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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其他客人不常來,就是來了也只留片刻,前面提到的三個客人就是這樣。奧勃洛莫夫跟大家的來往越來越少了,他有時也對某一新聞發生興趣,或者跟人做五分鐘的交談,但僅此而已,接下去就沒有話了。可是別人卻需要他進行交流,要他參与他們感興趣的活動。他們在人群中行動自如,大家對生活都有自己的見解,唯有奧勃洛莫夫卻不願意了解生活。他們要把他也拖進去,而他卻不感興趣,這使他反感,不合他的意。
「這個時候能往哪兒去?」扎哈爾更不客氣地回答道。
有一個人倒合他的意。可這個人也不給他安寧,他喜歡新的東西,喜歡社交,熱愛科學和整個生活,但好像愛得更深一些、更真摯一些。奧勃洛莫夫雖然對一切人都很好,但真心地喜歡和相信的卻只有他一人,也許是因為他倆在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並且一起生活的緣故。這個人就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施托爾茨。
問題在於,塔蘭季耶夫只不過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口頭上他能把一切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尤其是涉及別人的時候。可是一旦需要動動手指,或者挪動一步,總之,需要他把自己創立的理論付諸實踐,採取實際行動,顯示處理事務的能力和效率時,他就完全變了另一個人,就不中用了:他會突然為難起來,身體也不舒服了,時而說不方便,時而說有別的事情,而哪一件事情他也不著手去做,即使做了,也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他就像一個小孩那樣顧此失彼,甚至連一些起碼的read•99csw•com常識也沒有,不是延誤了時機,把事情弄得半途而廢,就是毫無章法,最後留下一個爛攤子,叫人無法收拾,而且事後還要罵娘。
他以青年人的感受能力,聆聽著父親及其同僚們談論由他們這些昔日書吏們經手過的各種民事和刑事案件,其中不乏引人入勝的故事。
塔蘭季耶夫是一個思維敏捷而滑頭的人,對一般的日常生活問題或複雜的法律案件誰都說不過他,他能很快地在任何情況下想出一切行動的理由,而且巧妙地找到證據,最後還幾乎總是要把向他討教過的人奚落一番。
塔蘭季耶夫一到來就熱鬧非凡,把奧勃洛莫夫從死水一潭和寂寞無聊的氛圍中拉了出來。他大喊大叫,吵吵嚷嚷,彷彿在演一出獨角戲,慵懶的主人也就免得開口和動手了。塔蘭季耶夫把生命和運動,有時還有外界的新聞帶進了這個被睡眠和寂靜統治著的房間里。奧勃洛莫夫可以一動不動地傾聽和觀看他面前這個活物如何不停地走動和不停地說話。此外,他的憨朴也使他相信塔蘭季耶夫真能給自己出點好主意。
這個天資聰穎的孩子學完了三年的拉丁文法和句法,並開始研讀科爾內利·內波斯的著作,但是父親認為他有這些知識就夠了,已經大大超過老前輩了,再學下去,就可能要妨礙他的仕宦前途了。
他父親以read.99csw.com前是外省的一個書吏,本想把自己處理訟事的技能和經驗傳授給兒子,讓兒子也去干他如魚得水般干過一輩子的事業。但是命運給他做了另一種安排。這位過去由於家境貧寒只讀過一點書的父親,不願意他的兒子落後於時代,希望兒子除了高明地掌握訴訟之道外,還要學點別的東西,他讓兒子跟一位神父學了三年的拉丁文。
奧勃洛莫夫容許阿列克謝耶夫來訪則有另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如果奧勃洛莫夫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即默默地躺著打盹兒,或在房間里踱步,那麼阿列克謝耶夫則好像不在這兒一樣:他也是默默地打盹兒,或者看一本書,仔細地觀賞某些圖畫或小玩意兒,懶洋洋地打著哈欠直到流出眼淚。他可以這樣待上三個晝夜。如果奧勃洛莫夫感到一個人太寂寞了,覺得有必要表述一下思想、說說話、讀讀書、發發議論、發發脾氣,那麼隨時都有這麼一個順從的、現成的、聽話的人和參加者。不管是沉默、談話或激動,也不管是什麼思維方式,這個人都會一樣地表示同意。
進來的人,四十多歲,身材高大,寬寬的肩膀,粗線條的臉,腦袋大,脖子短,眼睛突,嘴唇厚。乍一看,這個人會讓你產生一種粗魯而又不整潔的看法。顯然,他不追求衣服的雅緻,也不經常刮臉,看來他對此很不在乎,不以自己的穿著不好而發窘,而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派頭。
他暫時出去了,奧勃洛莫夫正急切地等著他回來。
這是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塔蘭九*九*藏*書季耶夫,是奧勃洛莫夫的同鄉。
這兩個俄國無產者來幹什麼呢?他們非常清楚:來吃飯、喝酒、抽好煙。他們找到了一個溫暖、安靜的好去處,而且每次都一樣地受到接待,即使算不上熱情,卻也不算冷漠。
更有一幫奢侈的享樂者,他們的生活需要有這種補充。世上要是沒有這種多餘的人,他們會感到寂寞。你想想,誰來把不知放在哪兒的鼻煙壺找出來遞給他們,或者把掉在地上的手絹拾起來呢?他們頭痛的時候向誰去訴苦並有權得到同情呢?做了噩夢對誰講,叫誰來替他們解這些夢呢?睡覺前又讓誰來替他們讀書催眠呢?況且,有時還可以派這些無產者到附近城鎮去買些東西或幫助處理一些田莊事務,總不能事事都親自去奔跑吧!
他的行為大胆而隨意,語言敏捷,嗓門大,而且總是氣沖沖的,如果你遠一點聽他說話,你會覺得是三輛空車在橋上經過。他從不在乎有誰在場,總有詞來應付。一般地說,他對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朋友,態度都很粗野,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跟你說話,甚至在你家吃午飯或晚飯,那都是他給了你很大的榮譽。
塔蘭季耶夫用陰鬱的眼光看待一切,對周圍的一切事物抱有一種輕蔑的、公開憎惡的態度,詛咒世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受到不公正待遇而抱屈的人或者是懷才不遇的人,也像是一個在命運的驅趕下東奔西走而又不甘心、不氣餒的強人。
「家裡有人嗎?」前室有人大聲地、不客氣地問道。
十六歲的米哈依不知道拉丁文有read.99csw.com何用處,在父母親家裡待著時漸漸忘記了。他等待著將來能得到出席地方自治法院或縣級法院的榮譽,便經常跟著父親出去參加各種宴席。正是在這樣的學堂里,在這些公開議論的場合中,這個年輕人的頭腦發展到了極其精微的程度。
他以苦楚的心情和蔑視的態度對待自己現在的抄寫文件、裝訂卷宗之類的工作。只有最後的一線希望還在遠方向他微笑,那就是去干包收酒稅的差使。他認為,只有以此去代替他父親要他繼承而又沒有完成的事業,才是唯一有利可圖的。可是在這一期待中,他父親為他準備和創立的為人處世、賄賂和耍滑的理論,由於沒有了值得為之一顯身手的外省的主要舞台,便被運用到了他在彼得堡卑微生活中的一切瑣事上,還由於缺乏官場的交際而滲透到了與朋友的關係中。
但是,為什麼奧勃洛莫夫允許他們到自己家來呢?這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因為,直至今天,在像奧勃洛莫夫田莊這種偏遠的地方,每一戶殷實人家都聚集著這麼一些男男女女,他們既無可靠的飯碗,又無一技之長,也不生產,只有一個填不飽的胃;而且他們幾乎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
不過,所有這一切並沒有得出什麼結果。儘管父親盡心儘力,卻也沒有把米哈依培養成一名精通業務的訟師。如果不是命運破壞了他的計劃的話,老人本來會獲得成功的。米哈依的確已從父親的談話中掌握了他的全套理論,只差把理論付諸實踐了。不料父親去世了,他還沒來得及進入法院工作九九藏書,一位恩人便把他帶到了彼得堡,替他在某個局裡謀了個錄事的職位,以後便把他忘了。
他在靈魂中就是一個貪官,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他由於無案可辦,也沒有求他辦案的人,便巧妙地勒索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天知道他怎麼竟能用狡猾和糾纏的辦法去強迫別人請他吃飯,不管在什麼地方,也不管是什麼人;他還毫無道理地要求所有的人尊敬他。他愛找別人的碴兒,卻從不因為自己的衣服破爛而感到羞愧。可是,如果一兩天不能大吃大喝一頓,他就會彷徨不安。
最常來拜訪奧勃洛莫夫的就是這兩個人。
這樣,塔蘭季耶夫一生都是個理論家。他過去所學的拉丁文、他原來掌握的那套公正地和不公正地任意斷案的精緻的理論,在彼得堡的職務中根本用不上,然而他身上卻有一股沒有發揮出來的力量,他自己也意識到,這種力量被同他作對的環境永遠鎖在其體內,已無希望施展,就像童話里說的惡魔被鎖在了施了法術的城牆裡一樣,已失去了害人的力量。也許正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身上這股徒勞無益的力量,塔蘭季耶夫對人的態度才如此粗暴和不友善,經常生氣和罵人。
然而,打從二十五年前他在某衙門處室當錄事後,一直干到頭髮斑白,也沒有變更過職位,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都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升遷問題。
因此他在自己的熟人的圈子裡就像一隻大的看家狗,見到誰都吠,不讓你動彈。但與此同時,一見有肉扔過來,他准能在空中叼住它,不論這塊肉從哪裡扔過來或者扔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