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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一

第四部

十一

1857至1858年
「那你就去看看小安德烈吧!我管你吃,管你穿,你願意幹啥就幹啥!」施托爾茨說,並給了他錢。
「你身上真是有酒味,氣味很重。」施托爾茨說。
「我問的不是這個,」文學家說,「我想知道的是,人為什麼會成為乞丐,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這是突然發生的還是逐漸形成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的,我還記得這個名字。他是你的夥伴和朋友。他怎麼樣啦?」
「扎哈爾!」施托爾茨驚訝地說,「這是你?」
他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大人,我認不出您了……我完全瞎了!」
他整個臉好像被燙傷過,一條紫紅色的疤痕從腦門一直延伸到下巴,此外是鼻子發綠,頭完全禿了,連鬢鬍子還像以前一樣寬大,但蓬亂不堪,像氈子一樣,而且花白了。他穿一件破舊的完全掉了色、還缺了一邊下擺的軍大衣,光腳穿著一雙破套鞋,手裡拿著一頂完全磨破了的皮帽子。
「他提到的伊里亞·伊里奇是何許人?」文學家問道。
「是奧勃洛莫夫。關於他,我已對你講過許多次了。」
施托爾茨嘆了一口氣便陷入了沉思。
他嘆了一口read.99csw.com氣。
「我現在就講給你聽,讓我先考慮一下,回憶回憶。你把它記下來吧,也許對人有用。」
「瞧,後來我總算在一個德國商人的家裡找到一份差事——在前室侍候。本來一切都很好,可後來又把我派到餐廳去!我是干這種活的人嗎?有一次,我拿著餐具,說是什麼波希米亞的瓷器,可地板又平又滑,真該死!忽然我兩腳叉開了,整個托盤的餐具嘩啦一聲落到了地板上。於是我就被攆出來了!後來又一次,一位老伯爵夫人喜歡我的相貌,說是『外表令人敬重』,就雇我做看門人。這差使是很好的,自古就有的。你只要神氣十足地在椅子上一坐,蹺上二郎腿,搖啊晃啊,就行了;有人來時,不要馬上搭理,先吼一聲,然後再放他進來,或揪著衣領把他攆出去,看當時的需要。對於尊貴的客人,自然就得揮一揮槌形杖,就像這樣,」扎哈爾做了揮杖的手勢,「不用說,幹這種事是很愜意的。只是這位太太很難侍候,讓上帝保佑她吧!有一次,她看了看我的小屋,發現了一隻臭蟲,便跺起腳來,大喊大叫,好像這臭蟲是我發明的!其實哪一家沒有臭蟲呢!另一次,她在我身上聞出了酒味……這read•99csw•com個太太真厲害,就把我解僱了……」
扎哈爾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用手擋著陽光,仔細地看了看施托爾茨。
「為啥不找個安身的地方呢?」施托爾茨問。
「啊呀,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老爺!天哪,我瞎了,沒有辦法!我的親爹!」
「上帝讓我這條該死的狗活到這個高興的日子……」他叫道,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究竟為什麼呢?什麼原因?」
「有可能……」文學家說,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他死了,白白地被毀了。」
老頭聽到召喚,便轉過身來,摘下帽子,走到他們跟前。
「哎呀,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老爺!有什麼辦法呢?」扎哈爾深深地嘆口氣說,「靠什麼生活呢?阿尼西婭還在的時候,我沒有這樣遊盪,還有一塊麵包吃,自從她死於霍亂之後——願她進天堂吧——太太的哥哥就不肯要我了,說我是白吃飯。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塔蘭季耶夫一直記恨著我,每當走過我身邊,便從後面用腳踢我。日子沒法過了!挨了多少罵啊!老爺,你相信嗎?我氣得連麵包都咽不下去。要不是太太——讓上帝保佑她健康!」扎哈爾一邊畫十字一邊說,「我早就凍死了!是她給了我過冬的衣服,麵包九-九-藏-書要多少給多少,並讓我睡在爐炕上。這都是她施給我的仁慈。正是因為我,人家才責備起她來,於是我就走了,四處漂泊。如今這種苦日子我已經過了一年多了……」
「你要知道這幹什麼?難道你想寫《彼得堡的秘密》?」
「奧勃洛莫夫性格!」文學家困惑莫解地重複一遍,「這是什麼意思。」
「原因……什麼原因!是奧勃洛莫夫性格!」施托爾茨說。
他連忙去摸摸施托爾茨的手,沒摸著,便吻了他的衣襟。
「從哪裡來的?從各種縫隙各個角落爬出來的……」
「你忘記你主人的朋友了,我是施托爾茨。」施托爾茨責備地說。
「瞧,現在就有機會:你花一個銀盧布去問隨便一個乞丐,讓他給你講講他們的故事,你把它記下來,轉手賣掉,就能賺一筆錢。瞧,這個老頭,大概是個最普通的乞丐。喂,老頭!你過來!」
「你聽到這個乞丐的故事了嗎?」施托爾茨對自己的朋友說。
「我真想知道,這些乞丐是從哪裡來的?」文學家看著這些乞丐說。
「我去,怎麼能不去看安德烈·伊里奇呢!他大概長大了九_九_藏_書吧!上帝啊!你讓我多高興呀!我要去,老爺,讓上帝賜您健康長壽……」扎哈爾在駛去的馬車後面嘮叨著。
「哎喲,仁慈的主啊!你今天賜給我多大的恩典,我真是過節了……」
「你怎麼會成了這個樣子呢?為什麼?你不害臊嗎?」施托爾茨嚴厲地說。
「如今哪裡能找到安身之地啊?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老爺!我去過兩個地方,人家都不滿意。現在一切不像從前了,更糟了。現在人家找用人也要識字的。再說那些有身份的老爺家都不興在前室里擠著一大堆人,而只要一個僕人,很少要兩個的。老爺都自己脫鞋,因為人家發明了某種小機器!」扎哈爾難過地說,「真是丟人,老爺氣派全沒了!」
「慈悲的老爺們!」他用沙啞的聲音說,「幫幫我這個打了三十次仗的又窮又殘廢的老兵吧……」
「那是由於傷心,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老爺,真的,是由於傷心才喝酒的,」扎哈爾愁眉苦臉地啞著嗓子說,「我也試過趕馬車的活兒,找了一家主人,腳都凍壞了,我老了,沒有力氣了,又碰到一匹烈性馬。有一次馬衝到車子下面去,差點兒傷了我,另一回則撞了一位老太太,我被抓進了警察局……」
於是他給文學家講了本書所寫的故事。
「得了,九九藏書別再遊盪了,也別酗酒了,到我那裡去,我給你一個住的地方,跟我們一起到鄉下去吧,聽見沒有?」
有一天,中午時分,在維堡區木板搭的人行道上走來兩位紳士,一輛馬車在後面跟著。其中的一位是施托爾茨,另一位是他的朋友,文學家,此人胖胖的身材,臉部表情淡漠,一雙沉思默想象是沒有睡醒的眼睛。他們走到了教堂跟前。禮拜已結束,人們正從教堂走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些乞丐。他們是形形色|色的一大群人。
「聽見了,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老爺,只是……」
「他並不比別人笨,靈魂像玻璃一樣純潔光亮,品格高尚、溫柔——可是完了!」
「我不想離開這裏,離開他的墓地,離開我們的恩人,伊里亞·伊里奇啊!」扎哈爾哭道,「今天我又給他祈禱過,讓他進天堂!上帝讓這樣好的主人死了!他活著讓人高興,他應該活一百歲……」扎哈爾緊皺眉頭嗚咽著說,「我今天又去上過他的墳。只要到這邊來,我就要去他墳上坐一坐,眼淚就不住地流……有時候我就這樣坐著出神,周圍一片靜寂,並且覺得他在叫我:『扎哈爾!扎哈爾!』有時直打寒戰!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主人了,而他又是多麼喜歡你啊!上帝啊!在天國里紀念他的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