林《聯共黨史》中的一個章節加上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的一種講解。也學一點中國哲學史和西方哲學史,是為了批判。從列寧開始,強調哲學的階級性、黨性,把哲學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古今一切哲學都按此排隊,唯物主義代表進步革命階級,唯心主義代表落後反動階級,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標志著哲學發展到了頂點和終點。於是,哲學研究就成了給一切哲學家貼標籤,唯物主義者是好人,唯心主義者是壞人,機械唯物主義者是有缺點的好人,有辯證法思想的唯心主義者是有一技之長的壞人,而辯證唯物主義者則是完人。其後果是哲學的內容極端貧乏化,哲學成為教條,扼殺了任何獨立思考。事實上,哲學課成了大學一切課程中最枯燥乏味的課程。現在情況有所改善,但不同程度上仍有這個問題。
所以,我們可以概括地把哲學看作世界觀和人生觀。當然,哲學還有其他一些領域,例如知識論(認識論),這是因為對世界的認識發生了問題,便轉而對我們認識的能力、性質、過程進行審視,尤其近代以來,這方面的內容在哲學中佔據了重要位置。此外還有歷史哲學、美學、狹義倫理學等等。但是,從源頭看,哲學主要是世界觀和人生觀,其他則是派生的。
雖然解釋世界歸根到底是為了解釋人生,但是,在大多數哲學家那裡,這僅是潛在的動機。從西方哲學史看,哲學的主體部分是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今天我只講這個部分,人生觀問題應該是另一次講座的題目。
不管這兩派的觀點如何對立,拒斥本體論的立場卻是一致的。可是,沒有了那種追問世界之究竟的衝動,哲學還是哲學嗎?因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們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嗎?難道哲學從此要對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無動於衷,僅僅滿足於做邏輯的破壞者或衛士?
通過深入思考,我們會發現,無論把世界的本質歸結為物質還是精神,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物主義描繪了這樣一幅世界圖畫:世界是物質的永恆變化過程,人(包括精神)是這個過程中的偶然產物。按照這幅圖畫,就難以解釋:第一,人的存在有何意義?人與動物、物質沒有本質區別了,也只是物質的一種存在形式而已。第二,如何解釋精神(靈魂)的來源?唯物主義通常是用進化論來解釋的,即物競天擇、適應性變異和獲得性遺傳這一套。但這至多隻能解釋人的肉體和理智(大腦)的起源,無法解釋靈魂的起源。我們可以說,理智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而發展出來的對外部環境的認識能力。可是,人的靈魂,也就是不滿足於生存的需要、要使生存具有高於生存的目的和意義那樣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就完全不是適應環境和機能進化的產物了。read.99csw.com進化論提出時,有許多人不能接受,未必都是保守,有些人確實覺得人的尊嚴受到了侮辱。赫胥黎是進化論的倡導者之一,他曾諷刺那些反對進化論的學者說:「我寧肯做猴子的後代,也不願做一個愚蠢的教授的同事。」但是,作為一個聰明的教授,他並不甘心僅僅做猴子的後代。他在《進化論與倫理學》中談道:人的精神品質(正義,善)是倫理過程對抗宇宙過程的產物,在宇宙中沒有根據,所以終將失敗,從而導致人類向下的發展。可見他也認為,精神的產生不但不能用進化論解釋,相反是違背進化論的。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質,實際上就是試圖把哲學建立成一門科學,這是兩千年來西方主流哲學奮鬥的目標。然而,近代以來,哲學家們越來越對理性有無這種能力提出了懷疑。到了康德,就明確否認了這種能力。
哲學要追問世界的本質,而世界的本質是無法證明的。可是,兩千年來,哲學卻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試圖對世界本質是什麼的問題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它實際上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是哲學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難。
那麼,第三,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本來面目?在現象界背後,究竟有沒有一個不受我們的認識干擾的本體界?在康德之後,哲學家們已經越來越達成共識: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種存在方式,即作為顯現在意識中的東西——現象。康德把本體界(「物本身」)作為一個必要的假設保留下來,這一點遭到了現代哲學家的尖銳批評。其中,尼采和胡塞爾的批評尤為有力。尼采指出,對世界的認識都是透視,必有一定的視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現象。即使我們能夠窮盡所有的視角,所得到的現象之總和也仍然是現象。所謂本質的假設是以無視角的認識為前提的,而這個前提是荒謬的。胡塞爾指出,實在論也承認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是現象,但斷定現象背後還有一個引起該現象的原因,即一個「物本身」。其中,樸素實在論認為現象與「物本身」在本質上是相符的,批判實在論則把「物本身」看作我們人類的意識不可達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觀才能達到的本體。但任何對象只要進入認識,從而顯現在意識中,就必然只能作為現象而存在,這一點對於被假定為絕對認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實在論把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解釋為外部實在對象的形象表現或記號表現,然而,要知道現象是實在的形象或記號,就必須有一種更高的統覺,可以同時觀照現象和實在並加以比較,但我們並無這樣的統覺。所以,形象論和記號論都是沒有根據的。
這個思路存在著以下疑點:

二、世界觀:對世界的驚奇和思考

倘若一個古希臘哲學家來到現代,他一定會大惑不解,因為他將看到,現代的哲學家們都在大談語言問題,而對世界本身卻毫無興趣。據說哲學家們終於發現,兩千多年來哲學之所以誤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語言的誤導。於是,他們紛紛把注意力轉向語言,這種轉向還被譽為哲學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對之評價不高,懷疑是另一種迷途,偏離了哲學作為根本性追問的真諦。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都說過,哲學開始於驚疑。驚疑,嚴群譯為疑訝,包含驚奇、驚訝和疑惑、困惑兩層意思。為了便於講述,我想把這兩層意思拆開來講。相對地說,驚奇面對自然,由驚奇而求認知,追問世界九*九*藏*書的本質,形成了哲學中的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在這裡是同義詞)這一個大領域。疑惑(困惑)面對人生,由困惑而求覺悟,追問生命的意義,形成了哲學中的人生觀、生存論、廣義倫理學(在這裏也是同義詞)這另一個大領域。
哲學從追問世界的本體始,經過兩千多年的探索,結果卻是發現世界根本就沒有一個本體,這不能不說是哲學的慘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哲學的危機」。但是,這隻是哲學的某一種思路的失敗,它說明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我們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構造哲學原本想要追問的那個本體,而必須另闢蹊徑。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哲學所追求的目標——把宗教和科學結合起來,用頭腦解答靈魂的問題——註定不能實現,它的努力豈不徒勞。這種看法未免膚淺。從目標不能實現看,也許可以說徒勞,但這個徒勞向目標前進的過程卻是富有生產意義的。對於人類精神發展來說,科學理性與宗教渴望是兩種不可或缺的動力。正是在哲學中,它們由於彼此發生的緊張關係而同時得到了激勵。有一個現象值得我們深思:在歷史上,凡大科學家都懷有從整體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學家都具備尋求可靠根據的科學理性,而他們往往都也是大哲學家。
中世紀哲學家奧古斯丁(《上帝之城》)說:智慧的研究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沉思性的,即對自然的起源及純粹真理的研究,以畢達哥拉斯為代表。另一種是積極性的,關注生活行為和道德,以蘇格拉底為代表。柏拉圖是兩者的融合。康德說:世上最使人敬畏的兩樣東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們說的都是類似的意思。哲學所思的問題無非兩大類,分別指向我們頭上的神秘和我們心中的神秘。總之,哲學是靈魂對於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問,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當然,沉默和詩都不是哲學。可是,在維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爾的詩思中,古老的哲學追問仍在百折不撓地尋找棲身之地。

三、在宗教和科學之間

哲學是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個提法一點兒也不新鮮,我們不是一直被這麼教導的嗎?這個提法本身沒有錯,過去的問題是對它作狹隘的理解,把世界觀等同於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把人生觀歸結為為誰服務了。而這就意味著把哲學等同於政治,並且是一種很狹隘的政治。其實,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內容要廣闊得多。
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創人之一,維特根斯坦也主張只有經驗對象是可思考的,哲學只研究可思考的東西,其任務是通過語言批判使思想在邏輯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確存在著超驗的領域,例如那種「從永恆觀點來直觀世界」的本體論式的體驗,只是因為它們不屬於經驗範圍,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東西也就是不可說的。「一個人對於不能談的事情就應當沉默。」這是神秘的東西,甚至是最深刻的東西,卻無法作為問題來討論。針對此他寫道:「真正說來哲學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說的東西以外,不說什麼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學的命題,即與哲學沒有關係的東西之外,不說什麼事情……」真正的哲學性體驗只能封閉在沉默的內心世界,作為一門學術的哲學只能談論與真正哲學性體驗無關的東西,這是多麼無奈。
第一,感覺是我們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覺只感知到現象,我們憑什麼說在現象背後還存在著一種本質?至少憑感覺不能證明這一點。近代哲學家中https://read.99csw.com,有三位清楚地論證了這一點,提出三種說法。貝克萊認為:只存在所感知的現象,不存在本質。休謨認為:我們只知道所感知的現象,是否存在本質不可知。康德認為:我們只知道所感知的現象,但我們必須假定現象背後有本質存在,這一點無法證明,僅是必要的信念。

五、出路:沉默和詩的領域?

另一派哲學家則認為,弊在語言在邏輯上的不嚴密,是語言中那些不合邏輯的成分誘使人們對一個所謂本體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學假命題。因此,哲學的任務是進行語言診斷,剔除其不合邏輯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種嚴密的邏輯語言。哲學應該運用邏輯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東西——經驗事實,沒有本體論的容身之地。持這一看法的是邏輯經驗主義(分析哲學)。
第二,假定變動不居的現象背後有一不變的本質,這隻能是理性之所為,是理性(邏輯)追求秩序(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產物。但是,理性同樣不能證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這種秩序從何而來?有三種可能的回答。一是從感覺經驗中歸納而得,但有限的經驗不能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休謨說:所謂必然性只是經驗之重複形成的「習慣性聯想」。二是理性與世界本質之間有一種天然的一致性,萊布尼茨稱之為「前定和諧」,但這種東西即使有,也無法證明。三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理性把自身所具有的先天結構投射到世界上了。這是康德首先提出、胡塞爾加以發展的看法。在這種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屬於現象範圍,而與世界本來面目無關。
有兩位哲學家分別代表上述兩個對立的派別,然而,與其大多數追隨者不同,他們心中仍然蘊藏著那種追思神秘的衝動。他們不愧是現代最偉大的兩位哲學家。
在很大程度上,唯心主義之產生正是為了解決精神的來源問題。唯心主義哲學家們有各種不同的理論,但基本思路是一致的,便是設定宇宙有一個精神本質,它是人的精神(靈魂)的來源,保證了精神的不會完全毀滅和人類精神追求的永恆價值。唯心主義的困難在於無法證明宇宙精神本質的存在。其實,無論說世界的本質是物質還是精神,都是無法證明的,這基本上是信念的問題。我們只能在經驗範圍內證明某物是否存在,而無論科學如何發展,人類的經驗永遠是有限的,我們永遠不能對宇宙整體有所經驗。宇宙整體之性質是一個超驗的問題,對於宇宙有一個精神本質的論斷,唯心主義不能證實,唯物主義也不能證偽。有些聰明的唯心主義者對此心裏是明白的,柏拉圖稱之為「信仰的冒險」,帕斯卡爾稱之為賭博,並且都認為值得冒這個險,值得一賭。他們的意思是,雖然無法證明有無,但寧信其有,這比寧信其無好,有助於我們過一種崇高的生活。
哲學的出路何在?對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謂哲學已經終結的論調。我寧可相信,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就會有人對世界的神秘進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學就會繼續存在。也許在經歷現在的危機之後,它將更加迴避談論本體,但不可能放棄靈魂的追問,更多地向藝術和宗教學習,但不可能放棄理性的思考。哲學的本性原本就包含著矛盾,它不可能擺脫這種矛盾,否則就不成其為哲學了。我寧可相信,哲學將帶著它固有的矛盾向前發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將不可阻擋地去思考那些沒有最終答案的根本問題,並從這徒勞的思考中獲得教益。
關於語言如何誤導哲學,又有兩種相反的看法。https://read•99csw.com

一、哲學開始於驚疑

在哲學的兩類追問中,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是更根本的。對世界本質的思考並非出於純粹求知的興趣,歸根到底是為了解決人生問題,要從整體上把握人生的底蘊。「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隱藏在一切哲學本體論的背後。無論世界觀還是人生觀,都是我們靈魂中的活動,而不是一套現成的意識形態。凡哲學的根本問題皆無最終答案,哲學的價值不在提供確定的答案,而在於使我們始終保持對世界和人生的驚疑和追問。
一派哲學家認為,弊在邏輯化的語言,是語言的邏輯結構誘使人們去尋找一種不變的世界本質。因此,哲學的任務是解構語言,把語言從邏輯的支配下解放出來。哲學真正應該尋找的那個本體世界不是與人無關的世界,而是作為人的生活意義之源泉的世界。這是一個情緒體驗的領域,不可憑邏輯手段把握,而只能靠一種詩意的思。持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學、現象學、存在哲學、解釋學、后結構主義。
無論人類,還是個人,好奇心是智力覺醒的徵兆。當好奇心不僅僅針對個別事物,而是針對整個世界時,就會提出這個問題: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可以把這個問題看作哲學的基本問題,它是一種「天問」。當然,出發點不只是好奇心,起作用的還有對安全感的需要,宇宙是人的家,不明其究竟怎麼住得踏實呢。
今天我想談一談我對哲學的理解。我17歲讀哲學系,畢業后在一個小縣城工作了十來年,然後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學的學習和研究,哲學可以算我的終身事業,我對哲學應該有一種理解了。當初報考哲學系,是出於一種比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學里最喜歡兩門課,一門是數學,一門是語文,也就是解習題和寫文章。報志願時,兩樣都不肯捨棄,就來了一個折中。我相信哲學可以讓我橫跨文科和理科。當然這也有一定道理,數學使人享受純粹思維的樂趣,文學使人關注人生,這兩樣東西在哲學里都有。不過,經過系統的學習之後,我覺得自己對哲學的性質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概括地說,它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的一種永遠的追問。
從古希臘開始,哲學追問世界本質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為現象界和本體界。這一模式認為,現象是不斷變化的,多種多樣的,但現象背後必定有一個不變的、統一的本質,哲學的使命就是要尋找變化背後之不變,多背後之一,現象世界背後之本體世界。也就是說,萬物皆變,變應該有一承擔者,世界必定有一個本來的樣子,是它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樣子,哲學就要把這個本來的樣子找出來。這一思路默認了一個前提,即感覺是不可靠的,只能感知可變的現象,唯有理性才能認識現象背後那個不變的本體界。應該說明,對感覺不信任是古希臘哲學家的共同特點,並不限於唯心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也認定世界有一個感覺不能觸及、必須靠理性去把握的終極本質。
海德格爾卻試圖衝破這無奈的沉默。在他看來,他名之為「存在」的那個超驗的領域,乃是作為意義之源泉的神秘領域,的確不是理性思維所能達到的。但是,他相信這個領域「總是處在來到語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語言中向人顯現的。不過,這不是淪為傳達工具的邏輯化語言,而是未被邏輯敗壞的詩的語言。在詩的語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說話。於是,海德格爾聚精會神於他所鍾愛的荷爾德林、里爾克等詩人,從他們的詩中傾聽存在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