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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七

第三部

「該死的狗!」奧勃洛莫夫咬牙切齒地說,同時拿起帽子朝門口奔去,打開門,幾乎把奧麗加抱到門廊里。
「我現在就去打聽,小姐。我不敢離開,怕您醒來了,不然我早就跑去打聽了。」說完,卡嘉就離開了房間。
「不行,得離大門口遠一些,」奧勃洛莫夫連忙地說,「你到另一條街上去,那邊,向右拐,到花園裡去……在那個方向。」
他幾次吻了她的手,以致他那染了色的鬍子在她手上留下了小小的印跡。
這一天還有另外的瘋狂舉動。奧麗加很高興,唱了歌,然後去歌劇院看戲,接著他到她家喝茶,喝茶的時候,他和嬸嬸、男爵、奧麗加進行了極其誠懇的推心置腹的交談;奧勃洛莫夫感到自己完全是這個小家庭的一員了。他獨居的生活過夠了,現在他有了自己的一個角落,他要緊緊地把握住自己的生活。他有了光明和溫暖,這種生活多美好啊!
他決定完全放鬆自己,還唱了歌,溫和地同阿尼西婭聊天、開玩笑,說她沒有孩子,並承諾孩子一生下來他就做教父。他同瑪莎大聲喧鬧,使得房東太太探出頭來,把瑪莎趕回家去,免得妨礙房客工作。
奧勃洛莫夫以非同尋常的速度打上領帶,穿上坎肩和皮鞋,叫了一聲扎哈爾。
「沒有。」他像小學生回答問題一樣地答道。
她一個人來,卡嘉在離大門不遠的馬車裡等著。
他冷淡地表示了謝意,沒有看她的胳膊肘兒,只對她道歉,說自己很忙。接著他便沉浸在對夏天的回憶里,想起了所有的細節,回憶起每一棵樹、她說過的每句話,覺得這一切比當時更可愛。
「住嘴,聽著!」奧勃洛莫夫吆喝道。阿尼西婭害怕起來。
「前進,再前進!」奧麗加說,「升高,再升高,升到溫存與優雅失勢而男性開始統治的地方去!」
「小姐在這兒呢,」她小聲回答說,「她叫我問您……」
「嗯,我很高興!」她說,又沉思起來。
奧勃洛莫夫的臉色突變。
「溫存,溫存,多溫存啊!」奧麗加心裏想,但卻嘆了一口氣,與以前在公園裡不一樣,而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他只要從半掩著的門裡看見房東太太的胳膊肘,就跟她沒完沒了地聊天。他根據她的胳膊肘的習慣動作就能判斷出她在幹什麼活兒:篩東西、磨東西或者熨什麼東西。
「可就是不怕我夜裡睡不著!天曉得我反覆地想了多少?差一點沒有病倒。」她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要知道,咱們已經決定這個星期就跟嬸嬸說了,」她說,「以後這些議論就該停止了……」
起初,她想把心中翻騰的所有怒火全都發泄到他頭上,傾她詞彙中所有能挖苦的、激烈的詞去抨擊他。
「你到市場上去,」他對她說,「買些做中午飯的菜……」
他沉思了片刻,然後吻了吻她的手,嘆了一口氣。
「都是些壞蛋,有時我真是不想看見他們!」
「好吧,只是太遠了點,親愛的!你怎麼冬天也想到那兒去呢?」
「我可以向你解釋清楚,奧麗加,」他申辯說,「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使我兩星期沒上你家去……我害怕……」
奧勃洛莫夫留心傾聽著,等待著。有人叩門環了,就在同一瞬間,狗也狂吠起來,帶著鏈子亂撞亂跳。
「不,我今天在家裡待一整天,也許星期天會出去。」扎哈爾冷冷地說。
「我該走了!」她定了定神,溫和地說。
「怕什麼?」她一面問,一面坐下來,脫掉帽子和大衣。
再沒有小雞的嘰嘰聲了,它們都已長成大雞並躲進了雞舍里。奧麗加送來的書他沒有讀完,有一本書他翻到了一百零五頁就倒扣著擱在那裡,幾天都沒動了。
於是她走了。
是的,今天她到這兒來了,他要上她家去,然後去歌劇院,一天過得多麼充實啊!在這樣的生活中,在奧麗加的圈子裡,在她那處|女的風采、旺盛的精力及其細膩深邃而又健康的智慧的光芒照耀下,呼吸多麼輕鬆啊!他現在走起路來好像在飛,好像有人抬著他在屋裡走似的。
「我現在就願意按你的吩咐行事,做你要我去做的事,只要你看著我,對我說話、唱歌,我就覺得我活著……」奧麗加嚴肅地沉思著傾聽了這些激|情的吐露。
「這個問題以後再談,」她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我問你,你不露面是什麼意思?」
「怕別人議論,怕別人說壞話……」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是的,可是我不願意在這個星期收到村裡回信之前向嬸嬸說。我知道,她不會問我愛情方面的事,而會問我的田產,要求了解詳細情況,可是我在接到代理人的回信之前,卻無法說清楚。」
他很尷尬,她則認真地盯著他。
「難道你不想見他們?」
星期天到了。奧麗加按奧勃洛莫夫的口味精心地準備了午餐。
「送禮!」他read.99csw.com吃驚地自言自語地說,並大聲地苦笑起來。
扎哈爾走了,奧勃洛莫夫又把阿尼西婭叫來。
「現在事情已經定了,」她想,「我們要到那邊去,但是在他知道之前,得先……」
「他生病了,他一個人,甚至寫信也寫不了……」她腦子裡又閃現了這個想法。
「午飯後你就睡覺了。」她十分肯定地說。
「我現在好一些了,嗓子不痛了……差不多全好了。」他摸摸喉嚨,輕輕地咳一聲說。
「老爺有老爺的事。」機靈的阿尼西婭說,「你就去找伯爵的車夫阿爾捷米吧,請他喝茶,向來都是他請你的。我就上市場去。」
房東太太從門后探出頭來叫他看麻布,說有人拿布來賣,問他要不要買。
他向扎哈爾眨眨眼睛,又向一條街擺擺頭。
「奧麗加,我是這樣想的,」他說,「這一段時間以來,一種怕你遭殃的想法使我嚇破了膽,許多操心事折磨著我,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希望和期待,使我心力交瘁,令我全身發顫,我快要麻木了,需要哪怕是暫時的安靜……」
「昨天你怎麼沒來?」她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他問道,使他無言以對。
「為什麼我的身心就不麻木,而且只在你身邊找安靜呢?」
「有一個姑娘來找您。」
「知道,卡嘉和保姆早跟我說了,也問起你,對我表示祝賀。」
「關於你和我的事傳得多遠啊!我不願意驚動你,所以害怕露面。」
「就請你出去玩玩吧,我求你了!這裡有二十戈比你拿去和朋友喝酒去吧。」
他把從扎哈爾、阿尼西婭那裡聽到的都告訴了奧麗加,還提及了花|花|公|子們的談話,最後說,他打從那時起就睡不著覺了,從每個人的目光中都看到猜疑,或者是指責,或者是狡黠的暗示——暗示他倆的幽會。
他愛戀地看著她坐過的那張椅子,忽然兩眼發光,在椅子旁邊他看見了一隻小手套。
「中午飯的菜都有了,飯快做好了……」她帶著鼻音說。
「奧麗加,你不知道我這裏的情況,」他指著自己的心和腦袋說,「我像火燒一樣地驚恐不安。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
「買去……你就買點蘆筍吧……」他說,想不出叫她買什麼好。
她正在等待的時候,男爵來了。男爵說她像夏天一樣漂亮,只是消瘦了一些。
「醜臉?我的臉怎麼啦?我們這號人的臉都是這樣的!」扎哈爾懶洋洋地看著窗戶說。
「真是怪事!」扎哈爾在大門口碰著阿尼西婭時說道,「趕我出去閑逛,還給我二十戈比,我上哪兒去玩呢?」
「再等一等,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錢就到了呢!」於是他開始計算起來:他的信什麼時候能到村裡,鄰里那裡要耽擱幾天才回信,回信要幾天才能收到。
她嘆了一口氣。
她又看了看被揉皺了的繡花枕頭,亂七八糟的房間,布滿灰塵的窗戶、寫字檯,翻開幾張滿是灰塵的紙,動了動插在空墨汁瓶的羽筆,再驚奇地看了看他。
「時間不夠用,」他結結巴巴地說,「早晨起來便收拾房間,妨礙我幹事,然後便商量中午飯吃什麼,房東太太兩個孩子來請我給他們判作業,接著就吃飯了,午飯後……哪裡有時間看書啊!」
「我欺騙了你?這可是罪過啊!我向上帝發誓,我要是騙你,我就立即跳進深淵里……」
他連忙起來指給她看,以便迴避這幾天他幹什麼的問題。後來她在沙發上坐下來,他也重新坐在地毯上她的腳邊。
「卡嘉!」奧勃洛莫夫驚訝地說,「怎麼是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鄉村的空氣,又不大注意生活規律,這對您都有很大影響,」男爵說,「親愛的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您需要有野外的空氣和鄉村。」
「真是怪事,趕我出來閑逛!」扎哈爾譏笑地自言自語道。
一周過去了。奧勃洛莫夫早晨起來,首先是惶恐不安地打聽橋修好了沒有。
「我們走!」扎哈爾也重說一句,也向那條街擺擺頭。
「橋修好了,昨晚修好了!」她高興地說,把從床上一躍而起的小姐抱住,給她披上一件短衫,又把那雙很小的便鞋推到她的腳邊。奧麗加迅速打開抽屜了拿個什麼東西放在卡嘉的手裡,卡嘉吻了吻小姐的手——所有這一切,即小姐從床上一躍而起,拿一個硬幣給卡嘉及卡嘉吻小姐的手,都是在一分鐘之內完成的。「啊哈,明天是星期天,多麼巧啊!他要來了!」奧麗加想道,很快地穿好衣服,匆忙喝完茶,便和嬸嬸一道上商店去了。
「奧麗加,你怎麼採取這種行動呢?」他吃驚地說,「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然後她就突然對他說,她也有了鄉村、花園和涼亭、河上的風景和現在就可以居住的房子,應當先到那兒去,然後再去奧勃洛莫夫田莊。
嬸嬸稍稍眯縫著眼睛,九*九*藏*書想了想后說:
「事實!」奧勃洛莫夫重複一句,既不是提問,也不是否定,「是的,」然後又補充說,「實際上你是對的。只是我不願意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幽會,因此我害怕……」
奧勃洛莫夫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卡嘉就出現在他面前了。房東太太也走開了。
「根本不需要這樣,沒有人這樣要求!我幹嗎要你的命呢?你做你該做的事。提出那種不需要的或者不可能做出的犧牲,以便不做必要的犧牲——這是奸詐者的伎倆!你不是狡猾的人,這我知道,但是……」
「也許是他自己想喝酒吧?」阿爾捷米俏皮地猜測道,「所以也給你一點酒錢,免得你嫉妒。咱們走吧!」
「不去。」扎哈爾堅決地回答說。
星期一早晨,房東太太把頭探進奧勃洛莫夫的書房裡,對他說:
「你沒有生病,你沒有嗓子痛?」她皺著眉頭說。
幾個人從房東太太的窗戶里往外看,阿尼西婭則在圍柵後面的小溝里探出頭來。
「伊里亞!」她一本正經地說,「你記得嗎?那天你在公園裡曾對我說,你身上燃起了生活之火,並要我相信,我就是你的生活目的、你的理想,你還拉著我的手說,我是你的,而我也表示了同意。」
奧麗加仍待在那兒,幻想著就要到來的福分,但她決定不告訴奧勃洛莫夫這個消息和她的未來計劃。
「你沒有生病?沒有躺著?你怎麼啦?」當他們走進奧勃洛莫夫的書房時,奧麗加不脫大衣,也不脫帽,而是從頭到腳打量著他,接連地問道。
「真的祝賀了,」他驚訝地問道,「你怎麼辦?」
當奧麗加的馬車拐往另一條街之後,阿尼西婭才走回來,並且說,她跑遍了整個市場,也沒有找到蘆筍。扎哈爾則三個鐘頭之後才回來,然後整整睡了一晝夜。奧勃洛莫夫久久地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得意忘形,甚至有點飄飄然。
「嬸嬸,明天我們去斯莫爾尼教堂做禮拜吧。」奧麗加請求說。
他沒有作聲。
接著她覺得全身火燒火燎,然後又全身發冷。
「你從來都不知道我需要什麼!」奧麗加躺在床上,看著自己脖子上的項鏈,不滿地說。
「就在這裏,她走錯了,走到我家台階上來了。讓她進來嗎?」
「這兩星期你幹什麼了?」她繼續問道。
「你這幾天幹什麼了?」她問道,頭一次打量了一下房間,「你這個地方很不好,房子那麼矮!窗戶那麼小!壁紙是舊的……還有幾個房間在哪兒呢?」
「別為我擔心,」她安慰他說,「嬸嬸要出去一整天,家裡只有卡嘉和保姆知道我出來。你送送我吧!」
「那你就隨便去逛兩個小時好了,瞧你的醜臉,像沒有睡醒似的,透透風去。」
「這是什麼怪事啊!」扎哈爾想道,「趕我出去閑逛,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你讓我跑七俄里去喝一杯酸果汁嗎?」扎哈爾說。
三點鐘,四點鐘——他還是沒有來!四點半的時候,她這朵盛開的花開始失去光彩,明顯地凋謝了。她臉色蒼白地在桌子旁邊坐下來。
她了解他的力量、才幹,知道他有多大能耐,順從地等待他來統治。奇妙的奧麗加!她沉著、不膽怯,是一個單純而又堅定的女子,像生活本身一樣自然!
除這些操心事外,他腦海里也顯現了奧麗加的美麗的臉龐,她那柔軟的會說話的眉毛和聰明的藍灰色的眼睛,她的整個小腦袋以及垂在腦後殼的髮辮——這使她從頭到肩直到身軀的整個身段都顯得更加高雅。
他們走了。阿尼西婭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便在圍柵後面的小溝里停下來,等著,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他連忙抓起帽子和女大衣,慌忙中差點兒把女大衣套在了她的頭上。
他吃驚地看著她。
「一件信物!代表她的手,是一種徵兆!啊!」他把小手套貼在嘴唇上,激越地哼哼了一陣子。
帶走他的生命和幸福的馬車的車輪在雪地上發出吱吱聲。這種聲音一停息,他的不安也過去了。他直了直自己的背脊和腦袋,感悟的亮光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幸福和感動使他熱淚盈眶,感到渾身溫暖、清新和振奮,又像從前那樣,忽然想到各地去走一走,到遙遠的什麼地方去,同奧麗加一起去找施托爾茨,到農村、田野、樹林里去,又想獨自在書房裡埋頭工作,還想去雷賓碼頭,去修路,想去看看最新出版的、大家正在議論的書,或者去聽歌劇——今天就去……
「這是什麼怪事啊,阿爾捷米?」扎哈爾後來又對阿爾捷米說,「老爺趕我出來閑逛,還請我喝酒……」
「我送來的書,你看了嗎?怎麼樣?我要把書帶回去。」
「沒有看。」他回答說。
「你,你……」他又一次地吻她的手,在她的腳邊激動地說,「只你一個人!天哪,你多麼幸福!」他夢囈般地說https://read.99csw.com,「而你還認為,我可能騙你,認為一個人在這樣的覺醒之後還會睡去,做不了英雄!你們,你和安德烈會看到,」他用感悟的目光看看四周,接著說,「像你這樣一位女子的愛情能使一個人上升到怎樣的高度啊!你看,你看我,我不是已經復活了嗎?讓我們離開這裏!走,走!我一分鐘也不能留在這兒了,我感到憋氣、噁心!」他十分厭惡地看看四周,「就讓我在這種心情下過完今天吧……唉,真希望此刻點燃我的火,明天再點燃我,永遠點燃我吧!否則,一旦失去你,我就會熄滅,就會消沉!現在我新生了,復活了,我覺得,我……奧麗加,奧麗加!你比世界上的一切都要美麗,你是天下第一女子,你……你……」
「這裏真叫人噁心!」他看看四周說,「這個天使來到這個泥沼中,用她的光臨使這個地方變得聖潔!」
「聽便,您知道,您的意願對我來說就是法律……」男爵殷勤地說。
「去吧,散散心去,別固執了,主人開恩放你走……你就找朋友玩玩去吧!」
其他的人像平時一樣。誰也沒有覺察出什麼,大家都吃著為他準備的那些菜肴,大家都高高興興地、無動於衷地談著話。
「不,我沒有看見,你欺騙了我!」她冷冷地說,「你又漸漸消沉了……」
「我不知道,小姐,我今天既沒有看見車夫,也沒看見掃院子的人,尼基塔是不知道的。」
「你還是去吧,去吧!」奧勃洛莫夫仍然堅持說,快要冒火了。
她懷疑地搖了搖頭。
他把臉貼在她的手上不動了,再說不出話來了,只把手壓在自己胸口上,以壓制內心的激動,熾熱的濕潤的目光直盯著奧麗加。
「伊里亞,你聽著,」她說,「我相信你的愛,也相信我對你的影響力,可是你為什麼要用遲疑不決的態度來嚇唬我,讓我產生懷疑呢?你說我是你生存的目的,可是你朝這個目的卻走得如此之慢,如此膽怯,還要走多長的路啊!你應該站得比我高,我期望你能做到這一點!我見過許多幸福的戀人們,知道他們彼此多麼相愛。」她嘆口氣接著說,「他們生活得多麼熾熱又多麼安定,可不像你,成天垂頭喪氣;他們目光炯炯,很少睡覺,他們在行動!可你呢……不,愛情和我都不像是你生存的目的……」
「真的,她雇的馬車就停在茶葉店門口,她要到這兒來,先叫我來跟您說,把扎哈爾支走,她過半小時就到。」
「明天是星期天,」他說,「應該到奧麗加家去,一整天英勇地忍受別人的含有深意的好奇目光,然後跟她說,我打算幾時去與嬸嬸談。」
「卡嘉,橋修好了嗎?」在同一天的早晨,奧麗加醒來后問自己的女僕。
奧麗加想上那兒去,只是因為奧勃洛莫夫從河上指給她看過這個教堂,她想上那兒去……為他祈禱,希望他健康,希望他愛她,希望他幸福,希望……目前這遲疑不決和前途未卜的狀況趕快結束……可憐的奧麗加!
「為什麼呢?」
他忽然清醒過來。
「沒什麼,我感謝了她們。我送保姆一塊頭巾,她答應徒步去朝拜謝爾蓋教堂。我許諾替卡嘉張羅把她嫁給糖果點心商人,她有自己的羅曼史……」
她想知道個究竟,看愛情如何使他的慵懶的心靈發生根本轉變,如何徹底地從他身上打掉重負,使他不能不為近在眼前的幸福所動,如何在收到村裡的回信后飛奔過來,把信放在她的腳邊,然後兩人又如何爭先恐後地跑去見嬸嬸,然後……
「伊里亞·伊里奇,我還是星期天去吧……」
「不如我自己去,她怎麼能到這兒來呢?」奧勃洛莫夫說。
「睡覺了……」
「不,對他也別說。」奧麗加沉著而又冷靜地說。
「我不如在台階上待一會兒,大寒天我上哪兒去呢?也許我可以在大門口坐一坐……」
她費了多少心思啊!都是為了奧勃洛莫夫。她的雙頰多少次泛起紅暈!她又多少次觸動琴鍵,看鋼琴的音是否調得太高了,或者就是不斷地調換樂譜的位置!可是,他還不來!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沒有看!」她說。
「明天村裡的信該到了。」他想道,他的心在跳呀,跳呀……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她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卡嘉滿臉通紅地跑進了房間里。
「這三天,頂多四天回信就該到了,我等一等再到奧麗加那裡去。」他就這樣決定了,「何況她也未必知道橋已經修好了……」
「老爺,現在哪會有蘆筍賣呢?上哪兒去找呢……」
「說到鄉村,」男爵又說,「下個月您那田產案子就將結束,四月份我們就可以到您的田莊去了。那田莊雖然不大,但地點很好——好極了!您一定會滿意的。多麼好的房子!多麼好的花園!山上有一座涼亭,您一定會喜歡它。那河上的風景read.99csw.com……您不記得了,您父親離開田莊帶您來的時候,您才五歲。」
奧麗加拉出小桌子的抽屜,取出奧勃洛莫夫最後那張便條。「他生病了,真可憐!」她關切地想道,「他一個人在那裡會感到寂寞……唉,我的天哪,能快點嗎……」
「是的,這哪能忘記呢?難道它不是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嗎?你沒有看見我是多麼幸福嗎?」
只有房東太太的哥哥總見不到,或者說只看見那大紙袋在窗戶前一閃而過,家裡也聽不見他的聲音。當奧勃洛莫夫無意中走進他們一家人擠在一起吃飯的房間里時,他很快地用手指揩揩嘴,躲到自己屋裡去了。
「扎哈爾,不久前你不是說想到對岸戈羅霍夫街去做客嗎?你現在就去吧!」奧勃洛莫夫焦急地說。
「欺騙我?」她驚訝地看著他,「為什麼?」
她對生活了解得多麼清楚!在生活這部繁難的書中她不僅看到了自己的道路,並且本能地摸索到了他的道路!兩個生命,就像兩條河流,應當匯合,他將是她的引路人、領導者。
可是只要他的心在為愛情而顫動的時候,種種沉重的思想就會像一塊石頭那樣壓在他的身上:如何是好?怎麼辦?如何解決結婚問題?到哪裡去弄錢?以後怎麼生活……
「不,我不希望他有令人高興的回信,」她想道,「這樣他會高傲起來,甚至得知我也有田莊、房子和花園……后都不會感到高興。倒不如讓他收到一封不愉快的回信,這樣他會垂頭喪氣地跑來說:農村裡一團糟,要他親自跑一趟,於是他會不顧一切地趕到奧勃洛莫夫田莊去,匆忙地做出一切必要的安排,由於忘記了許多東西,有些事情還不會做,馬馬虎虎地料理完之後又趕回來。後來又突然發現,根本就不需要跑這一趟,因為房子、花園、風景、很好的涼亭都有了,沒有奧勃洛莫夫田莊他也有地方住……對,對,我絕不向他說,堅持到最後。就讓他去跑一趟吧,讓他動一動,活躍一下——這也是為了我,為了未來的幸福!不過,為什麼要他到村裡去呢?為什麼要分開呢?不,等他穿上旅行服,臉色蒼白而憂鬱地來向我告別說要離開一個月時,我再突然對他說:在夏天到來之前不必到鄉下去,等到了夏天,我們一起去……」她就這樣尋思著,並跑去找男爵,巧妙地通知他,這個消息不到時候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管是誰。而這個不管是誰,其實指的就是奧勃洛莫夫一人。
不過,他更多的時間是輔導房東太太兩個孩子的學習。萬尼亞的記性很好,念三遍就能記住歐洲的主要城市。伊里亞·伊里奇答應,一旦去了河對岸,就買個小地球儀送他;瑪莎給他鎖了三條手絹邊,雖然做工不好,但她的兩隻小手干起活來很好笑,而且每鎖好一個邊兒就拿去給他看。
「是的。如果深淵就在這裏,就在腳下,你會跳的,」她打斷他的話說,「可是如果過了三天,你就會改變主意了,害怕了,特別是聽到扎哈爾或者阿尼西婭的議論之後……這不是愛情。」
「你不知道,這些激|情和操心多麼嚴重地損害了我的健康!」他接著說,「自從我認識你那天起,我就沒有過別的想法……現在我也要重複說:你是我生存的目的,只有你一人。如果我失去你,我會立即死去,立即發瘋!我現在就靠你來呼吸、觀察、思考和感覺。在我見不到你的日子里,我就是打瞌睡、消沉,這你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我對一切都反感,一切都枯燥乏味,我成了一架機器:走路,做事,卻不知道在做什麼。你就是這架機器的火光和動力。」他說,仍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她不是一個沒有心眼的人。有人在場的時候,她若是很想看看奧勃洛莫夫,她必定先看看另外一個人,然後再看他。
「發生了什麼事?」她冷冷地問道。
「不行,你現在就去!」奧勃洛莫夫堅持說。
「這些流言是從哪裡來的呢?」他拖長聲音說。
「看書,寫東西,想你。」
「還沒有。」有人告訴他說。於是他又平靜地過了一天,聽著那鐘擺的嘀嗒聲、咖啡磨的噼啪聲和金絲雀的鳴叫聲。
「你每天都來我家,下人們有議論,這很自然,」她接著說,「就是他們首先議論起來的。索尼奇卡也是一樣。怎麼就把你嚇成這樣呢?」
「不,我還是不太了解。你這麼奇怪,我琢磨不透。我都要失去思考力和希望了……很快我們就將彼此不理解,那可就糟糕了!」
這個想法完全控制了她,讓她整夜無法入睡。她像害了熱病似的只小睡了兩小時,一夜說夢話,不過早晨起來后,雖然臉色蒼白,倒還十分平靜、堅定。
「你聽著,」她說,「這裏面有假,不是那麼一回事……你過來,把你心裏所想的全部說出來。你可以一天、兩天,也許一個星期不來read.99csw.com看我,但你總得預先告訴我或寫信給我吧!你知道,我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會那麼輕易地受胡言亂語的影響。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可是他仍然處於不能前進的境地。
「平白無故做什麼客?我不去!」扎哈爾固執地說。
「快走!」他吼了一聲,她便跑出去了,「你趕快走,莫回頭,買完菜回來時則可以走得慢一些,兩點鐘以前不要露面。」
她穿上雪白的連衣裙,把他送的手鐲藏在花邊下面,梳成他喜歡的髮式,前一天就叫人調好了鋼琴,早晨試唱了聖潔的女神。自從離開別墅以來,她的嗓子從來沒有如此洪亮過。然後她就開始等待。
「我早就知道他們說什麼。」她冷漠地說。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他吃驚地小聲說,「不對,卡嘉,你開玩笑吧?可別折磨我!」
「你到底幹什麼了」她又說一遍,「你既沒有看書,也沒有寫字吧?」
他沒有說下去,她卻嚴厲地看著他。
奧麗加笑了起來。
「是的,鄉村。」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說,但不是回答他,倒好像是在回答空中的某人。
他把帽子和大衣接過來,放在沙發上。
「就他們?也算朋友?」
「是,是,為什麼要告訴別人呢?」男爵肯定地說,「不過奧勃洛莫夫是例外,如果談到……」
「您來不及了,她眼看就要到了。她以為您病了。再見,我得趕快回去,她一個人在等著我……」
「你走不走?」奧勃洛莫夫咬牙切齒地逼扎哈爾離開。
「難道都沒有根據嗎?要知道,這都是事實。」
奧麗加每天都要問起這個問題。這是奧勃洛莫夫所沒有料到的。
送禮!他兜里現在只有二百盧布!即使村裡的錢能送到,也得等到聖誕節,也可能還要晚一些,等賣了糧食之後。什麼時候賣糧,有多少糧食,會有多少進款,都得等來信后才能知道。可是信就是不來,有什麼法子呢?再見了,兩周的平靜生活!
「怎麼,你知道?」
「是下個月嗎,男爵?」她急切地問道,「真的嗎?」
「你害怕,你發抖,像個小孩子……真不明白,難道是你把我偷走了?」
「你現在就去,馬上走!」奧勃洛莫夫焦躁地催促他,「你應該……」
她從桌子上把書拿起來,並看了看翻開的那一頁,整頁布滿了灰塵。
「唉,我的天哪,她馬上就要到了!」奧勃洛莫夫想道,拭去腦門上的汗珠。
他甚至嘗試著與老奶奶搭話,她怎麼也談不下去,剛說半句,就得停頓下來,用拳頭頂著牆,彎著腰,咳嗽不止,彷彿是幹了重活似的,然後哼哼著,全部談話就此告終。
他活生生地想象著,他怎樣地被宣布為未婚夫,第二天和第三天又怎樣地來了形形色|色的女士們和先生們,他怎樣立即成了他們獵奇的對象,怎樣舉行正式宴請,為他的健康乾杯。然後……然後按照未婚夫的權利和義務,他向未婚妻送禮……
「我如果不了解你的話,」她若有所思地說,「天曉得我會怎麼想。你竟然害怕下人們的議論驚擾我,卻不怕我為你擔驚受怕。我真不懂你是怎麼一回事。」
她把手伸給他,泰然自若、心平氣和地走出院子,在那隻被鏈子拴著的狗的狂跳和狂吠下,坐上馬車走了。
「為了打發時間。你不在我身邊,奧麗加,我感到無聊!沒有你,我無法忍受……」
他的眼睛像在公園裡那樣閃著亮光,再次流露出自尊和意志的力量。
晚上他也很少睡覺,在讀奧麗加送來的書,讀了一本半。
「你在懷疑我的愛情?」他著急地說,「你以為我遲疑不決是擔心我自己而不是擔心你?難道我不是像一堵牆一樣捍衛著你的名譽,像母親一樣日夜清醒地守護著你,不讓流言蜚語傷害你……哎呀,奧麗加,你要什麼樣的證明啊?我再對你說一遍:如果你跟別人在一起能更幸福的話,我將無怨無悔地放棄我的權利;如果為了你,要我去死,我會高高興興地去死!」他淚流滿面地把話說完。
「我以為他們的閑話會打攪你。卡嘉、馬爾華、謝苗和傻瓜尼基塔,天曉得都說了些什麼……」
「就像您平時很漂亮而今天特別漂亮一樣真實。」他說完就到嬸嬸那兒去了。
午飯以後,直到晚上他都沒有來。十點鐘以前,希望和恐懼弄得她焦躁不安。十點鐘她回自己房裡去了。
他猶豫片刻后也只好小聲答道:
「天哪,你在這兒?在我家裡?」他說,感悟的目光被膽怯的環視代替了,再也說不出熱情的話了。
「你有年輕健壯的力量,你愛得光明磊落、平靜,而我……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他說,跪下去吻她的手。
「找我?不會吧!」奧勃洛莫夫說,「在哪裡?」
一天,奧勃洛莫夫剛剛無憂無慮地醒來,正要喝咖啡,扎哈爾突然來報告說:橋修好了。奧勃洛莫夫的心怦怦地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