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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八

第四部

「迷霧」散后,便是明亮的早晨,作為母親和主婦,又得忙碌操心了。既有花壇、田地里的活,也要打理丈夫的書房。不過她並不是以無憂無慮的自我陶醉態度去遊戲人生,而是帶著深藏在心的銳意進取的信念生活著、準備著、等待著……
安德烈聳了聳肩膀。
施托爾茨好幾年都沒有回彼得堡去,到奧麗加田莊和奧勃洛莫夫田莊也只去看過一次,而且時間很短。伊里亞·伊里奇收到過他一封信。安德烈在信中勸他親自到鄉下去接管已經整頓好了的產業,而自己則帶奧麗加·謝爾蓋耶夫娜到克里木南岸去,要辦兩件事:處理敖德薩的事務和恢復妻子產後失調的健康。
「永遠不會!除非在我們之間突然出現一道深淵,豎起一堵高牆……」
「是啊,」她嚴肅地說,「也許這方面有點兒問題,儘管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看見我怎樣吃飯、散步、睡覺、工作的。卻忽然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有點愁悶……好像我的生活缺了點什麼……不,你就別聽我說了,這很沒意思……」
所以,她所承認的他的優點哪怕是降低一絲一毫,她也不能容忍。在她的性格和頭腦中出現任何一個不正確的音符,都會引起令人震驚的不和諧。坍塌的幸福大廈會把她埋在瓦礫之下。如果她的力量還能保存下來的話,她還會去尋找……
他當時要是留心觀察她,就會了解到,她幾乎是獨自走自己的路的。嬸嬸只是表面上對她進行監護,防止她走極端。她也沒有受到保姆、祖母和外祖母等眾多監護人的限制,沒有受到家族與階層的舊傳統、社會的舊習俗以及陳腐的教條的束縛,沒有人強迫她走老路,她走的是新的道路,她不得不靠自己的智慧、觀點和情感去為自己開路。
「你看著我!」他正視著她的眼睛說。
他們不會冷漠地迎接早晨,也不能呆然地沉入南國夜晚那溫暖的星光閃爍的黃昏之中。永遠的思想活動,永恆的心靈震顫激勵著他們;他們要求兩人共同思想,共同感受,共同交談……
不,這種女人是不會犯兩次錯誤的……在這種信任和這種愛情崩塌之後,是不可再生的。
他們默默地走到了林陰|道的盡頭。
安德烈沒有給自己的感情套上迂腐的枷鎖,他甚至在不失掉「立足點」的前提下,給自己沉思的夢想以合理的自由,雖然由於德國人的天性或別的什麼原因,清醒過來時不能堅守那些結論並接受了某種生活中的銘文。
他猶豫地沒有作聲。
她快要哭了。
「帶嗎?帶嗎?」她堅持要他說。
起初他不得不長期地同她那天生的活潑天性做鬥爭,制止她的青春的狂熱,把衝動控制在一定的範圍里,讓生命之溪緩緩地流動。不過這也只能奏效於一時,他剛剛信任地閉上眼睛,她又不安起來了。生活就像泉涌,不安的頭腦和被驚動的心又提出了新的問題:需要去安撫被激發起來的想象,去平抑或喚醒她的自尊心。當她在思考某一現象時,他又連忙把理解的鑰匙交給她。
他還是一面走,一面思索著。
在談及「真理在哪裡?」的問題時,他運用想象力和眼睛遠近求索,尋找單純的、真誠的、深厚而又永不變心的愛情事例,但是找不到,有時好像是找到了,那也只是好像而已,接著還是要失望。他憂鬱地陷入了沉思甚至絕望。
「我多麼幸福啊!」施托爾茨自言自語地說,並以自己的方式提前設想那結婚的蜜月期過去之後會怎麼樣。
「我多麼幸福啊!」奧麗加靜靜地說,她讚賞自己的生活,每當想到這一點,她總會陷入沉思……特別是結婚三四年之後。
他先知似的能看得很遠。他覺得在遠方的雲霧中出現了情感的形象,接著是一個女人的形象,她穿著情感的綵衣,閃爍著情感的色度,這形象是如此樸素卻又如此明亮、純潔。
遠方又是一個新的形象向他微笑。這不是利己主義者的奧麗加,不是熱烈愛戀著他的妻子,不是在平淡的誰也不需要的生活中逐漸衰老的母親——保姆,而是另一個崇高的、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形象……
「啊哈!這是對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懲罰!光忍耐還不夠,還要去歡迎這種愁悶,要尊重懷疑和問題。它們是生命力的過剩和奢侈,多半出現在人處於幸福的頂峰而又沒有粗俗慾望的時刻。它們不會發生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因為生活在痛苦和貧困中的民眾顧不上這類問題,他們不知道有這種疑惑的迷霧和種種問題的煩惱,而是直往前奔……但是對於正好碰上它們的人來說,它們可不是重負,而是親切的客人。」
「否則就怎麼樣?說吧!」她急忙地追問他。
奧麗加仔細地傾聽著自己的心聲,拷問自己,但毫無結果,弄不清她的心靈有時在尋找什麼,要求什麼,只知道它在尋找。說來可怕,她甚至還感到苦悶,好像只有幸福還不夠,好像這生活已使她厭倦,她要求有新的從未有過的東西,眼睛朝前望著未來……
「幸福得要溢出來了,多麼想生活啊……可是忽然摻進一種苦澀的東西……」
他們的沉默往往也就是奧勃洛莫夫曾一味追求的那種遐想的幸福,或者是他們對相互提出的沒完沒了的素材單獨進行的思維活動……
「但是,總該有一個原因吧,如果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周圍的環境,那原因就在你的自身了。有時這種愁悶就是疾病的先兆……你身體好嗎?」
「你要記住,」她坐下來最後說,「只有在他和你之間『出現了深淵或豎起一堵高牆』時,你才能放棄。我不會忘記你這句話。」
他彷彿看見了整個幸福一代人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參与者和締造者的母親形象。
光陰荏苒,而他們並沒有對生活感到厭倦。平靜的日子到來了,激|情平服了,生活中的種種波折也變得可以理解了,他們耐心地、精神飽滿地去承受,而他們的生活卻並未沉寂。
施托爾茨低著頭又沿著林陰|道走去。他帶著不安和困惑全神貫注地思考著妻子的這番含糊不清的自白。
「你怎麼啦,困了嗎?」他問。
她剛接觸到社交界的浮華,便急忙跑回了自己的小角落裡,要從心靈中抖掉那不習慣、不愉快的印象,重新躲進家庭生活的瑣碎事務中,幾個小時不離開育兒室,盡母親和保姆的天職,或是同安德烈一起閱讀、討論「嚴肅而又枯燥的問題」,或者讀詩,或者談談去義大利的旅行。
他們迫不及待地要擺脫生命的春天。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對自己的妻子側目相視,好像當初愛上她就是愚蠢的,從而感到沮喪。
人真奇怪!幸福越是美滿,她就越耽於沉思,甚至……越膽怯了。她開始嚴格地考察自己,發現這種平靜的生活、停滯不動的幸福使她感到不安。她要強制自己擺脫這種沉思默想,加快生活步伐,瘋狂地尋求喧鬧、活動、操勞,要求跟丈夫一起進城、光顧社交場合,不過時間不長。
「你現在要想一想,我卻在受折磨,因為我不知道你一個人會想出什麼來。我剛才真是不該說!你最好還是說點什麼吧……」
「你當心,別讓命運之神偷聽了你的怨言。」他用迷信的話溫情地提示她,「別讓它認為你是忘恩負義!它可不喜歡別人低估了它的才能。迄今為止,你還是在認識生活,可你必須經受生活的考驗……等著吧,等風雲激蕩的生活來到時,災難和困難也就來了……這個時刻會到來的——到那時……就顧不上這些問題了……愛惜自己的力量吧!」施托爾茨小聲地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補充說了這些話,以回答她突發的激|情。他的話里也含著九-九-藏-書愁悶,好像他已經遠遠地看到「災難和困難」了。
「你別說了,別說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好,你帶我去,我們兩人一定能把事情辦好。你一個人辦不好,你不想辦!」
「有時我好像害怕這一切會發生變化,會結束……」她接著說,「我自己也弄不懂!或許我正在為一個愚蠢的念頭在苦惱:以後會怎麼樣……這幸福……整個人生……究竟是什麼……」她的聲音越說越小,這些問題使她害臊。「所有這些歡樂、痛苦……大自然……」她小聲說,「都吸引我去追求更多的東西,我變得對什麼都不滿足了……我的上帝啊!我甚至為這些愚蠢的念頭感到難為情……竟會這樣地想入非非……你別管我,別理我……」她一面懇求地說,一面和他親熱,「這種愁悶很快就會過去的,我又會變得開朗、快活,現在我不是很快活嗎?」
「沒有。你怎麼這樣想呢?」
「保姆說,小奧麗加夜間咳嗽。明天是不是請大夫來看看呢?」他問道。
這種充實的、令人激動的、青春永駐的生活使施托爾茨感到十分幸福。他小心謹慎、積極機警地培植它,保護它,珍惜它。可是一想到奧麗加差一點被毀掉,已經找到的道路——他倆的生命匯合到了一起——可能分岔,又由於不了解各種生活道路,還可能發生毀滅性的錯誤,像奧勃洛莫夫那樣……他就從內心裡感到害怕。
不過那時她的步子邁得還不穩,意志也不堅定。她剛剛在觀察和思考生活,剛剛在開發自己的才智和性格的自然力,並收集材料,還沒有開始創造事業,還沒有找到生活道路。
他們住在海岸上一個幽靜的地方,一個簡樸的不大的房子里。室內的裝修和外表建築都有獨自的風格,所有的陳設都帶有主人的思想和情趣的印記,有許多傢具是他們自己帶來的,還從俄羅斯和國外運來許多大包裹、皮箱及大量的東西。
他沒有說話。
「沒有什麼,讓自己堅強起來,耐心而頑強地走自己的路。我和你都不是泰坦神,」他摟著她接著說,「我們不會跟著曼弗雷德和浮士德們去向那些令人不安的問題挑戰,也不接受他們的挑戰,我們低下頭,心平氣和地度過困難的時刻,然後生活和幸福……又會向我們微笑。」
學習和閱讀能使思想獲得不斷的滋養,不斷的發展!只要有一本書或報刊文章沒有給奧麗加看,她就會嫉妒。或者,他認為某些東西不適合她看,或太嚴肅,或太乏味,她不能理解,這時她就要生氣,像受了侮辱一樣,稱這種做法迂腐、庸俗、落後,罵他是「德國老奴才」,兩人就會為此進行激烈的爭吵。
「請你大聲說,安德烈!你這樣自言自語地嘮叨,我受不了!」她埋怨道,「我對你說了一大堆蠢話,你卻低著頭自言自語!我甚至害怕跟你待在這黑暗的地方……」
「不論是迷惘、愁悶、疾病……甚至死亡都不能!」她狂喜地說。現在她又是一個幸福、平靜快活的人了。她覺得她從未像此刻這樣熱烈地愛他。
「時間不會太長吧,過後它們會使生活煥然一新。」他說,「它們把人引向不能提供任何答案的深淵的邊緣,強迫人以更大的愛重新觀察生活……它們號召經過考驗的力量去同自我做鬥爭,好像是為了不讓這種力量沉睡了……」
起初他夢幻中的這個形象是一個未來的一般的女人。後來他在長大了的奧麗加身上不僅看到了鮮花怒放式的美麗,而且看到一種準備進入生活、渴望理解生活並同生活做鬥爭的力量。這也是他的夢幻所具有的。他夢幻中還出現了很久以前的、幾乎被遺忘了的愛情的形象,這形象已成了奧麗加,他覺得在遙遠的將來,他們相互間的好感能成為那種不|穿戲裝的、沒有不正當目的的真實。
「我不知道。」她重複了一遍。
她膽子大些了。她可能不幸福的假設雖然說得很隨便,像開玩笑說的,但卻出乎預料地喚起了她的一段自白:
看來他們就要在這種應得的安逸中酣睡了,就像幽遠僻靜的居民那樣怡然自得地享福,一天三次見面,在慣常的談話中打哈欠,昏昏沉沉地打瞌睡,從早到晚苦惱的是:一切都反覆想過、反覆說過、反覆做過了,再沒啥可說可做的了,而且「人世間的生活就是這樣」。
「等春天我們到彼得堡去,我們親自去打聽。」
「不,不能使他復活到能幹一番事業,但至少也要使他看看自己的四周,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好一些,不再陷在污泥里,而是去靠近配得上自己的人,與我們在一起。當時我剛一出現,他立刻就清醒了過來,表示慚愧……」
不過她也不想哭,沒有突如其來的顫抖,不像少女時代她的精力正處於萌發和覺醒時那樣神經質了!不,情況不同了!
但她不容易躲過施托爾茨敏銳的眼光。她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在等待一次談話,內心裡像從前準備交代過去的事時一樣不安。談話的時刻終於到了。
「你不舒服嗎?」他又問道。
他眼前還出現了抹著脂粉、穿著飾有花邊衣裳的侯爵夫人們,她們的眼睛里閃著智慧之光,臉上卻掛著淫|盪的微笑。還有開槍自殺的、上弔和自縊的維特們;接下去是有永遠流不完的愛情之淚但姿色已退的修女們和她們不久前愛戀過的滿臉鬍鬚、兩眼射出無法抑制欲|火的天真無邪和處心積慮的唐璜們;最後是那些自作聰明的人,他們怕別人懷疑他們談戀愛,只好暗地裡垂涎他們的女管家……等等。
奧麗加笑了。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活計,跑到安德烈跟前,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用充滿內在光輝的眼睛直視著他好幾分鐘,然後腦袋靠在丈夫的肩上,沉思起來。她的記憶又重現了奧勃洛莫夫那溫順的、若有所思的臉龐,他的溫柔的眼神和溫良的性格,然後是分手時用以回答她的責備的那種可憐而又羞愧的微笑……她感到很難過,又很可憐他……
「除了我們現在知道的,就再也打聽不到什麼了。他活著,身體健康,還住在那所住宅里——這不要朋友幫助我也知道。至於他目前情況如何,過著怎樣的生活,是否精神上已經死了,或者生命之火仍在無焰地燃燒——這些旁人是無法了解到的……」
「不,你要說:是。你保證,否則我不放開你!」
「好吧。」他答道,「不過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再帶你去。我知道你會怎麼樣,如果他……」
老施托爾茨的一生,就像刻在石碑上的碑文一樣,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裏面沒有任何隱晦的地方。但是母親的歌聲及其溫柔的低語、具有不同性格的公爵一家,以及後來的大學、書本和上流社會——這一切使安德烈偏離了父親劃出的直線。俄羅斯的生活繪出了自己種種看不見的花紋,把平淡無奇的碑文變成了一幅鮮明的、規模宏大的圖畫。
她點頭表示同意。
「看來我是找不到完滿的幸福了。」他想,「有些人被這種愛情之光照亮了心肺,過於靦腆,不敢去跟那些自作聰明的人爭論,而躲藏起來,也許是憐憫他們,因為自己幸福而原諒他們踐踏花朵——可是這些花朵由於沒有了土壤,如何能深深地紮下根,成為蔭蔽一生的大樹呢。」
奧麗加不知道這種盲目順從命運的邏輯,也不理解女人的情慾和激|情。她一旦承認了她所選擇男人的優點和他對她的權利,她就相信他,並因此愛他,而信任終止了——愛也就終止了,就像她對待奧勃洛莫夫那樣。
她成長了,越來越高大了……安德烈發現,他九*九*藏*書以前對女人和妻子所抱的那種理想是達不到的,但是哪怕在奧麗加身上能多少地看到這一理想的影子,他也會感到很幸福。而這一點他是從未預料到的。
「有些人是誰呢?瞧,毒蛇啊,咬我吧!是指我嗎?你錯了。如果你想知道實情,那麼,是我教你去愛他的,而且差一點真的愛上了。如果不是我的話,你從他身邊走過也不會去注意他。是我讓你明白,他的智慧並不比別人差,只是關閉起來了,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掩埋著、壓抑著,毫無作為地沉睡了。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你為什麼還珍惜他,還愛他。」
「我看你有點煩悶的樣子!」
「為什麼走開呢?」她忍不住地問道,「對他要採取堅決的行動,把他拖上車拉走。現在我們也要遷到田莊去了,他離我們就近了……我們可以把他帶上。」
「我真幸福!」她低聲說,用感激的目光審視著她過去的生活,而在探聽未來時,卻回憶起一次在瑞士做的少女的幸福夢,想起那沉思般的藍色夜晚,並發現這個夢現在像影子一樣在她的生活中遊盪。
「到彼得堡后你帶我一起去見他嗎?」
「你不要把他丟下,你不會放棄吧?」她說,沒有把手從他脖子上鬆開。
這些問題很早就經常困擾他了。他倒並沒有覺得獨身生活是一種負擔,他也沒有下面的想法:一旦心感到美的臨近而跳動,就給自己套上婚姻的鐐銬。所以他好像並沒有把奧麗加這個姑娘放在心上,只把她當做一個可愛的、很有希望的孩子而加以欣賞,在說笑中順便地把一些新的大胆的思想和對生活的準確的觀察輸進了她那渴求知識而又易於接受的腦袋裡,慢慢地在她的心靈中形成了對各種現象的積極的見解和正確的觀點,隨後他就把自己對奧麗加的這種不經意的傳授忘記了。
「不!」奧麗加若有所思地像審視過去似的認真說,「我不是像從前那樣愛他,不過他身上有些東西是我所愛的,對此我大概會始終不渝的,而不像有些人那樣……」
「你別騙我,別騙我!我不喜歡你這樣!」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說。
「你好像想說,我已經老了吧?」她立即打斷他的話,「你敢!」她甚至威脅他說,「我還年輕,身強力壯……」她挺挺身子說。
「難道我說得不完全嗎?還有什麼呢?唉呀……」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快活地說,「我全忘了他那『鴿子般的溫柔』……」
「是的,你已經說過了。」她淡漠地說。
「是的,我想快點把她忘掉……」她說,便沉默了。
「唉呀,你別這麼說,我聽了很害怕,很難受!我真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你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可能……成熟到了……』你心裏想的是什麼呢?」她問道。
她嚇得發抖,全身無力,卻又懷著大胆的好奇心,打量著這一新的生活方式,驚慌地環視著它,並測試著自己的力量……在這個夢裡,只有愛情沒有背叛她。愛情仍然是新生活的忠誠衛士,不過它也今非昔比了!
「你當然知道我早就在觀察你了,而你卻沉默了那麼久,現在你也該讓我沉默一會兒和想一想吧。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
而她則出於自尊自愛的羞怯,長時間不讓他猜透自己的心事。只是到了國外,他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之後,才驚奇地發現,這位大有希望卻被忘掉的孩子已長大成了淳樸、有力、自然的典範。在這時她的心靈的深谷才漸漸地顯露在他面前。他必須去填充這個深谷,卻又永遠填不滿。
「你以為你能使他復活嗎?」安德烈打斷了她的話。
作為思想家和藝術家,他織就了她的理性的人生。無論是在學習時代,還是在他與生活搏鬥、從生活的轉折中解脫出來,經過生活對毅力的考驗而堅強起來的艱難日子里,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全力地關注妻子那永不熄滅的火山似的心靈活動。
她嘆了一口氣,不過多半是由於高興所致。她高興她不必再擔心了,不會在丈夫眼裡身價大降了,而是相反……
這一愛情已沒有熾熱的呼吸,沒有明亮的光線和藍色的夜晚。幾年之後,在未來深厚而又嚴峻的生活所接受的遙遠的愛情面前,這一切都像是兒戲。在那裡已沒有大自然和生活節日里從花叢和小樹林中傳來的接吻聲和笑聲,也沒有令人激動的深思熟慮的談話……一切都「褪色了,過去了」。
這一切,還在國外的時候,施托爾茨就不習慣於一個人閱讀和工作。在這裏,他連想問題也要跟奧麗加一起。她的思想和意向變換得很快,他總跟不上她。
「這可能是想象力的過剩,你的生命力太充沛了……也可能是你成熟到了這樣一個時期……」他小聲地、幾乎自言自語地說。
他們常常對永遠新鮮而且光輝燦爛的自然美髮出默然的驚嘆,他們敏感的心靈對於這種美不會習以為常,大地、天空、大海都使他們動情,他們靜靜地並肩坐著,用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靈魂觀望著這創造性的光輝,並無言地相互理解。
「我怎麼會有這種運氣呢?」她謙恭地想道。
他的憂鬱的聲音一時震撼了她,她沉默了。她是無限相信他的,也相信他的聲音。他的沉思也感染了她,她也聚精會神地想得出了神。
她那麼膽怯、那麼親熱地依偎著他,好像真不好意思了,並且似乎在請求丈夫原諒她「那些愚蠢念頭」。
「你幹嗎不說話?」她急切地問。
她冷冷地笑了笑。
「還沒有,」她做出精神飽滿的樣子說,「什麼事?」
「可憐的伊里亞!」有一次安德烈想起過去的事時,大喊了一聲。
另一些雖然遙遠,卻是明確而又嚴酷的夢,也悄悄地進入了奧麗加愁悶的迷惘和問題之中……
僥倖心理、迷霧、幻覺從她的生活中漸漸消失了,她的眼前出現了光明而自由的遠方。這遠方宛如一潭清澈的水,能看見底下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坑,以及潔凈的底部。
關於心靈及其深奧莫測的規律他也很關心。他關注周圍的一切,自覺不自覺地觀察著美在想象中的反映,然後是印象向感情的過渡,感情的徵兆、躍動、宣洩;踏進生活時,他確立了一個信念:愛情能用阿基米德槓桿的力量推動世界,愛情含有多少普遍的不容置辯的真實和幸福,在它未被正確理解和濫用時又會產生多少虛偽和醜惡。善在哪裡?惡在哪裡?它們之間的界限又在哪裡?
那永不凋謝、永不衰亡、如生命力一樣強有力的愛情流露在他們的臉上,在共同悲痛的時刻則閃現在他們緩慢而靜默地交換的目光中,而在無盡的生活磨難面前,卻表現為相互的忍讓,強忍眼淚和壓低哭泣的聲音……
她在躲避他,當她的眼睛違反她的意願而失去天鵝絨般的溫柔,顯得乾枯和急躁的時候,當她臉上布滿愁雲,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強作歡笑和說話的時候,當她冷漠地聽著最熱烈的政治新聞、關於科學的新發展和文藝新作的最有趣的講解的時候,她就假裝生病。
「你說,你說!」他急著催她說,「你剛才說好像生活中缺了點什麼,還有呢?」
葡萄、常春藤和香桃木的枝蔓織成的網把小宅子從上到下蓋住了。長廊上可以看見大海,另一面是通向市區的道路。
丈夫那堅定的、使人放心的話語和奧麗加對丈夫的無限信任,都有助於她得到了休息,讓她擺脫那謎一樣的、並非人人皆知的愁悶,擺脫關於未來的有預見性的噩夢,精神飽滿地向前走。
她看了看他的眼睛,但什麼都看不見。當他們第三次走到林陰|道的盡頭時,她不讓他再轉身,而是把他帶到月光下,詢問式地看著他的眼睛。
「但是我很幸福,我的頭腦也不是無所事事,我沒有冥想,我的生活豐富多彩——還想要什麼呢?為什麼會有這些問題呢?」她說,「這是疾病,是抑鬱症!」
「你最好還是給那位朋九*九*藏*書友再寫封信,我們至少可以知道……」
「不幸福!」她責備似的重複一遍,並讓他在林陰|道上停下來,「要說我不幸福……那是因為我太幸福了!」她說話的聲調是那麼溫柔,他不禁吻了她一下。
外表上,別人做什麼,他們也做什麼,雖然不是黎明即起,但也起得很早。他們喜歡久久地坐著喝茶,有時甚至好像懶得說話,然後分開各干各的事,或者在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一起到野外去,彈琴……和大家一樣,也和奧勃洛莫夫夢想過的一樣。
她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真難設想,」他說,「我們就像處在沒有郵政的時代,人們各自分開之後,就以為對方都死了,彼此杳無音信。」
施托爾茨對愛情和婚姻的看法也許是奇特的、誇張的,但卻是獨立的。這方面他走的是一條自由的、而且他認為是簡便的道路。不過在學會邁出「簡便的步子」之前,他卻經過了多麼困難的觀察、忍耐和勞動的訓練啊!
當他注意到,後來這一火炬的亮光在她的眼睛里閃現,他向她傳授的思想在她的語言里引起反響,為她所理解,已進入她的意識,並在她頭腦里加工后再從她的言談中流露出來,不枯燥,不生硬,而是帶有一種女性優雅的火花,特別是從她講述過、朗讀過、描繪過的一切中有點滴有益的東西珍珠似的落在她明亮的生命深處時,他竟驕傲和幸福得發抖。
「我代你問候畢丘林了,」安德烈說,「他鍾情於你,也許這能給他一點安慰,他的麥子不能按期運到。」
在談及「虛偽」在哪裡的問題時,他的想象中出現了各個時期的形形色|色的假面具。他帶著微笑,時而臉紅,時而皺起眉頭看著一連串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戴鋼手套的唐·吉訶德們及其崇拜的太太們,他們分別五十年卻仍然彼此忠於對方;臉色紅潤、天真無邪、眼睛凸出的牧童們和趕著小綿羊的赫洛亞們。
「哪裡來的這番議論呢?你自己也意識到這事的枯燥和麻煩了,是嗎?」
「如果它們永不退去,這愁悶也越來越讓人不安呢……」她問道。
他觀察了一些人的婚姻,在有些丈夫對妻子的態度上總能看到斯芬克斯和它的謎,發現一些令人不理解和叫人不明白的東西,而且這些丈夫也不去思考一些比較繁難的問題,只管邁著方步沿著婚後生活之路往下走,好像沒有什麼問題需要他們去解決和探索了。
「因為他有比任何智慧都更重要的東西:一顆正直的、誠實的心!這是他與生俱有的金子。他帶著它經受了生活的磨練而沒有損傷它。他在生活的碰撞中跌倒了,逐漸變得冷漠,終於感到幻滅和絕望,失去了生活的力量而沉睡了,但卻沒有丟掉正直和忠誠。他的心從不發出一個虛假的音符,不會沾上一點污穢。任何漂亮的謊言都迷惑不了他,沒有什麼東西能把他引上虛偽的道路,哪怕整個卑污邪惡的海洋在他身邊洶湧澎湃,哪怕整個世界都受到毒害,弄得天翻地覆,奧勃洛莫夫也永遠不會向謊言和偶像低頭,他的靈魂永遠是純潔的、明亮的、正直的……這是一顆水晶般的、透明的靈魂。這樣的人是少有的,罕見的,是民眾中的精華!他的心是任何東西也收買不了的,隨時隨地都可以信任他。這就是你對他忠信不渝的原因,也是你對他的關心永遠不會使我難過的原因。我認識許多品格高尚的人,但從來沒有碰到過心地比他更純潔、更光明、更樸質的人;我愛過許多的人,但從沒有像愛奧勃洛莫夫那樣恆久和熱烈。一旦認識了他,就無法再不愛他。我說得對嗎?你能想到嗎?」
安德烈外出辦事的時候,奧麗加就等候在這裏。她一看見他,就往下跑,穿過一塊華美的花壇和一條長長的楊樹林陰|道,撲到丈夫的懷裡,雙頰泛起喜悅的紅暈,閃亮的目光充滿無法抑制的幸福熱情,儘管她結婚已不是一年、兩年了。
她天資聰穎。嬸嬸並沒有專橫地控制她的頭腦和意志,很多事情是奧麗加自己猜想到和領悟到的。她謹慎地生活,同時也傾聽……她這位朋友的話和忠告。
「你還像從前那樣愛他嗎?」安德烈開玩笑地問她。
「說什麼呢——我真不知道……你說你『覺得愁悶,有些問題使你不安』,這話怎麼理解呢?這事得放到將來再談,看看再說。好像又該下海洗澡了……」
他最擔心的是奧麗加的健康。她產後很久不能康復,就是康復了,他也不放心。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傷痛更可怕的了。
奧麗加聽到這個名字后,正在繡花的手忽然落在膝蓋上,腦袋向後一仰,深深地沉思起來。這一叫喊引起了她的回憶。
她知道要找誰去問這些使她不安的問題,才能得到解答。不過,是什麼樣的答案呢?或許這不過是那徒勞無益的智慧發出的怨言,或者更糟,追求的不是為愛、為女性的心所設置的東西!上帝啊!她,即他的偶像,卻沒有心肝,冷酷無情,對什麼都不滿意!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難道是一個女學究?如果公開向他說出這些新的、從未有過的,他當然是不陌生的痛苦,她在他的眼裡就身價大跌了!
他們最害怕併為之不斷操心的是孩子們生病。不過危險一旦過去,幸福便又回來了。
這裡有施托爾茨父親用過的高高的斜面賬桌、麂皮手套。在放著陳列礦石、貝殼、禽鳥標本、各種黏土和商品樣本的柜子的那個角落裡,掛著一件漆布雨衣。在最尊貴的地方放著一架鑲嵌著花紋的金光閃閃的埃拉爾鋼琴。
「你怎麼不給你的女友索尼奇卡寫封回信呢?」他問,「我一直在等著,差一點誤了郵班。這是她的第三封信了,你一封信也沒回。」
一天傍晚,他們在楊樹林陰|道上散步,她幾乎是靠在他的肩上,久久地沉默著。她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發作感到痛苦。不管他問什麼,她都回答得很簡短。
「你怎麼啦?」她不好意思地問,「你笑我有這些愚蠢的想法,是嗎?我這種愁悶很愚蠢吧,對嗎?」
「是的,也許對蒙昧的、衰弱的、沒有修養的頭腦來說是抑鬱症。這種愁悶和問題可能使許多人發瘋,使另一些人胡思亂想,像智者的譫語……」
他們也有過晦暗的日子,但時間不長。事業的失敗,損失了可觀的一筆款子——這不過是輕輕觸動了他們一下,給他們增添了一點麻煩,折騰了一番后,很快也就淡忘了。
大自然老是在說同一句話。她在大自然中看到的是生命在不斷地、單調地流動,無始也無終。
「他怎麼樣了?」接著她問道,「難道無法打聽到消息嗎?」
「是受某種迷惘和幽靈的折磨!」她埋怨地說,「本來是一片光明,突然有一個不祥的陰影籠罩了生活!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另有一些人雖然愛情保持了很久,甚至直到老年,但是臉上掛著的卻總是色情狂的微笑……
「沒有,沒有!」她裝出很隨便的語調否認說,可這聲音好像正說明她內心裡很煩悶。
他摟著她的腰,又把她帶進了林陰|道。
他們的響亮的聲音回蕩在各個房間里,傳到花園裡,時而又用幾乎聽不見的心靈低語,好像互相描繪自己的幻想的花紋,靜靜地交換著語言不易表達的思想萌生的原初運動和發展……
在家庭生活中他該做什麼的問題已經自然而然地解決了。他甚至不得不讓她參与自己的業務工作,因為生活中沒有活動,她就會像沒有空氣一九*九*藏*書樣地窒息。
她害怕跌入某種類似奧勃洛莫夫那樣的消極狀態,可是不論她如何儘力丟開這一時的精神麻木和夢境狀態,有時總有一種幸福的夢幻偷偷地走來,起初是藍色的黑夜包圍著她,用瞌睡把她禁錮起來,接著便是沉思般的靜止,好像生命休息了,再后是……發窘、害怕、睏倦、某種沉悶的憂傷,在她那不安的頭腦里出現了渾濁的模糊不清的一些問題。
不,她在那裡夢見的是一連串令人落淚的損失、艱難和不可避免的犧牲,是齋戒的生活和不得不棄絕的由閒情逸緻所產生的刁鑽古怪的生活,是他們現在還不知道的新感受引起的哀號和呻|吟。她夢見了疾病、事業的挫折、丈夫的亡故。
他領著她走出了林陰|道,使她的臉對著月光。
奧麗加沒有作聲,眼睛獃獃地看著手裡的活計。施托爾茨則沉思起來。
「別說了,別說了!」她制止他說,「我又要像上星期那樣整天想這一件事,並且犯愁了。如果你對他的友誼已經泯滅,你也應該出於對人的愛而操這份心;如果你感到累了,那我也一定去,不帶出來我就不走。他會被我的請求感動的。我覺得,如果我看他像死人一樣死氣沉沉的話,我會痛哭起來!也許眼淚……」
她所有的問題、疑惑、生活的狂熱就都變為關心家務瑣事、期待節慶、迎賓、舉行家庭聚會、操辦孩子誕生宴和洗禮宴、關心丈夫的消極冷漠和昏睡!
她很生氣,他卻在笑,她便氣得更厲害。等他停止開玩笑,同她交流自己的思想、知識和閱讀心得時,她才和解。結果是,凡是他需要的,他想知道想閱讀的東西,也成了她需要的東西。
「但是它們很難對付。它們讓人煩惱,使人……幾乎對一切持冷漠態度……」她猶豫不決地說。
「這是什麼?」她吃驚地想道,「難道還需要、還可以期望更多的東西嗎?往哪裡走?無路可走了!前面沒有路了……難道真的沒有路了?難道人生的一圈已經走完了?難道這就是一切了……一切了?」她的心靈在說話,卻又沒有說完……奧麗加慌忙地環顧四周,害怕有人偷聽到她的心靈的低語……她用眼睛詢問天空、大海、森林……卻從哪兒也找不到答案,那邊是一片遙遠、深邃和黑暗。
「我給她喝了發汗藥,明天不讓她出去玩,看看再說吧!」她單調地說。
她吻了一下丈夫。
「怎麼沒有辦法呢?生活中有支柱!如果沒有支柱,生活中就是沒有問題,也會活得難受。」
同時他得用很長的時間,幾乎是一輩子,得費不少的苦心,才能在自尊心很強、很高傲的奧麗加的眼裡讓自己的男子漢的尊嚴保持在同一個高度上。這倒不是因為庸俗的醋意,而是為了使水晶般的生活不至晦暗起來。只要她對他的信任有一點點動搖,這種事就是可能發生的。
喜歡舒適的人看到那些外表上不協調的傢具、陳舊的畫、四肢殘缺的雕像、不好看卻能引起人們回憶的珍貴版畫和各種小玩意兒時,也許會聳聳肩膀,但是如果行家看見了某一幅畫、某一本發黃的書、古瓷、玉器或古錢幣,他的眼睛卻會不止一次地閃現出貪慾的亮光。
「不,不是麻煩,而是白費勁。我有時就是這樣想的。」
她依偎著他,機械地、慢慢地沿著林陰|道走去,緘默不語。她跟著丈夫畏縮地眺望生活的遠方。按照丈夫的說法,到了那裡,考驗的時刻就要到來,等待他們的是「災難和困難」。
這樣的婚姻徒有形式,沒有內容,只是手段,並非目的,不過是拜訪、接待、各種宴會、晚會、無聊的閑談的一種烘托罷了。她哪能忍受這種生活呢?起初她會掙扎一陣,會去尋找並猜測生活的奧秘,會哭,會痛苦,接著就習慣了,發胖了,照吃照睡,漸漸地就遲鈍呆傻了……
「你聽我說,奧麗加,」他一邊儘力鬆開妻子摟著他脖子的雙手,一邊說,「首先要……」
「光去打聽還不夠,我們要做一切努力……」
「這到底是什麼呢?是自然規律作用下的天生的無能,還是培養、教育上的缺陷……」他說,「那麼,從不失去自然魅力、從不|穿戲裝、形態各異而又永不消失的愛情究竟在哪裡呢?那到處洋溢、充實一切的幸福,那生命的漿液又有什麼樣的自然色彩呢?」
他沒有要她去搞學術,免得她日後會愚蠢地以一個「學者妻子」而誇口自負。如果在她的言談中突然冒出,甚至只是暗示出這種奢望,他都會感到臉紅,比起她用呆然無知的目光去回答雖說是一般性的,然而在當代婦女教育條件下還是不能解答的問題時,臉紅得更厲害。他所希望的,也是她加倍地希望的,不是沒有什麼她不知道的,而是沒有什麼她不能理解的。
他笑了。
起初他這樣做是因為無法躲開她,不論是寫信還是同代理人或包工頭談話,她都在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後來他就習慣於這樣做了,最後就變成必須這樣做了。
嬸嬸的去世讓奧麗加流出了痛苦的真情的眼淚,給她的生活蒙上了半年之久的陰影。
她的心跳了一下。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一接近正事,她就有這種反應。
在美好的、引人沉思的黃昏,或在搖籃旁邊,甚至在丈夫的愛撫或說話的時候,她忽然會感到無聊,對一切很冷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絕望地問道。
「那有什麼?我們就把它們當做生活的新現象來接受……不過,我們這裏不會也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這不是你個人的愁悶,這是人類的通病,有一點濺到了你的身上……當一個人脫離了生活……沒有了支柱,那是很可怕的。而我們……但願像我想的那樣,你這種愁悶不是什麼疾病的徵兆……否則會更糟。在這樣的災難面前,我們會孤立無援、身衰力竭地倒下去……可是迷惘、愁悶和某些疑惑、問題難道也能奪去我們的幸福、我們的……」
她試探性地看了看他。他否定地搖搖頭。
她常常陷入沉思,有時害怕這種幸福會中斷。
他擔心她有沒有足夠的意志和力量……得趕快幫助她儘快地把握生活,積聚與生活做鬥爭的勇氣——趁他們倆現在都還年輕力壯,生活對他們還比較寬容,或者說,生活對他們的打擊還不那麼沉重,趁憂傷還沒被淹沒在愛情里的時候。
「我能對你說什麼呢!」他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這說明你還有些神經失調。要是這樣的話,那就該由大夫而不是由我來斷定你是怎麼回事了。明天得去請大夫……否則就……」他剛開始說,卻又沉思起來。
他有時發現,她的才智和觀點閃現出完全與眾不同的特點:沒有虛假,不隨便崇拜人,她感情的流露和消失都很自然,很自由,沒有一點從別人那裡販來的東西,全是她自己的,而且是那麼大胆、清新和實在。他捉摸不透,這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想不到他對她的不經意的傳授和意見竟起了作用。
如果火光不熄滅,生命不結束,如果力量能夠堅持並要求自由,如果她是一隻強壯的目光銳利的雌鷹,偶然被軟弱的手俘獲,正在山岩高處掙扎時,看見一隻比她更強壯、目光更銳利的雄鷹之後,便振起翅膀飛了過去,那又怎樣呢……可憐的伊里亞!
「是幻想!幻想!」他說,含著微笑從無聊的遐想中清醒過來。
不,她可不能這樣。她會痛苦、難受、憔悴,逐漸地在愛她的善良卻又軟弱的丈夫的懷裡死去……可憐的奧麗加!
他青年時代就本能地保持著充沛的精力,很早就發現,精力充沛能產生蓬勃的朝氣和愉快的心情,會形成一種男子氣概,而心靈正應該在男子氣概中獲得鍛煉,才不至於在任何生活面前驚慌失措,才不會把生活看成是沉重的枷鎖、十字架,而是看成一種義務,併當之無愧地與之搏鬥。
在認真地對待生活的一切乃至細小的事物上他效法了他父親,甚至還從父親那裡學會了德國人那一套包https://read.99csw•com括婚姻在內的進入人生每一階段上所持的迂腐的嚴厲態度。
她開始做另一個夢。夢見的不是藍色的夜晚,而是出現了另一個生活的天地,已不是單獨地跟他在一起的透明的、快活的和無比豐富的幽居生活……
這種事他一點也沒有考慮過,他只是對她的將來、遙遠的將來有很多的期望,卻從未認為她將來要做他的伴侶……
「我不煩悶,也不可能煩悶,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自己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話。我沒有病……可是我有點兒愁悶,有時會覺得愁悶……就是這樣,如果躲不過你這個不能容忍的傢伙的眼睛的話。是的,我有點愁悶,不知道為什麼!」
「原來是這樣!到底為什麼呢?」他向她低下頭,輕聲地問她。
「別怕,」他說,「你好像永遠都不想老!不,不是這個問題……人到老的時候就沒有氣力了,不再同生活鬥爭了。不,你的愁悶和苦惱——如果僅像我所想象的那樣,多半是力量的徵兆……活躍的、受到刺|激的頭腦有時會衝破日常生活的界限去尋找(自然是找不到)答案,於是就出現了愁悶……一時對生活不滿足……這是心靈向生命詢問它的奧秘時產生的愁悶……也許你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就不是什麼蠢話。」
「難道我沒有做嗎?我勸說了他多少!為他操勞,為他整理家業,而他呢,哪怕對這一切有一點反應也好!當面他什麼都答應做,可一走開,便什麼都再見了,他又睡著了。跟他打交道就像跟醉漢打交道一樣!」
然而這些不同時代的傢具、繪畫,這些對別人毫無意義但對他們倆的幸福時刻卻具有紀念意義的小玩意兒,這一大堆書籍和樂譜都散發著溫暖的生活氣息,並且有一種能刺|激人的智力和美感的東西。到處都有清醒的思想,或者是人類事業的美的光輝,就像周圍大自然放出永恆的美一樣。
大多數人結婚就像建家立業,感興趣的乃是至關重要的實際利益:妻子將把家務管理得很好,她是女主人、母親、孩子的老師。他們看待愛情,就像務實的主人看待田莊的位置一樣,很快就會習慣,然後就再也不去注意了。
「究竟怎麼辦?屈服和訴苦嗎?」
他沒有給她出示圖表和數字,但什麼都對她講,給她讀許多東西,也不過分地迴避經濟理論、社會問題和哲學問題,他講得興奮、熱情,好像在給她描繪一幅無窮的生動的知識圖畫,爾後一些細節在她記憶里漸漸消失了,但是印在她那易接受的頭腦里的圖畫卻永遠不會磨滅,永遠不會褪色,那為她照亮她創造宇宙的火炬也永遠不會熄滅。
他還沒有說完,而她,卻發瘋似的投進他的懷抱,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一動不動,像過酒神節的狂女子一樣,狂熱得忘乎所以。
對許多婦女來說這是毫無必要的。女人一旦出嫁了,就順從地接受丈夫的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一切品質,無條件地容忍為她們準備好了的環境和活動範圍,或同樣順從地向第一次偶然發生的激|情讓步,立即就會承認違抗是不可能的或不必要的,說什麼「這是命運,是情慾,是女人生性軟弱」等等。
但她現在已經不是盲目地、而是自覺地相信安德烈了。他體現了她心目中的完美男人的理想。她對他的信任越大越自覺,他就越難以保持在同一個高度上,越難使自己不僅做她頭腦中和心目中的英雄,而且做她想象中的英雄。她信任他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除上帝外,她不承認在他們之間有任何別的中介人和任何法庭。
才智是男人的魅力。即便丈夫才智出眾,這種女人為自己丈夫的才智優勢感到自豪,也不過像以貴重的項鏈自豪一樣罷了,而且還要在這種才智對可憐的女流之輩的種種把戲視而不見的情況下。如果丈夫竟敢識破她們的狡猾、無聊,有時甚至是惡劣的鬧劇,這才智就使她們難受和不自在了。
「這一來我們可要操心了!」安德烈一面發著議論,一面在房裡走來走去,「而且會沒完沒了!」
不論哪個建設項目,不論是他自己的田莊事務,還是奧勃洛莫夫田莊的事,或者是公司的業務——沒有一項不是在她的同意或參与下辦的。每一封信都要在念給她聽了后才能發出去。沒有一個想法,尤其是要執行的想法是瞞著她的。她知道一切,對一切感興趣,因為他感興趣。
他顫抖起來。怎麼!讓奧麗加過由奧勃洛莫夫給她準備的生活!讓她做一個鄉下的地主婆、孩子們的保姆、主婦——就這樣一天天地挨日子!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奧麗加終於學會了嚴肅地對待生活了。她和安德烈的兩個人的生活匯合到了一條河床里。在他們那裡一切都是和諧、寧靜,沒有一點野性情慾的放縱。
不過他們熱烈爭論、小聲交談、閱讀和遠遊的主題又是什麼呢?
「那就這樣吧,不過你會心情不好,而且時間很長。」他說。他對奧麗加強迫他同意不太滿意。
「我想,」他慢吞吞地、若有所思地說,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想法,好像也在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難為情似的,「你看見沒有……有時候……我是想說,如果這不是某種神經失調的先兆,如果你十分健康,那麼就可能是你成熟到了生命已不再發展的階段……這時候生命之謎沒有了,生命已全部展現在你面前了……」
他體魄強健,因為他精神富有朝氣。他少年時代就活潑好動,很淘氣,不淘氣時就在父親管束下做事,所以沒有時間去耽於幻想,他的想象力沒有受到損害,心靈沒有遭到破壞。他的母親機警地保護了他這兩方面的純潔和童貞。
她常常會忽然發獃,不說話,然後又假裝忙碌來掩飾自己的怪病,或者借口偏頭痛,躺下睡覺。
她丈夫詢問了她很久,她則像病人對醫生那樣久久地向他訴說那些愁悶的癥狀,說了心中一些不明不白的東西,描繪了心靈的騷動以及後來的幻象是如何地消失的——把一切她所能記得的、所能注意到的都說出來了。
只是他們並沒有昏睡,也沒有垂頭喪氣;他們不是無聊地消極地打發日子,也沒有萎靡不振的眼神和談吐。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常常談得很熱烈。
「你感到是負擔了嗎?」奧麗加說,「這可是新聞,我第一次聽到你為這件操心事抱怨。」
「他們這樣做對嗎?也許確實不需再做什麼了?」每當他看見一些人只把戀愛當做婚姻的入門或一種儀式而很快就通過了它,宛如一個人先走進客廳,打個招呼后立刻就去干自己的事一樣時,他就疑惑地這樣想。
施托爾茨不把愛情、婚姻問題當成兒戲,不把金錢、關係、地位等任何其他的打算摻和進去,但他要考慮如何把自己在外面所進行的不知疲倦的活動同內部的家庭生活協調起來,如何地讓一個旅遊者和批發商人成為一個戀家的人。如果他靜坐在家,不外出奔忙,那麼他又用什麼來充實家庭生活呢?培養教育孩子們,指導他們的生活,當然也不是輕鬆的無謂小事,但離這一天還遠呢,在這之前他幹些什麼呢?
「我不是抱怨,」施托爾茨說,「只是發發議論罷了。」
「你知道嗎,我……餓了!」她盡量笑著說。
她的意見、忠告,她的支持或不支持,成了他對自己主意的正確與否的一種核對。他發現,她的見解跟他的一樣。她思考問題和判斷事物的能力不亞於他……扎哈爾因為老婆比他能幹而感到難受,許多人也都是這樣。施托爾茨卻認為這是自己的福氣。
「你這樣子,可以認為,你……不幸福!今天你的眼睛很奇怪,而且不僅是今天……你有什麼事,奧麗加?」
「你說呀!」她搖搖他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