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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我煩悶了,您沒叫我,便自己找上門來了,貴體近來安康吧,」大夫打趣地說,「不,」接著又嚴肅地補充說,「我是到樓上您鄰居家去的,順便來看看您。」
來了一個身材矮小的人,肚子不算大,白凈的臉,兩頰紅潤,禿頭,從後腦勺起,周圍像穗子一樣披著濃密的黑髮,禿頂是圓的,很乾凈,光亮得像牙雕。客人的臉表現出一種對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關心的樣子,目光矜持,笑容適中,還有一種謙卑的辦公事的彬彬有禮的風度。
他感覺到他的眼睛越眨越快,眼淚就快要流出來了。
「請問您要什麼?」扎哈爾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地說,微微哆嗦了一下,因為他預感到會有一番激烈的訓話。
於是他把托盤放下來,去撿掉下的東西;他抓起白麵包,上面吹一吹,便把它放在桌上。
最後是設計花園:他決定留下原有的全部老柳樹和橡樹,把蘋果樹和梨樹砍掉,在這個地方改栽槐樹。他也曾考慮過公園,大致估算了一下費用,發現太高,便擱下了,轉而考慮花圃和暖房的建設。
「是這樣,老兄……」他指著墨水瓶剛要說話,便停住,重又陷入了沉思。
「有什麼不便嗎?」
「若是有人聽見怎麼辦?」他被這個念頭驚呆了,「謝天謝地,扎哈爾不會向任何人轉述,而且人家也不會相信他,謝天謝地!」
大夫沉思了一下。
伊里亞·伊里奇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
「我完全是另一種人——是嗎?等一等,你瞧你說些什麼!你分析分析:『別人』是怎麼活著的?『別人』不停地工作、奔波、忙碌!」奧勃洛莫夫繼續說,「不工作就沒有飯吃。『別人』要對人點頭哈腰,『別人』要向人乞討,要卑躬屈膝……而我呢?你說,你認為我是『別人』嗎,呃?」
「滾出去!」奧勃洛莫夫指著門命令道,「我不想看見你。嘿,『別人』!好啊!」
「又不是我吃了!」扎哈爾頂了他一句。
他起身要告辭了。
他嘆了口氣,詛咒了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找個罪人,卻找不著。他的唉聲嘆氣的聲音甚至傳到了扎哈爾的耳朵里。
「這算什麼,伊里亞·伊里奇!是懲罰!我可是基督徒,你怎麼可以罵我是惡人呢?動不動就罵我惡人!我們是在老東家跟前出生並長大的,他罵過我狗崽子,扯過我的耳朵,卻沒有聽過他罵我『惡人』這個詞,沒有過這樣的事!罪過啊!這兒不是有紙嗎?」
奧勃洛莫夫喝了一杯酒,還是不說話。
扎哈爾臉上的那種野性的神態一瞬間便被悔恨的光芒軟化了。扎哈爾感覺到了自己在胸中覺醒並湧上心頭的那種對主人崇敬的感情的首次徵兆,於是他突然正視著主人。
「原來是這樣!」奧勃洛莫夫想了想說道。
「那麼我建設田莊的計劃怎麼辦?您饒了我吧!難道我是一塊木頭……」
「好吧,我考慮一下,」奧勃洛莫夫說,「可是我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麼呢?」他問道。
「伊里亞·伊里奇老爺!」他哀求道,「您別說了!上帝保佑,您都說了些什麼呀?至聖的聖母娘娘啊!想不到突然會這麼倒霉……」
奧勃洛莫夫坐在床沿上。
這時從外面傳來各種聲音:「賣土豆!」「賣砂糖,誰買砂糖!」「賣木炭!賣木炭!」「……行行好,仁慈的老爺,捐點錢修教堂吧!」隔壁在翻修房子,發出斧鑿聲,工人的叫喊聲。
「您等一下?」扎哈爾眯縫著眼睛,嘟噥道,「八個十加十個十就是十八個,再加兩個十……」
後面傳來一聲膽怯的呼喚:
「還有呢?」他問道。
「看見了嗎?」他問。
「那麼計劃呢?村長的事呢?房子的事呢?」他忽然想起來。
要是在鄉村,早晨早已過去,在彼得堡,也即將過去了。伊里亞·伊里奇聽見了院子里傳來人和非人的混雜聲;有幾個街頭賣藝人在唱歌,伴隨這種歌聲的多半是犬吠;有的人拿一隻海怪在表演,還有人用各種聲音叫賣著應有盡有的商品。
「上帝,上帝啊!」他不由地喊了一聲。由於過分的幸福,他清醒了過來。
扎哈爾端著托盤彎下腰去撿白麵包,可是,他蹲下去后才發現,他兩隻手都騰不出來,沒法撿。
奧勃洛莫夫寫到這裏便停下來,把寫好的這段話念了一遍。
「好了,現在你去吧!」他用緩和的聲調說,「等一下,你再給我倒一杯克瓦斯吧!喉嚨都幹了,你應該能想到吧,你沒聽見主人的嗓子沙啞了嗎?你都把我氣成什麼樣子了!」
「請您把手給我看看,」大夫說,按著他的脈搏,閉上一會兒眼睛。「咳嗽嗎?」他問道。
扎哈爾挪了半步,在離他指定的位子數米遠的地方站住了。
他感到悲傷而又痛苦,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成熟,精神力量已不再增長,遲鈍妨礙了一切,他看到別人的生活目的如此突出和寬闊,而自己卻好像生活在一條狹窄可憐的小徑里,其中還橫著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心裏嫉妒得難受。
「你認為怎麼樣?」伊里亞·伊里奇喝完克瓦斯,拿著杯子溫和地問道,「的確不好吧?」
扎哈爾不知怎麼說好,只是嘆了一口氣,把系在胸前的圍巾的兩隻角都吹得飄動起來。
他把信撕成四塊,扔在地上。
扎哈爾一直沉默著,只是使勁地眨了幾下眼睛。
他想了想,接著寫道:
「你死了才好呢!少有的害人精!」他抱怨道,一邊擦著淚痕,一邊爬上爐炕,「真是害人精!什麼單獨的房子,一個菜園子,一份薪水!」扎哈爾只聽懂了後面的這些話。「就會說些令人難受的話,就像用刀子在割我的心……瞧吧,等有了我的房子、菜園子,我也就兩腳蹬直了!」他憤慨地捶打著爐炕說,「一份薪水!我要不是順手撈幾文錢和幾個戈比的硬幣,我連買煙葉的錢都沒有,更不用說去招待大嫂了!真該死……你想想,我怎麼不死啊!」
「我的天啊!」奧勃洛莫夫也感嘆道,「本想早晨能幹點事,可現在全天都被攪亂了!是誰攪亂的呢?就是自己的僕人,忠心耿耿的和可靠的僕人,他說的是什麼話?他怎麼敢說這種話啊?」
「村長拿來嚇唬我的倒霉事離我還遠著呢!」他想道,「在這段時間里會有許多的變化,說不定會天降喜雨,糧食豐收,村長把欠款補齊,逃亡的農民也像他信里說的那樣送回原籍的。」
「還欠麵包店和蔬菜店一百二十一盧布十八戈比。」
「你是一個惡人,扎哈爾!」奧勃洛莫夫氣憤地說。
「不,你等一下!」奧勃洛莫夫打斷了他的話,「你明白了你做了什麼是嗎?你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回答我!」
「您完全是另一種人!」扎哈爾求饒似的說,但他仍舊不明白主人想說的意思,「天曉得,您這是怎麼啦……」
「那你為什麼還建議我搬家呢?是人能忍受得了的嗎?」
「你就別出醜啦!」奧勃洛莫夫把臉扭過去說。「想喝口水,」奧勃洛莫夫繼續說,「拿起水瓶,卻找不著杯子。」
扎哈爾在主人無聲的注目下感到很不自在,便裝出沒有注意的樣子,比平日更厲害地側著身子站著,甚至也沒有斜眼看一看伊里亞·伊里奇。
「那麼,傷了嗎?」伊里亞·伊里奇問道。
「我是『別人』!難道說我也要到處漂泊,要去做工?沒有飯吃?我也骨瘦如柴,一副可憐相嗎?我什麼沒有呢?好像也有人可以使喚!謝天謝地!我活著還沒有自己動手穿過襪子!我麻煩過自己嗎?有這種必要嗎?我這是在對誰說話?從小跟著我的不就是你嗎?這一切你都知道,你看著我嬌生慣養地長大,從沒有挨過凍,受過餓。我不知道什麼叫餓,也沒有為吃飯去做工,沒有干過任何粗活。你怎麼竟拿我去跟『別人』比較呢?難道我的健康跟這些『別人』一樣嗎?難道我能做這些事嗎?忍受得了嗎?」
「什麼也沒有了,也許還有一點兒昨天的火腿,得去問問阿尼西婭。」扎哈爾說,「要不要給你拿來?」
「傷了!」扎哈爾小聲地說。聽到這個新的令人難受的字眼,他九*九*藏*書已經完全手足無措了。
「那邊有零錢,你拿去吧。」
「那又怎麼樣?離開就離開好了,」扎哈爾說,「幹嗎不出去待一天呢?要知道老坐在家裡對健康不好。瞧你現在都成了什麼樣子了!以前您嫩得像根小黃瓜,如今你再這樣坐著,天曉得會像什麼樣兒了。你該到街上去走一走,看看老百姓,或者別的什麼……」
「瞧,我是惡人!」他說,「我怎麼是惡人呢?我又沒殺過人!」
「正是,」扎哈爾繼續熱烈地說,「聽說這兒運來了一個從未聽說過的怪物,應該去看看。您可以上劇院去,或者去參加化裝舞會,趁您不在的時候,我們就把家搬了。」
「好啦,總共到底是多少錢,你算一算!」伊里亞·伊里奇說,自己也算起來。
「那邊到底還有什麼呢?」他問。
「既然沒認真考慮,那你就聽我說,然後你再分析一下,可不可以搬家。搬家意味著什麼呢?搬家就是要你的主人穿得整整齊齊,一早就離開家,在外面待一整天……」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打量著扎哈爾。
「你不是想給房東寫信嗎?」
奧勃洛莫夫很長時間都不能平靜下來,一會兒躺下,一會兒起來,在房間里走一走,又躺下,扎哈爾把他貶低到跟別人一樣的地位,他認為這是侵犯了他的權利,因為扎哈爾絕對只能尊敬他一個人,除此不能有任何別的人。
「喂,撿起來呀!」伊里亞·伊里奇嘲諷地說,「你怎麼啦?怎麼不靈了?」
他伏卧著約五分鐘,又慢慢地翻過身來仰面躺著,他的臉閃現出溫柔、動人的表情。他感到十分幸福。
「扎哈爾!」伊里亞·伊里奇又喊了一聲。
「啊哈,老天爺,你真想把我折磨死嗎!那麼,到底是多少,你快說吧!」
伊里亞·伊里奇只管吃飯,一聲不吭。
「不想事?」
「顯然,這是命運!我又能做什麼呢?」他非常小聲地說,逐漸地進入了夢鄉。
「別人並不比我們差!」伊里亞·伊里奇吃驚地說,「你竟說出這樣的話!我現在才明白,對你來說,我和別人是一樣的!」
扎哈爾沒有回答。他好像在想:「你在叫誰?是叫另一個扎哈爾吧?我不就在這兒站著嗎?」他把目光從左邊移到右邊,還是避開主人,但這右邊也有一樣東西使他想到自己,這就是一面鏡子,這鏡子被厚厚一層灰塵像薄紗一樣矇著,透過這層薄紗,他模糊地看到自己那張陰沉的難看的臉正愁眉不展地望著他。
大夫又問了他幾個類似的問題,然後低下他的禿頭,認真地思考起來。兩分鐘后,他突然搖起頭,堅決地說:
「我在想,老爺……我在想,幹嗎不搬?」扎哈爾由於心慌而聲音發顫。
「您如果再在這樣的氣候下生活二三年,再這樣躺下去,吃肥肉和油重的東西,你會中風而死。」
他深入地拿自己和「別人」做了比較,想了又想:現在他腦子裡形成了一個觀念,這個觀念與他所理解的扎哈爾關於「別人」的觀念完全相反。
「還有就是別看書,別寫字——上帝保佑您!然後再租一幢郊外的窗戶朝南的別墅,多種一些鮮花,周圍有音樂和女人伴隨著您……」
「大概還有三四個禮拜,也許能拖到秋天,再下去就……他的胸部積水,結果怎樣是大家都明白的。您怎麼樣?」
「有許多德國人就是這樣的。」扎哈爾陰沉地說。
「扎哈爾,拿去吧。」
扎哈爾苦惱得不知道往哪兒躲才好。
「是啊,怎麼啦?」
「好像是少收兩千……」他突然大聲說起夢話來,「馬上,馬上,等一等……」他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怎麼,您在數落我白吃飯嗎?那您自己瞧瞧吧!」
「你感到自己有過失嗎?」伊里亞·伊里奇問道:
「好的,好的,一定做到。」奧勃洛莫夫一面送他出來,一面諷刺地說。
「還欠誰的?」伊里亞·伊里奇問道,同時懊喪地推開那充滿油污的本子。
伊里亞·伊里奇仰面躺著,兩手墊在腦袋下。他在擬訂田莊計劃。有幾條重要的關於代役租制、勞役租制的基本項目在他腦子裡迅速閃過。他琢磨了新的措施,用於更嚴厲地對付農民的偷懶和流浪風氣,然後思路轉到如何安排自己在田莊的生活問題上來。他考慮了鄉下蓋房子的問題,有幾分鐘滿意地設想了房子的布局,確定了餐室、彈子房的長度和寬度,考慮了他書房的窗戶的取向,甚至還想到了傢具和地毯等問題。
「心慌嗎?頭痛不痛?」
「扎哈爾,扎哈爾!」他高聲喊了一聲,打量了一下寫字檯和墨水瓶。
「買肉的錢八十六盧布五十四戈比。」
這樣,他沒有想出什麼原因,舌頭和嘴唇沒有說完一句話,瞬間便僵住了,就那樣半張開嘴。他沒有說話,卻嘆了一口氣,接著便響起了一個安然入睡的人的均勻的鼾聲。
「然後隨便到一個氣候乾燥的地方去,比方去埃及……」
「這些農民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呢?」他在想,越來越多地從藝術家的角度去分析這種情況,「他們大概是從夜裡走的,很潮濕,又沒有糧食。他們睡在哪兒呢?難道在森林里?真不安分!農舍里雖然氣味不好,也總還算暖和……」
「您提出要改建我租用的二樓寓所,這完全符合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我長期居住所養成的習慣。我從我的農奴扎哈爾·特羅菲莫夫那裡獲悉,您通知我,說我們住的房屋……」
「肉類、一般動物性的食物都別吃,含澱粉的和冰冷的東西也不要吃。可以吃點清淡的肉湯、蔬菜;只是您要小心,現在到處都流行霍亂,要當心……您可以散步,一天八小時左右。弄一支槍……」
「你過來!」他堅持地說。
「現在,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呢。你以為這是砍柴呀,咔嚓幾下就妥了!」奧勃洛莫夫一邊說,一邊拿起鵝毛筆在墨水瓶轉動幾下,「墨水也沒有,我怎麼寫?」
「我怎麼傷了您的心,伊里亞·伊里奇?」他幾乎哭著說。
「你怎麼不是惡人呢?」伊里亞·伊里奇說道,「你使我生活得不愉快。」
「但願你現在已經明白自己的過錯了!」等扎哈爾取來克瓦斯時,伊里亞·伊里奇又說,「以後再不會拿主人去比作『別人』了。為了改正錯誤,我讓你去同房東交涉一下,別叫我搬家。瞧你是如何保護主人的安寧的,我的情緒全被你破壞了,我的一些新的好的想法也消失了。這是誰的損失?是你自己的損失。我把全身心都獻給你們啦,我為你們退了職,關在屋子裡……算了,你去吧!都打三點了,離吃午飯的時間只有兩個小時了。兩小時能幹什麼呢?什麼也幹不了,可事情還有一大堆。好吧,信就推遲到下一個郵班再寫,計劃明天再定,我現在要再躺一會兒,太累了,你去把窗帘放下來,門關緊一點,免得別人吵我,也許我能睡上個把小時,四點半你叫醒我。」
最後他只好淡淡地用一句有名的歌詞回答主人。
突然他腦子閃過一個未來花果滿園的誘人景象,如此真實生動,好像他一下子躍進了好幾年,到了鄉下,這時他的莊園已經按照他的計劃建好了,他可以住在那兒不走了。
「最後,」大夫結束說,「冬天到來時,您可以到巴黎去,在那裡的生活旋渦里開心一番;不去想事,去劇院、舞廳,參加假面舞會,到郊外訪友,讓友誼、喧鬧、笑聲簇擁著你……」
「二百零五個盧布七十二戈比,」扎哈爾算完后說,「拿錢來吧。」
「是沒認真考慮過!」扎哈爾溫順地說,他打算對老爺說的一切話都表示同意,只要不再惹主人發火就行,那種場面令人討厭極了。
「給我一杯克瓦斯!」伊里亞·伊里奇說。
「你所說的『別人』——是該死的乞丐、粗野的沒有教養的人、住在頂樓上又骯髒又貧窮的人;這種人在院子里隨便什麼地方躺在一塊氈子上就可以睡覺;這種人能有什麼感覺呢?什麼也沒有。他有土豆啃土豆,有鯡魚嚼鯡魚,他一無所有,四處漂泊,天天奔跑;看來,這https://read.99csw.com種人搬家沒問題,你瞧那個利亞耶夫,掖下一把尺子,包上兩件襯衣就可以走了……若有人問他,你上哪兒去?他就說:搬家。瞧,這就是『別人』!而我,在你看來,也是『別人』——是嗎?」
「看見了。」扎哈爾一邊回答,一邊把紙片拾起來。
「扎哈爾!」他威嚴地拉長聲音喊道。
「不,看來,你是想用搬家把我趕進棺材,」奧勃洛莫夫說,「你就聽聽大夫是怎麼說的吧!」
「你犯什麼愁呀?」他又想,「計劃很快就能定出來,幹嗎事先自己嚇唬自己呢?我這個人……」
扎哈爾把房門打開一半,不敢進去。
「什麼事?」
聽到這一叫喚后,扎哈爾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從爐炕上跳下來,也沒有吼叫,而是慢慢地爬下來,靜靜地、無可奈何地走去,不是手碰到東西,就是腰身碰著東西,像條狗一樣,一聽見主人的聲音,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被發現,主人要收拾他了。
「三個月沒付錢了,那還不是一大筆呀!瞧,賬單都記著呢,誰也沒有偷!」
「你瘋了嗎?單是肉錢就這麼一大筆?」
奧勃洛莫夫諷刺地向扎哈爾鞠了一躬,臉上則做出極其委屈的樣子。
「我沒看見!」扎哈爾倒換著腳說,「銀幣倒有,瞧,那不是嗎?銅板可沒有!」
他突然生動而又明白地想到了人類的命運和使命,並拿這種使命同他自己的個人生活對比了一下,腦子裡有許多不同的生活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像一群棲息在寂靜的廢墟上的鳥兒,被突如其來的陽光驚醒而倉皇地到處亂飛,這時他感到非常可怕。
「上一次,八年前,我現在還記得,花了二百盧布。」扎哈爾附和說。
「這是什麼鬼墨水呀?」奧勃洛莫夫說,「扎哈爾,你可要豎起耳朵聽著,下次可得把事情辦好了!」
「拿去吧,有什麼吃什麼。怎麼會沒有乾酪了呢?」
「對,是沒有錢,」奧勃洛莫夫立即說道,他很高興抓到這個最自然的障礙,作為自己的擋箭牌,「請您看看村長給我寫了些什麼……信在哪裡,我把它擱在哪兒了?扎哈爾!」
「什麼叫一切都不便?是沒有錢嗎?」
伊里亞·伊里奇看到他這一次無論怎樣都沒能使扎哈爾靠近一點,只好讓他站在那裡,並且默默地、責備地望了他一陣子。
「而我,」奧勃洛莫夫以一種由於自己的美德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感到委屈的聲調繼續說,「還要日夜操勞,有時腦袋發燒,心臟就要停止跳動了,晚上睡不著,輾轉反側,老是在考慮怎麼辦更好……想誰?為了誰?都是為了你們,為了農民,當然也就是為了你。有時你看見我拿被子矇著頭大概就以為我在呼呼大睡。不,我沒有睡,我一直在思考,我的農民如何才能不遭受貧困,不去羡慕別人,在可怕的審判中不至於哭泣著對上帝告我的狀,而是為我祈禱,回憶我的善心。」奧勃洛莫夫最後用一種痛苦的責備的口吻說,「這些不知感恩的人啊!」
「這個連接詞把我纏住了!」他煩躁地說,「咳,該死的信,去它的吧!要我為這些瑣碎事傷腦筋!我不會寫這種事務性的信。瞧,都快到三點鐘了。」
「如果您能正確地做到這一切的話……」他說。
奧勃洛莫夫很快地爬起來,坐在沙發上,然後把腳放下來,一下子就插|進了便鞋裡,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獃獃地站了大約兩分鐘。
「再給我一杯克瓦斯。」
「我該這麼辦?看在上帝分上,你就教教我吧!」他央求道。
「唉呀!」奧勃洛莫夫悲傷地大聲嘆了一口氣,「這算什麼生活啊!京城的這種喧囂真是不像話!何時才會有我所希望的那種天堂生活呢?何時才能到田野里去,到家鄉的樹林里去?」他想,「現在要是能躺在草地上,樹蔭下,穿過樹枝觀看太陽,數一數樹枝上有幾隻鳥,那該有多好啊!那裡你只管躺在草地上,自有那臉頰紅暈的女僕把早飯午飯送上來,那女僕有一雙裸|露的圓圓的軟軟的胳膊肘,晒黑的脖子。這個狐狸精低下頭,眉來眼去,微笑著……這種日子何時才會到來?……」
「我怎麼會這樣呢?」奧勃洛莫夫幾乎流著眼淚問自己,又把腦袋蒙了起來,「真是!」
同時他還病態地感覺到,在他身體里,也像在墳墓里一樣埋藏著一種很好的東西,它也許已經死去,也許像金子埋在礦山裡一樣,現在還藏在那兒,早就該把這金子挖出來鑄造貨幣了。
奧勃洛莫夫低著頭聽著大夫說話。
「真見鬼,到蒂羅爾去!」伊里亞·伊里奇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我到底該怎麼對管事說?」
他穿一身舒適的燕尾服,衩口很寬也很方便,活像一碰就能打開的兩扇大門。他的襯衣閃著白光,好像與禿頂正好匹配。右手食指上戴著一枚鑲黑寶石的很大的戒指。
塔蘭季耶夫和阿列克謝耶夫走後,扎哈爾鎖上門,沒有立刻坐在爐炕上,而是等待著主人叫他,因為他聽見主人說要寫信。但是奧勃洛莫夫的書房裡靜寂得像墳墓一樣。
「管事的又派人來了,」扎哈爾終於膽怯地說,「他說,包工頭找過他,問他是否能看看咱們的房子。談的都是關於改建的事……」
這時他把雙手向上伸起,膝部彎下來,開始伸懶腰,打哈欠……
扎哈爾忍受不了了:「善待」一詞把他完全打倒了!他的眼睛眨得越來越厲害。他越是聽不懂主人的動感情的話,就越發感到難過。
大夫走了,奧勃洛莫夫卻感到很難受,他閉上眼睛,兩隻手放在頭上,縮成一團坐在椅子上,什麼也不看,什麼感覺也沒有。
「到國外去?」
「晚上咳,尤其是吃晚飯的時候。」
「你傷了主人的心!」伊里亞·伊里奇從容不迫地說,並仔細地看著扎哈爾,欣賞著他的狼狽相。
「你別胡說八道!你倒關心起主人的安逸來了!您要我整天在外面逛,那我在哪裡吃午飯,怎麼吃,午飯後能否躺一會兒?這一切都與你無關,是嗎……趁我不在就把家搬了!我若是不看著,還不把東西都打碎了?我可知道,」奧勃洛莫夫越來越堅定地說,「搬家意味著什麼!搬家就是破壞、忙亂,把東西亂扔,堆在地板上,如箱子、沙發靠背、畫框、煙袋、書籍,以及平時從來見不到的玻璃器皿等,鬼知道這些東西是哪裡鑽出來的!得看著所有這些東西,不能丟失了和打壞了……一半東西堆在這裏,另一半則在大車上,或者在新住所里。想抽口煙,拿起煙斗,煙葉卻放在車上運走了……想坐一會兒,卻沒有地方可坐,一碰東西手就臟,到處是灰塵,髒了也沒法洗,就像你一樣,雙手那麼臟還走來走去……」
「從水瓶直接喝水也可以。」扎哈爾好心地說。
他就這樣輪番地一時激動,一時又平靜,終於在「也許」「可能」「總會」這些詞兒和令人安心的詞彙中像往常一樣,找到了希望和安慰的象徵,它就像我們先祖的包金的約櫃,此刻能保佑他不受那兩件倒霉事的干擾。
於是他把賬本塞給奧勃洛莫夫。
奧勃洛莫夫還是沒有理會他。
「不過……我倒很想知道……我怎麼會……這樣呢……」他又小聲地說,兩隻眼睛完全合上了。「是的,為什麼……應該是……這個……因為……」他努力要說出來,卻沒有說出來。
他們兩人彼此都不理解對方,而最終也都不理解自己。
「還需要點什麼?」奧勃洛莫夫問道,心裏有掩飾不住的懊喪。
「我還沒有洗臉呢!這是怎麼搞的,而且什麼事也沒有做,」他小聲地說,「我本想把計劃寫出來,卻沒有寫,給縣警察局長的信、給省長的信也沒有寫,給房東的信剛剛開了頭,沒有寫完,賬目沒有查,錢也沒有付九-九-藏-書——一個上午已經過去了!」
他想象,一個夏日的傍晚,他坐在涼台上,在茶桌後面,頭上是遮陽的綠蔭棚,手裡拿著長煙袋,懶洋洋地吸著煙,若有所思地欣賞著濃枝密葉後面展現出來的美景,享受著它的陰涼和靜謐。遠方是一片成熟的莊稼地,太陽正朝熟悉的樺樹林後面落下去,染紅了平靜如鏡的池水,田野里蒸發著水汽,天氣變涼了,天色變暗了,農民們成群地回家了。
「我想,別人並不比我們差,他們都搬家,那麼我們也可以……」扎哈爾說。
「又怎麼啦?」傳來了這句話和從爐炕上跳下來的聲音,「我這兩條腿都挪不動了!」扎哈爾說道,聲音又啞又低。
「有時還得來回跑十幾趟呢。」扎哈爾打斷他的話說。
「還不知道鄰居是怎麼樣的,」扎哈爾說道,「有些人別說是一捆柴,就連一瓢水也吝嗇不肯借。」
扎哈爾看了主人一眼,倒了一下腳,沒有吭聲。
扎哈爾由於並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所以他最後也就有點兒語無倫次了。
他回想起剛才同扎哈爾爭吵的場面的細節,羞得滿臉發燙。
「得了,得了,別煩人了!我說明天,你就明天來取吧。你回去吧,我要工作,我還有更要緊的事。」
伊里亞·伊里奇坐到桌子跟前,很快地寫了幾個字:「尊敬的先生……」
一刻鐘以後,扎哈爾雙手端著托盤推門進來,他想用一隻腳把門踹開,可是晃動了一下,踢了個空,一個酒杯掉了下來,接著一個瓶塞和一個白麵包也掉了下來。
「是我的過錯,伊里亞·伊里奇,」他啞著嗓子悔恨地說,「這都是由於我的愚蠢,真的,是由於我愚蠢……」
「這都是……扎哈爾!」他小聲地說道。
「嘿,照你這樣算,永遠也算不完。」伊里亞·伊里奇說。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伊里亞·伊里奇接著說,「我還計劃著給你一座單獨的房子,一個菜園子,一份糧食和一份薪水!你既是我的管事,也是我的管家和業務代理人!農民要向你鞠躬,大家都稱呼你扎哈爾·特羅菲梅奇!而你還是不知足,竟然封我為『別人』!瞧這賞賜!太抬舉主人了!」
「那該吃什麼?」
「動一動就闖禍!」伊里亞·伊里奇說,「喂,你把掉下的撿起來呀!還站著瞧熱鬧哪。」
「你們總是這樣的:可以不掃地,不擦灰塵,不抖地毯,而到了新住所呢?」伊里亞·伊里奇往下說的時候,自己腦子裡生動地浮現出搬家的情景,「三天也收拾不好,什麼都擱得不是地方,應該掛在牆上的畫框擱在地板上,套鞋放在床上,皮鞋跟茶葉和髮蠟在一個包袱里。你瞧,不是圈椅的腿斷了,就是畫框的玻璃被打碎了,或者是把沙發弄得污跡斑斑;要什麼沒有什麼,誰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不是丟失了,就是放在老房子里了,只好跑回去取……」
「您可到基辛根和埃姆斯去,」大夫說,「在那邊度過六月和七月,喝礦泉水,然後到瑞士或者蒂羅爾去,用葡萄酒治療,在那裡度過九月和十月……」
「您是不是決心要把我整死呢?」奧勃洛莫夫又問道,「你厭煩我了?你說是嗎?」
「咱們怎麼辦,伊里亞·伊里奇?」扎哈爾問道,聲音小得近似耳語。
「得了,老爺,您就別拿這些令人難受的字眼來折磨我了!」扎哈爾央求道,「老天爺啊!」
「就是啊!」伊里亞·伊里奇說,「家搬了——到晚上該折騰完了吧,不,得折騰兩個星期。你覺得一切東西都放好了……可是一看,還是沒有完:窗帘沒有掛,畫框沒有釘上……真煩人,簡直不想活了……而且不斷地花錢,花錢……」
「沒有,沒有!一塊也沒有。」扎哈爾堅持說。
伊里亞·伊里奇驚訝地說:
「什麼?什麼?」伊里亞·伊里奇突然從沙發上欠起身來,驚訝地說,「你說什麼?」
「你沒有吃?」
出現了清醒的一刻。這是奧勃洛莫夫許多清醒的自覺的時刻中的一刻。
「對,對!」伊里亞·伊里奇急忙地說,「現在,馬上就辦!」
扎哈爾朝門縫裡看了看:喲!伊里亞·伊里奇躺在長沙發上,一隻手掌托著腦袋,面前放著一本書。扎哈爾推開門。
「所有這些事本來我也可以……」他尋思道,「我大概也能寫;別說是寫信,比這更費腦筋的東西我也寫過!我的這些本事都到哪兒去了呢?搬家又算得了什麼?只要我願意就行。『別人』還從來沒有穿過長袍呢;『別人』……」他補充分析了「別人」,並打了一個哈欠,「『別人』幾乎不睡覺,『別人』對生活感到滿足,到處走動,什麼都要看,對什麼都感興趣……而我呢!我……不是『別人』!」他已經心情不佳地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甚至把腦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
伊里亞·伊里奇仰面躺著,沒有立即睡著。他想啊,想啊,思潮起伏……
「到國外?」奧勃洛莫夫驚奇地重複說。
「不,我是惡人!」扎哈爾痛苦地說,轉過臉去側身對著主人。「您不讓米哈依·安德烈依奇進門,開支就會少一些。」他加了一句。
扎哈爾頓時不安起來。他不知道怎麼又觸怒了主人。他不作聲了。
此外他也考慮了廂房的布局,估計了接待客人的數量,還劃出了蓋馬廄、板棚、下房和其他雜用房的用地。
「您把操心事和煩惱都拋開……」
「有!」伊里亞·伊里奇說。
「蛇!」扎哈爾拍一下手,哭了起來,就像有十幾個甲蟲飛了進來,在房間里嗡嗡叫似的。「我什麼時候提到過蛇呢?」他邊哭邊說道,「我做夢也沒見過那齷齪的東西!」
「以後你再別提住宅的事了。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是啊,這可不是兒戲!」伊里亞·伊里奇說,「在新住所里開頭會很難受,要多長時間才能習慣呢!在新的地方我會五個晚上都睡不著,而早晨起來,看見對面已經不是那個車工的招牌,而是別的東西時,心裏就不好受;還有,每天午飯前,我在窗前看不見這個剪短髮的老太婆,也會感到寂寞……現在你明白了吧,你把你的主人弄得多難受啊?」伊里亞·伊里奇帶著責備的口吻問他。
「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每次算出來的數都不一樣!」奧勃洛莫夫說,「那麼你算出多少呢?二百,對嗎?」
「你還說你不是惡人?」奧勃洛莫夫說,「買牛肉花了上百萬!你吃了又有啥用?錢要花得值。」
搬家的事倒讓他多一些不安。這是一件新的、最近出現的「倒霉事」。但是從奧勃洛莫夫對一切事情都不慌不忙的精神來說,這件事也開始成為歷史了。儘管他隱約地預感到搬家的事不可避免,況且還干預了這件事,但在想象中他還是把生活中這件使他不安的事推到哪怕一星期以後,這樣一來他就又贏得整整一個星期的平靜!
他從書架上拿了半張灰色的紙遞給主人。
扎哈爾倒退了幾步。
「哪怕能鑽到地裏面去也好!唉,死神怎麼不來呢!」當他看到一種激烈的場面不可避免地要到來時,他這樣地想。
「我們還剩下,」他伸著懶腰,斷斷續續地說,「一點乾酪……給我把馬德拉酒拿來,離午飯還早,我先吃點早點……」「哪裡還剩下什麼乾酪?」扎哈爾說,「一點沒有剩下……」「怎麼沒有剩下呢?」伊里亞·伊里奇打斷了他的話說,「我記得很清楚,還有這麼大一塊……」
「該洗臉和寫信了。」扎哈爾不依不饒地說。
「幹嗎不搬?你說得多麼輕鬆!」奧勃洛莫夫把轉椅轉過來對著扎哈爾說,「你認真考慮過沒有——搬家意味著什麼?呃,你沒考慮過吧?」
閑著無事的家奴在大門口坐著,可以聽見他們快樂的說話聲,還有人彈三角琴,姑娘們在玩捉人遊戲。奧勃洛莫夫周圍也有自己的孩子在嬉戲,他們爬到他的膝頭上,掛在他的脖子上,而在茶炊後面則坐著……統治周圍這一切的女皇,他崇拜的對象……一個女人!他的妻子!這時裝飾得優雅簡樸的餐室里,點著明亮而親切的燭光。已read.99csw.com當上僕役長的扎哈爾鬍鬚全白了,他正在一張大圓桌上擺餐具、玻璃杯和銀刀子,擺放時發出悅耳的叮噹聲,有時是酒杯,有時是叉子掉在地上。大家坐下來用豐盛的晚餐,在座的有他童年時的夥伴、他忠實的朋友施托爾茨,還有其他的人,全都是熟人。然後大家回房睡覺去了……
「那邊還有幾個銅板。」
扎哈爾心裏輕鬆了,他高興得像孩子一樣,迅速地跑進餐室,取來了克瓦斯。
事實上,這兩件倒霉事,也就是村長的那封不吉利的攪擾他的信和搬家,已不再使奧勃洛莫夫感到忐忑不安,已逐漸成了他的不安的回憶了。
「扎哈爾!」伊里亞·伊里奇威嚴地輕聲喚道。
「什麼叫『過失』?」扎哈爾苦苦地想道,「是一個令人難受的字眼吧?他要為難你的話,叫你不哭也得哭。」
「你怎麼不是惡人呢?」伊里亞·伊里奇對進來的扎哈爾說,「你什麼都不管!怎麼家裡連一張紙都沒有呢?」
「怎麼傷了?」奧勃洛莫夫重複了一句,「那麼你想過沒有『別人』是什麼意思?」
「咳,信紙也沒有了!」他一面自言自語地說,一面翻抽屜,在桌子上摸索,「是沒有!哎呀,這個扎哈爾,給他弄得沒法過日子了!」
扎哈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回自己屋裡去了。
儘管門是可以自由地打開的,但扎哈爾把門開得像不能擠進去的樣子,只靠在門上,沒有進去。
「沒有!」扎哈爾說。
扎哈爾什麼也沒有回答,他根本就不明白他做了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懷著敬意地看了看主人,甚至稍稍低下了頭,承認自己有過失。
一種飄飄然愉快的盲目感傳遍他的四肢,就像初冬的霜凍給水面微微罩上一層霧氣,開始有一種迷迷糊糊的感覺,再過一會兒,意識也不知飛向何方了。但是伊里亞·伊里奇突然又清醒過來,並睜開了眼睛。
「是否也可以去呼吸一下海洋的空氣:坐船到英國去,再到美國去……」
扎哈爾咳了兩聲。
扎哈爾轉過身去看著牆壁。
扎哈爾感到委屈。
「一下子就是兩件倒霉事!」說著他把腦袋用被子完全蒙上,「你就挺住吧!」
這之後便聽見一聲有意調和的嘆息。他從激動狀態又回到常態:平靜、冷漠。
他深深地推敲這一比較的含義,分析了什麼是「別人」,什麼是他本人,這種平起平坐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和公平的。扎哈爾給他的屈辱又有多嚴重,最後,扎哈爾是否有意地侮辱他,也就是說,他是否堅信伊里亞·伊里奇跟別人是一樣的,抑或是他只不過無意中一時說漏了嘴。這一切傷了奧勃洛莫夫的自尊心。他決心要讓扎哈爾明白他和扎哈爾所說的別人之間的差別,要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是卑鄙的。
「你!」奧勃洛莫夫說,「我不讓你提搬家的事,你卻一天不向我提五次就過不了日子。要知道,這事弄得我心裏很煩!懂嗎?況且我現在的健康是這麼糟糕。」
扎哈爾受不了主人的刺人的目光,便垂下自己的眼睛,望著腳下,在那裡,在布滿灰塵和污點的地毯上,他又看到了一張可悲的能說明他是否盡心伺候主人的證書。
「咳,麻煩事真多!」他小聲地說,「瞧,就說計劃吧,還有做不完的事!……那乾酪明明還剩下有,」他又補充地想了想,「是不是扎哈爾吃了硬說沒有剩下!那些銅板又藏到哪裡去了呢?」他說著摸了摸桌子。
「他們要我們下星期搬家。」扎哈爾啞著嗓子說。
扎哈爾像洞穴里的熊一樣轉過身去,並向整個房間嘆了一口氣。
「而你,」奧勃洛莫夫沒有聽他的話,繼續說下去,「你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呢?瞧,我懷裡溫暖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蛇啊!」
「那邊只有一盧布四十戈比,得要一盧布六十戈比。」
睡眠中斷了他那徐緩的懶懶的思想流程,轉瞬間便把他帶回到了另一個時代,轉交給了另一些人和另一個地方。下一章我們將和讀者跟著他到那個地方去。
「夠了!胡說些什麼!」奧勃洛莫夫說,「到街上去走一走?」
「謝謝,那麼鄰居怎麼啦?」
「隨你便,伊里亞·伊里奇,他們可是來要錢了……」
他好像已經無法從荒山野林里衝出來回到正道上去。他身處密林,而且心中也覺得周圍越來越密越來越黑了。林間小道的草長得越來越多,清醒的意識卻越來越少,只是偶爾才喚醒他的沉睡的力量。智慧和意志早已麻木,大概永遠不會復返了。
他在尋找那個妨礙他像「別人」那樣過正常生活的敵對因素毫無結果后,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幾分鐘后,瞌睡又慢慢地開始讓他失去了知覺。
「他是當著我面給的,」扎哈爾說,「我看見他找給你零錢,可沒看見銅板……」
「扎哈爾!」伊里亞·伊里奇動情地叫了一聲。
奧勃洛莫夫的臉忽然泛出幸福的紅暈。這幻想是多麼光明,多麼生動,多麼富於詩意啊!霎時間他把臉轉了過去埋在枕頭裡,突然地感到一種對愛情對寧靜與幸福的朦朧的要求,突然渴望見到自己家鄉的田野和山丘,自己的房子,妻子和孩子們……
伊里亞·伊里奇開始用早飯。扎哈爾站得離他遠遠的,從旁打量著他,好像要說什麼。
「我這就去拿點克瓦斯來溶開它。」扎哈爾說,並拿起墨水瓶,很快地走進前室。奧勃洛莫夫則在找信紙。
「啊,去你的吧,真該死!」扎哈爾衝著掉下去的東西發起狠來,「有誰見過,快吃午飯了,還吃早飯?」
「要我來告訴你這是什麼意思嗎?」
「也像別的人那樣,到國外去。」
他改換了一些詞的位置,結果是который與樓層連在一起了,還是不行。他隨便做些修改,並考慮避免用兩個連接詞что。
但是這寶物被埋在又深又重的廢物和堆積起來的垃圾下面。好像有人把這種世界和人生贈給他的寶物偷去並埋藏在自己的靈魂里。不知什麼東西妨礙了他登上人生的大舞台,不能在一切智慧和意志的風帆上馳騁。好像有一個暗藏的敵人在他剛踏上人生旅程時便把魔爪伸向了他,使他遠離了人的使命和正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要是『別人』,這一切都做完了吧!」這種想法在他腦子裡閃現一下,「別人,別人……究竟什麼叫『別人』呢?」
「你去吧,賬本明天再給我,別忘了紙和墨水的事……這麼一大筆錢!我說了,得一點一點地還,他們卻老想一次付清……都是什麼人哪?」
「我不是惡人!」扎哈爾堅決地說。
「我會寫,你等著,並不是一下子能寫好的!」
「這種紙能寫信嗎?」奧勃洛莫夫把紙一扔說,「這是我昨晚蓋杯子用的,怕什麼有毒的東西掉進去。」
「好吧,那你就去買吧。」
「過來!」伊里亞·伊里奇用手指指著自己旁邊的位子說。
「我的手很乾凈。」扎哈爾一面說,一面伸出兩隻像鞋底一樣的手來。
奧勃洛莫夫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然後又看了看書房,機械地重複說:
他不滿意地把目光從那些憂鬱的過於熟悉的東西上移開,決定看一下伊里亞·伊里奇。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我本來也……想……」他說道,幾乎睜不開眼睛了,「得做點什麼……難道我天生無能……不,謝天謝地……不能抱怨……」
「扎哈爾!」伊里亞·伊里奇又叫了一聲,眼睛仍然看著寫字檯。
「是沒有了!」扎哈爾說,退了下去。而伊里亞·伊里奇則仍慢慢地若有所思地在書房裡踱步。
伊里亞·伊里奇在椅子上坐下來,收攏兩條腿,還沒來得及思考,門鈴便響了。
「是的,別讓大腦太緊張。」
「有什麼不便,一切都不方便……」
「伊里亞·伊里奇!」扎哈爾沉默了一會兒后小聲地說。
他本應該承認,要是「別人」的話,所有這些信都寫好了,而且兩個連接詞之間也不會有什麼衝突,新家也搬了,計劃也實施了,也去過鄉下了……
他生活中的事情已經瑣碎到要用顯微鏡的程度。但就是這樣的瑣碎事他也應付不了,好像不是他在做一件又九九藏書一件的事,而是事件把他從一個浪頭拋上另一個浪頭,他沒有能力用意志的彈力去對抗一件事,也沒有能力用理智去跟蹤另一件事。
扎哈爾被這些「令人難受的」話徹底打動了,他開始嗚咽起來。這種啜泣聲不知像是什麼樂器的音符,只好拿中國和印度的鑼聲來形容了。
他一個勁兒地望著左邊,也就是另外的一面,那裡他看見了他早已看慣了的那些東西——畫框周圍的蜘蛛網,那隻蜘蛛——正是對他玩忽職守的一種活脫脫的指責。
他的目光投向右邊,投向左邊,又投向正前方,尋找獲得解救的辦法,但閃現在他眼前的仍然是蜘蛛網、灰塵、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像和主人的臉。
「就是搬家的事!」
扎哈爾根本就無法聽懂奧勃洛莫夫的話,他由於內心的激動而噘起了嘴。這動人情感的一席話如雷貫耳,就像籠罩在扎哈爾頭上的一片愁雲,他沉默著。
「天哪……」奧勃洛莫夫感嘆道。
「我明白了。」扎哈爾溫順地小聲說道。
「再過來一點!」奧勃洛莫夫說。
「瞧,他喝了克瓦斯脹肚子了!」扎哈爾惱恨地埋怨道。
「你幹嗎老提那房子的事來煩我呢?」
「怎麼啦,伊里亞·伊里奇,」扎哈爾壓低調門說,「我什麼也沒有說,除了說過……」
「別妨礙我,沒看見我在讀書嗎?」奧勃洛莫夫不大連貫地說。
「也許,扎哈爾竭力能把事情談成,那就根本不需要搬家了。也許改建工程能推遲到來年夏天,或者乾脆取消了。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實際上,也真是……不能搬……」
「難道是塔蘭季耶夫拿走了?」伊里亞·伊里奇有點懷疑地想,「不對,他要拿就把零錢都拿走了。」
這種暗自的懺悔使他感到痛苦。對已去往事毫無結果的懊惱、灼人的良心責備,像針一樣刺痛了他。他竭盡全力要拋開這些責備的重負,在自己身外去尋找罪人,讓責備的鋒芒對準他們。但誰是罪人呢?
「這可真要我破產了,太不像話!」奧勃洛莫夫生氣地說,「怎麼,你是條牛嗎,吃那麼多的青菜。」
「您說得倒輕鬆,」奧勃洛莫夫說,「因為你沒有接到像村長那樣的來信……」
「你就看著辦吧,我要做的事只不過是給您一個警告。您還要避免激動,它不利於治病。您該出去騎騎馬、散散步、跳跳舞,在新鮮空氣里做適當運動,多點兒輕鬆愉快的談話,尤其是多跟女士們聊天,讓您的心只為愉快的感受而輕鬆地跳動。」
「不,不,你再等一等!」伊里亞·伊里奇說,「我問你,你怎麼能如此厲害地凌|辱主人呢?我小時候是你雙手抱著我,後來也一直由你伺候我,而且我也是善待你的呀!」
「你怎麼不是惡毒的人呢?」奧勃洛莫夫說道。
奧勃洛莫夫憂鬱地搖搖頭。
在他的膽怯的靈魂中形成一種折磨人的意識,即意識到他的天性的許多方面還完全沒有覺醒,有些方面只是稍稍有所觸動,而且任何一方面都沒得到完全的發揮。
「哪能現在給錢?還要等一等,我明天再核查一下。」
「為什麼不行?」
「嗯?」他應了一聲。
「我有什麼辦法呢?」
扎哈爾在書房裡給主人蓋上被子,先是蓋好身子,然後把周邊的被子掖好,然後放下窗帘,把所有的門窗關緊,才回到自己的屋裡去。
「我對你說過不許再提這件事。」伊里亞·伊里奇嚴厲地說,並站起來走到扎哈爾的跟前。
「又是這件事?」奧勃洛莫夫驚訝地問道。
「這叫什麼日子啊,真是!」他頹然地坐在爐炕上。
扎哈爾扳著手指在算。
扎哈爾送來一杯克瓦斯。當伊里亞·伊里奇喝完,把杯子交給他時,他就很快地想回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不過,這會兒他可讀完了在一個月之前中斷了的現在已經發黃了的那一頁書。他把書擱在原地方,打了個哈欠,接著又陷入了那糾纏不休的所謂「兩件倒霉事」的思考之中。
「是賬本。」
「您有什麼吩咐?」扎哈爾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地說。
「您怎麼還躺著哪?」他問道。
他時而改掉一些詞,時而又恢復一些詞,來回折騰了三次,還是不行,要麼不通,要麼不順。
「好了,好了,」大夫說,「這不干我的事,我的職責是告訴您,您應該改變生活方式,換換地方、空氣、工作——一切,一切。」
扎哈爾還在嗚咽,伊里亞·伊里奇自己也受感動了,他在勸導扎哈爾的時候,也深深地意識到自己施於農民的恩賜,他對扎哈爾的這最後的責備是用顫抖的聲音含著淚說完的。
「不通順,」他說道,「這裡有兩個連接詞что,那裡又有兩個連接詞который。」
「最好您現在就寫嘛。」
扎哈爾吃力地推開了門,但立即把門帶上,用肩膀緊緊地靠在門上。
「什麼叫『別人』?」奧勃洛莫夫繼續說,「『別人』就是這麼一種人,他自己擦皮鞋,自己穿衣服,雖然有時他看上去也像是老爺,但那是騙人的,他並不知道什麼叫僕人,他沒有人可使喚,要什麼都得自己跑腿,自己去燒爐子,自己去撣灰塵……」
「基督保佑您!您健康長壽!誰想害您啊?」扎哈爾嘟囔道,他感到十分驚訝,他們的談話怎麼會落到這種可悲的境地。
「伊里亞·伊里奇老爺,我該怎麼辦呢?您自己說說,我的命多麼的苦,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
「伊里亞·伊里奇!」
「不好,大夫,我正想跟您商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胃幾乎不消化,心口痛,燒心,呼吸困難……」奧勃洛莫夫帶著滿臉愁容地說。
「饒了我吧,伊里亞·伊里奇!難道我會把您看成跟別人一樣嗎……」
「請拿錢來。」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您行行好吧,大夫,到外國去!這怎麼行?」
他沉思了起來……
「有,昨天一個小販親自交給我的。」
可是奧勃洛莫夫只管自己吃飯,根本沒有理睬他。
「也要避免多想事。」大夫繼續說。
「大夫!是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奧勃洛莫夫大聲招呼道,伸出一隻手給客人,另一隻手把一張椅子拉過來。
「瞧見沒有?」奧勃洛莫夫繼續說,「在新住所里,一早起來,那才煩人呢!沒有水,沒有煤,而冬天就這樣坐著挨凍,房子冰冷,又沒有木柴,就趕快跑去借吧……」
「算了,拿過來,我先打個草稿,等阿列克謝耶夫來了再把它謄清好了。」
「正是!那麼,我呢,你怎麼想的?我——是『別人』嗎?」
「進來!」伊里亞·伊里奇說。
扎哈爾做出邁步的樣子,其實只晃了一下身子,跺了一下腳,仍在原地站著。
他充滿快樂地慢慢地伸直雙腿,於是褲腳管便往上縮了一點,不過他對這點小小的不雅並沒有覺察,殷勤的幻想帶著他輕輕地、自由自在地進入遙遠的未來。
「真的,是時候了。」伊里亞·伊里奇清醒過來了,「我就起來,你去吧,我想一想。」
「才一會兒,他又躺下了!」扎哈爾抱怨道,跳上了爐炕,「真快捷!」
「多麼煩人!」他小聲說道,時而伸腿,時而又蜷縮起來。他已沉浸在怡然自得的幻想里。他兩眼望著天空,尋找他那可愛的天體,可是那個天體已經升到了天頂,把它耀眼的光芒灑滿在對面那座房子的不大的牆上,奧勃洛莫夫每天晚上都看見它落在房子的後面。「不行,我首先要做事,」他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才……」
奧勃洛莫夫全身猝然一抖。
現在他想的都是他愛想的事:他想到,他有一個朋友的小圈子,這些朋友都定居在方圓十五至二十俄里的村子里和農場上,他們每天輪流著互相串門做客、吃飯、跳舞;他看到的全是晴朗的天空,開朗的臉孔——沒有憂慮、沒有皺紋、含著微笑,圓圓的、紅暈的、都有雙下巴和旺盛的食慾;這裏將永遠是夏天,永遠是歡樂,美滋滋的飲食,美滋滋的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