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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子。
門鈴又響了。
「到哪兒去?」
「好,好,下星期去,」奧勃洛莫夫高興地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好。怎麼樣,是一門好親事吧!」
「都怪扎哈爾。」奧勃洛莫夫埋怨道。
「您身體好嗎?」沃爾科夫問道。
「可是,此事只要給扎哈爾一說,他馬上會叫清潔女工來,把我趕出屋去待一整天!」
「您還沒有起床!您穿的是什麼睡衣?這種睡衣早就沒人穿了。」他寒磣奧勃洛莫夫說。
「您就忘不了葉卡特琳娜宮……」奧勃洛莫夫表示遺憾地說,「難道就不能在這裏坐一坐嗎?是屋裡太冷?或者空氣不好?您老是望著外面?」
「Pr是公爵;M是米哈依爾!」沃爾科夫說,「而姓氏丘梅涅夫寫不下了。這是過復活節他送給我代替禮物的彩蛋。不過,再見了,我還得跑十個地方。我的上帝,活在世界上多麼快活!」
「嘿,能弄到那麼多呀!」奧勃洛莫夫羡慕地說,然後嘆了口氣,沉思起來。
「不行,我已答應了穆辛斯基一家:今天是他們接待客人的日子,您也去吧,您要我給您引見嗎?」
「喂,怎麼樣?」他接著說,「他提出『少兩千左右』!那還剩多少呢?我去年收到了多少呢?」——他眼睛看著阿列克謝耶夫問道,「當時我沒跟您說嗎?」
「月份和日期都沒有寫。」他說,「想必這封信是去年寫的,一直擱在村長那裡,裏面還提到聖約翰節和旱災。現在才想起來!」
「好吧。」
「那麼您在看什麼書呢?」卞金問道。
「好,您就捎一副來吧!」奧勃洛莫夫說。
又沉默了一會兒。
「什麼事?」
「不,我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奧勃洛莫夫沉思起來,阿列克謝耶夫則坐著,用手指敲著旁邊的桌子,漫不經心地望了望四周的牆壁和天花板。
「就讓他們討論好了!有些人除了發發議論無事可做,這也是一種天賦。」
「談些什麼?」奧勃洛莫夫問道,打了個大哈欠。
「那是因為我有地產,」奧勃洛莫夫嘆口氣說,「我正在考慮一個新的計劃,打算進行各種改革。真操心,真操心啊……可你乾的是別人的事,不是自己的。」
「是的,特別是對我來說,」奧勃洛莫夫說,「因為我讀書太少了……」
「而且這麼殷勤,」蘇季賓斯基補充說,「知道嗎?他不會為了邀功而背地裡害人,突出自己……他能做到盡自己所能。」
奧勃洛莫夫把信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雙手托著腦袋,雙肘支在膝蓋上,這樣坐了一會兒,不安的思緒湧上心頭,折磨著他。
「您這裏怎麼到處都是灰塵!」他說。
「您天天這樣跑來跑去,累不累呀?」
「是的,不過已經超過合同期限了,這期間我是按月繳租的……只是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去葉卡特琳娜宮呀……」
「您就去吧,親愛的伊里亞·伊里奇!索菲婭·尼古拉耶夫娜帶莉季婭去,車上就只有她們倆人,對面還有一張板凳,你可以和她們在一起……」
「幹什麼!今天那兒有遊園活動,難道您不知道?今天是五月一日。」
「那咱們到底怎麼辦?您是穿衣服,還是繼續躺下去?」又過了幾分鐘,阿列克謝耶夫問道。
「瞧,您扯到哪兒去了!」卞金說道,這令他也感到驚訝了。
「我看不清上面寫的字。」
「不,我想,我不會去。」
「那就再見啦。」
如果別的人當著這種人的面施捨乞丐,那麼他也會給乞丐一些小錢;而如果別的人大罵乞丐,或者驅趕他們,嘲笑他們,那麼這種人也會跟著去大罵,去嘲笑。不能稱這種人是富翁,因為他們並不富裕,寧可說比較貧困,也決不能說他們是窮人,因為比他們窮的人還多著呢。
「您怎麼啦?」阿列克謝耶夫忽然問奧勃洛莫夫。
「午飯後還要辦公?」奧勃洛莫夫猜疑地問。
「我要不幹公務,又幹啥呢?」蘇季賓斯基問道。
然後是一些表忠心的話和簽名:「你的村長,最卑賤的奴僕普羅科菲·維佳古什金簽呈。」村長不會寫字,只在上面畫了個十字。「信由村長口述,內弟獨眼焦姆卡代寫。」
他抖了抖被子,信從被子里掉到了地板上。
「不,我可坐不了板凳,再說我到那裡去做什麼呢?」
「等一等,」奧勃洛莫夫喊住他,「我本來想跟您談點事情。」
「乏味?這怎麼可能?人越多越快活。莉季婭常到那兒去,我本來沒有注意她,可是忽然……我無法把她遺忘,用理智克制激|情也徒勞……」
「你說什麼?真的嗎?娶的是誰?」奧勃洛莫夫關心地問。
「您還真難請。這裏的大戶人家還少嗎?如今每家都有固定的招待客人的日子:薩維諾夫家每逢禮拜四請客,馬克拉申家是每逢禮拜五,維亞茲尼科夫家是每逢禮拜天,丘梅涅夫公爵家是每逢禮拜三。我天天都很忙!」沃爾科夫說完,兩眼閃著光芒。
奧勃洛莫夫看了一下信的結尾。
「啊哈,阿列克謝耶夫,是您呀!」奧勃洛莫夫招呼說,「您好,從哪裡來?請別過來,請別過來!您剛從外邊進來,有寒氣,我就不跟您握手了!」
「既然覺得這裏好,為什麼還想到別的地方去呢?不如在我家待上一天,吃午飯,晚上您則自便……對,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六,塔蘭季耶夫要來吃飯。我哪能出門呢!」
「您是按合同租用這所房子的吧?」阿列克謝耶夫問道,從天花板到地板打量了一下房子。
「您再看看這個,很可愛吧,對不對?」他從一堆小飾物中揀起一個說,「這是折了一個角的名片。」
「不行。我得到丘梅涅夫公爵家吃飯。戈留諾夫一家都到那兒去,她,她……莉季尼卡也去,」他用耳語似的聲音加上了后一句,「您怎麼不上公爵家去呢?多麼快樂的家庭!多氣派啊!那別墅,整個兒隱沒在花叢中!還修建了畫廊,哥特式的。聽說夏天,那兒要舉行舞會、演出,您去嗎?」
「沃爾科夫,您好!」伊里亞·伊里奇說。
「他是個好人!」奧勃洛莫夫說。
「我指的不是這個,你應該發表……」
「您好,奧勃洛莫夫。」漂亮的先生一面說,一面朝他走來。
「有三個禮拜了!」沃爾科夫深深地嘆口氣說,「米沙卻愛上了達申卡。」
「不,上帝保佑你吧!」奧勃洛莫夫說。
「請別過來,請別過來,你剛從外邊進來,有寒氣!」奧勃洛莫夫說。
他走進來,目光渾濁地看了看主人。
「有些人卻很喜歡搬家,」阿列克謝耶夫說,「好像只有換個住所才能找到快樂……」
「啊哈,您是個怪物!」這個人說,「您還是那個毛病不改、事事漠不關心的懶漢!」
「在下謹向大人、養育我們的人稟報,在你的世襲領地上一切順遂,四個多星期沒有下雨了,想必九_九_藏_書是我們觸怒了上帝,所以才不下雨。連老人都記不起什麼時候發生過這樣的旱災。春播作物就像被大火烤過似的。秋播作物則有的鬧蟲災,有的被早霜打了,大家便改種了春麥,還不知道能不能長出來?或許仁慈的上帝會保佑大人,我們並不為自己操心,就讓我們死了吧。聖約翰節前還跑了三個農民:拉普捷夫、巴洛喬夫,特別是鐵匠的兒子瓦西卡也逃跑了,我叫他們的婆娘去找他們,而這些婆娘去了也不回來了,聽說他們住在切爾基。我的乾親家從維爾赫廖沃到切爾基去,是管事派他去的,聽說那邊來了一種外國犁,管事便派我乾親家到切爾基去看這種洋犁。我便托乾親家去打聽那幾個逃跑的農民,還求過縣警察局長,局長說:『拿公文來,什麼事情都能辦,把農民送回原籍。』除此之外,沒有半點兒商量的餘地。我跪著哭著求他,他卻對我大聲喊叫:『滾開,滾開!跟你說過了,拿公文來才能辦!』可是我沒有公文。本地雇不到人,都到伏爾加河船上做工去了——如今這裏的人就這麼蠢。伊里亞·伊里奇老爺,養育我們的父親!今年市場上不會有我們的粗麻布了,我已經把烘乾房和漂布廠關閉了,派綏丘格日夜看守著,他是個不喝酒的農民。為了防止他偷東家的東西,我日夜監視著他。別的人都是些醉鬼,他們還要求改為代役租制。欠繳的租沒有付清。我們的父親和恩人,今年給你交的錢要比去年少兩千左右,但願旱災別把我們弄得徹底破產了。我們就按我跟您老人家所說的那個數交上。」
「新聞多得很:現在信函中不寫『你最忠實的僕人』,而寫『請接受……』履歷表也不交兩份。我們那兒增加了三個科和兩個特派員。我們的委員會關門了……哦,多著呢!」
「我嘛,一千二百盧布薪俸,特別伙食補貼七百五,房補六百,津貼九百,馬車費五百,再加獎金一千。」
他搖搖頭。
「您自己去讀一讀就知道了。」他冷冷地說。
「確實,在您家裡看不到什麼書!」卞金說,「不過,我殷切希望您能讀讀《貪官和妓|女之戀》一書,這可是出色的詩篇,即將出版。作者是誰,我還不能告訴你,這還是一個秘密。」
「好吧,我該走了!」沃爾科夫說,「我要替米沙去買茶花,再見!」
「那我就把我的短篇小說給您帶來?」
「你的薪俸多少?」
「是的,當然可以!蘇季賓斯基真行!」奧勃洛莫夫說,不無羡慕之意。
「這麼說,您小說中的市長打人嘴巴就像是古代悲劇中的天命執法一樣了?」奧勃洛莫夫問道。
「不,今天我要到副局長家吃午飯,禮拜四前要把報告準備好。要命的事!省里來的報告不可靠,要親自去核實一下那些名冊。福瑪·福米奇是十分多疑的人,什麼都要親自過問。瞧,今天午飯後還得跟他一起辦公。」
「反正你去找找。」奧勃洛莫夫說。
也許他起碼能講一講他的所見所聞,引起別人一點注意。可是他哪兒也沒去過,他在彼得堡出生后,就沒有去過別的任何地方,所以他的所見所聞別人也都知道。
這種人會討別人喜歡嗎?他會愛、會恨、會痛苦嗎?看來他應該會愛、會恨、會痛苦,因為誰也擺脫不了這些。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竟然能做到愛所有的人。就有這麼一種人,不論怎麼挑逗他們,都不能在他們心靈中引起任何的敵意、復讎這一類的情緒。不論怎麼對待他們,他們都依然表現出愛心。不過,實在地說,他們的愛,如果以熱度論,是永遠達不到熾熱的程度的。雖然大家都說,這種人愛所有的人,所以他們是善良的,而實際上他們誰也不愛,因此他們的善良也只不過是不兇狠罷了。
「去愛放高利貸的人、假仁假義的人、行竊的人或者愚笨的官吏?您這是怎麼啦?看來,您不是搞文學的!」卞金激動地說,「不應該懲罰他們,把他們逐出公民行列,逐出社會……」
「怎樣才能做到……不搬家呢?」奧勃洛莫夫若有所思地自問道。
「奧夫奇寧請您去吃飯。」
「真嬌氣,簡直是錫巴里斯人!」沃爾科夫一邊說,一邊尋找著放帽子的地方,他看見到處都是灰塵,只好拿著;他撥開燕尾服的兩片后襟,想坐下來,但仔細地看了看圈椅后,便仍然站著。
伊里亞·伊里奇沒有回答,沉思起來。阿列克謝耶夫也沒有說話,在考慮什麼問題。
「一天跑十個地方,可憐的人!」奧勃洛莫夫想道,「這也叫生活!」他使勁地聳了聳肩膀,「這哪還是人呢?他都被分割肢解成什麼了?當然,去看戲,愛上某某莉季婭,這都不壞……她很可愛!到鄉村去採花、划船,這也很好;但是一天跑十個地方,這真可憐!」他得出結論后,翻個身仰面躺著,慶幸自己沒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和念頭,沒有到處亂跑,而是躺在這裏,保持著自己的人的尊嚴和安寧。
「我有點不舒服,去不了!」奧勃洛莫夫皺著眉頭說,「而且還有許多事情,不行,我去不了!」
進來的是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他身體健康,容光煥發,兩頰、嘴唇和眼睛都含著笑容,看著他真叫人羡慕。
「下星期去。」蘇季賓斯基說。
「您先坐一會兒,我考慮考慮。」奧勃洛莫夫說。
「我不開玩笑,要和穆拉申娜結婚。你還記得避暑時住在我們旁邊的那家人嗎?你在我那兒喝過茶,你好像見過她。」
「是的,她父親是四品官,給她一萬盧布,住的是官房,給我們整整一半,十二間,傢具是公家的,暖氣,照明都是公家的。還算可以……」
這是一位穿帶有徽章紐扣的深綠色燕尾服的先生,臉剃得很光滑,黑色的連鬢鬍子均勻地把他的臉圍住。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遇到了麻煩卻又平靜而有理智的表情,面容十分委頓卻又顯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來了一位新客人。
「好什麼?」奧勃洛莫夫打著哈欠說,「不好,腦充血令人難受。您過得怎麼樣?」
「這麼潮濕我怎麼能去!那兒的什麼東西我沒見過?瞧,要下雨了,外面陰得很。」奧勃洛莫夫懶洋洋地說。
「忙死了,忙死了!不過,當然啰,跟福瑪·福米奇這樣的人共事倒是愉快的,獎勵也不會少!就是什麼事也不幹的人,他也不會忘掉,只要年限已到,他就給你呈報政績,而沒有到年限的人,不能得十字勳章的人,就發給一份獎金……」
扎哈爾走了。奧勃洛莫夫開始讀那封像是用克瓦斯寫在一張灰色的紙上的信,上面還蓋了褐色的火漆封印。淡色的粗體字母稀稀拉拉地排成莊嚴的隊列,陡峭地從左上角向右下角傾斜下來,有些地方被大塊的單色墨跡斑點破壞了。
九*九*藏*書「五月一日,你不去葉卡特琳娜宮!你怎麼啦,伊里亞·伊里奇!」沃爾科夫驚訝地說,「大家都去!」
「我什麼沒見過?」奧勃洛莫夫說,「他們為什麼要寫這種東西?不過是自娛罷了……」
「我為什麼那麼久沒有起來?就是因為我這樣躺著老是在想,我怎麼才能擺脫困境。」
「不,不,這是冤枉。」蘇季賓斯基用鄭重的袒護的口吻證實說,「斯溫金是個馬大哈,有時候鬼知道他會給你弄出什麼結果來,把全部調查材料搞得一塌糊塗。他真把我害苦了,這不可能是故意的,還從沒發現他做過這種事……他不會這樣做,不會的,不會的!那份卷宗準是塞在什麼地方了,以後會找到的。」
「什麼事?不知道。」阿列克謝耶夫睜大眼睛看著他。
「哪能呢!上帝保佑,我今年該取得貴族身份了,我本來以為上頭會以政績為我呈報,可現在已任新職,所以不可能在兩年之內接連……」
「不,不夠!」奧勃洛莫夫忽然激動地說,「你儘管去寫小偷、妓|女和妄自尊大的笨蛋好了,但是在這裏你可別忘了人。人道主義在哪裡呢?你們一股腦兒想寫作!」奧勃洛莫夫的聲音幾乎變啞了,「你們以為,思想不需要心靈嗎?不,愛能使思想結出果實。你們應向墮落的人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如果他瀕臨死亡,就應該為他哭泣,而不是去嘲弄他,你們要愛他,在他身上看到自己,對待他像對待自己一樣。到那時,我才讀你們的書。並向你們鞠躬……」他說完又舒舒服服地躺在長沙發上。「他們描寫小偷、妓|女,」他又說,「卻忘記了人,或者不善於寫人。這裏你們發現了什麼藝術,什麼詩意呢?你們去揭露腐敗、齷齪的東西好了,只是請別拿這些東西去冒充詩。」
「那麼,你那裡有什麼新聞呢?」奧勃洛莫夫問。
奧勃洛莫夫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惜!」蘇季賓斯基說,「很好的天氣,我就盼望今天能喘一口氣呢。」
「逐出公民行列!」奧勃洛莫夫忽然從卞金面前站起來,深有感觸地說,「這就意味著忘記了在這個不成器的東西裏面還存在著至高無上的因素,忘記了這個變壞了的人畢竟也是人,也是你們自身。逐出!你們又如何把人從人類的圈子,從自然界,從上帝的仁愛之心中逐出去呢?」他兩眼閃著亮光,幾乎叫喊起來了。
「真的嗎?那局長怎麼說?」奧勃洛莫夫聲音顫抖地說,他一想起過去就感到害怕。
「是啊,損失很大,」阿列克謝耶夫說,「兩千可不是兒戲!聽說阿列克謝·洛金內奇今年的收入也不是一萬七,而只有一萬二……」
「還要到哪兒去?得了,您到我這裏來吃飯吧,我們可以聊一聊。我有兩件倒霉事……」
「您好,卞金,請別過來,請別過來,您剛從外邊進來,有寒氣!」奧勃洛莫夫說。
「您見過這東西嗎?」他指著自己的一隻手說,那隻手好像鑄在手套上一樣。
「這麼早您從哪裡來?」奧勃洛莫夫問道。
「您怎麼啦,什麼寒氣!我今天本沒想來找您,」阿列克謝耶夫說,「是碰到了奧夫奇寧,他把我拉到他家去了。我這是來請您的,伊里亞·伊里奇。」
「這算什麼!瞧,別列斯維托夫還拿附加費呢,他事情卻沒我做得多,而且什麼都不懂。當然,他沒有我這樣有聲譽,我很受器重。」他垂下眼睛謙虛地補充了一句,「部長不久前還提到了我,說我『是部里的精英』。」
「唉,老天爺!」扎哈爾從爐炕上跳下來,聲音沙啞地說,「上帝什麼時候才讓我歸去啊?」
阿列克謝耶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然後在一幅他已看過一千次的畫前站住,匆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從書架上拿起一件什麼東西,反覆地打量了一番,又放回原處,然後又打著口哨來回走動起來。他這樣做是為了不妨礙奧勃洛莫夫穿衣服和洗臉。這樣過了大約十分鐘。
「我找什麼信?我根本不知道您要什麼信?我又不識字。」
「您保證不跟任何人說嗎?」沃爾科夫繼續說著,在奧勃洛莫夫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蘇季賓斯基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那麼,要是您處在我的地位會怎麼辦呢?」奧勃洛莫夫疑惑地看著阿列克謝耶夫問道,很希望他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安慰一下自己。
「我……愛上莉季婭了。」他小聲地說。
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寧靜的快樂,因為他可以從九點到三點,從八點到九點都在自己的沙發上度過。同時他也感到驕傲,因為不需要寫報告,擬公文,他的感情可以無拘無束地奔放,他的想象可以海闊天空地馳騁。
「您聽見沒有,他都寫了些什麼呢?不僅不把錢送來,給我一些安慰,反而嘲笑,故意叫我不痛快!年年都是如此,現在我自己也不知怎麼辦好!『少兩千左右』!」
「不行,今天我們全編輯部的人都要到聖喬治飯店去,從那兒再去遊園。我晚上寫東西,天亮前送到印刷所去。再見。」
「還叫您快點!他著急——想必是他很需要。搬家——這是讓人難受的事情,麻煩事很多。」阿列克謝耶夫說,「丟失了這個,弄壞了那個,非常煩人!您這房子是挺可愛的……房租多少?」
「正是,」卞金附和道,「你很有分寸,伊里亞·伊里奇,您應該寫作!其實我也披露了市長的獨斷專行和老百姓中的道德敗壞,指出下屬官員的無所作為以及採取嚴厲而合法的措施的必要性……這種思想是不是……頗為新穎呢?」
「哎呀,多好的家庭啊!今年冬天每逢星期三都不少於五十個人參加,有時多達一百人……」
「然後大家都到葉卡特琳娜宮去,他們還叫我對您說,得雇一輛馬車。」
「嘿……既不走路,也不坐車。」奧勃洛莫夫說。
奧勃洛莫夫搖搖頭表示不要。
「施托爾茨能快點來就好了!」他說,「他來信說,很快就到,可是鬼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他能把事辦好。」
「書里都說了些什麼?」
「您昨天晚上才讀過什麼信,」扎哈爾說,「後來我就沒看見了。」
你永遠不會在他的臉上捕捉到某種關切或幻想的跡象,表明他這時正在同自己談話;你也永遠看不到他以探究的目光,去專註任何外界事物,想自己去了解它。
「哪個達申卡?」
「那本詩篇快出版了,您讀嗎?我可以給您捎一本……」卞金問道。
「您怎麼還躺著?」
「怎麼是自娛!寫得多麼真實啊!簡直令人發笑,真像一幅幅活的肖像。不論寫什麼人——商人、官員、軍官、崗警,全都活靈活現,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
「今天我們家有什麼隆重的招待會嗎?」奧勃洛莫夫說,等著客人進來。
「那還需要什麼呢?絕妙的是,您已經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這是激越的憤恨——也就是對惡德的憤怒的制止,對墮落的人的蔑視的譏笑九九藏書………這就夠了!」
「好樣的!」奧勃洛莫夫說,「只是得從八點干到十二點,再從十二點干到五點,在家裡還得干——哎喲喲!」
「不,在您家裡我總是覺得很好。我很滿意。」阿列克謝耶夫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奧勃洛莫夫說。
「好了,好了,你走吧,你走吧。」奧勃洛莫夫同時向對方喊道。
「有什麼辦法呢?你要拿錢就得幹事。夏天我得休息一下了。福瑪·福米奇答應想辦法特別為我安排一次出差……這樣我又可以拿到一筆差旅費——五匹馬的車補和一天三盧布的補助,然後是獎金……」
「什麼意思?」阿列克謝耶夫問道,極力做出驚訝的樣子。
「您都扯到哪兒去了?」奧勃洛莫夫欠起身來,吃驚地說。
「難道要起來嗎?」
在職務中他沒有特別固定的工作,因此同事們和上司們根本無法發現,他什麼事情做得差一點,什麼事情做得好一些,從而也就很難確定他究竟擅長做什麼;如果交給他做這件或那件事,那麼他做完后,總是讓上司難於對他的工作做出評價,上司看一看,讀一讀,最後只好說:「先擱著吧,我以後再看看……大概差不離。」
「陷得太深了,親愛的朋友,」奧勃洛莫夫目送著他,心裏想道,「對世界上的其他一切東西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並且沉默不語,但卻可以出人頭地,逐步地掌握大權,平步青雲……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仕途!在這裏,人——人的智慧、意志、情感的需要是很少的!這是為什麼?那不過是奢侈品而已!人活了一輩子,他身上的許多東西還從來沒有動過……然而從十二點到五點他在辦公室辦公,從八點到十二點又在家裡辦公——不幸啊!」
「您說!」
「是的,相當忙。每星期要寫兩篇文章,然後寫點書評,對了,我寫完了一篇短篇小說……」
「這麼說,你真是忙!」奧勃洛莫夫說,「你一直在干。」
「沒有。」
「當然,人家在等著咱們,您也是想去的。」
「伊里亞·伊里奇,我請你參加婚禮,請你當男儐相,記住……」
「你來吃午飯吧,我們慶祝你的高陞!」奧勃洛莫夫說。
「那當然!我這套燕尾服就是特地為今天訂製的。要知道今天是五月一日,我要和戈留諾夫騎馬到葉卡特琳娜宮去。啊哈,您不知道吧?米沙·戈留諾夫陞官了,所以我們今天是大不一樣了。」沃爾科夫高興地說。
「什麼?」
「你還上班嗎?怎麼那麼晚呢?」奧勃洛莫夫問道,「你通常是十點鐘就……」
他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並在圈椅上坐下來,可是忽然又跳了起來,拭擦衣服上的灰塵。
「可是,我們那位謝苗·謝苗內奇卻毛病很多,」蘇季賓斯基說,「就會自吹自擂地蒙人。最近他辦了這麼一件事:省里來了呈文,申請在我們部屬機關一座大樓下面蓋一個狗窩,以防公物被盜。我們的建築師是一位做事很認真的人,內行而且誠實,他擬了一個合情合理的預算,沒想到謝苗竟然認為預算過大,便去調查,到底多少錢能蓋一個狗窩。結果他發現有一個地方可以少花三十戈比。於是馬上打報告……」
「你們的省長是誰?」阿列克謝耶夫問。
「不,卞金,我不打算讀它。」
「好極了!很久了嗎?她好像很可愛。」
「那當然,一定!」奧勃洛莫夫說,「那麼,庫茲涅佐夫、瓦西里耶夫、馬霍夫怎麼樣?」
奧勃洛莫夫笑了笑:「是的……很好……不過……」
「幹嗎那麼著急,伊里亞·伊里奇?」阿列克謝耶夫說,「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一切困難都會得到解決,熬著總有出頭之日。」
「我給您寄來,您看看。」
「那就讓『有些人』搬家好了。我可是任何變動也受不了!這還只關係到住處!」奧勃洛莫夫說,「您再看看村長的信里對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就拿信給您看……信在哪兒呢?扎哈爾,扎哈爾!」
整個這個阿列克謝·瓦西里耶夫、安德烈耶夫,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姓氏,都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一個不完全的、無個性特徵的暗示,一個不響亮的回聲,一種不清晰的反光而已。
「到奧夫奇寧家去,走吧,馬特維·安德烈依奇·阿里揚諾夫、卡濟米爾·阿里別爾托夫·普海洛、瓦西里·謝瓦斯季揚內奇·科雷米亞金都在那兒。」
他又發起愁來。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奧勃洛莫夫才想起來。
除了他母親,未必有任何人發現他出世了。活著的時候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想必也不會有任何人關心他在人世間消失。沒有人會問起他,憐惜他,也沒有人會因他的死而高興。他沒有任何敵人,也沒有任何朋友,熟人倒很多。也許只有為他出殯的行列會引起過路人的注意,是他們第一次對這個沒有固定外貌的人表示致敬,脫帽鞠躬。也許還有些好奇的人跑到出殯隊伍的前面去打聽死者的姓名呢,不過立即也就忘了。
「那麼,你是要我去寫大自然的風花雪月——玫瑰啦,夜鶯啦,或者在寒冷的早晨啦,可是在我們的周圍,一切都在沸騰著,運動著。如今我們卻只需要赤|裸裸的社會心理學,還不是唱頌歌的時候……」
「這是新的系帶細羊皮手套!您瞧,它束得多緊啊,無須花老長時間去扣扣子,帶子拉拉就行了。剛從巴黎買來的。想不想讓我給您捎一副來試一試?」
「人家要把我從住宅里攆走。您想想——要搬家,就要折騰,亂鬨哄的,想一想都感到可怕。要知道在這所住宅里我已經住了八年。房東竟跟我開這種玩笑,他說『您搬家吧,快一點』。」
「喂,如果您願意去的話,米沙可以另給你準備一匹馬。」
「我的天啊!大概會乏味得要命!」
「既然是這樣……好吧……您就……」阿列克謝耶夫說。
「穆辛斯基家?得了吧,半個城市的人都到他那兒去!什麼幹什麼,在那兒大家無所不談……」
「老是談一個話題,多乏味!大概是一批學究吧!」奧勃洛莫夫打著哈欠說。
奧勃洛莫夫發現自己也扯遠了,便連忙打住,站了一會兒之後,打著哈欠,慢慢地躺在長沙發上。
卞金看到自己真的是扯遠了,便連忙把話打住。
「通常是,但現在不同了,十二點我才出門。」他把重音放在「出門」這兩個字上。
「他們到那裡去幹啥,又何必叫我去?」
「再見,卞金。」
「那您就去洗呀!」
「對,就該這麼辦!」他堅定地說,幾乎從床上坐起來了,「而且要儘快地辦,不許半點拖延……首先……」
進來的人說不好是多大年紀,在這樣的年齡段里,也很難給他面貌下斷語。他不美,也不醜,不高也不矮,既不是金髮男人,也不是黑髮漢子,天生就是一個沒有任何顯著特點、既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的人。有許多人叫他伊萬·伊萬內奇,也有人叫他伊萬·瓦西里奇,還有人叫他伊萬·米哈雷奇。
「瞧,伊里亞·伊里奇,剛說過,https://read.99csw.com我們到奧夫奇寧家去吃飯,然後去葉卡特琳娜宮……」
他一年大概有三百盧布的收入,此外,他還在衙門裡擔任不太重要的小職務,領一筆數目不大的薪俸。因此他吃穿不愁,不用向別人借錢,也不會有任何人向他借錢。
「是的,很可愛。你願意的話,我們到她家吃飯去……」
阿列克謝耶夫望著天花板在想自己的心事。
「對不起,沒有時間了,」沃爾科夫急忙地說,「下一次再談吧!不想跟我去吃牡蠣嗎?到那時您再跟我說吧。您來吧,米沙請客。」
「嗯,吃飯……」奧勃洛莫夫不感興趣地說。
「我……大多是遊記之類的東西。」
「您怎麼還沒有把信找出來?」
於是,他走了。
「他有一匹棗紅馬,」沃爾科夫繼續說,「他們團的人都騎棗紅馬,我騎的馬是烏黑色的。您怎麼樣,走路還是坐車去?」
「您好,伊里亞·伊里奇?」
「對,這真是現實主義流派。」奧勃洛莫夫說。
「為什麼?它現在很轟動,大家都在討論……」
「是好人,好人,名不虛傳。」
鈴聲又響了。
「人,你們得會描寫人!」奧勃洛莫夫說,「你們得愛人……」
「啊哈!」沃爾科夫漲紅了臉,「要我說嗎?」
他沉思了起來。
「不行,我有點身體不適。」奧勃洛莫夫說,皺起了眉頭,拉拉被子蓋在身上,「我怕潮濕,現在外邊還沒幹燥。您今天要是能來吃飯多好啊,我們就可以聊聊天……我有兩件倒霉事……」
「那您打算怎麼辦?」阿列克謝耶夫沉默了一會兒后問道,「搬還是不搬呢?」
「等施托爾茨來了,我要問問他,」奧勃洛莫夫繼續說,「好像有七八千……糟了,沒有記賬!如今他才給我六千!是啊,我會餓死的!靠什麼去生活?」
「目前還可以,斯溫金丟了一份卷宗!」
「可是村長的信呢,住宅呢?」他忽然想起來,陷入了沉思。
「大人,」奧勃洛莫夫開始念道,「養育我們的父親……」這裏奧勃洛莫夫略去了一些問候的話,從中間念起:
「我對您說了我的事情嗎?」奧勃洛莫夫活躍地問道。
「啊,我猜著了!」奧勃洛莫夫說,「你升處長了!很久了嗎?」
「我?還好,健康又快樂,很快樂!」年輕人動情地加了一句。
「那您就跟他說!」阿列克謝耶夫搖搖頭說。
「從裁縫那兒來。您瞧瞧,這燕尾服好看嗎?」說著他在奧勃洛莫夫跟前轉了一下身子。
「他很善良,性格溫順、平和。」奧勃洛莫夫說。
「局長下令說,不找到卷宗就扣發獎金。這是一份關於懲處事宜的重要卷宗。局長認為,」蘇季賓斯基差不多用耳語補充說,「他是故意把卷宗丟掉的。」
他剛出去,又走了回來。
他的頭髮梳得很好,衣著無可挑剔,他的臉龐、襯衣、手套、燕尾服全部鮮艷奪目,坎肩上掛著一串精緻的帶著許多小飾物的小鏈子。他掏出一塊細麻紗手絹,聞了聞上面的東方牌的香水,然後不經意地用它揩一揩臉,在光亮的帽子上和上了漆的皮靴上撣了撣。
他轉過臉來看看桌子,那兒一切都平平整整,墨水幹了,鵝毛筆不在了,他很高興,因為他仍然無憂無慮地像剛生下來的嬰兒那樣躺著,既不隨便亂花錢,也不出賣任何東西……
關於它的姓氏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一些人說他姓伊萬諾夫,另一些人則叫他瓦西里耶夫或安德烈耶夫,還有一些人認為他姓阿列克謝耶夫。初次同他見面的局外人聽說了他的名字后,立刻就忘記了,連他的面貌也忘記了。他說的話也沒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沒有給社會增添什麼東西,就像他不存在也不會使社會減少什麼東西一樣。他頭腦里沒有任何機敏、新奇的東西,就像他身上沒有任何特點一樣。
「正因為無所不談,可見很乏味。」奧勃洛莫夫說。
「嗬,不得了!」奧勃洛莫夫說,從床上一躍而坐起來,「你是不是和義大利的歌手一樣,有一副好嗓子?」
「不過我現在該到印刷所去了,」卞金說,「您知道我為什麼到您這裏來嗎?我想勸你到葉卡特琳娜宮去,我有一輛馬車。我明天要寫一篇關於遊園的文章。咱們一塊去遊覽,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您可以提醒我,兩個人會更好玩。您去吧……」
「不可能。」奧勃洛莫夫說。
「我根本沒打算搬,」奧勃洛莫夫說,「我連想都不願去想,讓扎哈爾去想辦法吧。」
「你好,蘇季賓斯基!」奧勃洛莫夫高興地向他打招呼,「你總算看老朋友來了!別過來,別過來!你剛從外面進來,有寒氣。」
「有兩件倒霉事!不知怎麼辦。」
「天曉得,您想些什麼啦!」奧勃洛莫夫幾乎自言自語地說,「您怎麼會念念不忘戈留諾夫一家人呢?」
「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下雨是您想出來的,您覺得天陰是因為您的窗戶多少時間沒有拭擦了!一層又一層的髒東西,黑得根本不透光,而且整個窗帘幾乎都放下了。」
「不,不記得了!好看嗎?」奧勃洛莫夫問道。
「再等一等,還早。」
「這是到哪兒去?我哪兒也不想去……」
「晚上看完芭蕾舞後來喝茶,給我們講講那邊的情況。」奧勃洛莫夫邀請他。
「寫一個城市的市長打市民的嘴巴……」
「需要用錢,我秋天結婚。」蘇季賓斯基補充說。
「這是騎兵服,騎馬穿的。」
「啊!原來是這樣!難道您騎馬?」
奧勃洛莫夫陷入抽象臆想之中,竟沒有發現床邊已站著一位又瘦又黑的先生,他臉上長滿頰髭、唇髭和西班牙式的短鬍子,而且是故意衣冠不整。
「再坐一會兒吧!」奧勃洛莫夫挽留他說,「我順便還想跟你商量點事呢,我有兩件倒霉事……」
「哪兩件?」
「穿什麼衣服,我還沒有洗臉呢。」
「你好,伊里亞·伊里奇,早安!想來看你了,」客人說,「可是你知道我們擔任的是什麼樣的鬼差使!你看,準備一個報告得帶整箱的材料。就是現在,如果上邊還需要什麼的話,我已經吩咐信差立即趕到這兒來。簡直連一分鐘也不能自己支配。」
「庫茲涅佐夫早結婚了,馬霍夫接替了我的位子,瓦西里耶夫調到波蘭去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得了弗拉基米爾勳章。奧列什金呢,則要稱他『閣下』了。」
「您很忙吧?」奧勃洛莫夫問道。
若是有人在大街上碰見他,問他:「上哪兒去?」他就說:「我上班去。」或者說:「去商店裡。」或者說:「去看什麼人。」如果有人說「不如跟我到郵局去」,或者「到裁縫鋪去」,或者「去散步」,那麼他就會跟著這個人去郵局、去裁縫鋪、去相反方向的地方散步去了。
這時前室的該死的門鈴又響起來了,奧勃洛莫夫和阿列克謝耶夫兩人都震顫了一下,扎哈https://read•99csw•com爾即刻從爐炕上跳下來。
「什麼內容?」
「是不是給省長寫封信?」奧勃洛莫夫猶豫不決地說。
就連扎哈爾(他經常地對那些聚集在大門口或小鋪里公開交談的人介紹所有去拜訪他主人的各種客人)在提及這位……我們就姑且稱之為阿列克謝耶夫的人時,往往也感到難以介紹,他想了很久總也捕捉不到這個人的突出特點,從而勾勒出他的外表、舉止或者性格上的特點來,最後只好把手一揮,說:「此人四不像。」
「可乾的事多著呢!讀書、寫作……」奧勃洛莫夫說。
「好極了!工藝高超,」伊里亞·伊里奇說,「只是後面怎麼這麼肥?」
「到那兒幹什麼呢?」
「您起來吧,該穿上衣服了。」
「一個非常好的人!有時你公文中出點差錯,有疏漏的地方,意思領會錯了——都不要緊,只是吩咐另一個人重做一下就是了。真是非常好的人!」奧勃洛莫夫說。
「瞧,您什麼都怪我!」
「再見,」蘇季賓斯基說,「我聊的時間太長了,說不定那邊有什麼事要找我……」
「那麼,我們過去的同事們怎麼樣?」
「它對整個社會運行的機製作了揭露,整篇東西寫得富於詩意,所有的原因都觸及到了,對所有的社會階層都進行了審視。作者把一個無恥的、行為不端的大官和一群矇騙他的貪污分子,各類妓|女——法國女人、德國女人、芬蘭女人等等……都送到了法庭上加以審訊,活生生的,真實得令人吃驚……我只聽過某些片斷,作者真偉大!從他身上可以聽到但丁、莎士比亞的聲音……」
「累?什麼叫累?快活極了!」他無憂無慮地說,「早晨讀讀報,得了解點時局,知道點新聞。謝天謝地,我的差使不需要經常上班,只要每周兩次到將軍家裡坐一坐和吃午飯,然後到很久沒去的地方去拜訪拜訪,有時……俄羅斯劇院或法國劇院有新女演員來了,那就是要上演歌劇了,我就去訂票。如今我正在談戀愛……夏天快到了。他們已經准了米沙的假,我要跟他到鄉村去一個月,過過多樣化的生活。那兒可以打獵。他們的鄰居也非常的好,可以開露天舞會。我要和莉季婭去小樹林里散步、划船、採花……呵!」他高興得轉了一個圈,「不過,我該走了……再見。」他一邊說,一邊在蒙上了灰塵的鏡子里徒然地左照右照起來。
「這不是睡衣,而是睡袍。」奧勃洛莫夫說,美滋滋地把寬大的衣襟往自己身上裹緊。
「在復活節前,」他說,「可是事情多得可怕!八點至十二點,十二點至五點在辦公室,晚上也要工作。和大家完全疏遠了!」
「嘿!原來你當上處長了!」奧勃洛莫夫說,「恭喜你!怎麼樣?想當初我們在一起還都是小科員。我看,你明年就要升五品官啦!」
「不行,不行,我還是過兩天再來吧。」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怎麼,奧勃洛莫夫,您連達申卡都不知道!她要是跳起舞來,全城都要發瘋!今天我和米沙去看芭蕾舞,他要擲一束花。我得領他去:他膽子小,還是一個新手……哎呀,我得去買茶花了……」
「可不是嗎?」高興的文學家再次肯定地說,「我貫徹的就是這種思想,我知道這是一種新的大胆的思想。有一位過路人親眼目睹了這次打人事件,後來他當面向省長告了狀,省長便派一位官員下去實地調查,順便查明市長的個人品格。這位官員把一些小市民召集起來,好像是向他們了解商業方面的情況,同時也收集市長的材料。可是這些小市民怎麼樣呢?他們點頭哈腰,笑臉相迎,滿口誇獎,把市長捧上了天,於是這位官員便從旁打聽。人們對他說:這些小市民都是些危險的騙子,他們販賣腐爛的東西,缺斤短兩,連官家也欺騙,全是些品行不端之徒。因此打他們嘴巴,是正當的懲罰……」
「哪裡去找另一所這樣的房子?」奧勃洛莫夫說,「而且還那麼著急。這房子乾燥、暖和,家裡很安靜,就發生過一件失竊的事。天花板好像不大牢靠了,石灰已經脫落,但一直也沒有塌下來。」
「關於貿易、婦女解放,我們正面臨的美好的四月天和新發明的滅火劑。怎麼,您不看報?要知道,那裡寫的都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更擁護文學中的現實主義流派。」
「怎麼都去呢!不,不會都去!」奧勃洛莫夫懶洋洋地說。
「晚上寫東西。」奧勃洛莫夫想,「那什麼時候睡覺呢?他一年大概可以掙五千盧布!這就不少了!不過要不停地寫,把自己的思想、心智花在小事情上,改變自己的信念,出賣智慧和想象力,違背自己的天性,激動、暴怒、著急,沒有安寧,不停地東奔西跑……不斷地寫啊,寫啊,就像是一個輪子,一架機器:明天、後天、逢年過節、一年四季,沒完沒了地寫,什麼時候才會停下來歇口氣呢?不幸的人!」
又一次的門鈴打斷了他的沉思。
「是啊,確實不應該,」阿列克謝耶夫說道,「不過,這些農民哪裡會講客氣呢?這種人是什麼也不懂的。」
「你以為怎樣?能早點脫身就好了,還來得及去葉卡特琳娜宮……對了,我是順便來問你是否想參加遊園?我可以順便……」
「對了,漠不關心!」奧勃洛莫夫說,「我馬上把村長的信拿給您看;我都傷透腦筋了,您還說我漠不關心!您從哪裡來啊?」
「信在哪兒呢?」伊里亞·伊里奇懊喪地說,「我又不會把它吃掉,我記得非常清楚,你從我這裏拿去,不知放到什麼地方去了。瞧,那不是信嗎?」
「要好好想一想,伊里亞·伊里奇,不能倉促做出決定。」阿列克謝耶夫說。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作家的。瞧,你不是也沒有寫作嗎?」蘇季賓斯基反駁說。
「還早什麼!他們要求十二點鐘到,提早吃飯,兩點鐘左右就去遊園,快去吧!要不要叫人來幫您穿衣服?」
「那您就去拜訪梅茲德羅夫好了,」沃爾科夫打斷他的話,「那邊倒是只有一個話題——談藝術。他們只談威尼斯派、貝多芬、巴赫、達·芬奇……」
「我現在乾的不就是讀讀寫寫嗎?」
「一萬二總不是六千吧……」奧勃洛莫夫打斷了他的話,「村長使我傷透了心!即使真要發生歉收和旱災,也不該提早讓我傷心呀!」
「他們幹嗎要費這種腦筋?是為了開心嗎?為了說明他無論寫什麼,都能寫得很真實?可是卻沒有生命力,不了解生命,沒有同情心,沒有你們所說的那種人道主義精神,只有自尊心。他們寫小偷、妓|女,就像在大街上抓住這些人,並送他們到監獄里去。在他們的小說里沒有『無形的眼淚』,只有公然的、粗野的譏笑和憤恨……」
「哪怕是出於好奇您也去讀一讀。」
「我從小鋪來,去打聽雜誌出版了沒有。您看了我的文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