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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四

第四部

唯一可能的是,她喜歡像施托爾茨這樣的人不斷地向她表示充滿智慧和激|情的崇拜,卻沒有任何實際的企圖。她當然喜歡,因為這種崇拜恢復了她那受過委屈的自尊心,使她慢慢地又回到從那裡跌下來的台座上,慢慢地重新恢復了自豪感。
奧麗加明顯地開始平復,從沉默不語轉變為平靜和冷漠,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至於她的內心活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不過她漸漸又成了施托爾茨從前的那個女友了,儘管她已不像從前那樣發出響亮的、孩子氣的、銀鈴般的笑聲了,施托爾茨逗她笑時,她也只是拘謹地笑一笑,有時甚至因為不能不笑而似乎有些懊喪。
「您走吧!」她威嚴地說,同時卻掩蓋不住委屈和深深的悲哀。
這種折磨使她不知所措了。第一次戀愛才過去七八個月就來第二次!還有誰相信她呢?她一開口,不是引起驚訝,就可能……遭人唾棄!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沒有這個權利!
「您不必著急,」他接著說,「等您內心的哀傷、合乎禮節的哀傷過去以後,您再告訴我您那句我當之無愧的話吧!這一年來,我也聽到一些事。如今只要您解決一個問題:我是走,還是……留下來?」
她給他講了散步、公園、自己的希望,講了奧勃洛莫夫的省悟和沉淪,講了丁香枝,甚至接吻,只是沒有講那個悶熱的晚上在花園裡的事,也許是因為她迄今還不清楚,那突然的發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我能說什麼呢?」她不好意思地說,「即使我說出您所需要的……而且也是您當之無愧的話,可我有這種權利嗎?」她羞澀地望著他,小聲補充說。
「要是事情牽涉到的不是奧勃洛莫夫,而是別人,我就不會開玩笑了,」他辯解說,「別人的錯誤可能造成……災難性的後果,但是奧勃洛莫夫我了解……」
每當因為他的一句不經心的解釋而使她的目光變得冷漠、嚴肅,眉頭緊皺,臉上出現無言的深深不滿的陰影時,他就驚慌不安。他又得花上兩三個晝夜,絞盡腦汁,甚至施展計謀,集中火力,使出他和女人們打交道的所有本領,才能艱難地、慢慢地使明朗的朝霞從奧麗加的心裏回到臉上來,讓和解的柔順回到她的眼神和微笑中來。
「您,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當然猜到了我要說什麼,是嗎?」他說,用詢問式的目光看著她。
「我的天哪!我是多麼羞愧,多麼痛苦,可是我是罪有應得!」她深深地感到內疚。
「平靜了……多麼幸福!」她像鮮花綻開似的慢慢吐出了這句話,並向他投去深深感激的、熱情的和從未有過的友好目光。從這一目光里他看到了徒然尋覓了幾乎一年的火花,興奮得全身發顫。
「您不知道?」他認真地說,「好吧,那我來說……」
在這個危險的對手面前,她已經沒有往常在奧勃洛莫夫面前表現出的那種意志力、性格、洞察力和控制自己的本領了。
忽然,她又變得那樣平靜、安穩、單純,有時甚至是冷漠。她坐著,做針線活兒,默默地聽他說話,不時地抬起頭,向他投去好奇的、詢問的、率直的目光,因此他不止一次沮喪地扔下書本或者中斷對某件事的解釋,站起來就走。可是回過頭來,看見她正用驚訝的目光望著他,他又覺得難為情,便又折了回來,並想出辦法為自己的行為做些辯解。
但是,他倆見面越多,精神上就越接近,他的作用也越明顯,他不知不覺地從現象的觀察者變成了現象的解說者,變成了她的指導者。他無形中成了她的理智和良知。於是便出現了新的權利和新的秘密關係,這種關係捆住了奧麗加的整個生活,只有一個秘藏在心的神聖角落除外,那正是她小心地隱藏著不讓他觀察到和評判的地方。
「她很苦惱!天哪!她發生了什麼事啊?」他想,額頭冰涼,手腳發抖。他腦海里呈現出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她一直沉默著,顯然是在思想鬥爭。
他仍感到了她目光中那種從未有過的友情的火花,再一次由於幸福而全身發顫。
他陪她登山,觀看懸崖、瀑布,處處都首先為她著想。他跟著她走在羊腸小道上,嬸嬸則坐在山下的馬車裡。他暗暗地敏銳地注意著她,看著她登上山後,停下來喘著氣,看她用什麼眼神瞧著他,她一定會看他,而且首先要看他,這一點他已深信不疑。
有時她還表示要親自去看看,去了解他看過的和了解到的那些事務。於是他便只好重複一遍自己的工作,跟她一道去參觀那些建築物、地方、機器,根據牆上、石頭上刻畫的東西去了解歷史事件。他慢慢地不知不覺地養成了當著她的面大聲說話、思考和感受的習慣。有一天,在嚴格審視自己之後,突然意識到,他現在已不是一個人生活,而是兩個人,自從奧麗加來到之後,就是兩個人在生活了。
她隨和地聽著他說,並且相信他的話。她臉上甚至沒有一點懷疑和微笑的痕迹。
「奧勃洛莫夫!」他又重複一遍,「不可能!」他又確定不移地說,「這裡有問題,您不懂得您自己,不懂得奧勃洛莫夫,或者就是不懂得愛情。」
他走到她的跟前。她的眉毛稍稍動了一下,困惑地看了他片刻,然後才認出來:她的眉毛均勻地舒展開來了,眼睛閃現出平靜的、不急不忙的,但卻是深沉的喜悅之光。任何一個兄弟,如果他能夠使親愛的姐妹見了那麼高興,都會感到幸福。
現在怎麼可以一下子把這一切都取消呢……何況這裏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情趣……那麼多的歡愉和多彩多姿的東西……那麼多的生活。如果這一切一下子都沒有了,她怎麼辦呢?而當她想到要逃跑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她已無能為力了。
她本來希望施托爾茨不是從她的嘴裏,而是通過某種奇迹獲悉一切。幸好,天越來越黑,已經看不見她的臉。只有聲音才能暴露她內心的秘密,而且她總是難於開口,好像不知用什麼語調說話才好。
她用沉默肯定了他的話。他又恐慌起來。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您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今後會怎麼樣,我都告訴您了,」他最後說,「而您卻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也不讓我把問題作個了結。」
可是,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還牽扯到另一個人,這個人卻是把人生最美好的希望和歸宿寄托在她身上了。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這一時刻,往事就像閃電一樣在她的腦子裡一閃而過。「審判時間到了!不能像玩弄玩偶一樣玩弄生活!」旁邊有一個聲音對她說,「不能和生活開玩笑——那是要受到懲罰的!」
奧麗加到底為什麼會不顫抖呢?她也曾單獨地、不為人知地走在一條小道上,也是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他,不過他伸出手來不是把她引到耀眼的光芒中,而好像是領她到泛濫的河邊、寬闊的田野里和友好地微笑的山丘上。她的眼睛沒有被光芒照得眯縫起來,心沒有屏息不動,頭腦也沒有突發的幻想。
他手舉經驗的火把,進入她智慧和性格的迷宮,每天都在揭示和研究全部新的特點和事實,卻仍然看不到底層,只是奇怪而又恐懼地注意到,她的才智每天都需要食糧,她的心靈沒有沉默,她一直在尋求經驗和生活。
奧麗加目送了他很久,然後打開窗戶,呼吸了幾分鐘夜晚的涼空氣,激動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胸部平穩地起伏著。
「您說吧……我會不加思考地照辦!」她幾乎是熱烈地順從著他說。
「我自己一點兒也不明白。我處在比你更混沌更黑暗的境地!」她說。
忽然,他的眼睛驚奇地一動不動地停在了一個地方,可是不久又恢復了常態。兩位女士從林蔭道上轉進一家商店去了。
「我怎麼能知道呢?」她小聲地回答。
當她發現了這一點的那個早晨,她臉色蒼白,整天沒有出門。心情激動不安,進行自我鬥爭,考慮她現在該怎麼辦?她要負什麼責任——卻什麼辦法也沒有想出來。她知道詛咒自己為什麼起初不能戰勝羞怯,早一點向施托爾茨談出往事,而現在她還得去戰勝恐懼。
門打開了,女僕拿來兩支蠟燭,點亮了他們所在的一角。
「她愛我還是不愛我?」他痛苦不安地說,全身筋疲力盡,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了。
「嬸嬸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她說。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就是索尼奇卡在談及奧勃洛莫夫時,也不會毫無顧慮地說,她是為了開心,同他開了個玩笑,說他很可笑,難道可以愛上這樣一個「大草包」嗎?這是誰也不會相信的。這種行為方式只能說服索尼奇卡的丈夫和許多其他的男人,對施托爾茨是不起作用的。
「是的,我想,都已經過去了!」他說,第一次用激|情的目光看著她,而且不加掩飾,「就是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應該如何理解這些話呢?看在上帝分上,開導開導我吧!」他一邊說,一邊把圈椅向她挪近了一些。她的話和深刻的、不是做作的語調使他大惑不解。
https://read.99csw.com這種沉寂又使她產生了疑惑。他沉默了許久。這種沉默意味著什麼呢?這世界上最有洞察力的、最寬容的法官會對她作何判決呢?所有其他的人都會無情地定她的罪,唯有他一個人會為她辯護。她會選擇他做辯護人的……他會明白一切、權衡一切,會作出比她本人還要有利的裁決。可是他卻一直緘默著。難道是她敗訴了……
「唉,是的,這很必要……應該想辦法結束了……」她說,由於不得不承認而苦惱。「涅墨西斯!涅墨西斯!」她想道,腦袋耷拉到了胸前。
「哦,這點很重要,」他滑稽地繃著臉說,「為此,吃午飯時要給您……減少一道菜。」
她不久前還那麼有信心地把握著自己和別人的命運,那麼聰明,那麼堅強有力!現在卻輪到她這個小姑娘發抖了!往事使她羞愧,現在又使她自尊心受到拷問,還有難堪的處境,這一切都使她十分苦惱……難以忍受!
她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哪怕不是像她那樣細心的女人,也不會分不出朋友的忠誠和好意與另一種柔情的表露。她對真正的、並非虛假的,而且也不是由別人灌輸給她的道德觀念有正確的理解,所以她絕不會賣弄風情,她的情操要比這高尚得多。
既然不是玩弄、欺騙、算計,那麼……是又一次愛情?
「講完了!」她說。
在瑞士他們去了所有遊客可以遊玩的地方,但他們更常而且更喜歡去遊客稀少的幽靜之處。他們倆,至少是施托爾茨,非常關心個人的事,而把旅遊放在次要的位置上。旅遊往往使他們感到厭煩。
儘管奧麗加很願意跟施托爾茨在一起,但她有時還是希望最好不再與他會面,最好像察覺不到的影子一樣,在他生活中一閃而過,不至於因自己的不合法的激|情而使他的明亮而又有理智的生活蒙上陰影。
施托爾茨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她明白,如果說她迄今還能騙過施托爾茨的犀利的眼睛,而順利進行戰爭的話,那麼這完全不是靠了她自己的力量,這和她與奧勃洛莫夫較量的情況不同,而是由於施托爾茨堅持地保持沉默,沒有把事情公開。一旦公開,優勢就不在她這一邊了。因此「我怎麼能知道」的回答,只是她想用來贏得一點空間和時間,以便讓對手更清楚地暴露自己的意圖。
他直奔目標,也就是去找奧麗加。
還沒有等奧麗加的詢問的渴望的目光出現,他就火熱地、精力充沛地將新的積累和新的材料投了過去,這時她那蒼白的臉一下子會呈現出多麼明亮的霞光啊!
「無限的信任,就像信任母親一樣!這您是知道的。」她有氣無力地說。
「如果他改變了……重新振作起來,聽我的話,我難道會不愛他嗎?那樣的話,還會有虛假的東西和錯誤嗎?」她說。她想從各方面全面地看這個問題,不留下最後一點污跡和任何可疑之處。
「我們的幽會,我們的散步也都是錯誤的嗎?您記得吧,我曾去過他那裡……」她不好意思把話說完,好像要把自己的聲音壓下去。
她垂下眼帘,緊閉著嘴,但透過眼帘卻放射著光芒,嘴唇也抑制不住微笑。她看了他一眼,從內心裡發出了笑聲,甚至流下了眼淚。
「可是,我愛您,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他幾乎嚴厲地說,「您看到了,這半年來,我的變化多大!您想要什麼呢?要徹底的勝利嗎?要我變得憔悴或者發瘋嗎?太謝謝了!」
她搜索枯腸,也沒有找到有關第二次戀愛的說法。她想起了有權威的姑媽、姨媽、老姑娘、各式各樣的聰明人,最後還有作家,「戀愛問題專家」等,但到處聽到的都是鐵石心腸的判決:「女人真正的戀愛只有一次。」奧勃洛莫夫也宣告過這種判決。她還想起了索尼奇卡,她會怎樣評論第二次戀愛呢?從來自俄國的一些人士說,她的這位女友已是第三次談戀愛了……
施托爾茨走進商店,打算買點東西。其中的一位女士轉過身來,他認出是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都認不出來了!他想跑到她跟前去,卻仍舊站著認真地打量著她。
她極力自己責備自己,為的是要讓他更熾熱地為她辯解,使她在他的眼裡變得更正確些。
「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她一邊說一邊在看一塊布料。
他知道他有這種權威,他每時每刻也在證實這種權威。她說過,她只相信他一人,生活中她能盲目信賴的就只有他,整個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人了。
奧麗加怎麼樣呢?她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處境,還是對他無動於衷呢?
「親愛的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請不要這麼說,別生氣。這不是您說話的口氣。您知道,我根本不是這麼想的。可是我真的不能想象,我不明白,怎麼會是奧勃洛莫夫……」
這本來都很好。她感到又明亮又暖和,心兒在跳動。這說明她就在這裏生活著,別的就什麼事也不需要了。這裡有她的光、火和理智。可是,她突然疲憊不堪地站起來,剛才還是詢問的眼睛,現在卻請他離開,或者是說她想要吃點東西了,並且吃得很香……
如果是愛,那她為什麼要如此謹慎、如此隱瞞呢?如果是不愛,又為什麼要如此殷勤、如此順從呢?他去巴黎和倫敦一個星期,沒有事先告訴她,而是在出發的當天才對她說。
他為能重新控制住自己而感到高興。但她卻覺得這還不夠。她看到,她被宣判無罪,但她像一名被告那樣,還想知道判決書的內容。
「瞧,說得多麼正確!」施托爾茨說,「您的確是為自己的……錯誤感到羞愧和懊喪。對此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他說得對,而您卻不相信他的話。這就是您的全部過錯。當時你們就該分手……可是您的美麗征服了他……而他的鴿子般的溫柔也打動了您!」他稍稍帶點諷刺的口吻說。
「像是一場夢,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若有所思地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新生感到驚訝,「您不僅消除了我的羞愧和悔恨,也消除了我的煩惱和痛苦。這一切……您是怎麼做到的呢?」她小聲問道,「這一切,這……錯誤都會過去嗎?」
「請原諒我,是我的過錯!」他道歉說,「瞧我們什麼事兒也沒有,但卻吵嘴了。我知道,您並不想這樣,可是您也不能理解我的處境,所以您對我的離開感到很奇怪。人有時會不自覺地變成利己主義者。」
「他懶得可怕!」嬸嬸說,「而且很怕見生人,只要有三四個人來我家,他就馬上走了。您想想,他買了歌劇院的長期票,可是看演出還不到一半。」
她一直坐著,好像睡著了。她的幸福之夢是如此寧靜,她一動不動地幾乎連氣也不喘一口,她出了神,思想的視線投向那寂靜的、蔚藍色的夜空,那裡有柔和的亮光,暖和而溫馨。幸福之夢展開寬闊的翅膀,像空中的雲彩一樣,慢慢地在她的頭上浮動……
她並沒有夢見自己穿兩小時婚紗后就一輩子穿著日常的便服。她也沒有夢見過任何大宴會、大燈火和開心的大喊大叫。她夢見了幸福,但那是簡單的、不加修飾的幸福,所以她又一次沒有自豪的激動,只是深情地小聲說:「我是他的未婚妻了!」
如果她突然大驚失色,當然秘密也就暴露了,他會感到幸福!可是她只是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憂傷。這使他感到絕望。
「這不是愛情,這是別的什麼東西!」他堅持說。
他感到,智能、意志和神經的這種緊張狀態如果再延續幾個月,他的健康肌體就承受不住了。他知道了迄今未曾知道的東西——心靈和激|情的無形的鬥爭如何地消蝕精力,無法醫治的創傷如何滯留在心中,沒有流血,卻讓人不斷地呻|吟,生命也隨之漸漸逝去。
他從桌上又拿起了信。
「讓我給您出個主意吧?」
站在她面前的又是從前的那位自信而又喜歡譏笑人,卻是無限善良和寵愛她的朋友,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痛苦和懷疑的影子。他握著她的雙手,分別吻了一下,然後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她也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臉上反映出來的思想活動。
這就是為什麼施托爾茨不能從她的臉上和言詞中捕捉到任何或者是冷漠的跡象,或者哪怕是一次超越溫馨、愛情,卻又是普通的友情界限的閃電一樣的感情火花。
可是她又怎麼想的呢?這種崇拜的結果是什麼呢?總不能讓這種崇拜永遠表現為施托爾茨的探求同奧麗加的固執的沉默所進行的鬥爭吧。至少奧麗加是否預感到,他的這一鬥爭不是徒勞的,他付出了如此大的毅力和性格去進行的事業將會取得勝利嗎?他會白白地耗費這種熱情和才華嗎?這一才華的光輝能淹沒奧勃洛莫夫及那一次愛情的形象嗎……
而她還要痛苦。她真想說出另一個名字,杜撰出另一個故事來。她猶豫了片刻,但沒有辦法,只好像一個人在千鈞一髮之際縱身跳下陡岸和投入火海一樣,突然說出:
「我預料到了,而且很苦惱!」她說,同時往椅背上一靠,避開陽光,暗自祈求黃昏快來幫助她,不讓他看見她臉上的窘態和煩九九藏書惱。
她拉著他的手,直視著他,好像是求饒似的。
他瞧著她,表露出更多的溫存和愛。
現在要稍稍回過頭來講一講,在施托爾茨趕去參加奧勃洛莫夫的命名日之前,在離維堡區很遠的另一個地方發生的事情。那裡會碰到一些讀者認識的人物,關於這些人的情況,或者是施托爾茨由於某些特殊考慮並沒有完全告訴奧勃洛莫夫,或許是奧勃洛莫夫有一些特殊的考慮而沒有詳細打聽。
她沉默著,又做了一個神經質的動作。在黑暗中他無法看清楚,只聽見她的綢衣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的到來,他把全部的空閑時間整天整天地用來使她高興,這種做法她既不認為是恩賜,也不認為是獻殷勤和求愛,而只不過是盡義務罷了,好像他是她的兄弟、父親,甚至是丈夫似的。而這就夠了,這就是一切。她跟他在一起,說每一句話,走每一步路都那麼自由、真誠,好像他對她有著無可爭辯的聲望和權威。
「天哪!要是能夠成為他的妹妹就好了!」她想道,「要是有永恆的權利做這種人,即不僅在智慧方面而且在心靈方面合法而不公開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快樂,而不必為此付出任何重大犧牲的代價,也不必傷心,不必將不幸的過去相告——那該多麼幸福啊!可我現在算什麼呢?他要走了,而我不僅沒有權力挽留他,而且還得自願跟他離別。我要是挽留他,又該怎麼跟他說呢,有什麼權力希望能每分鐘見到他,聽他說話呢……因為我寂寞,因為我憂傷,因為他能教我,讓我開心?因為他對我有好處,令我高興?當然,這些都是理由,但不是權利。我用什麼去跟他做交換呢?讓他有權無私地欣賞我卻無權希望回報,許多別的女人都認為這是幸福……」
她忽然感到難為情。
他看了看奧麗加。她的臉部表情並沒有認可嬸嬸的話!他更仔細地打量她,但也摸不透她,看不出什麼來。
「他的信呢?」
她感到痛苦並默默地思考著,如何擺脫這種困境,卻看不到任何的目標和結局。前頭只有恐懼和永別的絕望。她有時真想跟他全部攤開,一勞永逸地結束她和他之間的鬥爭,可是稍稍考慮一下,又覺得喘不過氣來,羞愧、痛苦。
「我當時為什麼……愛上他呢?」她痛苦地想起了那一天上午在公園裡發生的事。當時奧勃洛莫夫想躲開,而她卻想到,如果他跑了,她的生命之書便永遠合上了。當時她是多麼大胆而又輕易地解決生命與愛情的問題,似乎她一切都很明白——於是一切都亂成了無法解開的死結。
但是他忽然又好像從這一懊喪中清醒過來,從痛苦的沉思中明白過來,腦門舒展了,眼神快活了。
「奧勃洛莫夫!」
她沒有說話。
「連您也不知道?」施托爾茨關心地問奧麗加。
她向他投去畏葸的,卻又是熱切的、詢問的目光。他兩手交叉成十字,同樣十分溫柔而坦誠地看著她,欣賞著她的窘態。
「您很激動,休息一下吧!」他說,「我們明天再談。」
她面前的帷幕降下了,一分鐘前她還諱莫如深的往事現在展示了出來,她眼前明亮了許多,如果不是天色黑了,她會勇敢地瞧一瞧她這個交談者。
「難道我會好受一些嗎?」她忽然說。
「我是未婚妻了!」一個姑娘在終於等到了照亮她一生的這個時刻時,就會自豪而又激動地這樣想。同時她也好像長高了,從這個高度來回眸她昨天單獨地、不為人知地走過的那條黑暗小道。
「我說,您這是在向我獻殷勤!」她忽然高興地說。
「你們要到巴黎來也不通知我一聲!」他責備說。
他站起來。
「就是說,如果他換成另一個人,」他打斷她的話說,「毫無疑問,你們的關係就會發展為愛情,並鞏固下來,不過……這已經是另一部羅曼史,另一個主人公了!已與我們無關了。」
更奇怪的是,自從她和施托爾茨變得難分難捨、她的生活被他控制了以後,她就不再看重她的往事了,甚至為往事而感到羞愧。例如,被男爵或者別的什麼人知道了,她雖然也會很不好意思、很尷尬,但卻不會像現在這樣,一想到施托爾茨知道了,心裏就十分難受。
「不,心也會犯錯誤的,有時還會犯致命的錯誤!不過您的心沒有動。」他補充說,「一方面是因為您還有想象力和自尊心,另一方面是由於軟弱……您害怕這輩子不會有別的節日了,以為這一蒼白的光線會照著您一輩子,以後就永遠是黑夜了……」
「我會非常寂寞,」她說,「我要哭,如今我就像個孤兒。嬸嬸!您瞧,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要走!」她哭喪著臉說。
有時他一天都被這種鬥爭弄得筋疲力盡,而當鬥爭勝利時,他就感到幸福。
這個問題像火一樣,越來越厲害地焚燒著他、吞噬著他,使他束手無策。這已經不是愛情而是生命的主要問題,如今在他的心靈中任何別的東西都已經沒有位置了。
這時,要不是嬸嬸趕快出來幫忙的話,奧麗加就要不由自主地把秘密說出來了。
「苦惱!這是個可怕的字眼,」他差不多是耳語似的說,「誠如但丁所說:『把一切希望拋在後面吧!』我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這就是一切!不過,我還要感謝您,」他深深嘆口氣又說,「我已經從混沌、黑暗中走了出來,但我現在至少已經知道我該怎麼辦了。唯一的辦法是:趕快離開!」
他幾乎無意識地當著她的面自我評價他獲得的寶物,既讓自己也讓她感到驚訝。然後他便關切地考察她的目光中是否還有疑問,她臉上是否出現了滿足的思想霞光,她的目光是否像伴送勝利者那樣伴送他離開。
奧麗加沒有猜想到施托爾茨今天為什麼而來,無憂無慮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放下書,迎面向他走去。
凡不是和他一起度過的每一天,凡是沒有告訴他和沒有與他交流過的思想——對於她來說,都沒有色彩和意義。
她還會為自己不成功的愛情苦惱一陣子,為往事痛哭流涕,把對他的思念埋藏在心裏,然後……然後……也許會跟許多人那樣,找到一個「相宜的配偶」,成為一個聰明體貼的賢妻良母,而把往事看作是少女的幻想,不再追求生活享受,而是熬過這一輩子。其實大家都是這樣過的。
他當然為此而自豪,可是要知道,任何一個中年以上、聰明的而又有經驗的大叔,甚至男爵,如果他有清醒的頭腦和性格的話,也都會自豪的。
有時她對人們每天無謂的奔忙和閑談表現出內心的厭倦,使施托爾茨不得不突然進入一個他很少、並且很不願意同女人們一起進入的領域。他反覆思考,費盡心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讓奧麗加那深奧的、詢問的目光變得明朗起來,安靜下來,不再躲開他去探求、去尋找別的什麼。
他在幸福的沉醉中走回家去,已不知道走的是哪一條路,哪一條街了……
這時她就用淚水來洗刷自己的過去,但又不能洗掉。她從幻想中清醒過來,卻更小心地躲在那扇不透風的、無言的和讓施托爾茨痛苦的那種淡淡友情的高牆後面。後來她又忘記了一切,再次沉溺於跟他無私地相處,表現出迷人、殷勤和信賴的姿態,直至這一非分之想再一次向她提醒:她已經喪失了這種權利,已沒有了前途,玫瑰色的夢想已成為過去,生命之花已經凋謝了。
她怎麼辦?她再也不能遲疑不決了。鎖在心中的感情的無言活動和鬥爭總是要通過語言表露出來的。她對過去的事情該作何回答呢?過去的那一段感情該稱作什麼呢?而現在對施托爾茨的感情又稱作什麼呢?
「是的,看在上帝分上!」她信任地說,由於部分地解脫了鎖鏈而高興起來,「我一個人會發瘋的。您不知道,我多可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過錯,往事對我是不是羞恥,該不該惋惜,對未來該抱希望還是絕望……您談到了您的痛苦,但沒有想到我也痛苦。您聽我把話說完,只是不要用理智來聽,我害怕您的理智,您最好用心來聽,您的心也許會判斷出,我沒有母親,我好像迷失在森林里……」她輕輕地用沮喪的聲音說,「不,不要可憐我。」又急忙改正說:「如果上一次是愛情,那麼……您就走吧。」她停頓了片刻,「等以後您又對我說只有友情的時候,您再回來。如果上一次只是一種輕佻和賣弄風情,那您就懲罰我,跑得遠遠的,把我忘掉吧。請您聽好。」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離開!」她沖向前去重新抓住他的手,驚慌地懇求他說,「憐惜憐惜我吧,我將會怎麼樣呢?」
「從您的講述中,可以明確看出,最後的幾次約會中你們之間已無話可談了,你們的所謂『愛情』缺乏內容,再也談不下去了。你們在分手之前實際就已經分手了。你們不是忠於愛情,而是忠於你們自己臆想出來的愛情的幻影——這就是全部秘密。」
他慢慢地、小心謹慎地接近這個問題,時read.99csw.com而是摸索著前進,時而是大胆邁步,並且以為,已離目標很近,只要捕捉到一個毫無懷疑的信號,目光、詞句、煩悶和高興,再有一個小小的特徵——難以察覺的奧麗加的眉毛動作及一聲嘆息,明天秘密就解開了:她愛他!
「他真的是病了,」她說,假裝注意著那輛駛過的馬車,「嬸嬸,您看,這輛好像是我們同路來的人坐的車。」
這樣她就排斥了她會愛上自己老朋友的想法甚至可能性。
「她愛我還是不愛我呢?」這個問題一直在他的頭腦里翻動。
她心裏也高興得像過節一樣,感到很輕鬆。她現在明白了,她只在他一個人面前感到慚愧,而他並沒有懲罰她,沒有躲開她!至於全世界的人是否要懲罰她,與她又何干呢!
「講完了?」他小聲問道。
「真遺憾,我不能跟您一起去,可我多麼想去啊!您回來后得把一切告訴我,轉達給我,讓我像親自去過一樣。」
「她有什麼事兒呢?」他想到,「平時我是一下子就能猜透她的,可現在……變化多大啊!」
他不能理解奧麗加,於是第二天又跑到她那裡,小心而又害怕地注視著她的臉,常常感到手足無措,只是藉助自己的智慧和生活知識才得以對付奧麗加臉上流露出來的懷疑和要求。
「瞧,信里寫著,」他又拿出信來念道,「『您現在面對的不是您所期待的和夢想的人。等著吧,他會到來的,那時您就會清醒過來……』我再加上一句:您會愛他的,不僅是愛他一年,而且會愛他一輩子。只是我不知道……您愛的是誰?」他兩眼直盯著她,把話說完了。
「您想叫我整夜睡不著覺嗎?」她打斷了他的話,同時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您還沒有說,這過去……是怎麼一回事?現在我該怎麼辦?將來……又會怎麼樣?而您就想走了!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您就憐惜憐惜我吧!您不說,誰會對我說呢?如果我受罰,又誰來懲罰我呢?或者……誰來原諒我呢……」她說,兩眼含著如此溫柔的友情,使得他扔下了帽子,幾乎要在她跟前跪下來。
她說完之後正等待審判,但等到的卻是墳墓般的沉寂。
如果她愛施托爾茨,那麼她上次的愛情算什麼?是賣弄風情,是輕佻,或者更糟?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像被扔進火里,羞得面紅耳赤。她決不能背上這種罪名。
伊林斯基一家在巴黎住了半年,施托爾茨每天都來陪她們聊天,他是她們唯一的交談者和嚮導。
這一美妙的瞬間,就這樣被這個顯然地在任何人面前都無須隱瞞的願望和對他的口才的庸俗而客套的恭維破壞了。他剛剛收集到那些最細微的特點,剛織好最精美的花邊,只需再打一個結就可大功告成了,可是現在……
他們沉默了幾分鐘。他顯然在集中思考,奧麗加則害怕地打量著他消瘦的臉、緊皺的眉頭和表明他下定了決心的緊閉的嘴唇。
他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事物都沒有像現在對奧麗加這樣用過心思。
他忽然站起來。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作為回答。
「玩笑並不能為這種『錯誤』辯解!」她嚴厲地說,他那冷漠的漫不經心的語調使她生氣了,「您若是要用嚴厲的話來責罰我,就直言不諱地指出我的過錯,我倒要輕鬆一些。」
春天,他們三人都去了瑞士。還在巴黎的時候,施托爾茨就已得出一個結論,如今沒有奧麗加他便無法生活。這個問題解答之後,他又著手解答另一個問題:奧麗加沒有他能否生活。但這個問題他卻不那麼容易解答。
她對此一點兒也不明白,沒有明確的意識。她拚命地躲閃這些問題,同自己進行鬥爭,也不知道如何走出這一困境。
施托爾茨日益把另一個人的活動和生活加入到自己的全部活動和生活中來了。他給奧麗加擺上花,放上書籍、樂譜和畫冊后,才放下心來,認為這些東西能長時間地填補自己女友的閑暇時光,自己才工作去,或者去參觀礦場、模範莊園,去結識一些新的或者卓越的人物,回到她那裡時已經感到很累了,便坐在她鋼琴旁邊,在她的歌聲下憩息。忽然從她的臉上他看見她所要提的問題,她的目光中也表現了堅持要回答的要求,於是他便不知不覺地、不由自主地一點一滴地把他參觀了什麼,為什麼要參觀等事情講給她聽。
現在幸福遮蓋了他眼裡的一切:事務所、父親的馬車、麂皮手套、油漬漬的賬本,即全部的商務活動。在他的記憶里,只有他母親的芳香馥郁的房間、赫爾茲的變奏曲、公爵的畫廊、天藍色的眼睛、撲了香粉的栗色頭髮——而這一切又被奧麗加溫柔的聲音蓋住了,他好像聽見了她的歌聲……
「不行,我得結束這件事,」他說,「我要像從前那樣探究她的靈魂,而明天,要是不能得到幸福,我就離開!」
「奧麗加——我的妻子!」他激動地震顫了一下,小聲說道,「一切都找到了,再不要尋找什麼,再不需要跑任何地方了!」
當她以同樣的關切和柔順急於去捕捉他的目光和每一句話的含義時,他自己也覺得充滿了幸福,於是兩個人彼此敏銳地對視著——他看她的目光里是否有疑問,她看他是否有話沒有說完,他是否健忘,可千萬別比這更糟——不屑於向她揭開一個迷霧似的、她不能理解的角落,不屑於發揮自己的思維。
她震顫了一下,獃獃地站在那裡。然後機械地在圈椅里坐下來,低下了頭,眼睛也不抬,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這時她真希望自己是處於一百俄里之外的地方。
但這是否就是愛情的權威呢——問題就在這裏!在這種權威里有沒有某些誘人的愛情的欺騙呢?有沒有那種使女人情願殘忍地犯錯誤而仍認為是幸福的那種痴迷呢……
她到底怎麼啦?有一件事他不知道,就是她戀愛過一次了。她已盡自己所能越過了不善於控制自己、突然面紅耳赤、不善於掩飾內心的痛苦、藏不住初戀的熱病似的徵兆的那個階段。
「不,應該把我的伊里亞的情況告訴我。」施托爾茨堅持地說,「您跟他怎麼樣了?為什麼不帶他一起來呢?」
他坐下來,她也坐下來。
不,她是十分自覺地順從他的。當他在她面前發揮某種思想,袒露心靈時,她的確兩眼發光,用這種光芒照著他,但大家都很清楚這是為什麼,有時她自己也道出這種原因。而愛情卻總是盲目的、不知不覺的,幸福也就在這種盲目和不知不覺之中。她要是感到委屈,也馬上就可以看出她為什麼感到委屈。
「我的天哪!女人碰到什麼事不哭呢?您自己不是也說過,您曾經為那丁香花難過,為那條心愛的長凳難過嗎,您還可以補充說,那自尊心受到了欺騙,救星的角色扮演得不成功,還有一些是出於習慣……哭的原因多著呢!」
「我的天哪!變化多大!是她,又不是她。整個輪廓是她,但臉色蒼白,眼睛有點陷進去了,嘴唇上那種帶稚氣的微笑也沒有了,沒有了那天真的、無憂無慮的精神,眉梢處有一種又像嚴肅又像悲戚的神情,眼神流露出許多過去沒有表現過的東西。她看人也不像過去那樣坦然、明朗、平靜,整個臉都蒙上了一層悲哀或者是茫然的陰影。」
「我當時沒有相信他的話。我想,我的心是不會錯的。」
如果得出的結論是肯定的,他回家時就會感到自豪,激動得發抖,夜裡暗自為明天做長時間的準備。最乏味的又必須做的事情他也不會覺得乏味,只會覺得必須。這些事已經深深地進入了他的生活,成了生活的基礎。思想、觀察、現象不是默默地、隨便地堆放在記憶的檔案庫里,而是給每一天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在她的臉上他看到,她像孩子般地信任他。她沒有用看他的目光去看過任何人,也許只有對母親是例外,如果她母親還在的話。
「但是,他配得到您的友誼,您還不知道如何珍惜他才好。他為什麼就不配得到愛情呢?」她申辯說。
「天哪,她真是成熟了!這個姑娘有多麼大的長進啊!是誰教她的呢?她在哪兒獲得這生活的一課呢?在男爵那裡嗎?男爵很單調,從他的漂亮詞句中吸收不到什麼東西!也不是向伊里亞學的……」
他輕輕地把她的手從她臉上挪開,吻了她的頭,並久久地欣賞著她的窘態,開心地看著她的淚水怎樣地湧出來及其熱淚盈眶的樣子。
「我幫您說罷……您……談過戀愛了。是嗎……」施托爾茨好不容易才說出來。這話由他說出來,他感到心裏非常難受。
她非常害怕地想象著他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他會怎樣看她,會說些什麼,然後又會怎樣想。她突然在他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軟弱、渺小。不,不,絕對不行!
「好極了,我正要跟您談一談。」他嚴肅地說,把另一張圈椅給她推到窗口。
「就算我留下來,那又怎麼樣呢?」他接著說,「您當然會對我建議保持我們的友誼,但是不用您的建議這友誼已經有了。我走了,一兩年之後友情也還會有的。友情是好東西,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如果它是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或者是一對老夫妻對愛九*九*藏*書情的回憶的話。但是,可千萬不要在一方是友情,而在另一方是愛情!我知道,您跟我在一起不覺得寂寞,但是我跟您在一起時又是什麼感覺呢?」
「不,不可能,」他想,「我想什麼啦!要是她們的話,我早該知道了!這不是她們。」
「您瞧,我可沒有獻殷勤!」他得意地笑了,因為他抓住了她的心思,「要知道,這次談話之後,我們彼此的關係就不同了,不像昨天那樣了。」
可是事後回到住處,在窗戶旁或陽台上,她又對他一個人說話,並且說得很久。從心靈中選取一個個印象,講得熱烈、迷人,直到全部講完為止。有時也停下來,挑選適當的字眼,快捷地把他的提詞接過去,眼睛里閃爍著感謝的光芒,感謝他的幫助;或者是在大圈椅里坐下來,由於疲勞而臉色蒼白,唯有那渴求的、不知疲倦的眼睛告訴他:她想聽他說話。
「我們準備得很匆忙,所以就沒想給您寫信了,」嬸嬸說,「奧麗加想給你一個出其不意。」
「您聽吧!」他說,並念起信來,「『您現在所說的我愛,並不是現實的愛,而是未來的愛;這是愛的一種無意識的要求。它是由於沒有真正的養料,由於沒有火種而燃起的一種虛假的、沒有熱度的光,有時就表現為女人對幼兒的撫愛,表現為對另一個女人的愛,甚至乾脆表現為哭哭啼啼或歇斯底里大發作……您錯了(施托爾茨特彆強調這個詞),您現在面對的不是您所期待的和夢想的人。等著吧,他會到來的,那時你就會清醒過來,那時您就會為自己的錯誤感到懊喪和羞愧……』」
也許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也會像所有的老處|女那樣容忍自己的處境,對前途不再抱什麼希望,變得冷漠消極,或者從事一些慈善事業,但是當她從同施托爾茨的幾句談話中清楚地看到,她已經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熱烈的崇拜者,她的非分的夢想忽然又變得更加可怕了,友誼被淹沒在愛情里了。
起初她只是不好意思地小聲地講,但越往下講,她的聲音就越清楚、越自由了,從低音變為中音,然後又上升為豐|滿的胸音。結束的時候也很平靜,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天使!——請允許我這樣叫您一聲吧!」他說,「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您無須懲罰,也無須寬恕。對於您所講的一切,我甚至沒有什麼要補充的了,您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您早就知道……奧勃洛莫夫的信在哪裡呢?」
她的臉色都變了。
問題越重要就越複雜,他越認真地向她說明,她的感激的目光也就越長久、越專註地停留在他的身上,這目光也就更溫暖、更深邃、更誠懇。
她用平靜的喜悅心情去看待生活的洪流、生活的寬闊田野和翠綠的山丘;她的雙肩沒有戰慄,目光中沒有自豪的神色。只有當她把目光從田野和山丘轉移到向她伸出手來的人的身上時,她才感覺到眼淚正沿著兩頰慢慢地流下來……
「我知道,愛情並不像友誼那樣苛求,」他說,「愛情甚至常常是盲目的,愛不是論功行賞,的確如此。愛需要一種有時是微不足道的東西,無法確定、也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我那位無與倫比卻又無活力的奧勃洛莫夫身上是沒有這種東西的。所以我感到很驚訝。你聽我說,」他很快又接著說,「這樣我們將永遠談不出結果來,彼此無法理解。您不要羞於談細節,您花它半個小時,把一切告訴我,我也會告訴您,這到底算什麼,甚至也許我還能告訴您將來會怎麼樣……我總覺得這裏面……有問題……唉,如果這是真的,那就好了!」他興奮地說,「如果你愛的是奧勃洛莫夫,而不是別人,那就好了!您愛的是奧勃洛莫夫!那就是說,您不屬於過去,不屬於愛情,您是自由的……你來說一說,快說吧!」他用平靜的甚至是高興的語氣說。
她嘆了一口氣,好像把心頭的最後一個包袱也丟下了。
「我沒有妨礙您吧?」他問道,一面在朝湖一面的窗戶前坐下來,「您在看書?」
「別人?絕不可能!」她氣憤地說,「我比您更了解他……」
「早就不唱了,有兩個月了。」她隨便地說。
他驚呆了,有兩分鐘長的時間說不出話來。
「那麼……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他催促說。
奧麗加可以把事情說得更體面些,說她只想把奧勃洛莫夫從深淵里拉出來,她是為了讓一個垂死的人重新活過來才友好地賣弄一下風情的……等他活過來之後就離開他。但是這種說法未免太做作、太牽強、太虛偽了……不行,救不了!
「我的天哪!早知道那是奧勃洛莫夫,我還會這樣痛苦嗎!」他說,並十分溫柔、十分信任地望著她,好像她根本沒有過那一段可怕的往事似的。
「您瞧,我猜您是知道的!」他說。「幹嗎說『不要』呢?」他接著憂鬱地補充說。
「奧麗加!這孩子長得比我還高大了!」他驚訝地想。
「天哪!這是您嗎?」她用一種穿透人心、令人喜悅的聲音說。
她垂著頭,不說話。這幾句簡單的話,特別是她的沉默,使他心裏發慌。
「奧勃洛莫夫怎麼樣?」他忽然問道,「活著?給你寫信嗎?」
她幾次下定決心,心頭劇痛,淚如泉湧,要跑到他跟前去,不是用話語,而是用痛苦、抽搐、昏厥來說明那次愛情,讓他知道她付出的代價。
「那麼過去的事呢?」她又小聲地說,把頭靠在他胸前,像靠著母親一樣。
要立即了結這個問題,她只有一個辦法:一旦發現施托爾茨有萌發愛情的苗頭,決不能助長他,而是趕快離開他。然而她已經喪失了時機。事情早就發生了。她早該看見他的感情會發展為激|情,況且,施托爾茨又不是奧勃洛莫夫,她根本離不開他。
她一時自作聰明,以為只要樸實地面對生活,徑直地走路,生活就會像地毯一樣順從地鋪在腳下。可是結果呢!她甚至無法諉過於人,是她一個人的過錯!
他輕輕地動了動,提醒她一下,或是說一句話,她竟吃驚起來,有時叫起來。顯然,她已經忘記了他在這裏還是在很遠的地方,忘記了世界上是否還有他這個人。
她從皮包里取出那封信交給他。他走到燈光跟前,看完后,把信放在桌上。他又用那種她已很久沒有看見過的表情望著她。
他怎麼啦?既聽不見他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沒有呼吸的氣息,好像她跟前根本就沒有人。
施托爾茨很晚才回家。
「您聽我說,您相信我嗎?」他握住她的手問道。
「我不知道……」她低聲地說,感到更難為情。
「是真的!」她平靜地說。
「我正在給自己打氣呢!」她終於說道,「多麼難啊!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接著她把臉轉過去,極力克制著自己說。
也許她會習慣於自己的羞愧,能忍受過去——人對什麼事情不能習慣呢!如果她對施托爾茨的友誼沒有任何自私的打算的話。可是,即使她能壓抑所有狡猾地慫恿她的心聲,卻也無法控制幻想。這第二次愛情的形象偏不受她的控制,常常在她面前出現和發光,對美滿幸福的幻想越來越誘人,不是跟奧勃洛莫夫一起生活的幸福,不是在懶洋洋地瞌睡中的幸福,而是與施托爾茨一起登上多面生活的廣闊舞台,走近它的最深處,全面地體驗這一幸福的美妙和悲痛。
「以後……將不是錯誤……是真的……」她問道,沒有把話說完。
「既然是這樣,那您就走吧,上帝保佑您!」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沒有力氣啦!」他一邊說,一邊照鏡子,「我都像什麼樣子啦……夠了!」
「不,是我平復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唉呀,要是我早知道這部羅曼史的主人公是奧勃洛莫夫就好了!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心血啊!何苦呢?為啥呢?」他幾乎懊喪地說。
「在您期待他到來之前,先嫁給我!」
「我是他的未婚妻了……」她小聲說。
「我不知道,對天發誓,我不知道!但如果您……如果我現在的生活發生了某種變化,我會怎樣呢?」她憂鬱地幾乎是勸慰自己說。
「天啊,我陷進什麼樣的旋渦里了!」奧麗加痛苦地想道,「向他坦白……哎呀,不行!讓他長久地永遠都不知道吧!可是不坦白就等於是偷盜,這同欺騙、諂媚是一樣的。天哪,幫幫我吧……然而她卻孤立無援。」
就算人能離開,她在精神上也離不開。起初她只是利用友誼的權利,像過去一樣,有時把施托爾茨看作是一個愛玩的、俏皮的、愛嘲笑人的談話夥伴,有時又把他看作是對生活現象的準確而深刻的觀察家,包括觀察他們自身及周圍發生的令他們感興趣的一切。
施托爾茨在巴黎的一個林蔭道上散步,沒精打采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和商店招牌,什麼也沒有注意。他許久沒有收到俄國的來信,無論是從基輔、從敖德薩、從彼得堡,都沒有來信。他感到很寂寞,於是又在郵局裡寄了三封信,就回家去了。
「那麼,接吻呢?」她的聲音說得那麼小,因此這句話他不是聽見的,而是猜到的。
他感到害怕。
「為什麼不敢?」他小聲地問,讓她的頭靠九_九_藏_書近他。
她再次感到害怕。
他立即就發現,已不能再逗她笑了。她常常揚起一高一低不均勻的眉毛,蹙著額頭聽他說笑話,沒有笑,繼續默默地望著他,好像在責備他輕浮,或者是表示不耐煩,或者是對笑話不作回答而突然提出一個深奧的問題,並死盯著他,讓他因為隨便說了這些空洞無聊的話而感到內疚。
她接受了他對自己理智和心靈的道義上的監護,也看到,她自己對他也有影響。他們交換了權利。她好像是悄悄地默許了這種交換。
「是醫生建議她出來的,」嬸嬸指著奧麗加說,「彼得堡明顯對她健康不利,我們就出來過冬。我們現在還沒有決定到尼斯去,還是到瑞士去。」
他坐在兩扇窗之間的牆邊,所以他的臉都被蓋住了,而從窗戶直接射進來的光線正好照在她的臉上,這使他能看出她的心思。
「而眼淚呢?」她說,「我哭泣的時候,難道這眼淚不是從心裏流出來的?我沒有撒謊,我是真誠的……」
在同女人們相遇時,他一向都是巧妙地提防著愛情的痛苦和拷問的,而這半年來,這種痛苦和拷問卻好像一下子集中起來,愚弄他了。
嬸嬸也立刻轉過臉來,三個人立即就說開了。他責備她們沒有給他寫信。她們則解釋說,她們兩天前剛到,併到處找他,有一個住所的人說,他去里昂了,她們正不知道怎麼辦呢。
她好像坐得不舒服,在圈椅里換了一個姿勢,但什麼話也沒有說。
而他卻拿起了帽子。
「您這是為什麼?」他立即問道,「您……您並不愛……」
他極力想看清楚她的面龐。她沒有說話。她很想安慰他,收回「我很煩惱」這句話,或者做出與他所理解的不同的解釋,但是該作何解釋——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覺得,他們兩人處在不幸的誤解和重壓之下,處於不自然的境地,兩人都為此感到難受,只有他,或者她在他的幫助下才能夠把問題說清楚,把過去和現在的事情弄出一個頭緒來。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越過深淵,把她發生過的事情向他坦白。她是多麼希望又多麼害怕他對她的這一審判啊!
「啊,不要!」她忽然說道。
「那是!」他同意地說。
「您跟誰談戀愛了?這不是秘密吧?」他問,盡量做得鎮定,但自己也感覺到嘴唇在發顫。
「我已找到了我所要的東西。」他一邊想,一邊用戀人的眼睛看著樹木、天空、湖泊,甚至那升到湖泊上面的雲霧,「終於等到了。經過了多少年的感情饑渴、忍耐和心力的節制啊……一切都有了回報。這就是一個人的最後的幸福!」
「您想想,」嬸嬸走出商店時說,「他每天都到我們家來,然後突然就不見了。我們已準備出國,我派人去找他,他們的人說,他病了,不能接待,就這樣,我們便沒有見面了。」
「是的,您變了很多。」施托爾茨若有所思地說,同時仔細地看著奧麗加,注意她的每一條血管,直視著她的眼睛。
了解到這一點,即使他不知道她愛不愛他的秘密,至少他也會明白,為什麼如此難以猜測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您的歌唱得怎麼樣?」施托爾茨說,繼續探究著這位對他來說是新的奧麗加,並竭力想讀出她臉上的那種從未見過的表情,可是這種表情卻像閃電一樣,瞬息即逝了。
「留下來!」他自言自語地說,「在刀刃上行走——真是好友情!」
她一動不動地聽著,一字不漏,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不再說了,她卻還在聽,眼睛仍在詢問。為了回答這種無言的挑戰,他又以新的活力、新的熱情繼續講下去。
「您們怎麼決定到這兒來呢?要待很久嗎?怎麼突然想起出國呢?」施托爾茨問。
這本來都很好。他心裏感到又暖和又明亮。可是她對那個地方掃了一眼之後,卻忽然呆住了,站在那裡出神——這時她眼前已經沒有他了。
「奧勃洛莫夫!」他吃驚地說,「這不是真的!」接著他又降低聲音補充說。
她斷定,她對施托爾茨沒有愛情,也不可能有!她愛過奧勃洛莫夫,而這一愛情已經死了,生命之花已經永遠凋謝了!她對施托爾茨只有友情。這是建立在他的卓越品格上,建立在他對她的友誼、對她的關心和信任基礎上的友情。
奧麗加用長柄眼鏡仔細地看著一輛駛過去的馬車。
「魯比尼的歌他都沒有去聽。」奧麗加加了一句。
「她還向嬸嬸求助呢!」他想,「真沒想到!我看,她是捨不得我,愛我的,也許……愛情就像市場上的商品一樣,多花一些時間,多一點注意,多一份殷勤,就能買到……我不回來了。」他陰鬱地想,「謝謝啦,小姑娘,奧麗加!過去你很聽話,現在怎麼啦?」
他從沒有看見過她會突然臉紅,或興奮得吃驚,兩眼發出痛苦的或者激動的火花。要說有過類似的情況的話,那就是上次他說最近要到義大利去的瞬間,當時他覺得她的臉好像痛苦得扭曲了。只是當這一寶貴的少有的瞬間使他熱血沸騰得要停止心跳的時候,忽然又出現了一層薄霧,把一切遮住了。她天真而坦然地補充說:
她開始觀察自己,並吃驚地發現,她不僅為自己過去那次戀愛,而且也為戀愛的對象感到羞愧……她後悔自己不該對深深地忠於她的舊友忘恩負義,這種後悔燒灼著她的心。
奧麗加開始了很長的詳細的自白。她清楚地、一字一句地把長期以來折磨著她、使她臉紅的一切,把先是使她感動和幸福而後又突然使她掉進悲哀和懷疑深淵的一切,向施托爾茨和盤托出了。
「既然您預料到我遲早會說,那麼您當然也就知道怎樣回答我吧?」他問道。
「不,我已經不看了,天變黑了,我正在等您呢!」她溫和、友好、信任地說。
她的心放下了,暖和了。她安心地舒了一口氣,差一點沒有哭出來。頓時她又恢復了對自己的寬容和對他的信任,她像一個得到原諒、安慰和受到愛撫的孩子那樣幸福。
她沒有說話。
一切本來都很美好。他不是幻想家,他和奧勃洛莫夫一樣,不想有突發的激|情,不過他是出於別的原因。但是他希望感情在流入平緩的河道時,首先要在源頭熾熱地沸騰起來,在那兒吸收、痛飲一番,然後才會一輩子都懂得,這一幸福的源泉是從哪裡湧出來的……
她聽說過,別人在她的處境下是怎樣做的。例如索尼奇卡向她未婚夫談起那位騎兵少尉時,就說,她愚弄過他,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她不止一次地故意讓他在嚴寒中等她出門、上車等等。
如果她第一次愛情是純潔的,那麼她現在與施托爾茨又是什麼關係?是玩弄、欺騙、巧妙的算計?是為了要引誘他和她結婚,並以此掩飾她行為的輕佻……想到這一點,她就像被扔進了冰窖里,面色蒼白。
「我還不敢……」她雙手捂住臉,小聲地說,感到又激動又幸福。
本來他是十分高傲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的,如今這種自信也減弱了。他已經不輕率地開玩笑了,因為他聽人們說,現在有些人由於各種原因——也包括愛情的原因,被弄得喪失理性,形銷骨立了。
「是,是我向他賣俏,愚弄他了,是他不幸……過後,你以為,我現在也要這樣來捉弄你了!」她矜持地說,聲音里仍然含著委屈的眼淚。
「噢,不!」他認真地說,「這個問題跟以前不一樣了,現在它有了別的含義。假如我留下來,那麼……是什麼權利呢?」
「您有長進,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您長大了,成熟了,」他大聲地說,「我都不認得您了!其實我們不過一年沒見面。您做什麼了,有什麼事嗎?您說說,說說!」
「不過,這顯然是不可避免的。現在我是多麼的平靜,而且……又是多麼的幸福!」他高興地說。
「那您告訴我,自從我們分別後,您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我摸不透您,而以前,我一看您的臉,就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好像是我們彼此理解的一種方法。您同意嗎?」
她使他很尷尬。
不過,他還是走到這家商店的櫥窗前,透過玻璃仔細地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她們背著窗戶站著。
「涅墨西斯……」她在想,心裏直打戰。兩人好像準備決鬥似的。
她眼睛望著湖泊,望著遠方,靜靜地沉思著,像睡著了一樣。她想捕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但徒勞無益。思想象波浪一般平穩,血在血管里緩緩流動。她感受到了幸福,但卻不能確定它的界限,也說不清它是什麼。她在想,為什麼她會那樣安靜、平和,心情竟沒受到干擾,為什麼這樣放心,同時又……
「過去的事也像您的丁香花一樣會褪色的!」他肯定地說,「您已經有了教訓,現在該是使用它的時候了。生活就要開始,您把未來交給我吧,什麼也別去想,我來保證您的一切。我們到嬸嬸那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