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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九

第四部

那邊狗叫了,準是客人來了。是不是安德烈和他的父親從維爾赫廖沃村來了?這可是他最高興的日子。可能真的是他,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開門了……「安德烈!」他說。真的,安德烈就在他面前,但已不是孩子,而是成年男子了。
於是瑪莎就過去拉「弟弟」。她管他叫「弟弟」。
「媽媽,我們真的走了……十二趟。」
「是的,安德烈,我中過風……」
她向阿列克謝耶夫表示責備地搖搖頭。
在貯藏室的天花板下面,掛著火腿、乾酪、糖塊、魚乾、一袋袋干蘑菇和從芬蘭人那裡買來的胡桃,掛在那裡是避免被老鼠糟蹋。
「我知道,我有感覺……唉,安德烈,我一切都能感覺到,一切都明白,我早就羞於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可是我卻不能跟你走你的路,就算我有這願望……也許,上一次還有可能……而現在……(他低下了頭沉默了片刻)現在晚了……你走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我配有你的友誼——上帝看得見,卻不配你的奔忙。」
「唉,這怎麼可以呢?」奧勃洛莫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聽我說,安德烈!」他忽然用從未有過的堅決的口氣說,「你就不要白費力氣了,別勸我了,我要留在這裏。」
「這麼早,你們往哪兒走?」她問道,不讓他們進屋。
「好了,萬尼亞,我們回房去吧!」他說。
「那邊怎麼樣?」奧麗加問道,她的心跳得很厲害。
隨著年歲的不斷增加,激動和悔恨也越來越少了,他漸漸地靜靜地躺進了為他的餘生親手製作的簡便而又寬敞的棺材里,就像修道院的長老們在辭世時給自己挖掘墳墓一樣。
「請等一等,我再給您添點棘鱸魚。今天碰上了這麼肥的魚!」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說,直往奧勃洛莫夫的盤子里撥棘鱸魚。
廚房、貯藏室、餐廳里都放著許多矮櫥櫃,裏面擺滿了各種器皿,大的和小的、圓的和橢圓的盤子,調味汁瓶子,茶缸,大堆大堆的碟子,鐵的、銅的、陶瓷的缶子。
「妻子!」奧勃洛莫夫平靜地說。
她總是那麼細心地端給他咖啡,咖啡是那麼乾淨、那麼香甜可口,就像幾年前他剛搬到這兒來時一樣。雜碎湯、通心粉加帕爾瑪乾酪、肉餡餅、波特文牙湯、家養子雞——這些菜肴都嚴格地按順序更換,使這個房子里的單調生活變得多樣化,令人愉快。
「別提了,別去攪動過去了,已不可挽回了!」奧勃洛莫夫說,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在理智和意志上是充分自覺的,「你想把我怎麼樣呢?我已經永遠離開了你要帶我去的那個世界了,你已不能把已經裂開的兩半重新焊接在一塊了,我的弱點已使我同這個坑長在一起了。你要把我分開,我就會死去的。」
奧勃洛莫夫聽見了后一句話,想說點什麼,但又說不出來。他向安德烈伸出雙手,他們默默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就像人們在戰鬥前臨死前擁抱那樣。這一擁抱壓住了他們想要說的話、眼淚和感情……
奧勃洛莫夫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之中。這種沉思不是睡亦不是醒,他無憂無慮地讓思緒自由飄浮,不集中在某一點上,平靜地傾聽著心臟有節律的跳動,還像一個不特意地看什麼東西的人一樣,間或不急不躁地眨眨眼睛。他進入了一種不確定的、謎一般的精神狀態,類似幻覺的狀態。
「不,伊里亞,你好像有話要說,但沒有說出來。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帶走,正因為我有懷疑,所以我要把你帶走……你聽我的,」他說,「你穿上衣服,到我那裡去,在我那兒待一個晚上,我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告訴你,你不知道,我們那兒現在什麼東西鬧得沸沸揚揚嗎?沒有聽說吧……」
一個個雪白的靠枕堆得像山一樣高,差一點就要碰著天花板了。被子是綢緞的、絎過的。
「沒有你,我不能回去見她,我答應過她,你聽見沒有,伊里亞?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只能拖延,但不能把我趕走……明天,後天,我們總是要見面的!」
奧勃洛莫夫不說話了,低下頭,不敢看施托爾茨。
「跟誰打仗呢?」
阿尼西婭比以前更積極了,因為工作更多了。她總是在走動,在忙碌、奔跑、幹活,一切都按女主人的話行事。她甚至眼睛也更亮了,她那會說話的鼻子比她本人更引人注意,當她關心、思考,有什麼打算的時候,鼻子就發紅,嘴裏不說話,鼻子卻在說話。
醫生使伊里亞·伊里奇恢復了知覺,給他放了血,然後對他說,這是中風,他需要改變生活方式。
他覺得此刻和當時一樣,藍天上也是飄著雲彩,窗口吹來微風,拂動著他的頭髮,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一隻火雞在窗戶下面走動,並大聲歌唱。
「你怎麼不到奧勃洛莫夫田莊去呢?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
「孩子們也很健康……不過,伊里亞,你告訴我,你說你要留在這兒,是開玩笑的吧?我是來接你的,我要把你帶到我們的田莊里去……」
他已經不再幻想建設田莊和全家搬遷的事了。由施托爾茨為他聘請的管事在聖誕節前按時給他送來數目可觀的收入,農民送來糧食、各種小家禽、家畜。家裡一片富裕和歡樂的繁華景象。
「你不要忘了我的小安德烈!」這是奧勃洛莫夫的最後一句話,聲音被壓得幾乎聽不見。
「怎麼樣,你們勝利了?」扎哈爾對陪同奧勃洛莫夫一起來的女主https://read.99csw•com人和阿尼西婭說。她們原指望有奧勃洛莫夫的參与,事情會有所改變,結果只看到扎哈爾的一番獰笑,這一笑使得他那眉毛和連鬢鬍子都向兩邊翹了上去。
他沒有把話說完。
奧勃洛莫夫嘆了一口氣。
「忘了,真忘了!昨天我還想著,我的記性好像不行了!」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耍滑地說,「還有您,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也別見怪,我忘了給您的肉餅加點白菜。」她向阿列克謝耶夫補充說。
伊里亞·伊里奇像在奧勃洛莫夫田莊一樣,吃得很香很多,也像在奧勃洛莫夫田莊一樣,走動很少,懶於工作。他不管自己越來越大的年紀,毫無顧忌地喝葡萄酒和醋栗伏特加酒,更不在乎酒後的沉睡。
他懶洋洋地、機械地,好像在昏迷狀態中望著女主人的臉。從他的記憶深處出現了一個他熟悉的、在什麼地方見過的形象,他想弄明白,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曾經見過這個形象……
「啊!幹嗎?這是誰?」醒來的伊里亞·伊里奇不安地說。
「唉呀,難道這也是政治嗎?」奧勃洛莫夫說。
「這個小男孩——是我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是用來紀念你的!」奧勃洛莫夫一下子把話說完后,舒了一口氣,因為他自己說出了隱諱的事情,卸下了包袱。
「是的。」奧勃洛莫夫小聲地說。
奧勃洛莫夫擁抱了他,緊緊貼在他身上。
「別逗安德留沙了,他就要哭了。」他看見萬尼亞在逗小孩玩,便責備地說。
「瑪莎,你瞧,安德留沙要磕在椅子上了!」他看見孩子正往椅子下面爬,便關心地警告說。
現在奧勃洛莫夫也是這樣。過去在什麼地方曾經有過的那種靜寂又重新籠罩著他,重又聽見那熟悉的鐘擺在擺動,聽見咬斷線頭的聲音和那熟悉的耳語:「我怎麼也穿不了針!瑪莎,你來穿吧,你的眼睛好!」
在一張大圓桌上,魚湯正冒著熱氣。奧勃洛莫夫單獨坐在沙發上,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挨著他坐在右邊一張椅子上;左邊,在一張帶有活門的童椅上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孩子。小孩過去是十三歲的瑪莎,然後是萬尼亞。這天阿列克謝耶夫也在,他坐在奧勃洛莫夫的對面。
普舍尼琴夫人家裡一片靜寂。你若是走進院子里,就會被真正的田園詩意所吸引:公雞、母雞連忙奔跑起來,躲進角落裡去,鏈子上拴著的狗立即跳起來吠起來,阿庫林娜停止擠奶,掃院子工人也停止劈柴,兩人都好奇地望著來訪者。
她發胖了,那胸部和雙肩都顯示著滿意和富足,眼睛里流露出溫順的神態和僅僅是對家務的關心。過去那種主宰全家、指揮順從的阿尼西婭、阿庫林娜及掃院子工人時的尊嚴和安然態度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像過去一樣,不是在走路,而好像是在飄動,從櫥櫃飄到廚房,再從廚房飄到貯藏室,有節奏地、從容不迫地下達各種命令,要幹什麼事都十分明確。
在大玻璃櫃里則放著女主人自己早已贖回來並永遠不再典當的銀器和奧勃洛莫夫的銀器。
夏天他們便到城外去,聖以利亞節到火藥廠去。生活在一個接一個普通事件的交替中流逝著,既然人生的打擊根本達不到這一小小的平靜的角落,那麼也就可以說不會有什麼破壞性的變化發生,可惜的是,雷擊在震撼山嶽的基礎和廣闊的空間時,它的聲音也會傳到老鼠洞里,雖然較為微弱,較為低沉,但鼠洞里仍舊可以感覺到。
「他們把武器運給誰?」
阿列克謝耶夫慌張起來。
他聽見人們在講述夢的預兆,聽見盤子和刀又的響聲,他緊偎著保姆,傾聽著她用老年人的顫抖的聲音說:
「你就一直待在這裏嗎?就在這間屋子裡?」施托爾茨看了看房間說,「沒有搬家?」
「她身體健康並且還記得你,就像是昨天才分手一樣,我現在就告訴你她在哪裡。」
「你幹得夠多了,會累著的!」他叫她歇一歇。
他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
安德烈默默地慢慢地從房裡出來,心事重重地緩步經過院子,坐上了馬車。奧勃洛莫夫則坐到長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雙手捂住了臉。
「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呢?她身體好嗎?她現在在哪兒?還記得嗎……」
扎哈爾的房間沒有窗戶,永久的黑暗把它從人的居室變成了黑洞洞的獸穴。扎哈爾有時碰到女主人,女主人提出某種改善和凈化這個窩的計劃,他卻堅決地聲稱:確定刷子、鞋油、靴子該放在什麼地方、怎麼放,這不是女人的事;而他為什麼把衣服堆在地上,被褥鋪在爐炕後面積滿灰塵的角落裡,誰也管不著,因為是他而不是她穿這些衣服、用這些被褥睡覺;至於他放在房裡的一把掃帚、幾塊木板、兩塊磚頭、一個桶底和兩塊劈柴,那都是幹家務時非用不可的東西。為什麼非用不可呢?他沒有解釋。還有,灰塵和蜘蛛網也不礙他的事。總之,他不到廚房裡去干預她們,因此也不希望她們去招惹他。
「你呀,真滑頭!」奧勃洛莫夫說,「你老在揪刺槐葉子,我可每一趟都數了……」
奧勃洛莫夫清醒了。現實中的而不是幻覺中的真正的施托爾茨就站在他面前。
奧勃洛莫夫彷彿生活在一個金色的畫框里。這是一幅透景畫,裏面只有晝夜和季節的變化,沒有任何其他變動,尤其沒有重大的偶然事件足以在生活的底層掀起那常常是痛苦的和渾濁的沉渣。
「這是你嗎,安德烈?」奧勃洛莫夫激動得幾乎用聽不read.99csw.com見的聲音問道。只有久別重逢的情人或女朋友才會這樣地發問的。
「唉,伊里亞·伊里奇!你怎麼啦,你完全毀了!你這一段時間都做了什麼呢?真的,我們有四五年沒見面了!」
「我叫醒過他,可是他不聽!」阿列克謝耶夫為自己辯解說。
「運到西班牙或者印度——我記不清了,只是公使很不滿意。」
「他們會聽見……女主人會以為我真的想走了……」
花園的小路通到菜園裡,奧勃洛莫夫早晨和晚上都在這條路上散步兩小時。她陪他散步,她若不能陪,就讓瑪莎或萬尼亞陪他,或者由老相識——惟命是從、順從一切的阿列克謝耶夫做伴。
「我親自去看了,伊里亞·伊里奇,沒有好的牛肉!不過我已經吩咐要給您做櫻桃糖漿羹,我知道您喜歡吃。」她對著阿列克謝耶夫補充說。
「奧勃洛莫夫性格!」安德烈憂鬱地答道。對奧麗加後來提出的一切盤問,直至回到家裡,他都愁悶地不予回答。
「真的,怎麼沒給他做火腿燒豌豆或煎牛排呢?他喜歡吃……」奧勃洛莫夫說。
還擺放著幾排大肚子的大小茶壺和幾排瓷碗,有普通的,有彩繪的,有描金的,有帶箴言的和紅心的,有畫著中國人像的,還有一個個盛咖啡、桂皮、香草的大玻璃缸、水晶玻璃茶葉罐、盛黃油和醬醋的盂。
「那位大學生德米特里·阿列克謝依奇起初提到了政治,」他辯解說,「然後就不斷地讀下去,沒有說政治新聞何時結束。我知道,後來他是在談文學了。」
有一天,午睡之後,他想從長沙發上起來,卻起不來了,想說話,卻舌頭不能動彈了,他只好吃驚地揮揮手求援。
「是的。」安德烈不大樂意地答道。
「完了!」他機械地小聲地說,「我怎樣對奧麗加說呢?」
「不會,我不會忘記你的安德烈。」施托爾茨經過院子時憂傷地想道,「你完了,伊里亞!現在也無須再對你說什麼——你的奧勃洛莫夫田莊再不是荒涼之地了,該是陽光照到那裡的時候了——一類的話了!我也不想告訴你,那裡四年之後就將是鐵路的一個站,你的農民將去修築路基,以後你的糧食就從鐵路運往碼頭了……那裡……還要辦學、識字……再往後……算了,不說了,新的幸福的曙光會把你嚇壞,會刺痛你那不習慣光明的眼睛。不過,我要把你的小安德烈領到你沒能去的地方去……並和他一起去實現我們年輕時代的夢想。」他最後一次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小房子的窗戶,「再見了,老朽的奧勃洛莫夫田莊!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果子羹對伊里亞·伊里奇沒有壞處,因此對什麼都同意的阿列克謝耶夫也應該喜歡吃果子羹。
在女主人的房間里,有幾個星期都把幾張呢面牌桌拼放在一起,上面鋪著伊里亞·伊里奇的被子和長袍子。
「有孩子嗎?」
午飯後,不論是誰,不論什麼事情都不能阻止奧勃洛莫夫躺下。他一般就躺在那張長沙發上,不過只躺一小時。為了不讓他睡著,女主人就在沙發上斟咖啡,孩子們在地毯上玩耍。伊里亞·伊里奇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得參加。
「他朗讀說,最優秀的作家是德米特里耶夫、卡拉姆津、巴丘什科夫和茹科夫斯基……」
「哪國公使?」奧勃洛莫夫問。
女主人很快地抱起了小孩,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活計,帶著瑪莎和萬尼亞走了。阿列克謝耶夫也溜了,剩下施托爾茨和奧勃洛莫夫兩人,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相互打量著。施托爾茨用銳利的目光直盯著他。
於是不管願意不願意,奧勃洛莫夫只好又數了八趟,然後才回到屋裡。
「你看著我,別撒謊!」她直視著兒子,威脅地說,「我馬上就看得出來,你記住,星期三我不會讓你去串門!」
「美麗的特利薩·基爾比季耶夫娜!」她指著女主人的形象對他說。
「那邊怎麼啦?」
他也認定,另一些人則是註定要去表現生活的不安定的方面。這是由創造力和破壞力所推動的,因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不,不!」他壓低嗓門並望著門說,顯然有點兒心慌,「就請你別提了,別說了……」
「沒關係,我照樣可以吃。」阿列克謝耶夫說。
「請你不要大聲喊,小聲點,」他請求說,「那邊……」
「這我也忘了!」阿列克謝耶夫說,仰起鼻子望著天花板,想儘力回想起來。
他正要打瞌睡時,屋裡就會有一張椅子自動倒下來,或者是隔壁房間里有箇舊的沒有用的碗碟響亮地摔碎在地上,或者是孩子們喧鬧起來,叫人受不了!如若這樣還不行,她就喊他一聲,問他什麼事。
接下來沉默了一陣。女主人拿起了活計,又開始一針一針地縫起來,不時地看看伊里亞·伊里奇和阿列克謝耶夫,以其銳敏的耳朵仔細地傾聽著,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出了亂子,有什麼響聲,扎哈爾和阿尼西婭是否在廚房裡吵架,阿庫林娜是否在洗碗碟,院子的門是否響了,也就是說,掃院子的工人是否外出上酒館去了。
他們坐下來,重又相互望著對方。
「為什麼?你發生了什麼事?」施托爾茨說,「你知道我,我早就給自己提出了這個任務,而且是不會讓步的。以前我被各種事情纏著,現在我有空了。你應當和我們住在一起,靠近我們。我和奧麗加已經決定了,就這麼辦。幸好你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得更糟。我不希望……我們走吧……我準備硬把你拖走!你得換個活法,你明白你該怎麼生活……」
「你到底什麼時候走呢?奧麗加https://read.99csw.com會問我的。」
奧勃洛莫夫不耐煩地聽著這段冗長的話。
「怎麼還早?我們都來回走了二十趟了。從這裏到圍牆有五十俄丈,就是說,我們走了兩俄里了。」
忽然,一切都改變了。
「還有什麼政治新聞嗎?」奧勃洛莫夫沉默了片刻后問道。
「你就回頭看看吧,你在哪兒?跟誰在一起?」
整個維堡區,包括那些沒有鋪砌的街道、木板人行道、空蕩蕩的花園、長滿蕁麻的水溝,都籠罩在一片安寧和靜穆之中。水溝邊的籬笆下面有一隻脖子上拴著一段繩子的山羊在使勁地吃草,然後便獃獃地打起盹來。中午,一位錄事在人行道上走過,漂亮的鞋後跟發出橐橐的響聲。小窗戶的窗帘輕輕抖動了一下,一位官太太從天竺葵後面往外看了看,或者是一張姑娘的鮮嫩的臉忽然在花園的籬笆上面露了一下又消失了,接著又有一張同樣的臉露了出來,也立即消失了,後來是兩張臉交替出現。盪鞦韆的姑娘們發出尖叫聲和笑聲。
如果沒有女主人的照看,這些要求一項也辦不到,但她能實施這個制度,並使全家人聽從。她或用巧計,或用柔情讓奧勃洛莫夫戒掉酒、飯後昏睡和吃油膩的烤餅等具有誘惑性的食品。
「那邊出什麼事啦?」奧麗加吃驚地問道,「難道出現了『深淵』?你能不能告訴我?」
「怎麼,永遠不要我管了?」施托爾茨一邊驚訝地問,一邊從他的懷抱中掙開,並直視著他的臉。
他夢見他到了天國,在那裡,蜜和牛奶流成河,在那裡,人們不需要工作就能吃上麵包,穿金戴銀……
「您找誰?」掃院子工人問道,在聽到奧勃洛莫夫或房東太太的名字之後,便默默地指指台階,然後又劈起柴來了。來訪者沿著鋪著沙子的清潔的小道走到台階上,踏上鋪著的潔凈、簡樸的小地毯,拉了拉擦得鋥亮的門鈴的銅拉手。這時阿尼西婭或孩子們,有時是房子女主人本人或扎哈爾,就會出來開門,不過扎哈爾總是最後一個出來的。
現在是施托爾茨的臉色變了。他用驚奇的幾乎是無法理解的目光看著四周,在他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深淵,一堵高牆」,奧勃洛莫夫好像不存在了,好像從他眼前消失了,蹤影全無了。他頓時感到刺心的疼痛,就像一個人懷著激動的心情去看望久別的朋友,卻發現此人早已不在人世時的感受一樣。
「跟你說什麼呢?安德烈,你了解我,就別再問了!」奧勃洛莫夫悲愴地說。
然後他瞧瞧自己的周圍,享受著短暫的幸福並平靜下來,若有所思地望著夕陽怎樣緩緩地、平靜地沉沒在晚霞的火焰里。他終於認定,他的生活不僅湊巧是那麼簡單,甚至天生命中注定就是那麼簡單,毫不複雜,為的是可以表現人類生活理想的平靜的一面。
「唉呀,安德烈!」奧勃洛莫夫抱住他,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柔聲地懇求道,「你們就別管我了……把我全忘掉吧……」
「那麼普希金呢?」
施托爾茨吃驚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奧勃洛莫夫也平靜而堅決地打量著對方。
「你幹嗎要帶我走呢?到哪裡去呢?」奧勃洛莫夫一面撐著一面問。
奧勃洛莫夫本人怎麼樣了呢?奧勃洛莫夫現在正是那種平靜、滿足和安逸生活的充分而又自然的反映和表現。他越是敵視、思考自己的生活,就越習慣於這種生活,終於最後認定,他再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再也沒有啥可追求的了,他的生活理想已經實現了,雖然沒有那種他曾經在想象中描繪過的在自己的故鄉,在農民和僕人中間過的老爺的、闊綽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所具有的詩意和光彩。
「那又怎麼樣?讓她以為好了!」
伏特加酒、啤酒、葡萄酒、咖啡,然後是油膩的、辛香的食品和肉類,除少數例外,一律禁止吃喝。此外,醫生還規定他每天要運動,只能在夜裡適度睡眠。
「他活著,健康?」
施托爾茨後退了一步。
自從施托爾茨解除了奧勃洛莫夫田莊對穆霍雅羅夫這個竊賊的債務,穆霍雅羅夫和塔蘭季耶夫隨之消失之後,一切敵對的東西也從伊里亞·伊里奇的生活中消失了。現在他周圍都是一些淳樸善良的愛他的人,這些人都樂於盡自己的全力支撐他的生活,使他不必去為生活操心發愁。
「可能嗎?我的天哪!」施托爾茨吃驚地而又同情地說,「不過,沒有什麼後遺症吧!」
「上帝喜歡勞作!」她回答說,眼睛和手都沒離開活計。
「不行!」
「是我,」安德烈小聲地說,「你還活著,身體好嗎?」
「離開這個坑,離開這個泥淖,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到廣闊的空間去,那裡才是健康的、正常的生活!」施托爾茨嚴厲地幾乎是命令地堅持說,「你待的是什麼地方?你都變成什麼了?你就清醒清醒吧!難道這就是你給自己安排的生活:像田鼠一樣躲在洞里睡大覺?你回想一下過去的一切吧……」
「奧麗加!」奧勃洛莫夫忽然吃驚地叫了一聲,連臉色都變了,「看在上帝分上,可別讓她到這兒來,你快走吧!再見,再見,看在上帝的分上!」
「謝天謝地,現在還好。」
「是的,一直在這裏……現在也不想搬了……」
瞧,伊里亞·伊里奇扶著萬尼亞的肩膀正在小路上慢慢地走著。萬尼亞已差不多是個青年了,穿著中學生的制服。他勉強地控制著自己精神飽滿的快捷步子,做到同伊里亞·伊里奇的步調一致。奧勃洛莫夫有一條腿行動不方便——這是中風的後遺症。
「你們走了幾趟?」她問萬尼亞。
萬尼亞感九-九-藏-書到不好說話。
不過她臉上總是流露出同樣的幸福:完美、滿足,再沒有什麼要求了。所以這是一種罕有的幸福,對另一種天性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
「是的,有時看看書,或者是別人朗讀,談話,我在一邊聽。昨天在阿列克謝·斯皮里多內奇家,他的兒子,一個大學生就朗讀了……」
只有阿庫林娜還是把下擺掖在腰裡;掃院子工人甚至在暑天也脫不下短皮襖。
「我忘了,你不跟人來往。走吧,我一切都告訴你……你知道誰就在大門外馬車裡等著嗎……我就去叫進來!」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親自裁剪、絮棉花、絎被子。她的結實的胸脯貼在活計上,要咬斷線頭時,兩眼盯住它,甚至把嘴也貼上去。她非常喜歡干這種活,幹得很起勁,從不覺得累。她想到,這被子、袍子是給伊里亞·伊里奇蓋的、穿的,能讓他暖和、舒服和安逸,她就感到快慰。
施托爾茨認真地看了看他,沉思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施托爾茨愣住了。
「怎麼,堅決不搬?」
要是他跟扎哈爾住在一起,他可能一隻手打著手勢直到次日凌晨,並且最終死去,第二天才會被發現。然而女主人的眼睛好像對他有一種預知功能,她不需要智慧,單憑心的猜測,就能知道伊里亞·伊里奇的情況不對頭。
「朗讀了什麼?」
「有人撰文說,地球越來越變冷了,將來總有一天會整個凍結了。」
「說的是英國人的事。他們把槍支和火藥運給了什麼人。阿列克謝·斯皮里多內奇說,要打仗了。」
「你睡著了,安德留沙爬過去把您弄醒了。」女主人柔聲地說。
「沒有什麼!」安德烈乾巴巴地不連貫地說。
奧勃洛莫夫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那裡沒有說到普希金。我自己也曾想,為什麼沒有普希金,其實,他才是添才!」阿列克謝耶夫把天說成添。
她們倆穿的衣服也符合她們各自的身份和職務。女主人買了一個大衣櫃來放絲綢衣服、披巾和女大衣。包發帽是在對岸,即鑄炮廠街上訂做的,鞋子則是從禮品市場,而不是在阿普拉克辛街買的。帽子呢,你猜猜,那是在海員街買的!阿尼西婭做完飯以後,特別是星期天常穿毛料衣服。
有一天,他在小屋裡碰到了阿尼西婭,對她表現出非常輕蔑的態度,並用胳膊肘狠狠地搗了她的胸口,使她再不敢去看他了。當事情提交到最高一級——由奧勃洛莫夫去裁決時,奧勃洛莫夫本想親自去看一看,作出處置。但是當他把頭伸進扎哈爾小屋裡,只看了一會兒,便啐了一口唾沫,一句話也沒說就走開了。
他把現在的生活看做是奧勃洛莫夫田莊生活的繼續,只是地方色彩和某種程度上的時間色彩有所不同罷了。在這裏,也和在奧勃洛莫夫田莊一樣,他可以輕易地擺脫生活,從生活中贏得有保障的毫無攪擾的安寧。
大家沉默了片刻。女主人到廚房裡去看咖啡煮好了沒有。孩子們也安靜下來了。房間里響起了鼾睡聲,起初很輕,像是裝了減音器似的,後來聲音更大些。當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進來時,那種像驛站茅屋裡的鼾聲使她大為震驚。
普舍尼琴夫人家裡現在一切都顯得那麼豐盛和富足,連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跟哥哥住在一起時也比不上。
從早到晚都有歡快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半天照在這邊,半天照在那邊,因為兩邊都是菜園,所以陽光不會被擋住。
「不行,你們再走一走!我的魚湯還沒有燒好呢!」女主人作出決定,砰的一聲,在他們面前把門關上了。
「你完了,伊里亞!」他說,「這種房子,這種女人……整個這種生活……不可能。我們走吧!」
「這是你嗎,伊里亞?」他責備道,「你為了她,為了這個女人,要把我推開……我的天哪!」他幾乎叫了起來,像受了突如其來的傷害似的,「那小男孩,我剛才看見了……伊里亞·伊里奇!快離開這兒吧,我們走,趕快走!你怎麼竟落到這種地步呢!這個女人……她算是你的什麼人呢……」
「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立即把咖啡放在桌子上,把安德留沙從地上抱起來,放在長沙發上奧勃洛莫夫的身邊。小孩爬到他身上,靠近他的臉,並抓他的鼻子。
「生過病嗎?」
關於扎哈爾,就沒有啥好說的了。他用灰色燕尾服改成一件短上衣。至於褲子是什麼顏色,領帶是用什麼做的,還真說不出來。他擦了靴子就去睡覺,或坐在大門口,獃獃地望著稀少的過路人,不然就坐在附近一家小鋪里,做他從前在奧勃洛莫夫田莊和後來在戈羅霍夫大街所做的同樣的事情。
「只是左腿不大聽使喚……」奧勃洛莫夫說。
他暗暗慶幸自己避開了來自生活的使人煩惱的、折磨人的要求和威脅,避開了閃著巨大歡樂的電光和發出突如其來的充滿巨大痛苦的雷擊的地方,在那裡,虛假的希望和幸福的美好幻影在戲弄人;在那裡,人被自己的思想啃吃著、煎熬著,被激|情折磨著;在那裡,理智時而失落,時而勝利;在那裡,人在進行不斷的搏鬥,遍體鱗傷地退出戰場,卻仍不滿意,仍不饜足。奧勃洛莫夫沒有體驗過鬥爭得來的快樂,思想上拒絕這種快樂。只有在沒有運動、鬥爭和生活的被遺忘的角落裡,他才在心底里感到安寧。如果他的想象力又沸騰起來,如果被遺忘了的記憶和沒有完成的夢想又重新活躍起來,如果良心起來責備他這樣而不是那樣地生活過——他就會睡不好覺,經常驚醒,跳下床去,為光明的、https://read.99csw.com但已永遠熄滅了的生活理想而哭泣,流出絕望的、冰涼的眼淚,就像人們痛苦地意識到親愛的故人在世時,他們為他做得很不夠而哭泣一樣。
到了謝肉節和復活節,全家人和伊里亞·伊里奇一起乘車出去遊玩,或去演藝場,有時也到劇院的包廂里,全家人一塊兒看戲。
「怎麼會沒有什麼說呢?你交際很廣,難道沒有點新聞嗎?我想,你看書吧?」
這就是奧勃洛莫夫田莊上這位柏拉圖所炮製的哲學。不論有什麼問題,不論職責和使命有多麼嚴格的要求,這種哲學都能使他昏昏欲睡!就其天性和所接受的教育而言,他都不是一位演技場上的鬥士,而是一名心平氣和的旁觀者。他那怯懦的懶惰的靈魂既受不了幸福的驚擾,也受不了生活的打擊,所以他表現的是生活的一個邊緣,不需要在生活中獲得什麼,改變什麼,或者追悔什麼。
伊里亞·伊里奇甚至還養了兩匹馬。由於他自己的生性謹慎,他養的馬也要挨了三鞭子之後才肯移動,第一鞭和第二鞭下去后,一匹馬晃動一下,向旁邊挪動一步,然後另一匹馬也晃動一下,也向旁邊挪動一步,等第三鞭下去后,它們才伸直脖子、背脊和尾巴,立即動起來,並邊跑邊點頭。馬車把萬尼亞送到涅瓦河對岸的一所中學去,或者拉女主人去購買各種物品。
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正處於生命的全盛時期。她感到生活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充實,只是也跟從前一樣說不出來,或者毋寧說,她沒有想過此事。她只是祈禱上帝保佑伊里亞·伊里奇長壽,免除一切「不幸、憤怒和貧困」,而把自己、孩子們和全家交給上帝去安排。
他彷彿看見他祖屋裡那間又大又黑,用蠟燭照亮的客廳。他已故的母親及其客人們坐在圓桌旁邊,默默地做著針線活,父親默默地在來回走動。現在和過去匯合在一起、摻和在一起了。
地板上放著一桶桶食油,一筐筐雞蛋和好幾個盛著酸奶油的帶蓋子的罈子——什麼東西沒有啊!需要有另一支荷馬的筆才能完整、詳盡地描述出這個家庭生活小方舟各個角落和櫥架上存放的東西。
女主人一猜到這件事,阿尼西婭就立刻去請醫生。女主人用冰包上他的頭,又迅即從百寶櫃里取出酒精、濕敷的藥水,以及根據習慣和傳聞需要使用的一切藥品。甚至扎哈爾這時也穿著一隻靴子,蹬著另一隻靴子,與醫生、女主人和阿尼西婭一起照料起主人來了。
「唉!」他用一聲長吁代替了回答。這一聲「唉!」流露出他長期埋藏在心裏的痛苦和喜悅,這是他們分別後從未向任何人或任何事流露過的感情。
每當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突然打開堆滿這些東西的櫥子時,立即就把頭扭過去,她受不了這些帶有麻醉性的氣味。
「好像是跟土耳其總督。」
她又一次耍了滑頭。
他抓住奧勃洛莫夫的袖子,把他拖到門口。
他幾乎要把施托爾茨推出去,但後者不肯走。
金絲雀快樂地歌唱。天竺葵和孩子們有時從伯爵家的花園裡采來的風信子在屋子裡發出強烈的氣味,它與純哈瓦那雪茄煙味及女主人用力揮動胳膊肘搗碎的桂皮和香草味混合在一起,聞起來使人感到很舒服。
「我什麼時候睡著了?」奧勃洛莫夫辯解說,把安德留沙抱在懷裡。「難道我沒有聽見他向我爬過來嗎?我全都聽見了。咳,這小淘氣,抓我的鼻子,看我不收拾你,你等著,你等著吧!」他說,撫愛著孩子,跟他親熱,然後把他放在地板上,大聲地嘆一口氣,整個房間都聽得見。「你給我講點什麼吧,伊萬·阿列克謝維奇!」他說。
他沒有吭聲。
廚房是偉大主婦及其夠格的助手阿尼西婭的活動的真正場所。家裡什麼東西都有,一切都很方便,東西都放在該放的地方,可以說,處處整齊清潔。如果不算整個房子的唯一的死角——扎哈爾的窩的話。扎哈爾的窩裡,陽光和新鮮空氣是從來進不去的,女房東的眼睛看不到,阿尼西婭那橫掃一切的敏捷的手也掃不到。
其他的房間,個個都很明亮、整潔、清新。舊的、褪了色的窗帘不見了,客廳和書房的門窗上都掛上了藍色的和綠色的帷幔和帶有紅色穗邊的薄紗簾。這都是阿加菲婭·馬特維耶夫娜親手縫製的。
奧勃洛莫夫整天都躺在自己屋裡的沙發上,欣賞女主人裸|露的胳膊肘兒跟著針線來回地移動。在她穿針或咬斷線頭時,他就打個盹兒,和從前在奧勃洛莫夫田莊一樣。
然後是在多層架子上堆放著一包包、一瓶瓶、一盒盒家庭備用的成藥、草藥、濕敷用的藥水、藥膏、酒精、樟腦、藥粉、熏香,還有肥皂、洗花邊和去污漬用的藥劑等等。總之,所有外省家庭里任何善於持家的主婦有的,這裏都有。
「就著魚吃餡餅才棒呢!」奧勃洛莫夫說。
「關於文學他又讀了些什麼呢?」奧勃洛莫夫問。
「都說過了,伊里亞·伊里奇,沒有什麼可說了。」他回答道。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呢?為什麼不叫我到那邊去,也沒有把他帶來呢?讓我去看看!」
「你身體好嗎?」安德烈問道。
「是的,安德烈……堅決不搬了。」
人有時會陷入一種少有的沉思的瞬間。這時他會覺得他在感受他從前某時某地曾經歷過的時刻,也許是他曾夢見過的現象,也許是他確實這樣生活過,但已經忘記了。不過他此時看見的坐在他旁邊的那些人就是過去的那些人,他們說的話也是過去說過的話,然而想象力已無法把它們再帶回到那裡去,記憶力已不能把過去復活,而只能使人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