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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奧勃洛莫夫後來發現,這種情況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有這樣一些上司,他們把起來迎接自己的下屬被嚇得臉孔發獃這種情況,看作不僅是對自己的一種尊敬,甚至是一種竭誠和業務能力。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嘴角上的絨毛變成了粗硬的鬍鬚,閃亮的眼睛成了晦暗的圓點,腰身粗起來,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已經滿三十歲了,可是他還未在任何一種行業中邁出過一步,依然站在門外,站在十年前他所在的地方。他一直準備進入生活,一直在頭腦中描繪著自己未來的藍圖,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也必須經常地對這份藍圖作某些修改,或揚棄其中的某些東西。
比方,他卧室里天花板的裂縫他並不害怕,因為他已經看慣了。至於房間里永久窒悶的空氣,長期的閉門不出,比晚間的潮氣更有害於健康,每天吃得過飽是一種慢性自殺等等,這些問題他也從未考慮過,因為也是習慣了,所以也不害怕。
所有的同僚們都好奇地等著,看上司如何召見奧勃洛莫夫,如何冷漠地鎮定地質問他「是否把文件發到阿斯特拉罕去了」。大家都感到困惑:伊里亞·伊里奇將用什麼樣的嗓音回答這個問題。
他對運動,對生活,對人多的場合,對忙碌都不習慣。
在這些幸福的日子里,也曾有不少的美女向伊里亞·伊里奇投來溫柔的、絲絨般的甚至充滿激|情的秋波,無數默許的微笑,兩三次偷吻,還有更多的友好的握手,握手時心痛得會讓人流淚。
伊里亞·伊里奇認為,上司應設身處地地為下屬考慮到這樣的程度:關心地打聽他夜裡睡眠怎樣,為什麼他兩眼渾濁,是否頭痛。
他的年收入已從五千紙盧布增加到了七千至一萬紙盧布。這時候他的生活也變了樣,比較寬裕了;他租了一幢比較大的房子,增添了一個廚子,還九九藏書養了兩匹馬。
先前,父母親在世時,住得比較擠,住所只有兩個房間,僕人也只有從鄉下來的扎哈爾一個。父母親去世后,他就成了三百五十名農奴的唯一擁有者,他得到的這份遺產是在一個遙遠的省份里,幾乎到了亞洲地區。
伊里亞·伊里奇和他那一群朋友的分手就更冷淡了。村長的第一封關於歉收的信來了之後,他立刻就把第一個朋友,即廚師,換成了廚娘,然後又賣了馬,最後把其餘的「朋友」也放走了。
起初他覺得整天在家裡穿得整整齊齊很難受,後來也懶得去做客吃飯了,除了幾個親密的朋友外(他們是單身漢),因為在他們家裡可以取下領帶,解開坎肩,甚至可以「躺一躺」,或睡上個把小時。
一天,他發送了一份重要文件,本應發到阿斯特拉罕,他卻發到阿爾漢格爾斯克去了。事後上級便追查是誰的過錯。
儘管他有這些怪癖,他的朋友施托爾茨還是能夠把他拉到人群中去。不過施托爾茨經常離開彼得堡去莫斯科、尼日尼、克里米亞,然後又出國。他不在,奧勃洛莫夫整個地又回到了蟄居狀態,除非發生了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否則就不可能把他拉出來,可是這種非同尋常的事情總不見發生,而且近期也沒有要發生的預兆。
他在社交界的活動倒比較成功。
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他出門,他在自己的寓所里,住得越來越牢、越來越穩了。
他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一種說法:只有早晨蒸發的水汽才對人體有益,晚上的水汽有害。於是他就害怕潮氣了。
他在社交界扮演的就是這種角色。對於青年時代那些受人欺騙或者被他欺騙過的希冀,那些溫馨而又憂傷的美好回憶,他只是手一揮就過去了,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即使到了老年,想起來也會心跳不已。九九藏書
不然就是一種神經性恐懼症的發作:他害怕周圍的寂靜,或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害怕什麼——只是覺得不寒而慄。有時他恐懼地瞟一眼黑暗的角落,於是,想象力便跟他開玩笑:鬼神出現了。
上司走進屋裡來時,伊里亞·伊里奇忽然也膽怯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上司跟他說話時,他的嗓子就變啞了,變得又細又難聽,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嗓子。
有兩次深夜被叫起來寫「札記」。有幾次是他做客時,局裡信差找上門來,也是叫作這類札記。這些都使他感到害怕,感到十分煩惱。
奧勃洛莫夫還沒有等到給他做出處罰,便自己回家去了,然後送去了一份醫生證明。
伊里亞·伊里奇本不需要如此害怕自己這位對人善良、友好的上司,這位上司從沒對任何人做過不好的事,下屬對他也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沒有更高的要求了。從沒有人聽見這位上司說過難聽的話,或者叫喊和發火,他從來不要求,總是請求。請人做事,請人到家做客,連拘捕人時,他也請求。他對任何人都從不稱呼「你」,全部稱呼「您」,不論是對一位官員還是對在場的所有官員,都這樣。可是不知為什麼,上司在的時候,下屬便都膽怯起來。他們在回答上司的親切問話時,連嗓音都變了,不像跟其他人那樣說話了。
很快,晚會也使他厭煩了,因為晚會上要穿燕尾服,得天天刮臉。
不過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在一個人還處於稚嫩的時候,那時他會把任何一個男人都當成知心朋友,也幾乎能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並準備向她求婚。有些人甚至真的這樣幹了,從而造成極大的悲痛而終身遺憾。
奧勃洛莫夫看看別的人,自己也嚇了一跳。儘管不論他還是其他人都知道,上司不外是申斥他幾句罷了九九藏書,但是他自己良心上的自責卻嚴厲得多。
奧勃洛莫夫勉強地幹了兩年的差使,也許再干到第三年,便能晉級,但是一個特殊事件迫使他提前退了職。
不過這隻能是臨時救急,生病總是要康復的,病好后還是要天天上班。奧勃洛莫夫受不了,於是申請退職。他的公務活動就這樣結束了,後來也沒有恢復。
當時他還年輕,即使不能說他生龍活虎,至少也比現在要活躍得多,充滿各種追求,有過種種想法,對命運對自己都有過許多期待,隨時準備干一番事業,扮一種角色,自然首先是在職務方面,這正是他到彼得堡來的目的。然後也考慮過他在社交界的作用。最後,在一種遙遠的前景中,即從青年進入成熟期的轉變中,家庭幸福也在腦海中閃現過,並向他微笑。
在社交界,他同女人的交往很少達到讓他一連幾天感情勃發、陷入纏綿熱戀的程度,因此他的戀情都沒有發展成羅曼史,而往往是在戀愛的初期就停止了,其純潔無邪的程度不亞於寄宿學校未成年女學生的戀愛故事。
當他知道,一個健康的官員,至少要在發生地震這麼大的情況下才可以不去上班時,他感到很不痛快,因為很倒霉,彼得堡從不發生地震。水災當然也可以叫人不上班,但水災也很少發生。
有些人認為他乾脆不回答:因為他無法回答。
他原以為,一個地方官員就組成一個和諧、親密的大家庭,不斷地關心彼此的安寧和歡樂;到衙門上班絕不是一種必須天天遵循的習慣,雨雪泥濘的天氣,酷暑,或者乾脆心情不佳的時候,都可以成為不去上班的充分而合法的託詞。
當文件袋上標著「要件」或「特要件」的字樣在他眼前閃現時,當他被迫去做各種查詢、摘錄、翻閱檔案,在兩指厚的本子(把它稱為「札記本」,真是開玩笑)里不九-九-藏-書斷地抄寫時,他就更深深地陷入思考了。此外一切都要求快辦,直往前趕,不許片刻停留,一件事沒有脫手,又狂熱地抓另一件事,彷彿這第二件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一旦完成後,便束之高閣,再去抓第三件——如此沒完沒了!
奧勃洛莫夫貴族出身,十品文官,在彼得堡住了將近十二年,從未離開。
這份醫生證明說:「茲證明:十品文官伊里亞·奧勃洛莫夫患有心臟肥厚兼左心房擴大症,還有慢性肝區痛,如若進一步惡化,則會危及病人的健康和生命。此病之所以發作,是由於天天上班工作所致,為了防止此病的再次發作和加劇,我認為奧勃洛莫夫先生應暫時停止上班,停止腦力工作及一切活動。下面是我的簽字和蓋章。」
在他看來,生活可以分成兩半:一半是由勞動和無聊構成——他認為這兩者不過是同義詞罷了;另一半由安逸和平和的快樂構成。正因為這樣,人生的主要舞台——公務從一開始便使他感到困惑而不快。
他是在內地、在故鄉溫馨柔和的風土人情中孕育長大的,二十年間一直處在親人的懷抱和熟人的擁抱之中,家庭的影響已滲入了他的身心,以致後來的公務也被他想象成一種家務,就像父親懶洋洋地在賬本上記下收入和支出那樣。
然而他從來沒有成為美女的俘虜,從來沒有成為她們的奴隸,甚至也不是她們的十分殷勤的愛慕者,因為他覺得,與女人接近要引起許多的麻煩。奧勃洛莫夫對她們多半是遠遠地鞠躬問候,保持一個彬彬有禮的距離。
除此之外,隨著年齡的增長,孩提時代的那種膽怯心理又重現了。過去日常生活範圍內沒有出現過的東西似乎都要給他帶來危險和災禍九九藏書。這是他對形形色|色的外界現象過於疏遠的結果。
在擁擠的人群里他感到憋悶,乘船他擔心不能順利地到達彼岸,乘車他又感到馬要狂奔起來,把他摔得粉碎。
來彼得堡的頭幾年,他那年輕、安詳的臉常常現出活躍的表情,兩隻眼睛長久地燃熾著生命之火,放射出光明、希望和力量的光芒;他也和大家一樣,會激動,有期待,可以為一些瑣事高興,也為一些瑣事苦惱。
「何時才生活,何時才生活啊?」他反覆地說。
但是上班的第一天他就感到極端失望。上司一到,處處便亂作一團,大家都靦腆起來,跑上跑下,彼此磕磕碰碰,有的人趕快整理衣冠,他們怕自己在上司面前表現不夠好。
儘管上司仁慈寬厚,公務上的恐懼和愁悶也使伊里亞·伊里奇痛苦到了極點。如果碰上一個嚴厲的、求全責備的人,天曉得他會怎樣!
關於上司,他以前在家裡聽父母說過,上司乃下屬之父,從而也就是一個最親切的家人概念。他把上司想象成第二個父親一樣的人,不論應該還是不應該,做父親的都得經常獎勵自己的下屬,不僅關心他們的疾苦,還要讓他們高興。
他最不願意與那些蒼白的、憂鬱的姑娘來往。她們大都有一雙黑眼睛,裏面流露出一種「難受的白天和罪孽的夜晚」的表情;誰也不知道她們的痛苦是什麼,歡樂又是什麼;她們總是要相信點什麼,說一點什麼,等到要說的時候,她們又哆嗦起來,流出莫名的眼淚,然後突然用雙手勾住男友的脖子,久久地直視著他們的眼睛,然後望著天空說,她們的生活註定要倒霉了!有時還暈倒過去。奧勃洛莫夫總是害怕地躲避這類姑娘,當時他的靈魂還是純潔的貞潔的,也許還期待過自己的愛情,自己的依託,自己動人的激|情。可是後來,隨著歲月的流逝,好像已不再期待,而是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