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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別惹他,別惹他!」許多人叫起來,「誰知道他是什麼人?瞧,他不吭聲,沒準是個……不要惹他,夥伴們!」
「拉季謝夫,」他念道,「嗨,是菲利普·馬特維依奇寫來的!」
老奧勃洛莫夫接過信,困惑不解地在手裡翻了翻,不知道該怎麼辦。
也不是任何客人到來時,都點兩支蠟燭,因為蠟燭是花錢到城裡買的,跟其他採購來的物品一樣,女主人親自把它鎖起來。燃剩的蠟燭頭也認真數過,收藏起來。
但是不要以為鵪鶉就是當地人餐桌上的一道精美的菜肴。不,這種腐化並沒有成為當地居民的風氣,鵪鶉並沒有上明文規定的菜譜。在那裡它是會唱歌給人聽的鳥,每戶人家都在屋檐下掛著用線繩編織的籠子養鵪鶉。
「你們到哪裡去?」老人們阻止他們,「你們不要腦袋啦?你們想幹什麼?別去惹事,沒人逼你們。」
忽然,大家為之一怔,看了看薩維奇,並哈哈大笑起來。
若是一個可怕的夢,大家就悶悶不樂,真的害怕起來。如果是預兆性的夢,或吉或凶,大家的心情也就為之或喜或悲,都不是假裝的。如果夢要求遵循什麼徵兆,那麼他們就會立即採取積極措施。
我們在哪裡呢?奧勃洛莫夫的夢把我們帶到了怎樣一塊樂土上?那是多麼美好的地方啊!
有一個農舍就撒落在了懸崖邊上,它的一半自遠古以來就這樣懸在空中,靠三根杆子支撐著。有三四代人已經平靜地、幸福地在這個農舍里度過了他們的一生。
小伊里亞·伊里奇朝僕人屋裡看了一眼,看見長凳上、地板上、過道里到處都有人隨便躺著睡覺。孩子們沒有人看管了,滿屋子爬來爬去,並玩起沙土來,連狗也遠遠地回到了自己窩裡,因為這時沒有人來往了,它也就不用汪汪地叫了。
他覺得好像整個世界就他一個人,他踮著腳從保姆身邊跑開了,去看看誰在什麼地方睡覺。若有人突然醒來啐唾沫或說夢話,他就停下來,仔細觀察。然後心情不安地跑到迴廊上,在札札作響的木板上跑上一圈,爬上鴿子窩,再鑽進花園的深處,聽聽甲蟲的嗡嗡叫聲,目送著它在遠處空中飛舞;聆聽草叢裡傳來的不停的唧唧聲,尋找出這個寧靜的破壞者;捉蜻蜓,把它的翅膀折斷,看它會怎麼樣,或者用一根麥秸把它穿上,看它帶著麥秸怎麼飛;又高興又害怕地觀察蜘蛛如何在網上吸吮蒼蠅的血,而可憐的犧牲者又如何在蜘蛛的魔爪下拚命掙扎和嗡嗡亂叫。孩子最後把受難者和折磨者一併打死。
房子里的沉寂也逐漸被打破了,不知是哪裡的一扇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院子里傳來了腳步聲,乾草棚里有人打了個噴嚏。
然後他又叫住一個女僕:
天知道詩人或幻想家對這個寧靜角落的自然環境是否滿意。眾所周知,這些先生們喜歡觀賞明月,喜歡聽夜鶯的啼囀。他們喜歡賣俏的仙女穿上淡黃色的雲裳,透過樹枝,神秘地往下面窺視,或者把一束束銀光灑進她的崇拜者的眼裡。
「去吧,拿去吧,當心,好好磨!」
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剛剛睡醒,就看見站在他床邊的扎哈爾,也就是這個後來成為他的貼身侍僕的鼎鼎有名的扎哈爾·特羅菲梅奇。
大家都想方設法解渴,好像躲避上帝的懲罰一樣,一個個忐忑不安,心急難熬,就像行進在阿拉伯原野上的商隊找不到水源一樣。
她的旁邊坐著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和彼拉蓋婭·伊格納季耶夫娜,她們正專心地幹活兒,勤勉地為伊留沙縫過節穿的衣服,或者是為他的父親,或者是為她們自己縫什麼東西。
讀書之前,小奧勃洛莫夫的頭腦和心靈就已填滿了奧勃洛莫夫田莊生活的各種畫面、場景和風尚。誰知道這種意識的種子在小孩的頭腦中會多早地開始發育?又如何去跟蹤那些最初的觀念和印象在幼小心靈中的誕生情況呢?
他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所謂困難重重的生活和四處漂泊、終身操勞的人。
老奧勃洛莫夫本人也沒有閑著。他整個早晨都坐在窗戶旁邊,嚴格地監視著院子里所進行的一切活動。
大家開始關心和討論這事如何補救,他們對壓死的母雞和小雞嘆惜一番之後就慢慢散去,各歸原位了。但有一點:嚴禁再帶伊里亞·伊里奇到迴廊跟前去。
成年後的伊里亞·伊里奇雖然知道世界上並沒有什麼蜂蜜河和牛奶河,也沒有善良的女巫,雖然他對當年保姆講的故事加以取笑,但是他的這種笑不是發自內心的,而是帶有一種暗自的嘆息。因為對於他來說,童話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他時而下意識地感到憂傷:為什麼童話不是現實生活?現實生活不是童話呢?
人類本身也有許多不可理解的現象:一個人活著,活了很久,也生活得很好,卻忽然說起狂話來,或者怪聲怪調地喊叫,或者深夜漫遊;另一個人則無緣無故地痙攣起來,在地上打滾。而在這些現象發生之前,一隻母雞竟像公雞一樣打起鳴來,一隻烏鴉在屋頂上呱呱叫了幾聲。
詩人和幻想家甚至對這個樸實無華的地方的總的印象也不會滿意。他們在這裏看不到瑞士風格或蘇格蘭風格的黃昏:森林、水、茅舍的土牆、沙丘——整個大自然都被火紅的夕陽照得通紅,在這種火紅的背景上,凸現出一群騎馬的男人,他們陪伴著一位貴婦人在逛遊了一座陰鬱的廢墟后,正沿著曲折的沙徑趕往一座堅固的古堡,在那裡祖父要講述兩種玫瑰戰爭時代的逸事,晚餐將吃野山羊肉,還有一位年輕小姐要在詩琴伴奏下吟唱敘事詩。這種場面在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里為我們描寫過許多次了。
他也想到山溝里去玩玩。花園離山溝不過五十俄丈遠。小孩兒已經跑到山溝邊上了,他眯縫著眼睛想要看一眼,就像從火山噴火口往下看一樣……但是突然他眼前出現了所有關於這條山溝的議論和傳說,心裏充滿了恐懼,嚇得半死,連忙往回跑,全身哆嗦著撲到保姆的身上,老保姆被驚醒了。
「喂,是伊格納什卡嗎?你拿的是什麼,傻瓜?」他問那個正從院子里走出來的僕人。
「我們在說……」
扎哈爾就像原來的保姆一樣,給他穿襪子,給他穿鞋。伊留沙雖然已經是十四歲的男孩兒了,但還是只知道躺在床上時而伸出這隻腳,時而伸出那隻腳給扎哈爾,若是稍有不合適,就朝扎哈爾鼻子上踢一腳。
或者是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走到窗前,向外邊看了一眼,帶點驚訝地說:
如今還有一種不祥的傳聞:只有一點文字知識不行了,還必須懂得其他的迄今從未聽說過的學問。九品官與八品官之間裂開了一道深淵,要通過它,需要有某種文憑作為橋樑。
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對什麼都信,既相信有變形的妖精,也相信有死鬼。若是有人對他們說,地里有一垛麥秸在走動,他們也會不假思索地信以為真。若是有人放風說,這綿羊不是一隻綿羊,而是別的什麼東西,或者說某某馬爾法或斯捷潘尼達是妖婦,他們就會害怕起來。他們從不想去問問,為什麼這綿羊不是綿羊,為什麼馬爾法會變成妖婦;更有甚者,他們會群起而攻擊那些對此產生懷疑的人。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就是這樣深深地相信神奇的事情!
但是煤氣中毒卻常常發生,那時大家都倒在床上,只聽見嘆氣聲、呻|吟聲,有的用黃瓜蓋住腦門,並用毛巾包紮起來,有的拿酸果蔓塞住耳朵,並聞聞洋姜,有的穿一件襯衣跑到嚴寒里去,有的人乾脆不省人事地倒在地板上。
他身體里的小鬼一個勁地催促著他。他堅持著,堅持著,終於堅持不住,於是在一個寒冬里,他連帽子也不戴就跑到院子里去了,然後又出了大門,雙手捏著雪球,向一群頑皮孩子那裡奔去。
和其他人不一樣,生活沒給他們臉上刻下為時過早的皺紋,也沒有給他們的精神以毀滅性的打擊和疾病。
話題往往就從這裏展開了。
母親盤腿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地編織著小孩的襪子,時而打個哈欠,時而用鐵針搔一搔頭皮。
「那是聞到酒味了,怎麼能說要死人呢?」
沒有辦法,父母親只能把寶貝兒子伊留沙送去讀書。孩子哭鬧、耍脾氣,但最後還是送去了。
「真的,這樣好些,」他最後說,「還來得及送去。」
他們說,怎麼能棄置不顧和丟下不管呢?應當立即採取措施。還聽見他們說,得把溝渠的小橋修起來,得把花園圍起來,因為有一個地方的一部分籬笆已經倒了,不然牲口會跑進去破壞樹木的。
小孩豎起耳朵,瞪著眼睛,十分入迷地聽著保姆的故事。
「到處都找過了,就是沒有配方,」她說道,「還得到卧室的衣櫃里再找一找。這信怎麼寄去呢?」
「你就不該接過來。」女主人生氣地說。
「啊哈,原來是他!」周圍的人都站了起來,「怎麼,他至今還活著?你瞧,他還沒有死!感謝上帝!他都寫了些什麼啦?」
老奧勃洛莫夫大聲地念起信來。原來,菲利普·馬特維依奇請求他寄一張釀啤酒的配方,因為奧勃洛莫夫田莊的啤酒釀得特別好。
於是扎哈爾卡又回前廳打盹去了。
「真的,真的,」那女人繼續說,「末日到了,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世界末日到了!」娜塔麗婭·法捷耶夫娜終於說了出來,倆人便都傷心地哭了。
不過有一天還發現了躺在村口橋邊渠溝里的一個人,看樣子是個進城打工掉了隊的工人。
關於政治經濟學方面的種種理論,諸如必須快速地活躍資本流通、提高生產率、商品交換等,他們都認為不屑一顧。他們頭腦簡單,只知道採用單一的利用資本的方法——存放在柜子里。
童話不僅影響了奧勃洛莫夫田莊的小孩子,也影響成年人,甚至對他們的一生都有影響。這一家子人也好,村裡的人也好,從老爺太太到強壯的鐵匠塔拉斯,所有的人到了黑夜都怕得心驚肉跳,那時在他們的眼裡任何一棵樹都變成了巨人,任何一叢灌木都成了一個賊窩。
伊里亞·伊里奇想要什麼時,只要眨眨眼睛,立馬就有三四個僕人走過來去完成他的心愿;他本是一個好動、快活的孩子,如果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或要拿什麼東西卻夠不著,或需要搬什麼、跑去做什麼等,他都想親自去撿,親自去做。可是這時候,他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三個姑姨都會異口同聲地喊道:
「瞧,人生就是如此!」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用一種教誨的口吻說道,「有的人死,有的人生孩子,有的人結婚,而我們則越來越老了,不僅一年一年,而且一天一天都不一樣!為什麼是這樣呢?如果每天都跟昨天一個樣,昨天跟明天一個樣,這該多好啊……真叫人難受,一想到……」
「這台階剛做好時就是搖晃的。」有人說。
伊里亞·伊里奇後來也知道,世界結構本是很簡單,死人是不會從墳墓里走出來的,而巨人一旦出現立即就會被拉到雜耍場去,強盜則會被關進牢里。但是,即使他不像過去那麼相信神鬼了,總還留下了某些恐懼和不可理解的苦惱的積淀。
「嬤嬤,為什麼會那裡黑?這裏亮呢,那裡也快要亮了嗎?」孩子問道。
調皮的孩子雖然身體健康,卻不作聲。
有時雙親的慈愛的關懷也使他感到厭煩。
老奧勃洛莫夫拿舊日曆看了看。
於是大家又把剛才說過的事兒給他重複一遍。
德國管家有個兒子叫安德烈,幾乎與奧勃洛莫夫同年。還有一個男孩,由於患淋巴結核,幾乎沒有上學,整個童年時代都用繃帶包著眼睛或耳朵,他老是暗自哭泣,因為他不在祖母身邊,而是寄人籬下,生活在一群歹徒中間,所以沒有人疼他,也沒有人給他做他喜歡吃的肉餡餅。
漫長的冬夜降臨了。
於是信在眾人手中傳了一遍,大家一起討論著,猜測著:信是誰寫的?是什麼內容?最後大家還是弄不明白。
「大家都是要死的,誰什麼時候死,由上帝決定!」彼拉蓋婭·伊格納季耶夫娜嘆口氣說,「這家死了人,而赫洛皮夫家卻忙於辦洗禮,據說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又要分娩了,已經是第六胎了。」
「蠢貨!」女主人說。
「一天又過去了,謝天謝地!」奧勃洛莫夫田莊上的人上床睡覺的時候,都要在胸前畫個十字,感嘆地說,「今天平安無事,但願明天也是這樣!主啊,光榮屬於你!主啊,光榮屬於你!」
「才五點,外面就那麼黑了!」
他很想跑到圍繞著整個房子的懸挂式的迴廊上去,觀賞一下流經這裏的小河,但是迴廊已經朽了,勉強支撐著,只有「下人」敢在上面走動,老少爺們是不走那兒的。
春天來了,但是如果人們尚未烤雲雀形小麵包的話,他們就不承認春天已經到了。他們怎麼能不知道,怎麼能不這樣做呢?
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孩子們就完了!父親和母親都說,書什麼時候念都可以,健康卻是有錢也買不來,人生最寶貴的是健康。你瞧,他從學校回來,就像病人剛出院似的,身上沒有肉,瘦成那個樣……但仍然很淘氣,還是不停地跑啊,跳啊!
比方,有一天奧勃洛莫夫家的房子的迴廊突然坍塌了一邊,一隻母雞和一窩小雞被壓在廢墟下面。安季普的老婆阿克西尼婭當時也坐在迴廊下面紡紗,幸虧她站起來去取短麻屑,否則她也會遭到不幸。
早晨非常美好:空氣涼爽,太陽不高,房子、樹木、鴿舍、迴廊——這一切都投下了很長的陰影。花園裡、庭院中都有一些陰涼的角落,令人遐想,催人入夢,只有遠處的黑麥地,像點著了火,小河在陽光照耀下閃著刺眼的亮光。
房間里一片寂靜。已經吩咐下人們不得跺地板和大聲喧鬧。「老爺在寫信!」人們都敬畏地相互提醒。在家裡,只有當有人死了時才用這種聲調說話的。
小孩用他那童稚的頭腦觀察著一切,什麼都不放過。他知道,在忙碌的有益的上午過去之後,就到了中午,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刻了。
他們把勞動看作是上天對人類祖先的懲罰來接受,所以他們不愛勞動,一有機會就逃避勞動,認為人可以不勞動,也不應該勞動。
他沒有理會母親的禁令,正要登上那誘人的階梯,但是保姆在台階上出現了,並好不容易把他抓住了。
保姆,或者不如說這個故事本身,巧妙地迴避了一切現實的東西,使小孩的想象和頭腦浸透了虛構的幻想,從而到老也擺脫不了它們。保姆好意地講了關於傻子葉梅利亞的童話,那是對我們祖先、也許是對我們自己的一個惡毒的read.99csw•com辛辣的諷刺。
不過這類事情發生得很少,而且大家都有對付這類意外事件的可靠的土辦法:跌傷的地方可以用淡水海綿或者原葉當歸揉一揉,給患者喝一點聖水或者念幾句咒語,便沒有事了。
這農舍的台階是懸在深谷上的,要想邁上這個台階,則必須一隻手抓住野草,另一隻手扶住屋檐。
這個地方沒有人知道什麼是賣俏的仙女,大家都管它叫月亮。她如此寬厚地睜大眼睛,望著鄉村和田野,就像一隻擦得很亮的銅盤。
他很想到山那邊去,看看馬兒跑到哪兒去了。他走到門口,便聽見媽媽從窗戶里傳出來的聲音。
老奧勃洛莫夫夫婦對這種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也懂得教育的好處,但只限於眼前能看到的好處。至於說「書是人的內在需要」這一點,他們還是遠遠認識不清的。所以目前他們只想讓自己的伊留沙獲得一些在人面前顯得體面的優勢。
這是一種吞沒一切、無法克制的像死去一樣的睡眠。四處是一片死寂,只聽見從各個角落傳來各種不同的鼾聲,高低不一,音調各異。
伊里亞·伊里奇還清楚地記得當年他家和施托爾茨家的生活情景。
每星期一早晨他一起來,煩惱也跟著來了,他聽見瓦西卡站在台階上扯著嗓門叫喊:
「你總是這樣!」妻子責怪地說,「你是抬杠,自找沒趣……」
「你說啥?上帝保佑!現在還去玩,」母親回答說,「外面很潮濕,腳會受涼,而且很可怕,樹林里現在有樹精出沒,它會把小孩子抱走的。」
也許,伊留沙早就注意到而且明白人們在他面前說的話和做的事:他父親穿一條波斯絨褲、一件深棕色的呢子棉上衣,成天只知道反背著雙手在屋子裡從這一角走到那一角,聞鼻煙,擤鼻涕;而母親則只知道喝了咖啡再喝茶,喝了茶該吃飯;父母親都從不想去查對一下收割了多少糧食,也不懲罰辦事不力的人,但是當他需要手帕時,若不能及時遞給他的話,他可要大罵僕人沒有規矩,甚至把全家鬧得底朝天。
風卷雪像刀一樣割著他的臉,嚴寒撕扯著他的耳朵,嘴裏和喉嚨里都灌滿了寒氣,而胸心卻充滿了歡快。他撒開腿飛跑,尖聲怪叫,哈哈大笑。
不能說奧勃洛莫夫一家的早晨是白過的,廚房裡剁肉餅餡的刀聲、切菜聲甚至傳到了村子里。
她們相互打量著坐了很久,間或有人深深地嘆口氣,有時她們中還會有人哭起來。
「既然是外地人,你們就不要去管他!」老人們坐在土台上,胳膊肘放在膝蓋上說,「隨他去吧!你們就沒有必要走這一趟!」
那個地方,有一次發現了一條狗,等人們拿了叉子和斧子去打它時,它已經躲開,跑到山後面不見了。因此人們斷定它是一條瘋狗。大家把死了的牲口也拋在這個山溝里。人們推測這個山溝里還有強盜、狼群以及其他在這一帶乃至世界上也沒有見過的怪物。
「寄給他,寄給他!」大家都說應給他回封信。
我們的主人公突然在一個和平之角出現了,這裏的情況卻完全不一樣。
若是扎哈爾心裏不滿膽敢告狀,那麼就還要挨大人的一頓揍。
小孩聽著母親講,時而張開眼睛,時而閉著眼睛,最後完全睡著了。保姆走過來,把睡著了的孩子從母親的雙膝上抱到床上去,小孩的腦袋耷拉在她的肩上。
這裏的山岡也好像不過是某些地方的高聳入雲、令人驚心動魄的山巔的模型。它們是一連串徐緩的崗巒,躺在斜坡上,可以像做遊戲似的愉快地滑下來,或者是坐在上面遐想,觀賞落日。
另一座農舍緊貼在小丘上,像一個燕子窩。旁邊還有三座,它們的出現純屬偶然。另有兩座則在谷底。
走進農舍時,你不必高聲喊叫,回答你的將是死一般的沉默。在個別農舍里會偶爾聽到行將就木的老太太躺在炕上呻|吟一聲,咳嗽一聲,偶爾會看見一個長頭髮的三歲小孩只穿一件內衣,光著腳從板壁後面走出來,默默地盯著來人,又膽怯地躲藏起來。
小孩子用敏銳的、變化不定的目光觀察著大人的一舉一動,看他們早晨都在幹什麼。
僕人們聚集在大門口,響起了三角琴聲、哈哈的笑聲。他們玩起了捉人遊戲。
小奧勃洛莫夫聽了保姆講這些關於俄羅斯的金羊毛和火鳥的故事,關於魔堡的機關和密室時,時而精神抖擻,把自己想象為建立奇迹的英雄(雖然也會心驚肉跳),時而又為勇士的失敗而痛苦。
於是信和眼鏡兒都放了起來,上了鎖。大家開始喝茶。如果沒有特別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沒有讓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大腦激動的話,這封信就會一年一年地擱下去了。可是喝完茶以後,乃至第二天,大家的話題,還是離不開這封信。
田野里同樣是一片寂靜,只在某個地方有一個農民在烈日下像螞蟻一樣在黑土地上蠕動著,他正滿身大汗地扶犁耕地。
後來他跑到溝里挖土,尋找一些草根,去掉外皮,十分滿意地嚼一嚼,他覺得比媽媽給他的蘋果和果醬的味道還要好。
「我們走吧,」有些人說,「對,我們走吧,他是我們的什麼人?是叔叔嗎?他只會讓我們倒霉。」
過路人動了一下,想抬起頭來,但是抬不起來,他看樣子是有病,或者是太疲勞了。
小孩兒這時就在母親的身邊,看著他周圍的這些奇怪的面孔,聽見他們睡意未消的沒精打採的談話,覺得很好玩,他對他們所說的任何荒誕的話都很感興趣。
村子里的一切都安靜得像在睡夢中,一座座無言的農舍都敞著大門,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大群的蒼蠅在悶熱的空氣中嗡嗡叫著,四處飛舞。
這一整套奧勃洛莫夫式的教育體系遭到施托爾茨體系的強烈反對。雙方展開了頑強的鬥爭。施托爾茨直接、公開、堅決地攻擊對方,對方則用上面所說的其他種種巧計來避開攻擊。
這時走遍整個房子,也碰不到一個人。這一帶要是有盜賊的話,很容易把周圍的一切偷光,並裝上大車拉走,不會有人阻攔。
「真的,你看,全都搖晃了。」他說,用腳晃動了一下像搖籃一樣的木台階。
在整個大院里和村子里,除煤氣中毒外,幾乎沒有聽說過有什麼其他疾病,只是有什麼人在黑夜裡撞到什麼尖東西上碰傷了,什麼人從乾草堆上滾了下來,或者從房頂上掉下來一塊木板,砸傷了某某人的腦袋。
生活的準則是現成的,是由父母親傳給他們的,父母親則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下來,祖輩又從曾祖輩那裡繼承下來,而且根據遺傳,還要保持它的完整性和不可侵犯性,就像古羅馬守護灶神維斯塔的聖火一樣。祖輩父輩怎樣做,伊里亞·伊里奇的父親在世時也照樣怎樣做,也許,在奧勃洛莫夫田莊里,現在也還是這樣做。
伊里亞·伊萬諾維奇有時手裡也拿著一本書,什麼書那是無所謂的。他並沒有想過讀書有什麼實際的需要,倒認為是一種可有可無的奢侈,就像牆上可以掛一幅畫,也可以不掛,也像散步一樣,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因此,對他來說看什麼書是無所謂的。他只是把書看作是讓人消遣、解悶的東西。
他們有什麼可考慮、可激動的,有什麼要打聽、要追求的呢?
這時出現了最後一次的持續時間最長的鬨笑,隨後笑聲漸漸地消失了,這個人喘口氣,那個人打個哈欠,嘴裏還嘟噥兩句,不過大家終於沉默了。
當時的人感到生活很可怕,沒有保障,走出家門就有危險,一不留心就會讓野獸撕碎了,被強盜殺了,讓兇惡的韃靼人搶光了,或者就是完全失蹤了。
有時,他一覺醒來,會覺得精力如此充沛,清新、快樂,會感到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活動、沸騰,彷彿有一個小鬼鑽到了裏面,鼓動他時而爬到屋頂上,時而騎著馬跑到草場上,或者在圍牆上坐一會兒,或者逗弄逗弄村裡的小狗,或者突然想在村子里自由地奔跑,然後跑到地里,沿著小路跑進白樺林里去,一步三跳地沖向谷底,或者是跟頑皮孩子們一起玩擲雪球,比試一下自己的力氣。
膽子大一點的男子用木叉和斧子做武器,吵吵嚷嚷地向渠溝那裡跑去。
母親熱烈地吻他,接著又不停地關心地察看著他,看看他的小眼睛是否渾濁,問他有沒有什麼地方痛,又向保姆詳細打聽他的睡眠是否安穩?夜裡是否經常醒來?是否翻來覆去?有沒有發燒?然後拉著他的手,把他領到聖像跟前。
母親在聖像面前跪下,用一隻手挽著他,提示他,讓他念祈禱詞。
這時老保姆的腦袋碰著了膝蓋,織的襪子也從手上落了下來,她已看不見孩子,只是微微張開嘴,發出輕輕的鼾聲。
迴廊塌了下來,大家感到奇怪,可是前天他們還在驚嘆,迴廊怎麼能支持這麼久!
「哎呀,這小陀螺一不留意就會爬到迴廊上去,」她幾乎在睡夢中想道,「也許……還會跑到山溝里去……」
突然,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在屋子中間站住,摸著鼻尖,顯出一種驚慌的神色。
最近五年來,這裏的幾百個農奴沒有一個死亡,既沒有橫死的,也沒有自然死亡的。
「是呀,一位上流社會的太太嘛!」其中一個人指出,「前年她還想出了一個高坡滑雪的鬼主意,結果盧卡·薩維奇的眉骨都摔傷了……」
「咳!」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怎麼會沒有那回事呢?難道我們都死了嗎……瞧你的額頭,那傷疤現在還看得見呢……」
從沒有人在報紙上讀到過關於這個上帝保佑的地方的任何消息。除非某某農民的寡婦,二十八歲的馬琳娜·庫里科娃一次生了四胞胎——這事無法不讓人知道外,大概永遠不會有人報道,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而,當鐵匠塔拉斯在自己的土窯里洗蒸汽浴差點悶死,別人只好用水把他澆醒。這種事他們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
也許是夢,是長久沉靜的懶散生活,是脫離運動及一切實際存在的恐懼、冒險、危難等等迫使人在大自然中間創造出另一個虛幻的世界,並在其中為自己的空洞的大腦尋找消遣和快樂,或者給某些客觀情況的平常偶合和存在於自身之外的現象的成因尋找謎底。
終於在安季普連馬帶水桶一起從小橋上摔到水渠里去的事情發生之後,橋上才立即鋪設了三塊新木板。安季普的傷還沒有痊癒,小橋就已經煥然一新了。
那天午飯後休息完了之後,大家聚在一起喝茶,忽然一個從城裡返回的奧勃洛莫夫田莊的莊稼漢來了,他在懷裡掏呀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封寫給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奧勃洛莫夫的被揉皺了的信。
從僕人房裡傳來紡錘的沙沙聲和一個女人的又小又尖的嗓音,很難分辨出她是在哭、還是在自編自唱一首悲涼的無詞歌曲。
凡不是自己家裡生產的,而是要購買的東西,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都極為吝嗇。
在這個由三四個村莊組成的小地方,一切是那麼安靜,一切都像在夢中!它們彼此相距不遠,就像是一隻巨人之手把它們偶然扔下,撒在不同的地方,從此就留在那裡了。
這些感慨都是對作者發出的——他一點也不尊重作家這個稱號,甚至還對作家有點鄙視。舊時的人對作家都會有這種情緒,他與當時的其他許多人一樣,把作家看作是逗樂取笑者、遊手好閒者、酒鬼一類的人。
不過這小孩也不總是那麼淘氣的,他有時也會突然靜下來,坐在保姆的身邊,專心地看著一切,小腦袋在考究著他面前出現的各種現象,這些現象深深地印在他心靈里,然後同他一起生長發育起來。
父親反背著雙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心滿意足的樣子,一會兒在圈椅坐下,一會兒又起來踱步,留心地傾聽著自己的腳步聲,然後聞聞鼻煙,擤擤鼻涕,再聞聞鼻煙。
孩子的心顫動了一下,他悶悶不樂地來到母親跟前。母親也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說些好話來哄他,其實她自己也在偷偷嘆氣,捨不得跟孩子分離整整一個星期。
奧勃洛莫夫在茶桌旁邊看見了住在他們家的八十多歲的老姑婆。她不斷地在埋怨自己的女僕,那女僕老得不停地搖晃著腦袋,站在椅子旁邊侍候著她。那裡還有三位老姑娘,她們是父親的遠親。那位有點瘋瘋癲癲的人是母親的小叔子;那位有七個農奴的地主,姓切克明尼奧夫,是來做客的。還有幾個老太太和老頭。
「安季普卡!套上花馬,送小少爺到德國人那裡去上學!」
「好像聖彼得節齋戒期她還在這裏。」伊里亞·伊萬諾維奇不同意地說。
他掙脫了她,往乾草垛跑去,想從那裡登上一架很陡的梯子。保姆剛趕到乾草垛旁邊,又得趕快去制止他爬鴿子窩、進牲口院的念頭。上帝啊,他還想到山溝里去呢!
或者是說:
當保姆陰鬱地重複熊的話:咿呀,咿呀,我裝上椴木假腿,走遍了村莊,所有的娘兒們都睡著了,只有一人沒有睡,她坐在我的皮上,煮我的肉,拿我的毛紡線,等等。當熊終於走進農舍,準備捉住斷去它的腿的人時,小奧勃洛莫夫受不了了,全身發抖,尖叫一聲撲到保姆的懷裡。他被嚇得滿臉淚水,同時又高興地哈哈大笑,因為他沒有被熊抓去,而是躺在炕上,在保姆的身邊。
到了春天,人們又驚喜起來,因為白天又開始變長了。你若是問他們,白天長了對他們有啥好處,他們卻說不上來。
「聖彼得節齋戒期她怎麼不在呢?當時還烤蘑菇餡餅來著,她喜歡……」
又何必要這種荒野和壯麗呢?例如大海,上帝保佑,大海只會讓人憂鬱;看著大海,就想哭,在一望無際的汪洋麵前,心會害怕得緊縮起來。這種無邊的單調的景色令人眼睛疼痛難忍,無法讓視覺得到任何休息。
屋子裡頓時喧嘩起來,大人小孩都跑了過來,設想剛才在迴廊下走動的萬一不是那隻母雞和一窩小雞,而是太太和小少爺伊里亞·伊里奇的話,該是多麼可怕!
於是,伊留沙只好鬱悶地待在屋裡,好像暖房裡的一朵珍奇的小花,備受關照,也像一朵在玻璃罩下的花,生長得很慢,沒有生氣。他的精力無法向外施展,便轉而向內,逐漸地發蔫、枯萎了。
然後扎哈爾給伊里亞·伊里奇梳頭,穿上衣,小心謹慎地讓少爺把兩隻手伸進袖筒里,免得過分地碰著他,還告訴他接下來該做什麼,比方早晨起來要洗臉等等。
「你們都說些什麼?」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走過來問道。
孩子一旦能夠自立,也就是說不需要保姆照料時,母親的心裏就產生了另一個秘密的心愿:為他挑選配偶,而且也要選健康一些、臉色紅潤一些的。
「某某駐維也納的公使遞交了國書。」
要不就是突然出現異樣的天象,如火柱、火球九九藏書,在新的墳頭上燃起火光;或者在森林里有人走動,好像手裡還提著一盞燈,發出可怕的笑聲,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從郵局寄去。」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答道。
軟弱的人驚慌失措,恐懼地左顧右盼起來,到想象中去尋找開啟大自然和他自己周圍的種種奧秘的鑰匙。
小孩一直不停地觀察著。
後來他發現,這樣很舒服,便自己也學會了使喚人:
上半天所有的人都是那麼忙碌,那麼操心,大家都生活得像螞蟻一樣充實,一樣出色。
「媽媽,我們出去玩一玩吧。」伊留沙說。
「嬤嬤!你沒看見孩子跑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嗎?去把他領到陰涼處來,他的腦袋曬了太陽,會生病、嘔吐、不吃飯的,你不看好,他會跑到山溝里去!」
「你們都笑什麼呀?」盧卡·薩維奇極力要從笑聲的間歇中把話說出來,「我本來……也不至於……這是瓦西卡這個壞蛋……他把舊雪橇塞給我……我一滑它就散架了……於是我就……」
保姆自己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台階上、地窖的門檻上或乾脆在草地上坐下來,好像要一面織襪子,一面看孩子,但很快地對孩子的管束便鬆弛下來,開始打盹了。
「聽著,來自海牙的消息,」他說道,「國王陛下短期旅行后平安地返回了皇宮。」這時,他透過眼鏡打量著所有的聽眾。
這部分是出於習慣,部分也為了節約。
他要跑到大門外去。他很想到樺樹林里去玩,他覺得好像離他很近,好像五分鐘就能走到,順著大路不需要拐彎兒,直往前走,越過溝渠、籬笆、大小坑便可到達。不過他害怕,聽說那裡有樹精、有強盜、有可怕的野獸。
春天,再沒有突然的暴風雪了,不會大雪蓋地和壓斷樹枝了。
奧勃洛莫夫看見了早已去世的母親,雖然在夢中,卻也高興得全身顫動,因為他熱愛母親。在睡夢中他的睫毛底下慢慢地湧出兩大滴眼淚,並久久地停在那裡。
任何東西都改變不了這種單調的生活,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自己並不覺得這種生活不好,因為他們從沒有想象過有另一種生活,即使他們想象過,那也會唯恐避之不及。
「都說些什麼,伊里亞·伊萬諾維奇,你老是顛三倒四的!上一次她還沒到七七節就走了。」妻子糾正他。
接著坐在旁邊那人也打了個哈欠,然後下一個人也像聽到了命令似的慢慢地張開了嘴,於是便一個一個接下去。這一由空氣和肺部組成的有傳染力的遊戲傳給了所有的人,有的人還流出了眼淚。
「去吧,去吧!」老爺答道,「當心別把牛奶灑了;而你,扎哈爾卡,淘氣鬼,你又往哪兒跑?」接著他大聲喊道,「我叫你跑!我看見你已經跑了三次了。給我回門廳去!」
不過,父母親都竭力想使這些借口在他們自己的眼裡,特別是在施托爾茨的眼裡顯得有更多的合理性,因為施托爾茨不論在當面還是背地裡都聲稱不能容忍這種溺愛。
吃完飯後,他們彼此相互接吻,畫十字,然後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這些無憂無慮的人又要進入夢鄉了。
這裏一年四季都運轉得十分正常,有條不紊。
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兩條狗。眾所周知,狗一看見有人跑,立即就會跟上去的。
「何止是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人呢!」女主人說道,「她的兄弟就要結婚,接著就要生孩子——還不知道要生多少呢!小的要長大,也要結婚。閨女也要出嫁,到哪兒去找未婚夫啊?如今,大家都要陪嫁,還要現錢呢……」
這個早晨,他們都不知道該給他吃什麼好。給他烤了小白麵包,八字形甜麵包,拿來各種腌菜、餅乾、果醬以及種種乾的和濕的美食,甚至儲備一些食品,讓他帶走,因為他們認為,在德國人那裡不會吃得太好。
「是,是,要修。」伊里亞·伊萬諾維奇關心地說,並立即去查看台階。
她不斷地一會兒派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一會兒又派斯捷潘尼達·伊萬諾夫娜到廚房去提醒廚師增加這道菜或取消那道菜,把做菜用的糖、蜜和酒拿去,而且要看一看,廚師是否把給她的所有佐料都用了。
於是,伊里亞·伊里奇什麼也無法自己親手去做。
是啊,那裡沒有大海,沒有高山,沒有峭壁深淵,也沒有茂密森林——什麼壯麗的、荒野的、陰森的東西都沒有。
不管是受盡風浪折磨的心,還是不知風浪為何物的心,都要求到這塊被大家遺忘的地方躲避,過一種無人知曉的幸福生活。這裏的一切都允許你長命百歲,直到鬚髮由黃變白,最後不知不覺地像做夢一樣死去。
「什麼倒霉事兒?瞧!」他說,「準是有人死了!我的鼻子怎麼發癢呢……」
大家不停地大笑,把伊留沙吵醒了,他也跟著哈哈大笑。
夏天,夏天可是這個地方最令人陶醉的季節。夏天這裏的空氣清新、乾燥,充滿的不是檸檬、月桂的花香,而是艾草、松樹、稠李的氣味。天氣晴朗,稍感炎熱,卻沒有灼人的陽光,幾乎一連三個月都是萬里無雲的晴空。
「這到底是誰寫來的呢?」老奧勃洛莫夫仔細地看著地址,若有所思地說,「筆跡好像很眼熟,真的。」
他們從不拿任何模糊不清的理性和道德等問題來攪擾自己,因此他們永遠健康年輕,身心快樂,壽命很長,四十多歲的男人還跟小夥子一樣,老年人不受死亡折磨,活到大限便悄然辭世,無聲無息地吐出最後一口氣,悄悄地伸直兩條腿。所以人們都說從前的人比現在人結實。
然後,母親再對他親熱一番,便放他到花園裡、庭院里和草地上去玩,嚴格告誡保姆不得丟下孩子一人,不得讓他靠近馬、狗和羊,不得離家太遠,尤其不得放他到山溝里去,那是這一帶最壞最可怕的地方。
「有什麼好說的!」盧卡·薩維奇不好意思地說,「這純粹是阿列克謝·納烏梅奇的捏造,根本沒有那回事!」
那裡還有一位善良的女巫,她有時化作一條狗到我們這兒來挑選一個她喜歡的人,一個文靜的、本分的——換句話說是一個懶惰的、受人欺負的人;她還無緣無故地給他各種各樣的好處,而他卻只知道吃現成的、穿現成的,完了還要了一位絕代美女美利特里薩·基爾彼季耶夫娜做妻子。
「今天你就不用去上學了,星期四是個大節日,何必為三天跑來跑去呢?」
小孩子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跟著念,一股涼氣和丁香花的香味從窗戶湧進了屋裡。
然後又是周而復始地——生孩子,舉行各種儀式,辦各種宴席,直到又是葬禮時才能改變舞台的背景。不過時間不長,前人的位子又讓給了別人,孩子成了青年,同時成了未婚夫,結了婚,生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孩子。生活就按照這個節目單,不斷地、單調地延續下去。這根線只有在墳墓旁邊才會不被察覺地中斷。
他當時在離奧勃洛莫夫田莊約五俄里遠的維爾赫廖沃村讀書。田莊的管事是德國人施托爾茨,他在當地辦了這所規模不大的郊區貴族子弟寄宿學校。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盧卡·薩維奇?來,給我們說一說!」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說,他也笑得要死。
家裡人都絕望似的以為看不見他了,以為他完了。而看見他安然無恙地被抬著回來時,父母親高興得無法形容。他們感謝上帝,接著便給兒子喝薄荷水,喝接骨木水,晚上還要喝馬林果茶,並且還要卧床三天。其實只有一種做法對他是有益的,那就是再放他去打雪仗……
詩人若用狂喜的目光去打量她,那是枉然的。她只會給詩人樸質的一瞥,就像一個圓臉的鄉下美女回應城裡來的風流公子的熾熱秋波一樣。
雨——多麼有益的夏季雨!又急又大,歡快地跳躍著,就像一個突然驚喜的人流下的大滴熱淚。雨一停——太陽便露出其愛戀的燦爛的笑容,環視著田野和山岡,把它們烘乾,於是整個大地又以幸福的微笑報答太陽。
所有的建議都會得到認真考慮,詳細討論,採納或者不採納最後要由主婦決定。
院子里,安季普剛運回一大桶水,一些女僕和車夫便提著小桶、水缶,端著洗衣盆從各個角落走了出來。
後來過了三個星期,安德留什卡、彼特魯什卡和瓦西卡被派去把塌下來的木板和欄杆搬到柴棚里去,免得擋道。這些東西,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仍舊放在柴棚里。
冬天若是他跑到沒生火的過道里,或者去開氣窗,也會發出同樣的喊叫聲:「哎喲!上哪兒去?這怎麼可以?別跑,別去,別打開門,小心摔倒,小心著涼……」
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整理了一下頭上的頭巾,把一綹白髮用手指塞到頭巾下面,並裝出完全沒有睡著的樣子,疑心重重地打量著伊留沙,然後再看看主人的窗戶,拿起擱在膝蓋上的襪子,用發顫的手一針一針地織起來。
這個地方的地理情況就是這樣。
「唉,都九點啦!」伊里亞·伊萬諾維奇驚喜地說,「瞧,不知不覺時間都過去了。喂,瓦西卡!萬卡!莫季卡!」
於是他把目光轉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台階呢?據說至今還在搖晃,不過也沒有塌下來。
「媽媽,今天我們出去散步嗎?」在祈禱中他突然問道。
上帝也沒有用嚴重的和一般的瘟疫懲罰過這個地方。這裏的居民沒有一個人見過或者記得有過任何可怕的天象,如火球、突然的黑暗等;這裏沒有毒蛇出沒,沒有蝗蟲飛舞,沒有兇猛吼叫的獅子、老虎,甚至熊和狼也沒有,因為這裏沒有森林。在田野里、鄉村裡走來走去的只有那無數的不停地咀嚼著的母牛,咩咩叫的綿羊和咯噠咯噠叫的母雞。
老頭子們雖然也明白教育的好處,但是他們是從表面理解了這種好處:他們看到,如今大家都到社會上去闖蕩,也就是說想撈個一官半職,獲得勳章,掙大錢。而要得到這一切,只能通過讀書的途徑;過去那些書吏、刀筆吏所熟悉的老一套,早已過時,他們的處境很不妙。
誠然,有時也會有其他煩心事的糾纏,不過大部分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對此採取了堅韌不拔的不動搖態度。於是那些煩心事在他們頭頂上盤旋幾圈之後便離去了,就像一群鳥兒飛過來碰到一堵光滑的牆一樣,由於找不到棲息的地方,徒然地在堅石旁扇扇翅膀便飛走了。
娜塔麗婭·法捷耶夫娜做出這種結論沒有任何根據,這一年沒有誰攻打誰,甚至彗星也沒有出現過,可是老太太們往往還是有一種疑惑不解的預感。
大家終於憋不住了,到了第四天,大家聚集在一起,帶著不安的心情把信拆開了。老奧勃洛莫夫看了一眼落款。
他們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而活著呢?上帝才知道。他們是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的呢?大概根本不予回答,因為他們認為,這個問題是非常簡單而又明白的。
不過也要為主人們說句公道話,在遇到災禍或令人不快的事情時,他們也很著急,甚至冒火生氣。
說這些說累了后,老太太們便開始顯擺各自新購買的東西:連衣裙,斗篷式的女外衣,乃至裙子、襪子。女主人還要把家織的布、家紡的線、花邊等拿出來炫耀一番。
「是的,」有人回答說,「這個季節就是黑得早,開始晝短夜長了。」
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保姆講得熱情洋溢,繪聲繪色,十分入迷,甚至充滿靈感,因為多半是她自己也相信這些故事。老婆子眼睛發亮,激動地搖頭晃腦,聲音也高得異乎尋常。
有人告訴他們:別的人耕地、下種、收割、買賣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堅決不相信。他們能產生什麼樣的熱情和激動呢?
太太也很忙,她跟裁縫阿維爾卡商量了三個小時,研究把丈夫的一件絨衣改成伊留沙的短上衣。她親自用粉筆畫線,並監視著阿維爾卡,怕她偷料子;接著她來到女僕室,吩咐女僕一天織多少花邊,然後把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或斯捷潘尼達。阿加波夫娜召去陪她到花園裡散步,實際的目的是去看看蘋果成熟的情況,昨天已經成熟了的那個蘋果是否掉下來了,再說有的該嫁接、有的該剪枝了等等。
又到了舉行各種儀式、宴會,乃至完婚的時候了。在這方面,人們又要集中其生命的全部激|情。
與所有的德國人一樣,這個德國管家是一位辦事認真務實的人。要是奧勃洛莫夫田莊離維爾赫廖沃村有五百俄里遠的話,也許伊留沙真能好好學點東西,可是現在這樣他能學啥呢?維爾赫廖沃村擺脫不掉奧勃洛莫夫田莊的氣氛、生活方式和習慣的影響。其實,這個村子曾經也是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一部分,除施托爾茨一家外,到處都是奧勃洛莫夫式的那種原始人的懶惰、憨厚、沉寂和靜止。
「喂,你,老兄!」他們輪番地喊道,有的撓撓後腦勺,有的搔搔背脊,「喂,你貴姓,你在幹什麼?」
也許小孩的幼小的頭腦早已斷定,就應當像他周圍的人那樣去生活。他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呢?奧勃洛莫夫田莊的成年人又是怎樣生活的呢?
「哎呀,你怎麼啦,我的老媽媽?」另一位就會驚恐地問道。
「我本來就沒有接。我說,咱要這信幹啥,咱不要。我說,東家又沒有叫咱拿信,我不敢拿,你們自己送去吧!可是當兵的罵得很厲害,還說要去告長官,我這才接了。」
所有奧勃洛莫夫家的成員和親友們都要來抱一抱小伊里亞·伊里奇,又是親他,又是誇他。他則忙不迭地要擦掉他臉上那些不受歡迎的吻的痕迹。
有時無足輕重的娜塔麗婭·法捷耶夫娜也來做客,一住就是一星期、兩星期。老太太們總是上家長下家短地扯一通,這家過得怎麼樣,那家有什麼事情,她們不僅干預別人的家事和私生活,甚至要鑽到別人的心裏去,打聽每個人的心思和念頭,咒罵、指責那些不合格的,特別是不忠實的丈夫,然後便重新數一遍各種喜慶的日子,包括命名日、受洗日、生育日,誰拿什麼去款待客人,請了誰,沒有請誰。
別的人都總想過多種多樣的、千變萬化的生活,希望生活中充滿許多意外,但他們幹嗎要這樣呢?別的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吧,這與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毫不相干,別的人願意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好了。
要知道,各種各樣的意外事,即使是好的,也會招來許多麻煩:需要你去張羅、操心、奔跑,讓你坐不下來;買賣啦,寫啦,算啦——一句話,不停地轉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四十戈比。」他說。
「淘氣包!你什麼時候才到德國老師那兒去上學呢?」
「那兒要餓肚子的,」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都說,「中午飯就給一道湯,一道熱菜,再加土豆、奶茶,而晚飯嘛,只能擦擦鼻子。」
「親愛的,我心裏難受!」那位哭泣的太太深深地嘆口氣說,「我們這些該死的人觸怒了上帝,不會有好結果的。」
「鼻子旁邊癢,」他妻子接過話說,「意味著有什麼消息;眉毛癢是要流淚;額頭癢,要給別人鞠躬;左邊九-九-藏-書癢,要給女人鞠躬;右邊癢,要給男人鞠躬;耳朵癢,表示要下雨;嘴唇癢,是要親嘴;鬍子癢,有人送小禮物;肘部癢,要在新地方睡覺;腳底癢,表示要上路……」
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期待著各種典禮、宴會、儀式。而當一個人洗過禮、結了婚或舉行了葬禮之後,他們就把這個人及其命運全忘掉,重新陷入平常的冷漠心態中,直到下一個新的命名日、婚慶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件再把他們從冷漠的心態中拉出來。
這時暑熱已開始慢慢消退,大自然又活躍了起來,太陽已經移到森林那邊去了。
「很久沒看書了,」他說,有時也換一個說法,「讓我來看看書吧!」或者不過是從偶爾看見的哥哥遺留下的那堆書里隨便抽出一本,不管是伊·戈利科夫的著作,還是《圓夢新編》,還是米·赫拉斯科夫的《羅斯記》,或是亞·蘇馬羅科夫的悲劇,或者哪怕是前年的新聞報紙——他讀起來都同樣感興趣,還不時地說:
「是啊,」父親說,「念書這事可不講情面,誰都得乖乖地受這份罪。」
保姆終於把他抱下床來,給他洗臉、梳頭,並把他領到母親那裡去。
空氣中有潮濕的氣味。天變得越來越黑了。樹木被組成了許多怪狀物,林子里變得很可怕。突然聽見吱嘎一聲,彷彿是有一個怪物在挪動地方時踩到干樹枝發出的聲音。
午茶后便各干各的事:有的到小河邊,靜靜地在河岸上漫步,抬腳把石子踢到水裡;有的則在窗戶旁坐下來注視著每一瞬間的現象,看貓是否穿過院子,烏鴉是否在天上飛過,這時觀察者的目光和鼻尖都跟隨著它們,把頭轉向右邊或左邊。有時候,狗也喜歡整天趴在窗台上,腦袋擱在太陽下,認真地打量著每一個過路人。
「要不要叫安季普齋戒期準備一個高坡?」老奧勃洛莫夫忽然又說,「我去跟他說,盧卡·薩維奇非常喜歡滑雪,就盼著……」
保姆白天黑夜都在忙亂、奔跑。為了孩子,時而苦惱,時而歡樂:有時怕他摔著碰破了鼻子,有時又為他表露出天真的真情而感動,也為他未來的前途而感到莫名的憂傷。保姆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只有這樣的操心才讓老婆子的血熱起來,使她半睡半醒的生活得以維持下去,不然她可能早就離開人世了。
「配方在哪兒?」妻子說,「還得去找,等著吧,急什麼?等到過節,我們開齋的時候再寫也可以,跑不了……」
於是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
高山和深淵的形成並不是為了讓人賞心悅目。它們威嚴、可怕,像是野獸向人伸出的利爪和利齒。它們生動地使我們想到自己脆弱的身體併為自己的生命擔驚受怕。懸崖和深淵上面的天空又是那麼遙遠和高不可及,似乎與人們斷絕來往了。
他們不想過另一種生活,壓根兒就不喜歡另一種生活。如果客觀形勢使他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不管怎麼樣的變化,他們也會感到遺憾。如果明天不像今天,後天不像明天的話,他們就會感到非常痛苦。
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也不太相信有心靈的不安,不認為不斷的追求是生活,他們像怕火一樣害怕熱情緊張,如果說在別的地方,人的軀體被火山爆發般的心靈之火迅速地焚燒著,那麼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的心靈卻是平和地、沒有阻礙地沉浸在鬆軟的軀體之中。
保姆在等待著,看見他醒來,便要給他穿襪子,但他不肯穿,兩腳亂蹬,保姆捉住了他,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啊喲,上帝呀!一口痰要把我憋死了……當時真是可笑極了!罪過啊!他摔得趴在地上,長袍的衣襟都開了……」
「噢……」
中午很熱,天上沒有雲彩,太陽靜止不動地掛在頭頂上空,烤熱了小草。空氣停止了流動,不論是樹木還是水面都紋絲不動。村莊和田野一片寂靜——好像一切都已經死了。在遙遠的空曠中,人的聲音在回蕩,四五十米開外都能聽見甲蟲嗡嗡飛過的聲音,在濃密的草叢裡傳來不停的呼嚕聲,好像有個人一躺下去就甜甜地睡著了。
他們常常這樣一待就是半個小時,這時可能有人打個哈欠,在嘴上畫個十字,低聲地說一句:「上帝饒恕!」
開始時保姆還精神飽滿地看著小孩兒,不讓他離開自己很遠,責備他太淘氣,後來她的瞌睡症便慢慢開始了,她只要求孩子不要走出院子,不要去碰山羊,別爬到鴿子窩上去,也別到迴廊上去。
「我拿刀到下房去磨。」那人沒有看老爺一眼,回答說。
母親給保姆規定的任務是要她養育一個強壯的孩兒,不讓他著涼,不讓他遭毒眼或者其他傷害。她們一心要做到讓孩子總是身心愉快,吃得很多。
不過這種狂妄行為,在他們那個地方几乎沒有發生過,因為只有那種被大家認為是不可救藥的無恥之徒才會這樣做,而這樣的客人是不會有人放他進院子的。
大家的笑聲蓋住了他的說話聲。他徒然地想把自己摔跤的經過講完,哈哈大笑聲從大客廳湧出來,傳到了門廳,傳到了女僕室,淹沒了整個房子。大家回想起這件滑稽可笑的事情,都齊聲大笑,笑了很久,就像奧林匹斯山眾神開懷大笑一樣,非語言所能表達。笑聲剛剛落下,一旦有人接個茬兒,全場鬨笑聲又起。
除此以外,安季普卡也會在一周的中間和開頭,突然趕著那匹熟悉的花馬到德國人那裡去接伊里亞·伊里奇少爺,說是瑪麗婭·薩維什娜,或者納塔利婭·法捷耶夫娜,或庫佐夫科夫一家人來了,所以請少爺回去!
大自然的普遍的莊嚴時刻來臨了,在這種時刻創造性的頭腦更有活力,詩意的思緒更加沸騰,心更活躍地迸發出激|情,或者是憂鬱更厲害地折磨人,而狠毒的心靈也更冷靜有力孕育著犯罪的念頭……可是奧勃洛莫夫田莊上的所有人都睡得那麼憨實、那麼安詳。
平靜,相安無事成了此地的基本民風。這裏從未有過搶劫、兇殺一類的駭人案件,任何強烈的慾望或膽大妄為的行當都沒能使他們動心。
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被妻子說得無言以對,於是整個場合又變得死氣沉沉了。趴在母親背上的伊留沙也打起盹兒來,有時甚至睡著了。
黃昏降臨了。廚房裡又生起了火,又響起了細碎的刀聲。正在準備晚餐。
渠溝里躺著一個男人,頭靠在高地上,身邊放著一個口袋和一根棍子,棍子上拴著兩雙草鞋。
不,這個地方沒有這樣的風氣。這裏的客人不等主人三請,是不會動手的。他非常明白,第一請多半是請你拒絕吃敬讓的酒和菜。
三個睡意矇矓的僕人出來了。
「也好,最好寫寫我們是怎樣過節的。」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說。
「老的更老,小的長大。」有一個人在角落裡像沒有睡醒似的說。
看來連母雞也害怕走進去的地方,裏面卻住著壯實的漢子奧尼西姆·蘇斯洛夫及其妻子。在自己家裡他連身子也站不直。
「抱到哪裡去呢?它是什麼樣子?住在哪兒呢?」小孩問道。
他是一個很好的紅紅胖胖的小孩,臉頰鼓得那麼圓,別的小淘氣就是故意地鼓,也鼓不了這麼圓。
孩子沒精打采地跟著念祈禱詞,但母親卻是一心一意的。
即使在禮拜天和節假日,上半天這些熱愛勞動的螞蟻也不肯休息。這時廚房裡的剁肉聲更響了。女僕從倉庫拿到廚房去的麵粉和雞蛋比平時多一倍,來回多跑好幾趟。養雞場里有更多宰雞時的哀啼聲,地上也灑下更多的血。烤出非常大的餡餅,主人們第二天還接著吃,第三天第四天則把剩下的拿給僕人吃。第五天還剩下一些餡餅殘渣,就已經又干又硬,完全沒有餡了,最後把它當作特殊的恩賜送給了安季普。他畫了一個十字,然後勇敢無畏地把這種化石似的有趣的東西砸碎,品嘗它,倒不是因為它好吃,更多的是感覺上的享受,因為他意識到這是主人吃的餡餅,就像一個考古學家用千年前的陶缶殘片喝酒,即使是劣質酒,他也覺得是一種享受。
孩子看著周圍的一切,沉思著。他看見安季普趕車去運水,而在他旁邊的地上卻走著另一個安季普,比真的安季普要大十倍;水桶的影子則有房子大,馬的影子蓋住了整個草地,這個影子在草地上只挪動了兩步,還沒有等安季普走出院子,就突然跑到山後面去了。
幾十年他們都是這樣打瞌睡,打哈欠,或者講些農村的幽默故事,逗逗笑,或者聚在一起,講講各自在夢裡夢見了什麼。
他好奇的目光不放過任何一件小事和顯眼的東西。家庭生活的情景永不磨滅地印在他的心靈里,他那幼小的頭腦接受了許多活生生的事例,不自覺地按照周圍的生活,繪製著他自己的生活藍圖。
伊里亞·伊里奇忽然看到了十三歲或十四歲時的自己。
「那得花多少錢?」
這些善良的人把生活理解為安謐和無為的理想,但這種安謐和無為有時也會被疾病、歉收、爭吵以及勞動等各種不愉快的偶然事件所破壞。
然後是一個接一個五花八門的歡快的或悲傷的小劇目:洗禮、命名日、家慶、齋前日、齋後日、盛宴、親人聚會、問候、祝賀、禮節性的眼淚和微笑。
「這個星期你就待在家裡,」她說,「而那邊到時候再說。」
或者母親突然向他宣布:
「他們翻譯這些書,大概都是為了,」聽眾中一個小地主指出,「騙取我們這些貴族的錢罷了。」
又爆發了一次鬨笑,這次鬨笑持續了約十分鐘。
「少爺,那是因為太陽接月亮去了,但卻總看不見它,所以皺起眉頭來了,要是遠遠地看見了呢,就會眉開眼笑了。」
小孩已迫不及待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從這一時刻起他便開始獨立生活了。
不,這一切在我們這個地方是根本沒有的。
「喂,瓦西卡!萬卡!給我這!給我那!要這個,不要那個,快去!快拿來!」
轉眼間,伊里亞·伊里奇在家已足足玩了半年。在這一段時間里他長得多快呀!長得多胖啊!睡得多香啊!家裡人對他讚嘆不已,相反,孩子每星期六從德國老師那兒回來時,卻是又瘦又蒼白。
他驚喜地好像頭一次參觀父母親的房子,在房子周圍跑了一圈。大門歪歪斜斜,中央的木房頂已經下陷,房頂上長出了一層鮮嫩的青苔,木台階搖搖晃晃,房子旁邊和上面都加蓋了一些不同的房子,還有一個荒廢了的花園。
大家笑了很久,終於漸漸地安靜下來,有的拭眼淚,有的擤鼻涕,有的死命地咳嗽、吐痰,並困難地說:
「這裏還有一條消息,」他繼續念道,「讓莉斯夫人的作品翻譯成俄文了。」
什麼樣的強烈慾望和行當能使他們動心呢?他們每人都有自知之明。這個地方的居民住得離別人很遠,最近的村莊和縣城也在二十五至三十俄里之外。
老爺關心的是,母牛是否從地里回來了,要讓牛喝足水。他從窗口遠遠地看見看家狗在追雞,便立即採取嚴厲措施,制止這種混亂現象。
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都同意寧願忍受各種不便也不要花錢,他們甚至習慣地不認為種種不便為不便。
周圍很安靜,只聽見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穿的那雙笨重的家制皮靴走路的聲音,還聽見裝在匣子里的掛鐘鐘擺的不很響亮的篤篤聲,彼拉蓋婭·伊格納季耶夫娜或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有時用手或牙齒扯斷線頭的聲音。
「要多向上帝祈禱,別的什麼也別去想!」女主人嚴厲地說。
也許在孩子剛會說話,也許在孩子還根本不會說話,甚至不會走路,只會以成年人所謂呆板的無言的目光看著一切的時候,他就已經看見了並猜測到了他周圍現象的意義和聯繫,只是他還無法向自己、也無法向別人說出來罷了。
這個地方也聽不到夜鶯的啼囀,可能是因為這裏沒有它們棲息的綠蔭如蓋的地方和玫瑰花叢吧,不過鵪鶉卻非常之多,夏天,到了收穫季節,孩子們能用手捉到它們。
最後勉強平靜下來了。
可憐的伊留沙,卻天天都得到施托爾茨那裡去上學。
以各種不同姿態坐在客廳圈椅里的主人和常來的客人都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按曆書所示,三月份春天到來,骯髒的溪水從山坡上流下來,土地解凍,溫暖的水汽升起。農民脫掉短皮襖,穿著襯衣走出戶外,用手遮光,久久地欣賞太陽,滿意地聳聳肩膀,然後去把那底朝天翻過來放在那裡的大車拉出來,動動這根車轅,拉拉那根車轅,再把躺在檐下休閑的木犁拿起來,仔細看一看,用腳踹一踹,準備像往常一樣幹活了。
「尊敬的先生。」他用顫抖的手慢慢地、歪歪斜斜地並且像做什麼危險的事而小心翼翼地剛開了一個頭,妻子就突然走了進來。
他們終於找到了那群頑皮孩子,並開始對他們實行制裁:抓他們的頭髮,揪他們的耳朵,打他們的後腦勺,連他們的父親也受到威嚇。
他跟保姆午飯後又來到外面。儘管女主人的指令很嚴格,保姆也願意盡責,但她還是抗拒不了瞌睡的魔力,也染上了肆虐于奧勃洛莫夫田莊的這種流行病。
當講到死人半夜從墳墓里爬出來,或者一個人被妖怪囚禁起來,或者裝上一條木腿的熊在村子里四處尋找它那條被砍斷的腿時,孩子就被嚇得毛骨悚然。他那幼稚的想象力時而凝固,時而沸騰;他體驗著一種既苦又甜的病態感覺,神經綳得像琴弦一樣緊張。
等這個話題也說盡了,她們便只有坐下來喝喝咖啡,喝喝茶,吃點兒蜜餞,接著就一片靜默了。
「主啊,瞧這孩子,像陀螺似的亂轉!你就不能安靜地坐一會兒嗎,小少爺?真丟人!」保姆說。
奧勃洛莫夫在夢中突然來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只有一次,他們的單調生活被一件真正意外的事件破壞了。
就是在今天,生活在沒有虛構的嚴格現實中的俄羅斯人仍舊喜歡這些誘人的古代傳說,而且還可能長久地相信它們。
不過他們還是去了。在離地點約五十俄丈遠的地方,他們便七嘴八舌地向那個怪物喊話,但沒有回答。他們停了一會兒,然後再向前移動。
「也對,最好等有機會時捎去。」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答道,拿筆在寫字檯上敲了敲,將筆插|進墨水瓶里,並摘下眼鏡。
有人提醒他,順便該把門也修一下,台階也要加固,否則不僅貓能穿過,豬也能鑽進地窖里去。
接著小少爺被圍了起來,用隨手拿來的羊皮襖給他裹上,又把父親的大衣給他披上,然後用兩張毛毯,莊嚴隆重地把他抬回家去了。
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偶爾也會被一些意外的事件所破壞,例如一家老小全中了煤氣。
伊里亞·九*九*藏*書伊萬諾維奇甚至關心到如此的程度:有一天他在花園裡散步時,竟吭哧吭哧地親手把籬笆扶起來,並吩咐園丁儘快地插上兩根杆子撐住。多虧了老奧勃洛莫夫這種處理事務的魄力,這段籬笆才維持了一個夏天,只是到了冬天大雪又把它壓垮了。
後來奧勃洛莫夫又夢見了另一個時期。在一個漫長的冬季的夜晚,他膽怯地依偎著保姆。保姆正小聲地給他講一個神秘國的故事:在那裡沒有黑夜,沒有寒冷,天天都有奇迹發生,那裡蜂蜜和牛奶成河,那裡的人整天什麼事也不做,成天就知道玩耍,他們都是像伊里亞·伊里奇這樣的好小伙和從來沒有人聽說過也沒有人寫過的美女。
「瞧,為這點小事就要花四十戈比!」妻子說,「我們最好還是等一等,等城裡來人時,托他捎去。你叫莊稼漢去打聽打聽。」
這裏很流行的一種犯罪活動,是到人家菜園裡偷豌豆、胡蘿蔔和蕪青。可是有一天忽然丟了兩隻小豬、一隻母雞,這一事件卻激怒了周圍所有的人,他們一致認為是前一天在這裏路過的那個去趕集賣木製餐具的趕大車的人偷的。一般說來,類似的事件是極少發生的。
「嘿,彼拉蓋婭·伊萬諾夫娜,你真是好樣的!」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說,「等到奶油跌價時,是不是就該後腦殼發癢了……」
人們又喊又嚎,狗也汪汪叫著滿村子亂竄亂跑。
松樹村和巴比倫村都是奧勃洛莫夫家的世襲領地,因此它們都統稱為奧勃洛莫夫田莊,遠近聞名。
「喂,婆娘,婆娘!哪裡去?」
現在這個莊園已屬一個富裕地主,不過主人把它交給一個德國人管理,自己從不到莊子里來。
過節的時候,大家又談到這封信。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已完全準備好,就要寫信了。他來到書房裡,戴上眼鏡,在寫字檯跟前坐下。
早晨伊里亞·伊里奇從自己的小床上醒來。他只有七歲,他的心情輕鬆愉快。
他的父親和祖父在童年時代通過保姆和老家人,也聽過這種世代相傳的一成不變的童話。
有一個人想用叉子碰他一下。
小伊里亞·伊里奇還夢見了雙親房子里的那個陰暗的大客廳。裏面放著一些古色古香的木圈椅,永遠罩著椅套;一張又大又笨的硬木長沙發,面上包著天藍色的厚毛布,已經褪色,而且污跡斑斑;還有一張皮圈椅。
從未聽見這個地方發生過可怕的暴風雨及其災害。
然後,他們去向父親請安,接著就去喝早茶。
伊里亞·伊里奇明白,天災人禍並不是來自妖魔鬼怪,但是妖魔鬼怪究竟是什麼樣,他並不知道。他依然常常擔心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就是現在,要是他獨自留在黑暗的屋子裡或者看見死人,也還會受兒時留在心靈深處的不祥之感的影響而戰戰兢兢。早晨他還嘲笑自己害怕,到了晚上卻又怕得臉色發白。
不久,一個僕人拿著大茶壺急急忙忙地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由於茶壺太重,他彎著腰走路。大家開始聚在一起喝茶。有的人臉上還有睡眠的皺紋,眼睛里含著淚水,有的人在臉頰和太陽穴上睡出了一大塊紅斑,還有人由於剛睡醒,說話還不正常。所有這種喘息、哼哼、打哈欠,或抓頭皮,或伸懶腰,都是由於剛睡醒的緣故。
這事一直拖了下來,直到有一天僕人瓦西卡或者莫季卡向老爺報告說,今天早晨他到過迴廊殘餘的地方,看見拐彎處已經完全脫離了牆體,眼看就要塌下來了。
他們也和大家一樣,有自己的煩心事和弱點,如納稅或服勞役,如懶惰、睡大覺等,不過這一切他們都還能對付過去,不會動肝火。
「哎呀,親愛的,你可別嚇唬人!」女主人打斷她說。
奧勃洛莫夫的莊園和公館就在松樹村。離松樹村五俄里有一個小莊子,外加幾戶散居農民,叫維爾赫廖沃,原先也是奧勃洛莫夫家的,早已歸了別人。
老奧勃洛莫夫每次在小窗口看見這些東西就考慮要修理迴廊的事。他把木匠叫來,開始商量怎麼做更好,是把坍塌了的一段修好,還是把未塌的拆掉。後來他讓木匠先回去,說道:
小河嬉戲著,玩耍著,歡快地奔流著,時而分注在寬大的池塘里,時而急促奔流,或者安靜下來,似乎在沉思,緩緩地在石頭間流過,向兩邊放出一條條淘氣的小溪,在它們的涓涓的流水聲中,正好可以甜蜜地打個盹。
如果有人由於衰老,或者由於久病不治,乃至長眠作古了,他們也會視作一件不尋常的事件而長久驚嘆不已。
於是他們又沉默了。
另一個人則很快地,沒有做任何準備動作,像害怕失去寶貴時間似的從自己睡覺的地方一躍而起,端起盛著克瓦斯的瓦缶,吹開浮在上面的蒼蠅,那些蒼蠅本來靜靜地浮在那裡,這時便拚命掙紮起來,竭力想要改善自己的處境。他隨便喝了幾口潤潤自己的嗓子,然後又像挨了槍子似的倒下去了。
「你這是幹嗎?上哪兒去呢?瓦西卡、萬卡、扎哈爾卡是幹什麼用的?喂,瓦西卡!萬卡!扎哈爾卡!你們沒有看見嗎?看我收拾你們……」
「瞧,這就是鼻尖發癢的原因!」彼拉蓋婭·伊萬諾夫娜連忙地說,「你就要聞到酒香,就要喝酒了。」
接著就開始給他喂麵包、麵包乾和鮮奶油。
大家又沉默了很久,只聽見做針線活的人來回扯線的聲音。有時女主人出來打破沉默。
他們什麼也不需要。生活就像一條平靜的小河,在他們的身邊緩緩流過,他們只需要坐在這條河的岸上,觀看這種不可避免的現象,它們用不著召喚便會有序地呈現在他們每個人的眼前。
「那小雪橇……還行嗎?」在座的人中有人問道,此人已笑得差一點說不出話來了。
「應該寫信,應該!」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多次對妻子說,「配方在哪兒呢?」
太太們笑了起來,並交頭接耳,有些男人也露出微笑,眼看又要笑聲大作,可是就在這一刻,房子里發出一種類似狗和貓打架之類的惱人的聲音,原來是掛鐘要打點了。
孩子沒有等母親把警告說完,早已跑到庭院里去了。
如果有人去摘燭花,而燭火忽然滅了,大家就會哆嗦一下。這時准有人會說:「不速之客到!」
「就是我在城裡歇腳的那家客棧,」莊稼漢說,「有兩回郵局來人打聽有沒有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人,說是有一封信,是給老爺的……」
這些知足常樂的人都認為,不應該也不可能有另一種生活,他們堅信,別人也過著同樣的生活,不這樣生活就是罪過。
只有當男僕和女僕為小少爺而受到責罰時,他們才會說一些牢騷話:
溫情的父母都繼續尋找各種借口,把孩子留在家裡。除了節日外,別的借口也有的是:冬天天氣太冷,夏天天氣太熱,都不適合孩子上學,有時天要下雨,秋天道路泥濘難走。對安季普卡他們有時也不放心,說他常常醒不醒,醉不醉,眼神粗野,萬一出一點事——馬車輪子陷進泥坑裡,車子翻下什麼地方去,那可不得了。
物體失去了它的外形,起初匯成一片灰色,然後變成了黑色。鳥兒的啼唱逐漸減弱了,不久便完全靜寂下來,只有一隻鳥顯得固執,好像偏要與大家作對,在一片寂靜中,獨自單調地鳴叫著,不過鳴叫的間隔越來越長,聲音也越來越小,終於聽不見了,它最後一次抖動了下身子,使周圍的樹葉也微微顫動起來……終於入睡了。
於是母親便自由地發揮自己無拘無束的想象力了。
「怎麼還不把桌子擺上呢?」老奧勃洛莫夫既吃驚又惱火地問道,「都沒有把主人的事放在心上!幹嗎還站著?快去,拿伏特加酒來!」
於是大家都走回村子里去了,對老人們說,那邊躺著的是一個外地人,什麼也不說,天曉得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不會撫養小孩兒嗎?只要看一看那裡的母親們抱著和拉著的一個個可愛的娃娃臉色多麼紅潤,身體多麼結實,你就知道了。他們都認為,孩子們就應該是白白胖胖和粗壯強健的。
在小孩子的想象里留下了許多奇怪的幻影,恐懼和苦悶長久地甚至可能是永遠地埋在了他的靈魂中。他憂鬱地環顧四周,在生活中看見的儘是傷害和災難,老幻想著那個美利特里薩·基爾彼季耶夫娜生活的地方,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白吃白穿的地方……
天上閃亮了第一顆星星,就像一隻活人的眼睛,於是各個窗戶里也亮起了燈光。
十一月份開始降雪、天氣變冷,主顯節前冷得農民剛走出戶外便鬍子掛霜。二月份,鼻子靈的人可以從空氣中聞到春天來臨的氣息了。
他們認為,死神的出現是因為上次在抬死人出門時,沒有讓他的腳先出去,而是讓頭部先出去。火災的發生是因為有狗在窗戶底下狂吠了三夜。因此他們要設法做到,抬死人出門時,必須腳先出門,可是他們還像原來那樣地吃喝,還像原先那樣睡在草地上,把狂吠的狗打一頓,或者把它趕出院外,而松明的火星照樣落在腐朽地板的裂縫裡。
一切都沉寂了,只有螽斯爭先恐後地叫得越來越響;地面上升起了白色的水汽,沿著草地和河面鋪展開來,河水也安靜了,稍後又不知是誰最後拍擊了一下,接著便沒有動靜了。
間或有一個人突然在睡夢中抬起頭來,吃驚地向兩旁毫無意義地望了望,翻了個身,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在朦朧中吐了一口痰,咂咂嘴巴,嘮叨一聲,又睡著了。
降雨讓農民高興。他們說:「雨水打濕,太陽晒乾。」他們很樂意讓溫暖的大雨沖洗他們的臉、肩膀和背脊。
於是又像先前一樣只聽見掛鐘鐘擺的篤篤聲、老奧勃洛莫夫穿著長筒皮靴來回踱步的聲音,還有輕輕地用牙齒扯斷線頭的聲音。
大家一陣驚嘆之後,便相互指責起來,為什麼某某人這麼長時間都沒想到要提醒大家注意,為什麼某某人那麼久不叫人去修理,為什麼某某人那麼久沒有把它修好。
那邊,一個老婆子從糧倉里拿一碗麵粉和一些雞蛋到廚房裡去。廚師突然從小窗口往外潑水,把小狗阿拉卜卡澆了一身。這隻狗整個早晨都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窗口,溫順地搖著尾巴,舔著嘴唇。
「那麼你今年還去滑雪嗎,盧卡·薩維奇?」伊里亞·伊萬諾維奇沉默一會兒后,問道。
孩子們先發現了他。他們驚慌地跑回村裡說,渠溝里躺著一條可怕的蛇,或者是怪物,還說它在追他們,差一點把庫茲卡吃掉了。
「什麼怪事!是誰寫的?」女主人終於冷靜下來說。
房子里也籠罩著一片死寂。飯後的午睡時間開始了。
「今天是祭祖周,顧不上念書了,我們得煎薄餅。」
這裏的雷電也不可怕,只有好處,因為它總是在同一個規定的時間里,即以利亞節打雷,好像是為了證實那個眾人皆知的民間傳說似的,而且打雷的次數和力度似乎也是年年相同,好像是國庫每年發給這個地區定額的電量。
當場抓住的兩條母牛和一隻山羊都受到了懲罰:它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看來這個盧卡的確是個出色的木匠。
在大自然的這種哀號面前,野獸的咆哮也顯得軟弱無力,人的聲音更微不足道,連人本身也是那麼渺小、軟弱,不現形跡地消失在廣闊畫面的微小細節中!也許正因為這樣,人望著大海時心情十分沉重。
是的,事實上也是這樣。從前的人並不急於向孩子解釋人生的意義,要他像對待繁難的、非同兒戲的問題去對待生活,要他做好走向人生之途的準備;他們也不拿書本去折磨孩子,因為書本會在小孩的頭腦中產生無數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會吞噬人的智慧和心靈,會縮短人的生命。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
他們這塊地方几乎是不能通行的,所以本地人無從獲得最新的消息,不知道世界上發生的事情。那些趕著大車賣木製餐具的人也住在二十俄里之外,知道的事也不比他們多,他們甚至也無從對比自己的生活是好還是壞,是富還是窮,能否要求一些別人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
「這個來客是誰?」女主人問道,「是納斯塔西婭或法捷耶夫娜嗎?喲,要是她就好了!不對,她不到節前是不會來的。她真要來了,我該多高興啊!我們倆又可以親親熱熱地、盡情地傾訴了!還可以一起去做早禱和午禱……不過,我可沒有她能耐!雖然我比她年輕,我卻站不了她那麼長的時間!」
他們可以用一隻上好的火雞和十多隻小雞熱情款待來客,可是葡萄乾卻多一粒也捨不得;要是哪位客人想自己給自己斟上一杯酒,那他們就會急得臉色發白。
「我們去,心肝寶貝!」她急忙地說,眼睛沒有離開聖像,趕忙把祈禱詞念完。
當老奧勃洛莫夫聽說郊區一個年輕的地主到莫斯科去花三百盧布買了一打襯衣,花二十五盧布買了一雙皮靴,又花四十盧布買了一件婚禮上穿的西服背心時,他神色驚慌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並連連地說:「應該把這小子送到牢里去。」
小孩也邁了兩步,又邁一步——他的影子也跑到山後去了。
「我都弄糊塗啦!」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說,「又是鼻子旁邊癢,又是鼻子尖兒癢,又是眉毛髮癢……哪能記得住呢?」
母親捧著伊留沙的頭,貼近自己的膝蓋,慢慢地給他梳頭,欣賞他的柔軟的頭髮,硬要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和斯捷潘尼達·吉洪諾夫娜也來欣賞,並和她們一起談論著伊留沙的前程,把他當成是自己創作的一部光輝史詩中的英雄。那兩位女人則預言孩子將來會有一座座金山。
「她是哪天回去的?」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問道,「好像是過了聖以利亞節吧?」
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在舉行各種儀式時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和不同的神色、他們的操勞和奔忙。無論你要他們去辦多麼難辦的說媒,操辦多麼隆重的婚禮和命名日,他們都會辦得完全符合要求,不會有任何疏漏。誰該坐什麼座位,上什麼菜和如何上菜,參加典禮時誰跟誰一起坐車,有沒有犯什麼忌——所有這一切在奧勃洛莫夫田莊里從沒有出過任何的差錯。
這裏的太陽一年中差不多有半年時間照耀得明亮而熱烈。它離開的時候也不是那麼突然,而是好像戀戀不捨,好像對它愛戀的地方流連忘返,而且就連在陰雨的秋天,也一再贈予它溫暖的晴天。
狂風駭浪的怒吼和轟隆聲不會使脆弱的聽覺感到舒服,它們自開天闢地以來就唱同一個調子,陰鬱而又神秘,像一個註定要受苦難的大怪物在呻|吟,在怨訴,還有一種刺耳的不祥之音。周圍聽不到鳥語,只有無言的海鷗像遭了天譴似的在沿海地帶水面上沮喪地盤旋。
這裏的人們一般都不喜歡花錢,不管這東西多麼需要,只九九藏書要是得花錢買,他們就很心疼,即使花錢不多,也是這樣。若是要花一大筆錢,他們就會嘆息、叫喊、罵人。
她向他講述了俄羅斯的阿喀琉斯和攸利賽斯的功勛,講述了伊里亞·穆羅梅茨、多布雷尼亞·尼基季奇、阿廖沙·波波維奇的勇敢,講述了壯士波爾康、過路人科列奇謝,講述他們怎樣在俄羅斯土地上漫遊並打敗了無數的異教徒,講述他們怎樣舉行喝酒比賽:誰能一口氣喝下一大杯酒,且不出聲;然後講了兇狠的強盜、睡公主、頑固守舊的城市和人們,最後還講到俄羅斯的鬼神、殭屍、怪物和有變形術的人。
要不就是星期一早晨母親仔細地把他打量一番后說:
他們計算時間都是根據節日,根據年度的季節,根據各種不同的家庭事件,從不按著月份和日期。這也許是因為,除了老奧勃洛莫夫本人之外,其他人都弄不清楚月份的名稱和日子的順序。
「對,對,」伊里亞·伊萬諾維奇膽怯地迅速表示同意。他本來還想發一番議論,現在卻在屋裡來回踱起步來。
整個這塊地方,方圓大概十五或者二十俄里,正是一幅愉快的招人喜歡的風景畫。清澈小河兩邊的沙岸,從山丘一直延伸到水邊的小灌木林,底下連接著小溪的那條蜿蜒的溝谷及小白樺林——這一切似乎都是專門挑選過的,並且是由一位大師畫出來的。
百葉窗咔嚓一響、風吹煙囪發出的嘯聲,都會使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嚇得臉色蒼白。主顯節晚上十點一過,誰也不敢一個人出門;復活節前夕,誰也不敢進馬廄,生怕碰見家神。
小孩看到,父親、母親、老姑婆和親友們——全都回到自己的屋裡,沒有自己屋子的人,則有的到乾草棚去,有的到花園裡去,還有的到陰涼的過道里去。有的人乾脆就睡在炎熱的和一頓飽飯弄得他支持不住的地方,為了防止蒼蠅叮,便拿一塊手帕把臉蓋上。園丁們都伸開四肢躺在灌木叢下,挨著自己的鐵杵。馬夫就睡在馬廄里。
當時,這所寄宿學校里只有這幾個孩子。
「哎呀,上帝呀!」他的妻子兩手一拍說道,「鼻尖發癢怎麼就會死人呢?鼻樑發癢才會死人。你呀,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真沒有記性!你若是在人家那兒或客人面前這麼說,可就要丟人現眼了。」
「是的,我開頭躲開,當兵的便帶著信走了。是那個維爾赫廖沃村的誦經士看見了我,告訴了他,他又來了,一來便罵人,把信給了我,還收了我五戈比。我問他這信怎麼辦?他叫我交給老爺。」
正因為這樣,客廳里的沙發早已污跡斑斑了;正因為這樣,伊里亞·伊萬諾維奇的皮圈椅也已名不副實,變成樹皮或者繩子的了,只在椅背上還剩一塊皮子,其他部分早在五年前就已開裂並且脫落了;也可能正因為這樣,大門才越來越歪,階梯也搖搖晃晃。哪怕是買最需要的東西,要他們立即付二三百或者五百盧布的話,那幾乎就等於要他們自殺。
他們多半是沉默不語,因為他們彼此天天見面,頭腦里的一些寶貝早都已經相互拋光用盡了,而吸收的新東西又很少。
這種晴天可以持續三到四個星期,傍晚暖和,夜裡悶熱,星星從天上如此親切友好地向你眨著眼睛。
他們的利益止於他們自身,跟什麼人都不相交,不相干。他們知道離他們八十俄里之外的「省」,就是省城,但很少有人到省城去。然後他們也知道,再遠一點便是薩拉托夫或尼日尼城,也聽說過有莫斯科和彼得堡,彼得堡後面住著法國人或德國人。再過去,對他們來說,就像對古人一樣,是不可解的世界、不可知的國家了,住在那裡的都是些怪物,雙頭人、巨人,那兒是一片漆黑。最後一切都以那條馱著大地的魚告終。
瞧,睡夢中的伊里亞·伊里奇的想象也開始有序地展示生動的景象,首先是發生在他的家裡或者親戚家裡的三幕人生大戲:出生、婚嫁、安葬。
「你是從哪裡拿來的?」他問那位莊稼漢,「是誰給你的?」
伊里亞·伊里奇在夢中看見的不是一個兩個這樣的夜晚,而是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他們的所有白天黑夜都是這樣度過的。
普羅斯塔科夫和斯科季寧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學則明,不學則暗」的諺語,隨著書商們帶來的種種書籍,已經傳播到大大小小的村鎮里了。
家裡人也都相信,祭祖周無論如何是不能去念書的,星期四的節日也是非過不可的,所以這一星期也就不能念書了。
冬天,這位不易接近的冷美女,只能把自己的本色保持到「法定」的大地回暖期,她不會用突如其來的解凍去捉弄人,也不會用罕見的寒流來折磨人,一切都正常地按大自然的常規進行。
他不由自主地幻想起美利特里薩·基爾彼季耶夫娜來,他越來越嚮往那個只知道玩耍、無憂無慮地生活的地方,他心裏留下了一種永遠丟不掉的願望:躺在床上,穿現成的、不是自己勞動所得的衣服,吃善良女巫白給他的飯。
午飯和午睡弄得大家難耐地乾渴,喉嚨發熱,就是喝上十二碗茶也無濟於事;可以聽見這個哀嘆,那個呻|吟,為了滋潤乾燥的嗓子,只好求助於越橘果汁、梨汁、克瓦斯,有的人還得求醫吃藥。
鬥爭怎麼也決不出勝負。德國人的頑強性本來也許可以戰勝奧勃洛莫夫夫婦的固執和愚頑,可是施托爾茨卻在自己方面遇到了困擾,致使雙方相持不下。原來,施托爾茨老師的兒子嬌縱了小奧勃洛莫夫:課堂上悄悄地給他提示,課下幫他做作業。
所有這些劇目都表演得十分精彩、隆重和莊嚴。
瞧,頑皮的孩子們也在那兒;他擲了一個雪球——沒打中,因為他還不熟練;他剛要捏一個雪球,一個大雪團卻正好打在他的臉上,他摔倒了;也因為不習慣,所以他感到很痛,不過也很開心,於是他哈哈大笑,眼睛里含著淚水……
太陽已經落到樹林後面去了,只灑下幾道微溫的餘暉,分成幾條火帶,穿過整個林區,把樹梢染成金黃色,然後它們便一個接一個熄滅了。最後一道餘暉逗留了很久,它像一根細針,刺進密林叢中,但也熄滅了。
「是的,天黑了,」她說,「上帝保佑,我們等待著聖誕節快點到來,那時客人也將到來,將快快活活一番,一個晚上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如果馬拉尼婭·彼得羅夫娜來了,那才熱鬧呢!她的花樣可多了!化錫化蠟算命啦,跳龍門啦,我那些農村女孩子准瘋得不像樣子。她各種遊戲都想得出來……真的!」
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叫人去找眼鏡,光找眼鏡就找了一個半小時。後來他戴上眼鏡,正想把信拆開。
這時老爺又叫了木匠來做最後的商量,終於決定對迴廊和那坍塌的部分暫時用舊木料撐一撐,並且要在當月月底完成。
被神秘的恐怖氣氛所包圍的小奧勃洛莫夫緊緊地依偎著保姆,兩眼含著淚水。
他有時會拿兩年前的報紙上的東西念給大家聽,或者作為新聞告訴大家。
後來有一位客人深深地嘆一口氣說:「唉,瑪麗婭·奧尼西莫夫娜的丈夫瓦西里·福米奇,上帝保佑,一個多麼健康的人,不料卻死了!還沒有過六十歲呢——此人本可以活到一百歲!」
這裏包含著他們的全部生活和學問,這裏也包含著他們全部的悲與喜。因此他們不關心任何別的其他事情,也不知道還有其他的悲與喜,他們的生活中只有這些基本的、非辦不可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事情能給他們的才智和心靈提供無限的糧食。
「哦,小淘氣!」保姆小聲抱怨說,把他拉到台階上來。
我們的可憐的祖先在摸索中生活。他們沒有讓自己的意志長上翅膀,也不能抑制它。對於種種不便和邪惡,他們只能天真地表示驚訝和吃驚,只好從不會說話、不能理解的自然現象去尋找答案。
一個孩子生下來,父母親關心的第一件事,就是盡量準確地和無可挑剔地為他舉行俗禮所要求的所有儀式,也就是給孩子舉辦冼禮后的大宴,然後才是細心地照料孩子。
「那是瑪麗婭·奧尼西莫夫娜,她喜歡吃蘑菇餡餅,你連這也記不清。而且瑪麗婭·奧尼西莫夫娜也不是在聖以利亞節前來的,而是在普羅霍爾節和尼卡諾爾節前來的。」
保姆用荷馬的質樸、溫厚的精神,用荷馬那種生動準確地描繪的手法,在孩子的記憶和想象中留下了俄羅斯生活的《伊利亞特》。那是人類還不能對付大自然和生活中的危險和奧秘的混沌時代俄羅斯的荷馬們創作的,那時人類在變形人和樹精面前戰戰兢兢,只能到波波維奇那裡尋求保佑他們逃脫包圍的災難,因為不論在空中、水中、森林里和田野里到處都由怪物怪事主宰著。
這種事周期性地每月總要發生一兩次,因為他們不喜歡讓熱氣白白地從煙囪里放走,不喜歡在火勢正旺的時候,就把火爐門關上,因為火旺時無論是炕還是爐子都不能觸摸,否則會把手燙出泡來。
他們夢想兒子有朝一日能穿上繡花官服,想象他當上了樞密院的大官,母親甚至還想象他當上了省長。不過他們還希望,兒子達到這一目的所付出的代價儘可能地小,能通過各種巧計,偷偷地繞過教育和仕途中的種種礁石和障礙,不費力氣就跳過它們,也就是說,稍稍讀一點書,不勞心費神,也不損害他那從小養好的福態身子,只需走走規定的形式,就能拿到一張寫有伊留沙各科成績及格的文憑。
「得了,別拆,伊里亞·伊萬諾維奇,」妻子害怕地阻止了他,「誰知道這是什麼信?也許是一封可怕的信,是什麼災禍。現在的人都變成什麼樣了!反正明天或後天拆也來得及——它又不會跑掉。」
「咳,迴廊又跟新的一樣了!」老奧勃洛莫夫對妻子說,「木匠費多特把那幾根圓木擺放得多好啊!彷彿就像貴族長家裡的圓柱一樣!現在好了,又可以用好長時間了!」
他們不敢靠近他,也不敢碰他。
坐落在那裡的三四個村莊中,有一個是松樹村,另一個是巴比倫村,彼此相距一俄里。
飲食是奧勃洛莫夫田莊生活中的頭等大事。為每年各種節日用的那些小牛犢喂得多肥啊!那些家禽養得多好啊!照料它們得費多少心思,花多少力氣啊!為命名日和其他喜慶日準備的火雞、雛雞要喂堅果,不能讓鵝走動,節日前幾天還得把它們裝進口袋裡吊起來,讓它們肥胖起來。貯存的果醬、腌菜、餅乾又是多少啊!奧勃洛莫夫田莊的蜂蜜是多麼甜!克瓦斯是多麼可口!煎的餡餅又是多麼香啊!
每年在一定的時期里農民便把糧食運到離伏爾加河最近的碼頭上去,這就是他們所能到的最遠的地方了。有些人一年還趕一次集,此外便與人沒有任何來往。
因循守舊、貪污腐化的官僚開始銷聲匿跡了。許多在位的人都被上司以思想危險而革職,有些人還被送上了法庭,最幸運的人也不過在揮手告別新秩序后,能及時隱退到自己購置的安樂窩裡去。
不說夢,他們就玩傻瓜、釣主等撲克遊戲,過節時則與客人玩波士頓牌戲,玩大牌陣,或者猜婚事——紅桃王遇梅花皇后就預言要結婚。
不,就讓大海去它的吧!即使是風平浪靜的大海也不使人心裏快樂,在幾乎察覺不出的海水的波動中,人也仍舊能看到它那無限大的力量,哪怕它此刻在沉睡著。它有時會惡狠狠地嘲弄人的高傲的意志,深深地埋葬他的大胆的計劃及其一切勞作和成果。
「你回家去吧,讓我再想想。」
「那麼鼻尖發癢意味著什麼呢?」伊里亞·伊萬諾維奇難為情地問道。
菲利普·馬特維依奇最後收到配方沒有,我們就不知道了。
不是任何人都知道怎樣進奧尼西姆的家門,來訪者得先請求這農舍「背朝森林面向我」
不過,伊留沙所夢見的星期一,大多不是聽見瓦西卡在叫人套花馬,而是母親坐在茶桌後面帶著微笑等著他,並且告訴他好消息:
不論他從樓梯上跑下來還是在院子里跑一跑,他的身後都會突然響起十幾個人的絕望的呼喊聲:「哎喲!哎喲!快扶住他,快拉住他!他會跌倒的,他會摔傷的……站住,站住!」
其實保姆給小奧勃洛莫夫描繪的已經是另一幅圖畫了。
大家都為之一怔。女主人甚至臉色都有點兒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了那封來信上,鼻子也朝那個方向伸了過去。
不過,她最操心的還是廚房和飲食問題。吃什麼要由全家人共同決定,甚至最老的姑婆也被請來參加討論。各人都提出自己喜歡吃的菜,有的要雜碎湯,有的要麵條或豬肚牛肚,有的要紅色調味汁,有的要白色調味汁。
於是伊留沙在家裡一待就是三個星期。後來一看,離基督受難周沒有幾天了,然後就是復活節,接著不知為什麼家裡又有人認定,復活節后的聖多馬周也不興念書。這樣一來,離盛夏就僅剩下兩個星期了——已不值得再到學校跑一趟了。而到了夏天,德國老師自己也要休息了,因此最好還是等到秋天再說吧。
「瞧,真會編!這個強盜!嘿,你真該死!」
「今天你的眼睛不大有神,你不舒服嗎?」她還搖了搖頭。
大家的鬨笑使得他沒有把話說完。
「老爺,我上地窖去,」女僕停下腳步,用手遮著眼睛,望著窗戶說,「要取午飯喝的牛奶。」
家裡鬧騰起來了,因為小少爺不見了,大家又是喊叫,又是喧鬧。扎哈爾卡跑出屋外,接著瓦西卡、米奇卡、萬卡也跟著跑了出來,他們都驚慌失措地滿院子亂跑。
房間里點一支不太亮的蠟燭,而且只有在冬天和秋天才允許點蠟燭,夏天大家盡量在天黑前躺下睡覺,天亮後起床。
這裏的天空相反地似乎跟地球依偎得很近,但不是為了更厲害地打擊它,只是為了更緊密地擁抱它,帶著愛擁抱它。這天空就在不高的我們的頭頂上,像我們祖先的可信賴的房頂一樣,庇護著這一小塊地方,免遭苦難。
又是一陣笑聲。
「搖晃又怎麼樣呢?」老奧勃洛莫夫答道,「十六年沒有修過,可也沒有塌下來!盧卡當時做得真出色……這才叫真正的木匠呢,可惜他死了——願他進入天堂。如今的人都被慣壞了,做不出這樣的活來了。」
花園裡那段籬笆再次倒塌以後,遭牛和山羊破壞得也不算多,它們只吃了茶麂子,正要啃第十棵椴樹皮,還沒有危及蘋果樹時,主人就下令把籬笆結結實實地修好了,甚至還在旁邊挖了一道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