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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

第四部

瞧,她穿著深色衣服,脖子上圍一條黑色毛料圍巾,像影子一樣,從房間走到廚房裡,像從前一樣,開關食櫥,縫補衣服,熨燙花邊,但是動作緩慢了,已沒了活力,說話聲音很小,像是懶得說話;她的眼睛也不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上,而是帶一種凝滯的表情,帶一種含蓄不露的內心的思想,好像自從她有意識地久久地注意她丈夫那僵死的臉的瞬間起,這種思想就不知不覺地留在了她的臉上,而且一直沒有離開。
她用自己的哀悼的尊嚴,用溫順的沉默回答這一切。
「這是他的,而不是我的,」她固執地說,「他將來需要用。他是少爺,而我,就這樣也過得去。」
當他們談到別的事,告訴她現在他們又可以住在一起了時,她倒覺得輕鬆得多。他們說,「在自己人中間痛苦的日子好熬一些」,還說這對他們也很好,因為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善於操持家務了。
在家裡,哥哥的妻子伊林娜·潘捷列耶夫娜是主角,也就是說,她可以晚起床,一天喝三次咖啡,換三次衣裳,她只照料一件家務事,那就是把自己的裙子漿得盡量堅挺一些。除此之外,她一概不管。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像過去一樣,是家裡的活鐘擺,她管理廚房和伙食,給全家人煮茶煮咖啡,縫補大家的衣服,洗衣服,看孩子,看管阿庫林娜和掃院子工人。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已經守寡三年。在這一段時間里,一切又恢復了老樣子。他哥哥幹了幾年包工頭,但是破產了。後來靠耍弄詭計,磕頭作揖,又恢復了原來的職位,在「農民登記」處任文書,於是又像從前一樣,步行上班,帶回二十戈比、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read•99csw.com的錢幣,塞進秘藏的小箱子里。伙食方面,又像奧勃洛莫夫剛來之前那樣粗糙、簡單,但油水大了,量也多了。
他們都由一種共同的愛心和對死者的水晶般純潔的心靈的懷念聯繫在一起了。他們勸她跟他們一起到鄉下去住,留在安德烈的身邊,但她總是說:「生在哪裡,長在哪裡,也要死在哪裡。」
她愛得那麼充實,那麼多:她是把奧勃洛莫夫當做情人、丈夫、老爺來愛的,只不過她也像過去一樣,永遠不會把這一點告訴任何人。是的,周圍的人誰也不了解她。她在什麼地方能找到這種語言呢?在哥哥、塔蘭季耶夫、嫂子的語彙里都沒有這種詞語,因為他們沒有這種概念。只有伊里亞·伊里奇了解她,但她也從未對他吐露過,因為當時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會表達。
隨著年歲的增長,她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地明白了她的過去,並且也藏得越來越深了。她也變得愈加沉默、愈加凝重了。七年的時間一瞬即逝,這七年靜靜的時光卻照亮了她的一生,她再也不期望什麼,沒有什麼地方要去了。
「那兩個孩子算什麼?像我一樣埋汰,」她滿不在意地說,「他們生來就是粗人。而這個呢,」她在提及小安德烈時,卻幾乎帶一種尊敬的口吻,如果不是膽怯地也是十分謹慎地撫愛著他,「這可是個小少爺!你看他長得多白多嫩,多水靈!小小的手腳,頭髮則跟銀絲似的,跟他已故的爸爸一模一樣!」
「仍在為丈夫傷心!」墓地教堂的領班指著她對烤聖餅的女人說。這位悲痛欲絕的寡婦每星期都到教堂里去祈禱和哭泣。
奧勃洛莫夫怎麼樣了呢?他在哪裡?在哪裡?——他的遺體就安read.99csw•com葬在附近的墓地里,在灌木叢中一處幽靜的地方,在樸素的瓶形墓飾下面。朋友親手栽種的丁香枝沉寂不語地垂在他的墳墓上面,苦艾靜靜地散發著苦味,就像是安謐的天使在守護著他的睡眠。
奧勃洛莫夫死後,她痛不欲生,與扎哈爾和阿尼西婭在這所房子里過了半年,踩出了一條通向亡夫墓地的小路,哭傷了眼睛,幾乎不吃不喝,只靠茶水維持生命,常常整夜不合眼,已疲憊不堪了。她不向任何人訴苦,好像跟丈夫離別越久,她的心情越不能平靜,越悲傷,她跟誰也不來往,甚至也疏遠了阿尼西婭。誰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
只有當施托爾茨從鄉下來到彼得堡過冬時,她才跑到他那裡去,貪婪地看著小安德烈,柔情而膽怯地撫愛著他,然後想向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說一些感謝的話,把積悶在心的一切向他說出來,他一定會明白的。可是她不善於說話,只好跑到奧麗加跟前,用嘴唇緊緊貼住她的手,熱淚涌流,使得奧麗加不由自主地跟她一起哭起來。施托爾茨也激動萬分,連忙從房間里走出去了。
孩子們都有著落了。萬尼亞學校畢業後任了公職,瑪莎嫁給了一個管理官家房產的管理員,小安德烈被施托爾茨夫婦領去培養,並被認作是他們家的成員。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從未把小安德烈的命運同前夫兩個孩子的命運等同起來,混淆起來,雖然在心裏可能是完全無意識地把他們三人擺在相同的位置上,但她還是把小安德烈的教育、生活方式和未來的生活與萬尼亞、瑪莎的生活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
施托爾茨讓她看田莊的收支賬目,她不看,把她應得的一份收入給她寄去,她也不要https://read.99csw.com,而是悉數退回,請他們代小安德烈保管。
他有幾次感到不舒服,也都過去了。一天早晨,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照常給他送咖啡時,卻發現他已安詳地死在床上了,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腦袋稍稍離開了枕頭,一隻手痙攣地壓著心窩,看來是血液湧上來后就停在那裡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可是奧勃洛莫夫的太太,地主的太太,她滿可以單獨過日子,獨立自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缺什麼。是什麼原因迫使她去挑起別人的家務重擔,去照料別人的孩子,去管別人的瑣事呢?通常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之所以要做這些事,不是出於愛情,出於對家庭的神聖的責任感,就是為了混碗飯吃。還有,她完全有權使喚的僕人扎哈爾和阿尼西婭哪裡去了呢?丈夫留給她的活信物小安德烈哪裡去了呢?她跟前夫生的兩個孩子又哪裡去了呢?
她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她哥哥因為白花了或者未能少花一個盧布,因為菜燒糊了或者魚不新鮮而生氣也好;她嫂子為了裙子漿得不夠挺,為了茶不濃不熱而發脾氣也好;胖廚娘粗暴無禮也好,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全都不在意,好像人家不是在說她似的。她甚至都聽不見這樣惡毒的話:「還是一位太太,地主太太呢!」
她明白,她的生命已經演示過了,輝煌過了,上帝曾經把靈魂注入她的生命,又把它取走了;太陽曾經照亮過她的靈魂,現在卻永遠暗淡了……真的,永遠暗淡了。不過她也永遠領悟了生命的意義。現在她知道了她為什麼活著,她沒有白活。
有一天,他哥哥一家,帶著孩子們,甚至還有塔蘭季耶夫,借口弔唁,突然來到她的家。他們說了一大套庸俗的安慰話,read.99csw.com勸她「不要損傷了身體,要為孩子們保重自己」等等。所有這些話都是他們在五年前她前夫去世時對她說過的,那時候這些話起過一定作用,而現在卻不知為什麼使她感到煩惱和厭惡。
「你們的女主人還在哭她的丈夫!」市場上的小鋪老闆對來買東西的廚娘說。
小房子的裏面也有很大變化!現在那裡當家的是另一個女人,跑跑跳跳的也不是從前的那幾個孩子了。狂暴的塔蘭季耶夫那張乾枯的紅臉又不時地在這兒出現了,溫順的惟命是從的阿列克謝耶夫已不在,扎哈爾和阿尼西婭也不見了。廚房裡發號施令的是新來的一位胖廚娘,她不樂意地粗暴地執行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的輕聲輕氣的吩咐。把下擺掖在腰裡的阿庫林娜還在洗盆盆缶缶,那個睡眼惺忪的掃院子工人依舊穿著那件短皮襖在他的陋室里安度自己的殘年。在清早和中午的固定的時間里,穆霍雅羅夫的身影重又在柵欄旁邊閃過,腋下夾著大公文袋,不論冬夏都是穿膠皮套鞋。
這所小房子已有些破舊了,顯得很臟很亂,像一個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的人。油漆剝落了,排水管也多處損壞,因此院子里積了一汪汪污水,像從前一樣,要搭幾塊窄木板才能通行。有人走進柵欄門的時候,那條老狗也已不再蹦跳了,只在狗窩裡懶洋洋地嘶啞地吠幾聲。
她滿屋子走動,雙手做一切需要做的事,但卻心不在焉。在守護丈夫的遺體時,喪夫之感似乎突然讓她悟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並在思考這種意義,這種思考也像影子一樣永遠留在了她的臉上。她用哭泣盡情地發泄了她的極度悲傷之後,才把意念集中在這一損失上。對她來說,除小安德烈之外,一切都已經死了。只有在看到小安德烈read.99csw.com時,她身上的生命的徵兆好像才蘇醒過來,面容活躍了,眼睛里充滿了喜悅的光輝,然後流下回憶的眼淚。
誰也沒有看見他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的情況,沒有聽見他臨死前的呻|吟。他中風一年後又第二次中風,也安全度過了,只是伊里亞·伊里奇的身體變得更弱、臉色更蒼白了,吃得很少,也很少到花園散步,越來越不愛說話,越來越耽於沉思,有時甚至哭泣。他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他害怕死。
她要求給她一點時間考慮。后又過了大概兩個月的傷心日子,最後終於同意他們住在一起。這時施托爾茨已經把小安德烈領走了,已剩下她孤身一人。
後來她又沉溺於個人的情感,有時甚至在她哥嫂面前感到自豪,並憐憫他們。
因此她毫不反對地、甚至還有點高興地同意施托爾茨領養小安德烈的建議,因為她知道那裡才是他真正的去處,而不是在這個「黑暗的角落」里,跟那些埋汰的侄兒侄女們在一起。
不論愛他的妻子的眼睛如何銳敏地照看著他生命的每一瞬間,那恆久不息的安逸、永遠不變的靜寂和日復一日的慵懶生活,終於使他的生命機器停止了轉動。伊里亞·伊里奇死了,看來他死得沒有痛苦,就像一座被人忘記了上發條的鍾停止了擺動一樣。
五年以後,維堡區也發生了許多變化。通往普舍尼琴夫人家的那條荒涼的大街上,蓋起了一座座別墅。別墅中間聳立著一幢幢長長的磚砌的官家樓房,致使歡快的陽光再也照不到那所慵懶而平靜的居室的窗玻璃上了。
在聖誕節、復活節、謝肉節等晚會上,大家都歡天喜地地唱歌,吃啊,喝啊!她卻相反,在一片歡樂聲中,突然熱淚盈眶,躲進自己的角落裡去了。
「她還是那麼悲痛!」她哥哥家裡人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