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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奧勃洛莫夫妨礙了扎哈爾的生活,一會兒叫他干這個,一會兒叫他干那個,不讓他離開自己;而扎哈爾卻生性喜歡與人交往,喜歡閑著不干事,還有嘴裏不斷地嚼東西的習慣,因此他老想去找那位大嫂,或者到廚房、小鋪和大院的門口去。
他很討厭餐廳僕人塔拉斯卡,但他也不肯拿他去換一個哪怕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只因為他是奧勃洛莫夫家的人。
在這種問題上他沒有任何理論,他從來沒有分析過他對伊里亞·伊里奇是一種什麼感情,什麼關係,因為這種感情和關係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從他在其中出生、成長的父輩祖輩、兄弟、家奴那裡接過來的,並且已經化成了血和肉。
儘管扎哈爾外表上有這種憂鬱和野性,但他仍舊是個溫和善良的人。他甚至喜歡與孩子們一起消磨時光。在院子里、大門口,人們都經常看見他與小孩子在一起,他為他們勸架、逗樂,帶他們做遊戲,或者乾脆和他們坐在一起,一個膝頭上坐一個,後邊還有一個小淘氣摟著他的脖子,或者是扯他的連鬢鬍子。
他走過房間時,不是腳碰著椅子,就是腰擦著桌子,他不直接地從敞開的半扇門裡出入,肩膀總是要碰到關上的另一扇門,他還要罵這兩扇門,或者連房東和做門的木匠也一起罵。
在表面上,他不僅沒有表現出對主人卑躬屈膝,甚至還有點兒粗暴,對主人不拘禮節,為一些小事兒生主人的氣,甚至像上面說的那樣,在大門口說主人壞話,不過這一切都是一時的現象,決不會減少他對主人的帶有親情和血緣色彩的忠心,這忠心不是對伊里亞·伊里奇個人,而是對冠有奧勃洛莫夫這個姓氏的整個家族。正是這一姓氏使他感到親切、可愛、珍貴。
無須多大的理由就足以喚起扎哈爾心靈深處的這種感覺,使他以景仰的心情去對待他的主人,有時甚至感動得流淚。他也不會把別的什麼老爺抬得比自己的主人高,甚至也不會讓他們平起平坐!別的人更休想這樣做。
扎哈爾這樣做,並非出於惡意,也不是想加害於主人,只不過是他從祖輩和父輩那兒繼承下來的——一有合適的機會就對主人發牢騷的習慣。
他們兩人早就生活在一起,早就彼此了解。奧勃洛莫夫從小就由扎哈爾照看read•99csw•com。在奧勃洛莫夫的記憶中,扎哈爾是一個年輕的靈巧的小夥子,貪吃又狡猾。
扎哈爾對待其他所有的紳士和客人,都有點兒高傲,端茶侍候他們的時候,總擺出一副屈尊的樣子,好像要讓他們感覺到能到他主人這兒來坐一坐是他們的榮幸。若要回絕他們,他就不客氣地說:「老爺正歇著呢。」一邊說,一邊傲慢地把來人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扎哈爾不講究衛生。他很少刮臉,雖然洗洗手臉,好像多半也是做做樣子,反正任何肥皂對他也無濟於事了。他洗澡的時候,那雙手由黑變成紅,但兩小時后仍舊是黑色的。
用什麼手段都不能強迫他在他既定工作範圍里增加一個固定的項目。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主人赴湯蹈火,並且不認為這是什麼值得驚奇或獎賞的豐功偉績。他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只能是這樣的,或者不如說,他根本沒有什麼看法,他不需要任何抽象理論,只要這樣做就是了。
他若是端著餐具或拿著別的東西穿過房間,一邁步,上面的東西就開始往下掉,開始時掉一個,他想立即把它接住,可是動作遲緩,沒有接住,反而掉了兩個,他張開嘴驚訝地望著掉下去的東西,而沒有注意手上還拿著的東西,托盤一歪,其他東西接著也往下掉,等他在房間里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時,托盤裡就只剩下一個酒杯或一隻盤子了,有時他還連罵帶詛咒地把手裡剩下的最後一件東西也扔掉。
但是,如果要求扎哈爾整夜不合眼地守在主人床前,哪怕這關係到主人的健康甚至生命,那麼,不行,扎哈爾肯定會睡著的。
儘管扎哈爾有這些缺點,諸如喜歡喝酒,編些瞎話,騙主人的幾個小錢,弄壞打碎各種東西,偷懶等,但畢竟還是一個十分忠實于自己主人的僕人。
奧勃洛莫夫自己也使扎哈爾厭煩了。扎哈爾從青年時期起就在老爺家裡當差,後來提升為伊里亞·伊里奇小少爺的隨身侍僕。從此他便認為自己身價高了,屬於貴族階級的一分子了,其使命是光耀這個古老的門第,而不再是日常的用具了。因此他早晨給少爺穿上衣服,晚上給他脫掉衣服,剩下來就什麼事也不幹了。
過了一段這樣的生活之後,突然照管全家的重擔落到了他九*九*藏*書的肩上!他既要侍候主人,又要掃地、洗刷,還要跑腿。因此他的心情變得憂鬱了,脾氣變得粗暴而又生硬了,每當聽見主人叫他,使他不得不離開爐炕時,他就埋怨起來。
扎哈爾早給自己劃定了一個永遠固定的活動範圍,從不主動越出這個範圍。
其實根本沒有那回事。伊里亞·伊里奇並沒有去寡婦家,晚上睡得很安穩,也沒有打牌。
或者對人說,他家老爺是世界上頭號的牌迷和酒鬼,通宵達旦地打牌並喝得爛醉。
如果說,扎哈爾的心靈深處受到了老僕人所固有的對主人忠心這一品格的滋養,所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新時代的缺點,那麼,伊里亞·伊里奇儘管也看中扎哈爾的忠心,卻沒有了從前主人對自己僕人的那種友好的、幾乎是親情的態度。他有時忍不住竟對扎哈爾粗暴責罵。
以前的老家人像一隻訓練有素的好獵犬,寧可餓死也不會去碰那些交給他看管的食物,而這個扎哈爾則不然,哪怕是沒有交給他看管的東西,見到什麼,就把什麼都吃掉喝掉。以前的老家人只想讓主人多吃一點,要是主人吃不下,他就犯愁,而這個扎哈爾犯愁的是,主人把盤子里的東西都吃光了,沒有一點留下。
扎哈爾可以替自己的主人去死,認為這是自己義不容辭天生就有的職責,甚至沒有什麼認為不認為,乾脆就像一條狗在森林里遇見野獸就會撲上去那樣撲向死神,而不去考慮為什麼是他撲上去,而不是他主人撲上去。
若是一塊手絹或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他怎麼也無法一次撿起來,總得彎下腰去三四次,好像是在捕捉什麼東西,等第四次把東西撿起來了,有時還會失手再掉下去。
扎哈爾之所以是現在這個樣子,因為他並不是在那種豪華的裝飾得精緻華麗的狹小而又幽暗的書齋里和客廳里,而是在鄉下,在無人限制的遼闊的空間和自由的空氣里接受教育,養成自己的習慣的。
扎哈爾五十多歲。他已不是那種俄國老家人的直系後裔。俄國老家人是一種僕役騎士,是勇敢而又正直的人,對主人的忠心達到忘我的地步,他們的特點是:具有一切美德,沒有任何惡習。
他早晨燒茶炊,擦皮鞋,刷主人要穿的衣服,而主人沒有說要穿的衣服,哪怕掛上十年之九九藏書久,他也決不去刷。接著是掃地,但不是每天掃,而且只掃中間那塊地,不掃四個角落,拭擦灰塵也只是擦那張上面沒放東西的桌子,因為不用挪動東西。然後他就認為自己有權坐在爐炕上打盹,或者到廚房裡與阿尼西婭閑聊,到大門口與僕人們扯淡,什麼都不管了。
如果主人要他干超過這個範圍的事,他就不願意去干,就要進行爭辯,極力說明這樣做沒有好處,或根本辦不到。
在小鋪或大院門口,他也不總是說主人的壞話,有時突然興緻來了,便把伊里亞·伊里奇老爺大加吹捧一番。他越說越高興,如數家珍似的列舉老爺的種種長處:聰明、靈活、慷慨、善良。如果主人的優秀品格還不夠他吹捧的話,他便從別人那裡借來一些讚詞,如名門貴族、巨大財富、莫大權勢等加在自己主人身上。
扎哈爾依戀奧勃洛莫夫田莊,就像小貓依戀它的閣樓,馬依戀它的欄,狗依戀它的窩一樣,因為他生在那裡,長在那裡。這種依戀之情培育了扎哈爾個人的特殊感受。
萬幸的是,扎哈爾很少有這樣的心血來潮。
伊里亞·伊里奇已經知道扎哈爾有一個非常大的優點,那就是對他的忠心,而且已習慣於這份忠心。他也同樣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不能不如此。由於他已經習慣於扎哈爾的這個優點,所以也就不再欣賞他,即使自己對一切事情都抱冷漠的態度,也無法容忍扎哈爾那無數多的小毛病。
「我家老爺老上那個小寡婦家去,昨天還給她寫了個字條。」他啞著嗓子,讓人信以為真地小聲說。
他們之間的這種古老的相互關係是無法割斷的。沒有扎哈爾的幫助,伊里亞·伊里奇就不會起床,不會躺下睡覺,不會梳頭和穿鞋,不會吃飯。扎哈爾也無法想象除了伊里亞·伊里奇之外,會有另外一個主人。他只能給這個主人穿衣端飯,對他撒野說謊耍滑頭,同時內心又十分尊敬他,除此之外扎哈爾不能設想有另一種生存的方式。
他不敢偷更多的錢,也許是因為他本來就花錢不多,只需要幾十戈比就夠了,也許是他害怕被發現,但絕不是因為他誠實有餘之故。
扎哈爾要是心血來潮,想給主人來個大掃除,迅速地一次性地把屋子收拾好,那可不得了!災難和損失將是不可https://read.99csw.com估量的。就算是一個敵人的大兵來洗劫也不會損失那麼大。他會把各種東西打翻在地,器皿砸碎,桌椅損壞。最後只好把他趕走,或者是他自己連罵帶詛咒地離開。
但是另一些東西,如燭台、燈、透明畫、吸墨紙等卻不一樣。本來這些東西在那裡擺上三四年也沒有事,而只要他一動它們,瞧,准壞了。
如果叫他擦這個東西洗那個東西,把這個挪開,把那個拿來,他雖然不敢不幹,但嘴裏卻嘮叨沒完。不過,想要他以後能經常主動的這樣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你得每天都吩咐他這樣做,並不厭其煩地對他做不愉快的說明。
例如,拿奧勃洛莫夫田莊的馬車夫與廚子相比,他更喜歡馬車夫,拿喂牲口的瓦爾瓦拉與馬車夫和廚子相比,他更喜歡瓦爾瓦拉,而跟三個人相比,他最不喜歡的是伊里亞·伊里奇。不過在他看來奧勃洛莫夫家的廚子還是比世界上所有其他廚子要優秀和高明,伊里亞·伊里奇也比所有的地主高貴。
他對奧勃洛莫夫不拘小節,很粗野,就像薩滿教的巫師對待他的神像那樣,他可以給它拭灰,可以失手把它掉在地上,生氣時也可以打它,但不管怎樣,在他的心裏,卻始終意識到這個神像的靈性要比他高超。
他雖然對主人極其忠心,卻又很少有一天不對他撒謊。過去的僕人經常勸阻主人揮霍和浪費,扎哈爾卻喜歡拿主人的錢與朋友去喝酒;以前的僕人像閹人一樣貞潔,這個扎哈爾卻老往一個形跡可疑的大嫂家裡跑;從前的僕人用最牢固的大木箱保存主人的錢財,扎哈爾卻老是想在開支時從主人那裡撈上十個戈比,桌子上若是放有幾個硬幣的話,他一定會攫為己有。若伊里亞·伊里奇忘了向他要找回的零頭的話,那麼以後也就休想要回去了。
扎哈爾的懶惰不僅是天生的,也是僕役生活教會他的。他在家奴面前擺架子,不勞動,既不燒茶炊,也不掃地,他或者是在過道里打盹,或者是到下房或廚房去嚼舌,再不就雙手抄在胸前幾小時站在門前發獃。
「哎喲,」在這種時候他會驚訝地對奧勃洛莫夫說,「您瞧,老爺,多麼奇怪,這玩意我剛拿到手裡,它就裂開了。」或者是什麼話也不說,偷偷地立即把它放回原處,事後便硬說這是老爺自己弄https://read.99csw•com壞的,有時他還會像故事開頭說的,為自己辯解,說東西都應該有到頭的一天,即使是鐵打的,也不能使用一輩子。
由於煩悶無聊,由於缺少談話資料,或者是為了吊一弔聽眾的胃口,有時他會編造一些謊言,栽到主人頭上。
如果需要嚇唬一下門房、管事甚至房東本人時,他就把主人抬出來,「等著瞧,我去告訴老爺,」他威脅地說,「有你好看的!」他不能料想世上還有比他主人更大的權威。
也許這種感情同扎哈爾對奧勃洛莫夫個人的看法有矛盾,也許對主人性格的研究已使扎哈爾產生了其他的想法。如果有人對扎哈爾說他對伊里亞·伊里奇是何等的依戀,那麼,他大概會否認的。
他做事很笨,開大門和房門的時候,總是打開這一扇,那一扇便關上了,而去開那一扇時,這一扇又關上了。
在前兩種情況下還可以跟他爭論爭論,而當他鑽牛角尖、走極端時,那就什麼反對意見也沒有用了,只能承認他有理。
但是外表上奧勃洛莫夫與扎哈爾的關係總好像是敵對的。他們在一起生活,相互厭倦了。兩個人天天如此接近,要做到能夠只欣賞對方的優點,不以自己的缺點去傷人或互相挖苦對方的缺點,雙方就都要付出代價,即雙方都得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合理的態度和溫和的內心。
奧勃洛莫夫書房裡的東西,特別是那些細小的需要小心輕放的物品,不是被碰壞了,就是被打碎了。這一切都是扎哈爾乾的。他拿任何東西都用同樣大的勁,從不區別對待。
此外,扎哈爾還是一個喜歡挑撥是非的人。在廚房裡,在小鋪子里,在大門口扎堆的人群中,他天天都在抱怨日子過不下去,說從未聽見過有比他家更壞的主人,既吝嗇,又任性,還愛發脾氣,沒法伺候,總之待在他那兒還不如死了好。
扎哈爾這個騎士是既不勇敢,又牢騷滿腹。他是屬於兩個時代的人,兩個時代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從前一個時代他繼承了對奧勃洛莫夫家的無限忠心,從后一個時代則學會了耍手段和風氣敗壞。
在那裡,他習慣於大手大腳地干粗活,使用粗大而笨重的工具,如鐵杴、鐵棒、鐵門環,以及挪不動的椅子之類的東西。
比如,叫他去剪燭花或去倒一杯水,他倒水的力量跟去開大門的力量是一樣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