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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扎哈爾,扎哈爾!」
「你那裡,晚上有老鼠在跑動,我聽得見。」
「哪來三周啊!主管人說,兩周以後工人就要到了,要全部拆掉……他說:『明天或後天您就得搬走』……」
伊里亞·伊里奇認為沒有必要反駁,便問道:
扎哈爾對主人的這種命令和責備沒露出絲毫的不滿,大概在他看來,主人怎樣對待他都是很自然的。
「是啊,伊里亞·伊里奇少爺,我能怎麼辦呢?」扎哈爾用溫和的沙啞嗓子說,「又不是我的房子,人家的房子,叫搬能不搬嗎?要是我的房子的話,我倒十分願意……」
他轉個身子仰面躺著。
「說過了。」扎哈爾說。
「那他們怎麼說呢?」
「為什麼別人家裡能幹乾淨凈呢?」奧勃洛莫夫反問道,「你看見對面調音師的家裡,看著就舒服。他們家也就只用一個女僕……」
「這好嗎?要知道,這是骯髒!」奧勃洛莫夫說。
又是那種跳到地板上的響聲,而且發怒聲也更響了。扎哈爾走了進來,可奧勃洛莫夫又想自己的心事去了,扎哈爾站了兩分鐘,嫌惡地斜著眼稍稍看了看主人,朝門口走了。
「誰知道您的手絹在哪兒呢?」他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抱怨說,並把每張椅子摸了一下,雖然明擺著椅子上什麼東西也沒有。
「我有時候看戲,有時候做客,你不就可以……」
牆上,油畫周圍像鋸齒邊飾似的結成了布滿灰塵的蜘蛛網。鏡子不能照東西,倒成了可以在其灰塵上畫記號記事的牌子。地毯污漬斑斑,沙發上放著一條遺落的毛巾。早晨吃飯用的桌子上很少不留下一些麵包渣兒和擺著昨天晚餐后沒有收走的放著鹽缸和被啃光了的骨頭的盤子。
「洗臉水準備好了嗎?」奧勃洛莫夫問道。
「唉,我的主啊!生活真煩人!到處都這樣。」
「嘿,想得真美——雇女雜工!去,回屋去。」伊里亞·伊里奇說。
根據這一計劃,他要採取一些新的、經濟的、交給警察的和其他各種不同的措施。但是計劃還遠遠沒有考慮周全,村長卻年年寫信重複,催促他行動,自然也就破壞了他的安寧。奧勃洛莫夫意識到,在計劃完成前必須採取某些果斷的措施了。
「堆起來,你就再把它掃掉。」
「扎哈爾!」他喊道。
扎哈爾冷笑了一下,這一笑把眉毛和鬍子都挪到一邊去了,整個臉孔直到前額都漲得通紅。
「你今天打掃了,明天又要堆起來。」扎哈爾說。
原來奧勃洛莫夫昨天收到了來自鄉下一封自己田莊的村長寫的信,內容令人不快。這個村長會寫些什麼令人不快的消息呢?不外就是收成不好、欠繳稅款、收入減少之類。村長在去年和前年也給自己東家寫過這樣的信,但最近的這封信卻像一切令人不快的意外事那樣,給他以強烈的刺|激。
「好,我現在就……」
伊里亞·伊里奇今天反常地很早就醒了,大約八點鐘。他心事重重,臉上表情輪番變化,時而是害怕,時而是憂愁和懊喪。很明顯,他正在進行內心的思想鬥爭,理智尚且無能為力。
他自己似乎也在想:「是啊,睡覺沒有臭蟲,這算怎麼一回事?」
「怎麼?天天都去打掃所有的角落嗎?」扎哈爾問道,「這日子還怎麼過啊?還不如死了好呢!」
「唉!」奧勃洛莫夫煩惱地說,「又添亂!你幹嗎站著,把它放在桌子上,我這就起來,洗臉,看賬,」伊里亞·伊里奇說,「洗臉水準備好了?」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必須考慮應對的措施。其實說句公道話,伊里亞·伊里奇是關心自己的事業的。幾年前當他接到村長的第一封信時,在腦子裡就已經開始構思各種改革計劃和改善他的田莊管理的事宜了。
伊里亞·伊里奇躺著的那個房間,乍看起來擺設得很好。這裡有九九藏書一張紅木的寫字檯,兩張絲綢的長沙發,漂亮的屏風上綉著自然界不常見的鳥雀和果實。這裏還有絲綢窗帘、地毯、幾幅畫、青銅器、瓷器和許多漂亮的小玩意兒。但是一個有經驗的、趣味純正的人在這裏一眼就能看出,所有這些擺設的意圖不過是想維持必要的體面罷了,只是為了這一點。奧勃洛莫夫之所以操這份心,之所以要裝飾自己的書房,當然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講究審美趣味的人是不會滿足於這些笨重的、不雅緻的紅木椅子和搖搖晃晃的書架的。一張沙發靠背已經塌了下去,膠粘的木頭有些地方已經脫膠了。
奧勃洛莫夫家曾經是威震一方的名門大戶,後來天曉得什麼緣故竟逐漸敗落,最終在後起的貴族家族中銷聲匿跡了。只有那些白髮蒼蒼的家奴們還真實地記得過去的情況,珍惜它,並奉為神聖。
扎哈爾走了,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一本寫滿了字的沾滿油污的筆記本和幾張紙回來。
「唉,主啊!」扎哈爾埋怨道,又向書房走去,「怎麼這樣折磨人!還不如早點死了!」
扎哈爾走了,而伊里亞·伊里奇還躺著,在想那封可惡的信。
伊里亞·伊里奇躺著既不像病人或者想睡覺的人那樣出於需要,也不像疲倦的人那樣偶爾躺一躺,更不像懶漢那樣貪圖享受。這是他的一種正常狀態。他在家的時候(他幾乎天天在家),總是躺著,而且總是在我們見到他的那個房間里,這既是他的卧室,也是他的書房和客廳。他還有三個房間,不過他很少去光顧過。要去也是早晨,當僕人為他打掃書房的時候,但也不是每天早晨,因為並不是每天都打掃。這些房間里的傢具都用罩布罩著,窗帘也不拉開。
「怎麼辦?他就這樣對付我!」伊里亞·伊里奇說,「他倒來問我!關我什麼事呢?你就別來煩我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只是不要搬家。為主人賣點力都不行!」
如果沒有這盤子,沒有這剛抽完煙擱在床邊的煙斗,或者沒有躺在床上的主人本人,那麼就可以認為這裏沒有人住,因為這裏的一切都蒙上了灰塵,一切都褪了色,沒有活人來過的痕迹。不錯,書架上放了兩三本打開的書和一張報紙,寫字檯上放著一個墨水瓶和幾支鵝毛筆,但是在那幾本打開的書的篇頁上都已蒙上了灰塵,紙張也發黃了,顯然它們被扔在那裡已很久了。報紙是去年的,那墨水瓶呢,如果把筆插|進去,準會有一隻受了驚的蒼蠅嗡嗡叫地從裏面飛出來。
「讓他們去告好了!」奧勃洛莫夫斷然地說,「過三周以後,天氣會暖和一些,我們自己會搬走。」
「你有什麼事?」伊里亞·伊里奇問道。
但是主人對自己的擺設卻是如此冷漠和不以為然,他的目光似乎在問:「這一切是誰搬來放在這裏的?」由於奧勃洛莫夫對自己財物持這種冷漠的觀點,或許還由於對自己的僕人扎哈爾持更加冷漠的觀點,那書房,若是仔細地查看一下,真是凌亂和馬虎得令人震驚。
「只是這個嗎?那麼牆上的灰塵呢?蜘蛛網呢?……」奧勃洛莫夫指著牆壁說。
沒有這些任性,扎哈爾就有點感覺不到自己頭上還有老爺的存在,就不能回想起在鄉村裡的青年時代。而這個他已經離開很久的鄉村,和那些關於這個古老家族的傳說,乃是由那些老僕人、老奶娘、老保姆一代一代地編成並世代相傳的唯一的編年史。
「上哪兒去?就在這兒找!我這幾天都沒到那邊去。快一點啊!」伊里亞·伊里奇說。
扎哈爾回自己屋裡去了。可是他兩手剛撐在爐炕邊,準備跳上去的時候,又聽到了急促的喊聲:
「怎麼說!還是那句話:『你們搬吧,我們要改建房子。』他們想把醫生住的那一套和我https://read•99csw.com們的這一套打通,合成一個大房子,給房東的兒子結婚用。」
「你就關心錢!」伊里亞·伊里奇抱怨說,「你為什麼不是一筆一筆給我看,一下子就全拿來了?」
「自然,您整天待在家裡。您在家我怎麼打掃呢?你若是出去一天,我一定收拾好。」
伊里亞·伊里奇的臉色既不是緋紅的,也不是黝黑的,更不是完全蒼白的,而是很難分辨。或者說,可能使人覺得,他還不到年齡就已經皮膚鬆弛了:不知是缺少運動還是缺乏新鮮空氣,也許兩種原因都有。總之,從其脖子、胖胖的小手和軟綿綿的肩膀的無光澤的過於蒼白的膚色來看,他的身體作為一個男人來說顯得過於柔弱了。
「您現在要寫信,就請您順便把賬本查對一下,得交錢了。」
「算了,你走吧!」伊里亞·伊里奇不耐煩地說,「我起來自己找。」
「瞧,瞧,」他說,「全都打掃過,收拾過,就像要辦喜事一樣……還要怎麼樣呢?」
「準備好了!」扎哈爾說。
半小時過去了,他仍舊躺著,仍在為這個打算而苦惱。但是後來他思索了一下,覺得喝完茶再干也來得及,而平常喝茶都是在床上喝的,何況躺著想也無礙於事。
「是由於骯髒才生長出臭蟲來,」奧勃洛莫夫打斷了他的話,「你在胡扯些什麼?」
「我怎麼什麼事也不幹……」扎哈爾委屈地說,「我盡心儘力,捨命地干!我幾乎每天都拭擦灰塵,每天都掃地……」
「瞧,這裡有幾封信。」
惹起扎哈爾說這席話,他感到很不愉快。他老是忘記,一旦涉及了這個微妙的問題,許多麻煩就躲不開了。
「你就告訴他們,我們搬。」
扎哈爾的臉上呈現出不信任的表情,或者不如說他泰然地相信,這是不可能的。
他剛醒過來,便想立即起床,洗臉,喝茶,然後好好地想一想,琢磨出一個什麼法子來,記下來,總之要認真地做這件事。
「您把它放在哪兒,我怎麼知道呢?」扎哈爾一邊說,一邊亂翻著放在桌子上的紙張和各種東西。
「難道你的腿瘸了嗎?就不能站一會兒?你明知我在考慮問題,你就該等一等!你在那邊還沒躺夠?去把我昨天收到的村長的信找出來,你把它放到哪兒啦?」
「我忘了稟告您,」扎哈爾又開始說話了,「剛才您還在睡覺的時候,主管派看門人來說,我們必須搬家……人家等著房子用了。」
「您有什麼事?」他說,一隻手扶著房門,望著奧勃洛莫夫。他顯出不大滿意的樣子,側著身子,眼睛半睜半閉地瞧著主人,而主人也只看見他半邊極大的連鬢鬍子,好像等待著從大鬍子里要飛出兩三隻小鳥來似的。
「他們說,您已經答應一個月了,還是沒搬。他們說,要告到警察局去。」
「世界上有臭蟲,能怪我嗎?」他帶著天真的驚訝神色說,「難道臭蟲是我發明的嗎?」
「快拿手絹來!你自己就應該想到,瞅不見嗎?」伊里亞·伊里奇厲聲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呢?」伊里亞·伊里奇幾乎吃驚地說,「快到十一點了,而我還沒有起床,到現在還沒有洗臉?扎哈爾,扎哈爾!」
他清清嗓子,開始把身子稍稍抬起來,準備起床。
「老鼠也不是我發明的。什麼老鼠啦,貓啦,臭蟲啦,這些生物到處都有許多。」
但是想什麼事呢?他感到為難:想村長的信?想搬新房的事?想賬本的事?生活中讓人操心的事像潮水一樣湧來,他局促起來,但還是躺著,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時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嘆息:
「找到了沒有?」
「你知道不知道?」伊里亞·伊里奇說道,「灰塵裏面會出蛀蟲,我有時還看見牆上有臭蟲!」
還沒有等對方答話,扎哈爾又想走了。九*九*藏*書奧勃洛莫夫由於自己的疏忽,感到有點兒尷尬,便立即找到另一個借口,去為難扎哈爾。
「我那兒還有跳蚤呢!」扎哈爾不以為然地答道。
「這個等復活節再收拾:到那時我把聖像拭擦乾淨,把蜘蛛網除掉……」
「我可沒有弄壞,」扎哈爾答道,「是它自個兒壞了;總不能使用一輩子吧,到時候它就壞了。」
「為什麼別人家裡既沒有蛀蟲,也沒有臭蟲呢?」
「少爺,您還是給房東寫封信吧,」扎哈爾說,「也許他就先不動您的房子,而吩咐人先拆那一套呢。」
「是您叫我?」
「嘿——嘿——嘿!太著急了吧!還想怎麼樣!命令我馬上搬走嗎?你就別再給我提房子的事了。我已經制止你一次了,還要說,當心!」
「難道不能勸說他們嗎?就說我們住久了,也按期交房租。」
又過了一刻鐘。
「準備好了,你怎麼不說呢?要不我早就起來了。去吧,我隨後就來,我要工作,坐下來寫東西。」
伊里亞·伊里奇陷入了沉思,好久都沒有注意到扎哈爾。扎哈爾默默地站在他的面前,最後忍不住咳了一聲。
他就這麼做了。喝完茶后,他從床上稍稍抬起一點身子,差一點就要起來了,這時他看了看便鞋,甚至一隻腳都從床上放下來了,但立即又縮了回去。
那些油畫、花瓶、小玩意兒也都是這種情況。
「我有那麼多的事情,」他固執地說,「我可看不住所有的臭蟲,總不能跟著臭蟲鑽進縫裡去吧。」
「您老是丟東西!」他說,便打開門到會客室去,看看那邊有沒有。
在奧勃洛莫夫看來,長袍具有許多無法估量的好處:它柔軟、舒適,穿在身上毫無拘束,就像聽話的奴隸一樣,順從身體任何動作的擺布。
「又來了!你是說都是我妨礙了你。」
「晚上怎麼掃啊?」
「那好吧,我一起來就寫信……你回自己屋裡去吧,我再想一想。你什麼事也不會,就連芝麻大的事也得我自己動手。」他補充了一句。
扎哈爾用手指了指右邊那套房子。
有時,他的眼神會因為疲倦或無聊的緣故而變得晦暗。不過疲倦也好,無聊也罷,卻片刻不能逐去他臉上佔優勢的基本的表情——溫和,這種溫和不只是臉上的,也是整個心靈的,而他的心靈卻如此明亮地表現在他的眼睛里、微笑里,表現在他的頭和手的每一個動作之中,哪怕是一個只從外表觀察的冷漠的人,隨便地看一眼奧勃洛莫夫后也會說:「他大概是個好心腸的人,憨直」;而深刻一點、多一點同情心的人則會長久地打量他的臉,在愉快的沉思中含笑地走開。
奧勃洛莫夫用責備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嘆了口氣。扎哈爾則冷漠地朝窗外望了望,也嘆了口氣。主人好像在想:「喂,老兄,你比我本人還要像奧勃洛莫夫。」而扎哈爾也好像在想:「算了吧,你不過是個會說漂亮話的巨匠,你才不在乎這兒有沒有灰塵、蜘蛛網呢。」
「不行!人家催得很緊,再不給賒賬了,今天是一號。」
他指著昨天被扔下的毛巾,指著桌子上忘記了收拾的盛著碎麵包的碟子。
「圖書和畫聖誕節前掃。到時候我和阿尼西婭一起把所有的書櫃重擦一遍。現在什麼時候掃呢?您整天都待在家裡。」
「什麼信?我沒看見什麼信。」扎哈爾說。
「那就沒有了。」扎哈爾說。
「有人來了!」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裹緊睡袍,「我還沒有起床,真丟人!這麼早會是誰呢?」
「那又怎麼樣?既然需要,我們自然就搬家。你跟我嘮叨什麼?這事你已經說過幾遍了。」
「這個嗎,我就收走。」扎哈爾寬容地說,拿起了盤子。
扎哈爾不僅不想改變上帝賜給他的這個形象,也不想改變他鄉下穿的這套服裝。他的衣服都是按https://read•99csw•com他鄉下帶來的衣服的樣式做的,他喜歡灰色的常禮服和坎肩,因為穿上這種半禮服式的衣裳,他就會依稀地回想起大公館門房的制服。在他的記憶中,唯有大公館的制服能夠代表奧勃洛莫夫家的尊嚴。
「咳,躺夠了!」他說,「該起來了……不過,讓我再仔細地讀讀村長的這封信,然後就起床。扎哈爾!」
「瞧,你還真想得出來,滾出去,你最好回你自己屋裡去吧。」
時鐘敲了九點半,伊里亞·伊里奇身體震顫了一下。
「什麼賬本?什麼錢?」伊里亞·伊里奇不高興地問道。
他指了指房子中間的地板和奧勃洛莫夫吃飯用的桌子。
奧勃洛莫夫也想清潔,不過他希望這種清潔工作在不知不覺中自然地完成。而扎哈爾卻總是要挑起爭論,只要叫他做掃灰塵或擦地板之類的事,他就要證明家裡必定會弄得紛亂不堪,因為他清楚,一想到這種情況主人就會非常害怕。
「手絹在哪兒?沒有手絹!」扎哈爾兩手一攤,環顧四周說。突然,他生氣地啞著嗓子說:「咳,那不是嗎?就在您身子下面!瞧,露出了一個角,您自己躺在上面,還找手絹!」
早晨,伊里亞·伊里奇·奧勃洛莫夫躺在自己住宅的床上。這住宅是戈洛霍夫大街幾幢大房子中的一幢,裏面住的居民多得抵得上整整一個縣城的人。
「我這是怎麼了?」他懊喪地自言自語地說,「真不像話,該做事了!一旦放任自己,那就……」
「您什麼話也不說,我幹嗎白等在這裏呢?」扎哈爾聲音沙啞地說。他的嗓子之所以變得沙啞,據他說,是因為有一次牽著狗跟老東家外出打獵時,一股疾風吹進他的喉嚨里把嗓子弄壞了。
「您總是趕我走,老說明天,明天……」
「看你打掃得多麼的乾淨,到處是灰塵,髒東西,我的上帝啊!瞧,那牆角,是什麼樣子!你什麼事也不幹!」
奧勃洛莫夫的家常服飾與他那寧靜的面容及其柔弱的身體是多麼相稱啊!他穿著用波斯布料製成的長袍,是真正的東方長袍,沒有絲毫讓人聯想到歐洲的東西;沒有綴穗子,也沒有鑲天鵝絨,沒有掐腰,非常肥大,足可以讓奧勃洛莫夫裹上兩圈;袖子也全然是亞洲樣式的,從手指到肩膀越往上越肥大。這件長袍雖然已沒有原來那麼新了,有些地方已失去了原先的自然光澤,卻仍舊保留著東方顏料的鮮明色彩和料子的結實品質。
「不會的,」主人打斷他的話,「不應該再堆起來。」
「少說廢話!」伊里亞·伊里奇說,「你最好去收拾收拾。」
「我叫了嗎?我幹嗎要叫你?我記不得了!」他答道,伸了個懶腰,「你先去忙自己的,我想起來再叫你。」
「德國人的家裡沒有什麼垃圾,」扎哈爾忽然反駁道,「您看看他們家是怎樣生活的!全家人一個星期就啃一根骨頭,老子的衣服脫下來就給兒子穿,兒子穿完再給老子;妻子和姑娘們的連衣裙也極其短小,她們老是縮著腿,像鵝一樣……他們那裡有什麼垃圾呢?他們可不像我們,衣櫃里成年累月地擱著一大堆破舊衣服;一個冬天的麵包皮就堆滿整個牆角……他們一塊麵包皮也不會白白扔掉,而是拿它做成麵包干,就著喝啤酒!」
扎哈爾在談及這種生活時,甚至從牙縫裡啐了一口唾沫。
「那這次就不能等到明天嗎?」
正不知道他還要這樣猶豫多久,不過前室的門鈴響了。
「人家也是緊催著我。」
「那我怎麼辦呢?」扎哈爾說。
這個人大約三十二三歲,中等身材,有令人愉快的外表,有一雙深灰色的眼睛,從面頰上看不出他有什麼固定的思想和專一的東西。思想猶如一隻自由的小鳥在臉上遊逛,在眼睛里飛舞,然後降落在那兩片半開的嘴唇上,藏匿在額頭的皺紋里,最後九-九-藏-書便完全消失了。這時整個臉孔便呈現出一種無憂無慮的平和的神采。這種無憂無慮的神采從臉上轉移到整個身體的姿態上,甚至在睡衣的皺褶里。
走進書房來的是一個已過中年的男人,他穿著灰色常禮服,衣服的腋下已經裂開,襯衣從裂口處露了出來,他還穿一件帶有銅紐扣的灰色坎肩。他的顱骨光禿得像膝蓋一樣,兩邊腮幫子上長著雜有白毛的淡褐色的又寬又密的頰鬚,每一邊的頰鬚都有三把鬍鬚那麼多。
「你到哪裡去?」奧勃洛莫夫突然問道。
離伊里亞·伊里奇的書房只隔一個小過道的房間里,先是傳來一種好像被鏈子鎖著的狗的發怒聲,然後是兩隻腳從什麼地方跳到地板上發出的響聲。這是扎哈爾從爐炕上跳下來的聲音,他平常都是坐在這個炕上打瞌睡消磨時光。
扎哈爾走了,奧勃洛莫夫陷入了沉思。過了幾分鐘,時鐘又敲了半小時。
此外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引起這個老僕人對偏遠農村中地主老爺們安逸生活的回憶了。前一輩老爺太太去世了,他們的肖像留在家裡,也許擱在閣樓上的什麼地方了。關於家族昔日的生活和顯赫事迹的傳說,現在越來越聽不到了,或者只有留在鄉下的老人還記得一些。所以對扎哈爾來說,這套灰制服是彌足珍貴的,這裏還有某些保留在少東家表情和舉止中的酷似其父母的特徵,哪怕是主人的任性(雖然扎哈爾對這種任性曾自言自語地或公開抱怨過),在他的內心裡也是作為老爺的意志、主人的權利加以尊重的,因為他認為這也是昔日家族威風的一種小小的跡象。
於是他躺著,好奇地瞅著房門。
「準會堆起來,我知道。」僕人堅持說。
奧勃洛莫夫在家裡總是不系領帶,也不|穿坎肩,因為他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穿的便鞋也是又長又寬大,起床時他閉眼不看地板,兩腿一伸,馬上準確無誤地伸進便鞋裡。
他側身站在房子中間,一直斜著眼看著奧勃洛莫夫。
「不對。」
「唉,我的天啊!」奧勃洛莫夫懊喪地說,「世上還真有這種蠢驢,竟要結婚!」
「那這是什麼?」伊里亞·伊里奇指著牆壁和天花板打斷了他的話,「這個呢,這個呢?」
「骯髒也不是我發明的。」
「唉,我的上帝呀!」前廳里傳來一聲嘆息,然後是那熟悉的一跳的聲音。
這就是扎哈爾如此喜歡自己的灰制服的道理。也許,他珍愛自己的連鬢鬍子,也是因為他在童年時就看見許多老僕人都是這種古色古香的老貴族打扮吧。
「有時我要去收拾,可是您不讓。」扎哈爾說。
「你把屋子打掃乾淨,把角落裡的垃圾扔出去,就什麼也不會有了。」奧勃洛莫夫教導說。
「是你從郵差手裡接過來的,一封很髒的信!」
「那麼圖書和畫清掃嗎?」
「真的!」扎哈爾堅持說,「要是您今天外出,我和阿尼西婭就會把一切收拾乾淨。不過我們兩人可幹不了所有的活,還得雇幾個女雜工,把所有的東西都洗刷一遍。」
「早就準備好了。」扎哈爾回答說,「您怎麼還不起來呢?」
扎哈爾走了,奧勃洛莫夫在想事。
他的動作即使是在激動的時候,也保持一種柔和性,不失其慵懶的風度,如果臉上閃現出一層來自心靈的愁雲,那麼他的眼神就會變得晦暗,腦門上就會出現皺紋,疑惑、悲傷、恐懼等癥狀就開始了。不過這種恐慌很少會變成一種明確的思想,更不容易轉變為意向。全部恐慌最後只不過是一聲嘆息,在冷漠或瞌睡中平息了。
「你從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你到紙簍里看一看!是不是掉到沙發後面去了?瞧,沙發靠背至今沒有修好,你怎麼不去叫木匠來修一修呢?要知道,是你弄壞的。你什麼都不放在心裡!」
「買肉,買蔬菜,洗衣服,買麵包,都需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