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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對於他來說,極大的不幸在於,他的母親雖然給了他無比的慈愛,但卻不能給予他正確的人生觀,也沒有培養他的奮鬥精神,激勵他去克服所遇到的和每個人在前進道路都可能遇到的困難。這需要精巧的手、敏銳的智慧和超越于狹隘的農村視野的豐富經歷。甚至要對他少些寵愛,不要時時刻刻為他著想,不要讓他避開各種煩惱和不愉快,不要在他年幼時代他哭泣、代他受苦,而是要讓他親身體驗風暴的臨近,用自己的力量去應付,並考慮自己的命運。總之,要讓他明白,他是個堂堂男子漢。安娜·帕甫洛夫娜哪能懂得這些呢,尤其是哪能做到呢?讀者已經明白她是個怎樣的女人。要不要再瞧一瞧呢?
「你高興了!」她又粗野地喊了起來,「有什麼好高興的——還高興!」
亂紛紛的原因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允許兒子上彼得堡去當差,或如她所說的,讓兒子去見識見識各色人物,也顯顯自己的本事。可對於她來說,這確是要命的一天!難怪她是那麼憂愁、那麼傷心。她在忙碌中常常張嘴想叮囑點什麼,而說了半句就停住了,發不出聲來,她便轉過臉去,來得及的話,便擦去眼淚,來不及時就讓眼淚滴到行李箱上,那箱子里都是她親自放置的薩申卡的內衣。淚水早就在她心裏沸騰了,它們壓著胸口,湧上喉頭,眼看就要奔流而出;她似乎很珍惜淚水,準備留到臨別時揮灑,所以難得讓它掉下幾滴來。
「好吧,快點遞到這裏來,這兒可以從旁邊塞進那夾袋裡。」
她沉默了一會兒。
「他也糾纏過您了?這個壞蛋!您大概不敢說吧?我要拿他……」
「拿去,噎死你!噢,你呀……輕聲點兒,別吧嗒吧嗒的吃得全屋子都聽得見。」
「我們是幹嗎的呀?我是您的外人,是嗎?再說,幹嗎急著去死呢?說不定您還會嫁人呢!那我還要去您婚禮上跳舞!您別再哭啦!」
「行了,媽媽,我該吃點早飯了吧?」他有點懊惱地說。
「這是前……前年……釀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嗚咽著說,「今兒為您……剛剛……開封的。」
「你也跑來了!」葉夫塞親了親她說,「好,再見吧,再見!光腳小丫頭,現在你進屋去吧!」
「給我寫信!」——「好,好,你也寫信!」
她話還沒說完,便眼淚直淌了。
亞歷山大在馬車上一直回頭望著,待到望不見了,便把臉埋在靠枕上。
她把勺子砰的一聲丟進洗碗盆里。
「馬上就說完……還有幾句話……」
「那您趕緊拿著,這是我的頭髮和戒指。」
安東·伊萬內奇前來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
「唉,安娜·帕甫洛夫娜,瞧著您我心裏好難過,」安東·伊萬內奇又開口說,「沒有人讓您這麼傷心呀!」
「行了,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您的淚流得夠多了!」安東·伊萬內奇一邊斟滿一杯露酒,一邊假裝生氣地說,「您是送他去挨宰還是怎麼的?」然後他喝下半杯酒,吧嗒幾下嘴唇。
「傷心得忘了,寶貝!」
他們先是進行禱告,而安東·伊萬內奇去把僕人們召集到一起,點上蠟燭,待神父念完聖書,便接過來交給一個教堂執事,然後把聖水灌進一隻小瓶,藏到口袋裡,說:「這是給阿加菲婭·尼基季什娜的。」除安東·伊萬內奇和神父之外,照一般規矩沒有人去碰一下食物,然而安東·伊萬內奇對這頓豐盛的早餐卻大為欣賞。安娜·帕甫洛夫娜一直在抽泣,並偷偷地抹淚。
「那就給我吧,傻瓜!」阿格拉芬娜說。
她講不下去了。葉夫塞爬上了馭座。由於等了老半天而有些不耐煩的車夫此時似乎又活躍起來,他把帽子壓了壓緊,坐好了位置,提了提韁繩,三匹馬便輕快地慢跑起來。他輪著在兩匹拉梢馬身上各抽了一鞭,它們挺挺身子,奔跑起來,馬車沿著大路奔進了樹林。送行的人們站在飛揚的塵土裡,不聲不響,呆然不動,直至馬車完全消失不見了。安東·伊萬內奇第一個清醒過來。
「好媽媽……」他說。
她遲遲地不說話,似乎擔心什麼。
家裡這塊小天地很快令他感到太狹小了。自然的景色、慈母的愛撫、保姆和全體下人的崇敬、柔軟的床鋪、美味的佳肴、瓦西卡的鼾聲——所有這些在人生的晚年會覺得特別可貴的東西,他都樂於用它們換取那種尚未見識過的、極富吸引力的神秘而美好的東西。就連索菲婭的愛情,那柔情似水的無比美妙的初戀,也留不住他。這種愛情對於他算得了什麼呀?他幻想著一種偉大的激|情,它不怕任何艱難險阻,能建立豐功偉業。他對索菲婭的愛只是一種微小的愛,他期待一種偉大的愛。他也幻想去造福祖國。他勤奮地學了很多知識。文憑上寫明:他通曉十多門學科,懂得五六種古今語言。而他最嚮往的則是作家的名聲。他的詩作令同學們驚嘆不已。他面前伸展著許多條道路,似乎一條勝於一條。他不知奔哪一條好。不過有一條便捷的坦途他卻視而不見;要是他當時看見了,也許就不想離家遠行了。
「嗯,又有什麼事?」
「再見了,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葉夫塞提高點嗓子拉長聲調說,並向她伸過雙手。
「有什麼吩咐?」阿杜耶娃生氣地說,「你怎麼不來看我放置東西?要是在路上得拿件什麼,你准得把箱子翻個底朝天!你脫不開自己的相好呀——真是個活寶!日子長著呢,你不用急!你到了那邊就這樣侍候少爺?瞧我收拾你!你瞧著,這是一件很好的燕尾服,看見我把它放在哪兒了嗎?你呀,薩申卡,要愛惜這件衣服,不要天天穿它,這種料子一尺值十六個盧布呢。去上等人家做客你就穿上,可不要隨便什麼地方都坐,像你姨媽那樣,她好像故意不往空椅子或空沙發上坐,總是猛一下坐到放著帽子什麼的地方;前兩天她就坐到一盤果子醬上——多丟人吶!跟一般人往來,穿這件紫紅色的燕尾服就行。現在看一下坎肩——一件、兩件、三件、四件。兩條褲子。唉,這些衣服夠穿三四年的!哎喲,我累死了!我忙了整個早上,不是鬧著玩的!你去吧,葉夫塞。薩申卡,咱們談點別的吧。過一會兒客人到了,就顧不上談了。」
「光會叫苦!你這淘氣鬼又要纏人!天哪,這是受的什麼罪呀!老是纏人!」
「小心些,葉夫塞,你記住,你好好侍候少爺,我讓你娶阿格拉芬娜,不然就……」
他咳嗽了一聲,嘆了一口氣,但半句話也沒有說。
「這個給你,拿著!」她從圍裙里掏出一小袋東西塞給他,說道,「你到那邊沒準會跟彼得堡的娘兒們玩上呢!」她又添了一句,斜著眼瞟了他一下。這一目光表現出她的整個憂愁和醋意。
「再見了,夥伴們,再見了,別記著我的不是!」
「等一等,等一等,聽聽我要說的話!只有上帝知道你去那邊會遇到什麼,看到什麼,好的壞的都會有的。但願他,我的天父,會使你堅強。而你,我的朋友,千萬不要忘記他,要記住,沒有信仰,無論在哪兒、無論遇上什麼事情,是不會得救的。你在那邊會當大官,會成為貴族,要知道我們並不比別人差,你爹就是貴族,是少校——不管怎樣你都得信奉上帝。走運也好,倒霉也好,都得祈禱,不要如俗話說的那樣:『雷聲不響,祈禱不做。』有的人走運的時候,對教堂都不瞧一眼,一旦倒了霉,就連一盧布一根的蠟燭也捨得給神像點,也肯布施乞丐了,這樣才罪過呢。順便說一下那些乞丐,不要在他們身上白花錢,要給也別給很多。幹嗎嬌慣他們呢?他們是read.99csw.com不在乎你的施捨的。他們拿到錢就會去喝酒,還要拿你取笑。我知道你心腸軟,你呀興許十戈比銀幣也捨得給。不,用不著這樣,上帝會給的!你上不上教堂?每個禮拜天你去不去做禮拜?」
「可不是,好像我看見……唉!為了留個紀念,她給你的手絹都鎖上邊,她說:『我誰都不讓,我要親自在手絹上綉些記號!』瞧,你還要什麼呀?留下吧!」
「您是要甩掉我呀,該死的?」她哭泣著說,「你胡說些什麼呢,傻瓜!我會去勾搭普羅什卡!難道你不知道他沒有一句正經話嗎?他光知道動手動腳……」
「咳,坐下,坐下!」她趕忙擦去眼淚,繼續說道,「我還有好多話要說……我想說什麼來著?一下就忘了……你瞧我現在這個記性……噢,對啦!要遵守齋期,我的朋友,這是要緊事!禮拜三、禮拜五——上帝會寬容;可在大齋期——千萬別馬虎。就拿米海依洛·米海依雷奇來說,他算是個聰明人吧,可他的品性呢?不管齋期不齋期,他總是一個勁地吃喝。簡直讓人聽了毛髮都豎起來!他也去救助窮人,但他的施捨上帝會認可嗎?聽我說,有一次他給了一個老頭一張十盧布的票子,老頭轉過臉就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向他鞠躬問候,當面說幾句好話,背地裡提到他就畫十字,把他看作魔鬼似的。」
如果在某處的宴會或晚會上忽然見不到他,大家似乎都會感到驚訝。
「得了!得了!」阿格拉芬娜半信半疑地嘟噥說,「你要是那樣……哼!」
這一回類似的事一件也沒有,他便想出點什麼說一說。
她立刻就去了。
實際上誰都不需要安東·伊萬內奇,可是婚禮、葬禮等各種禮儀缺了他似乎就不成。他出席各種宴會、晚會,出席各家的家庭會議,似乎離開他就寸步難移。也許有人以為他挺有用,能完成某種重要的託付,請他出出點子,辦點事情——根本不是!誰都不把這類事情託付他去辦,他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既不會去法院里張羅,也不會做中介人,不會做調解人——什麼都幹不了。
「好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還打算吃晚飯呢。」
「把轅馬的肚帶緊一緊,」他對車夫說,「瞧,轅鞍歪到一邊去了!」
「該死的!」阿格拉芬娜望著他的背影說,一邊用頭巾角擦著滴下的眼淚。
「衣服放好了?你瞧這樣……這樣……這樣……不就沒放好嘛。」
可憐的母親呀!這就是對你的母愛的酬報!那是你所期盼的結果嗎?再說,做母親的並不期望什麼酬報。母愛是盲目的,它不計得失。你變得了不得了,光榮得很,你變得又帥氣、又傲氣,你的名聲揚四海,你的事業震五洲,你的老母親會樂得腦袋直晃,她會掉淚,會歡笑,會滿腔熱情地為你祈禱個沒完。而做兒子的大部分都沒想到同母親共享榮華。反過來說,假如你意志消沉、才智有限、長相醜陋、疾病纏身、心受創傷,最終你受到人們的排擠,在他們中間失去了你的位置,而在母親的心坎里卻總是為你保留著一席之地。她會把相貌醜陋、失意潦倒的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會為他更加長久、更加熱情地祈禱。
「怎能把這樣的年輕人關在家裡呢!給他自由吧,他會展翅高飛,干出一番大事業來,他在那邊會當上大官的!」
「瞧瞧呀,」她說,「上帝把我們的田野打扮得多麼美呀!知道嗎,光從那片黑麥地我們就可以收五百石,那邊還有小麥、蕎麥,只是今年長勢不如去年,看來收成會差一些。而林子呢,林子長得多繁茂呀!你想,上帝多麼偉大英明!我們這片地段的柴火差不多可賣千把塊錢。還有野獸野禽呢,這些也值錢著呢!要知道這一切全都是你的,親愛的兒子呀!我只不過是你的管家呀。你瞧瞧這個湖,多麼美呀!真是天上勝景!魚兒在快樂地游呀游呀;只有一種鱘魚我們得花錢去買,而鱸魚、鱖魚、鯽魚都多得不得了,足夠我們自己和下人們吃的。那邊草地上還有你的牛和馬在吃草。在這兒你是萬物的唯一主人,而在那邊沒準人人都可以任意支使你。你想離開這樣的寶地,還不清楚去的是什麼樣的地方,說不定掉進深淵了呢,上帝寬恕我說得難聽……留下吧!」
「有什麼吩咐?」他更為懶洋洋地問。
「再見了,大娘!」葉夫塞懶洋洋地說。
「您說什麼!什麼時候?」
「我會喝的,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會喝的。送別怎能不喝酒呢!」
「別了,別了,我親愛的孩子!」在她的痛哭聲中聽到這樣的話音,「我還能見到你嗎……」
亞歷山大聽得有些不耐煩,不時地瞧瞧窗外,瞧瞧遠處的道路。
「怎麼回事?」安娜·帕甫洛夫娜驚慌地問。
那匹轅馬不斷地抬起頭搖來晃去。鈴鐺每次都發出刺耳的響聲。它提醒人們要告別了。兩匹拉梢馬低著頭,心事重重地站著,似乎明白行將開始一次美妙的旅行,有時扇著尾巴或者把下唇伸向轅馬。離別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人們再一次祈禱。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自己迎著安娜·帕甫洛夫娜走過來,這是一個長著淡黃色頭髮的年輕人,正值青春年華,身強力壯。他歡歡喜喜地向母親請安,可是一看到那行李箱和包袱,心裏便感到不安。他默默地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畫來畫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跟母親說說話,無憂無慮甚至挺開心地瞧著那些為旅行準備的行李。
「不,他在這時候從來不喝茶。」
他遇到熟人時,總是要向人家祝賀點什麼,或祝賀齋期,或祝賀春天,或祝賀秋天,如果解凍之後來了嚴寒,那麼就祝賀嚴寒,嚴寒之後出現解凍,那麼就祝賀解凍。
「聽我說,薩沙,」她激動不安地說,一隻手擱到他肩膀上,顯然是試圖做最後一次的挽留,「還有些時間,你再考慮考慮,留下吧!」
「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普羅什卡就好。可誰來跟您玩傻瓜牌呢?」
「亞歷山德拉·瓦西里耶夫娜、馬特林娜·米海依洛夫娜、彼得·謝爾蓋伊奇都向您問好。」他說道。
「好,我不勉強你,」她接著說,「你是個年輕人,怎麼能像我們老頭老太太們那樣熱心上教堂呢?再說啦,沒準是公務忙,讓你脫不開身,或者在上等人家那裡待得太晚而睡過了頭。上帝會憐惜你年輕不懂事。別發愁,你還有母親呢。她不會睡過頭的。只要我身上還剩下一滴血,只要我眼裡淚水還沒有干,只要上帝肯寬恕我的罪過,即使我走不動,爬也要爬到教堂的門口,為了你,我的朋友。我會吐盡最後一口氣,哭干最後一滴淚。我會為你祈禱,求上帝保佑你身體安康,官運亨通,得十字勳章,享受天堂和人世的幸福。難道他,仁慈的天父,會不理睬我這可憐的老太婆的祈禱嗎?我自己什麼也不要。就讓天父拿走我的一切:健康、生命,讓我眼睛瞎了也行,只求賜給你一切歡樂,一切幸福和富貴……」
「你這鬼傢伙幹嗎坐在這兒呀?」她回答說,好像他是頭一回坐在這兒似的,「走開,我要拿毛巾。」
「你又瞎想了!」阿格拉芬娜責備他說,「你怎麼把我硬推給一個個男人,難道我是什麼……滾你的吧!你們這些男人多的是,我會去跟人家勾搭嗎?我可不是這樣的賤貨!我只跟你這個鬼廝混,看來這是我前世造的孽,我好後悔呀……瞧你瞎想一氣!」
「什麼去哪兒,媽媽?去彼得堡呀,為了……為了……要……」
「喂,薩申卡,好好記住,我把什麼東西放在什麼位置,」她說,「放在最下面箱子底的是床單,有一打。你瞧一下,是這樣寫著嗎?」
「光想著這些事!」
她滿懷母愛地瞧了瞧兒子。
「阿格拉芬九-九-藏-書娜!」突然從另一房間里傳來了喊聲,「你瘋了!難道你不知道薩申卡在睡覺?怎麼,離別的時候要跟相好乾一仗是嗎?」
「非常感謝,安東·伊萬內奇!他們的孩子身體好嗎?」
「哦,年輕人哪年輕人!哈哈哈!」
「這會兒往哪兒塞?」一個大塊頭的僕人沖她生氣地喊道,「你滾開!瞧見沒有,箱子給壓在最底下了!」
「這會兒該到涅普柳耶夫了。不,我怎麼瞎說?還沒有到涅普柳耶夫,可也快到了,他會在那兒喝茶的。」安東·伊萬內奇回答說。
「千萬要愛護身體,」她接著說,「萬一得了重病——上帝保佑,但願不會這樣——你就給我寫信……我會拚命趕去的。那邊有誰照料你呀?有人還想把病人搶個光呢。晚上你可別上街,看見樣子凶暴的人你就躲開遠些。錢省著點用……積點錢防防困難的日子!錢要花得在理。錢是可惡的東西,好事壞事都是由於它。別瞎花錢,別動怪念頭。每年你可以從我這兒按時收到二千五百盧布。二千五百盧布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不要去買什麼奢侈品,這類東西一點兒也不用買,不過花得起的也別省;想吃些好的,也不要捨不得。別多喝酒——唉,酒可是人的大敵呀!還有(此時她壓低聲音)要當心女人!我可了解她們!就有一些不要臉的娘兒們,她們會自動來糾纏的,要是看到像你這樣的……」
「也不很老!他只比先夫大一歲。唉,願他進天國!」安娜·帕甫洛夫娜畫著十字說,「我真可憐苦命的費多西婭·彼得羅夫娜,拉扯著一群小兒女。真夠嗆的,有五個孩子,還全是些小丫頭!什麼時候安葬呀?」
「祝您健康,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祝您一路平安!快快回來娶親吧!索菲婭·瓦西里耶夫娜,您怎麼臉紅了?」
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怎樣對波斯佩洛夫表示親熱才好。動身的時間推遲了半個小時。最後終於出發了。
「箱子就這樣擺好,」一個僕人說,「這邊放食品盒。」
他怎麼會留下來呢?母親希望他留下,那是另一回事,也是很合情理的。她心裏的一切情感都衰亡了,唯有一種情感例外,那就是對兒子的愛,她熱烈地抓住了這最後的對象。他離去了,她怎麼辦?只有死路了。女人的心沒有了愛是活不了的,這早有證明了。
「我不知道。誰擱上的?」
不光是她一人為這次別離而哭哭啼啼,連薩申卡的侍僕葉夫塞也悲傷得要死。他要跟隨少爺上彼得堡去,只得拋下他在這個家裡的一處美好所在,就是阿格拉芬娜房裡炕邊的那個溫暖的角落。這個阿格拉芬娜乃是掌管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家務的首席大臣,是女東家手下的頭號女管家,對於葉夫塞來說,這是最重要的。
「您這張嘴說得好甜哪!您餡餅乾嗎吃得這麼少?再吃些吧!」
大家都步行到小樹林那邊。當走過那片濃濃的樹蔭的時候,索菲婭和亞歷山大互相擁抱在一起。
「至死不渝!」這位朋友回答說,把手握得更緊,也撲到亞歷山大身上。
「跟小妹妹告個別吧!」一個婆娘說。
「他去世了呀!」
他不言不語,心事重重地以手指著遠方。安娜·帕甫洛夫娜瞥了一眼,臉色都變了。在那邊田野中間,有條道路曲曲彎彎地延伸到樹林的後邊,它就是通往人間福地、通往彼得堡之路。安娜·帕甫洛夫娜沉默了幾分鐘,以便集中一下氣力。
「您到了那邊會忘了我嗎?」她淚汪汪地問。
「喂,薩沙,」她稍沉默一下說,「你現在就要奔往異鄉……」
「再見了,葉夫塞尤什卡,再見了,我親愛的朋友!」母親擁抱著他說,「送你這個聖像,這是我對你的祝福。要記住信仰,葉夫塞,到了那邊不要成了異教徒,那樣我要詛咒你!別喝醉酒,別偷人東西,真心實意地侍候少爺。再見了,再見了……」
他本想摸摸她的肩膀——看她怎麼反應!他又嘆了口氣,可坐在那兒沒動;本來他也用不著挪開,阿格拉芬娜也不是要他這樣。葉夫塞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神父來了。瑪麗婭·卡爾波夫娜帶著女兒一道也坐車來了。這姑娘體態豐|滿,兩頰緋紅,面帶微笑,還有一雙哭過的眼睛。索菲婭的眼睛和整個神色都清楚地表明:「我會真心實意地去愛丈夫,會像保姆一樣去侍候他,對他百依百順,永遠不顯出比他高明。怎麼可以比丈夫高明呢?這絕不可以!我要勤勤懇懇地管理家務,做針線活;我要給他生五六個孩子,並要親自給他們餵奶,照料他們,給他們做衣服穿衣服。」——她那圓潤的鮮艷的臉頰、豐|滿的胸脯皆可證明她很能生育。而眼裡的淚水和憂傷的笑容此時使她別具一番風韻。
「謝天謝地!讓魔鬼把你從這兒帶走吧,這兒會寬綽些。挪開點兒,把腿橫在這兒,人家怎麼過去!」
「噢,對啦!那好,我不勉強您。代我向費多西婭·彼得羅夫娜問好,請告訴她,我為她的不幸心裏非常難過,本想親自去看望她,可是上帝也給我送來了痛苦,送別兒子。」
「你會記得……母親嗎?」
安娜·帕甫洛夫娜同兒子和波斯佩洛夫走在前面,後面是瑪麗婭·卡爾波夫娜和女兒,最後面是神父和安東·伊萬內奇。馬車走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車夫好不容易勒住馬兒慢慢地前進。僕人們在大門口圍著葉夫塞。
「那他們的腿住哪兒擱呀?」另一個僕人答話說,「最好讓箱子豎著放,食品盒可以放在邊上。」
「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要是有這樣的機會(要知道魔鬼很厲害呀),你不如讓格里什卡坐到這兒來吧,至少那小子脾氣好,肯幹活,嘴不損……」
「什麼『異』鄉,是彼得堡。媽媽,您怎麼啦!」
「怎麼能這樣呢,媽媽?我都準備好了,突然又說不去!人家會怎麼說……」
「從家裡來,趕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特地來為你送行。」
「薩沙!親愛的薩沙……」——「索里奇卡……」他們悄悄地呼喚著,話音消失在親吻中。
葉夫塞站了起來。
「再見了,葉夫塞·伊萬內奇,再見了,親愛的,不要忘了我們!」四邊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都很好。我給您帶來上帝的祝福,神父跟著我來了。聽說了嗎?太太,我們的謝緬·阿爾希佩奇……」
安娜·帕甫洛夫娜一隻手放在眼睛上邊遮擋陽光,另一隻手給兒子依次指點著各個景物。
亞歷山大是被家裡的生活寵慣了,但還沒有被它毀了。造物主把他造就得這般美好,慈母的寵愛和周圍人們的崇敬只是影響著他善良的品性,比如過早地發展了他心中的志趣,也引起他對一切事物的過分輕信。也許就是這個激發了他的自尊心,可是自尊心本身只是一種外形,一切都取決於灌注其中的內容。
「你去哪兒,我的朋友,幹嗎要去呢?」她終於輕聲地問。
「上帝保佑您,安東·伊萬內奇,您總惦記著我們!我真的不知怎麼好,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搞不明白!我哭得喉嚨都幹了。請吃點兒東西,您一定累了,興許餓壞了吧。」
她已經忘記了兒子的自私。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看到她又重新放好各類衣服。她又忙著為兒子收拾旅行的行裝,似乎把痛苦全然忘記了。
「安東·伊萬內奇呢?」每個人定會驚訝地問,「他怎麼啦?為什麼他沒來?」
「你怎麼啦?你看,我沒空!」
「再見啦,再見啦!」葉夫塞大聲地嘆息說,「這是最後一天啦,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
早餐結束了。車夫已套好馬車。車子拉到了台階前面。僕人們一個跟一個地跑出來。有的提著行李箱,https://read.99csw.com有的拿著包袱,也有的扛著袋子,轉身又進去拿別的什麼。僕人們像蒼蠅圍著一滴甜水那樣圍著馬車,大家都奔到那裡忙活著。
「我沒有擱。去看一下吧——是不是還在樓上放著?」
「我可忘了,從早上到現在我一口飯也沒有吃呢。」
他說到這兒嘆息了一聲,擺了擺手。阿格拉芬娜忍不住了,終於以眼淚來表達心中的苦痛了。
「你,我的小鴿子,薩申卡!」她喃喃地說,四下瞧了瞧,「他已經不在了,看不見了!」
大家在小樹林旁邊停了下來。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痛哭著同兒子告別的時候,安東·伊萬內奇拍了拍一匹馬的脖子,隨後又抓住它的鼻子左右搖晃了幾下,那匹馬顯得非常不滿,所以便齜了齜牙,當即打了一聲響鼻。
安娜·帕甫洛夫娜就這樣在心裏陪著兒子一路同行。後來依她估計他應該已抵達彼得堡了,她便忽而祈禱,忽而用紙牌算卦,有時還跟瑪麗婭·卡爾波夫娜談論他。
「朋友!朋友!真正的朋友!」阿杜耶夫熱淚盈眶地說,「趕了一百六十里路,為了道一次別!哦,世界上確有這樣的友誼!友誼地久天長,不是嗎?」亞歷山大熱情洋溢地說,緊握著朋友的手,撲到他身上。
「讓他來糾纏試試,他就知道厲害了!難道除開我,下人中就沒有娘兒們了?我會跟普羅什卡勾搭!虧你想得出來!在他旁邊待一會兒都噁心——這個豬玀!他動不動就搞人一下,他亂吃東家的東西,好像別人看不見。」
「大門旁那條溝上的木板呀!看來是剛搭上的吧?我發覺木板在車軲轆下面不跳動了。我一瞧,已換上新木板了!」
「把這個設法塞進箱子里去,剛才給忘了。」另一個丫頭說,她登上踏板,遞上小刷子和小梳子。
「您說到哪兒去了,」他打斷她的話說,「您趕快吩咐把備好的早點送過來,是雞蛋嗎?忘記您!您怎麼能這樣想?上帝會懲罰我的……」
「波斯佩洛夫……」「阿杜耶夫……」他們同時驚喊了一聲,互相緊緊地擁抱。
「昨天早晨。傍晚的時候有個小夥子跑來告訴我的,我就趕去了,整宿都沒睡。大家全在哭哭啼啼,我又要安慰他們,又要料理後事。他們傷心得辦不了事;凈是在哭呀哭呀,光我一個人在張羅。」
「還有東西,別忘了這個!」一個丫頭喊道,她從人家腦袋旁邊伸過手來,手裡舉著一個小包袱。
「你瞧瞧這兒吧,」她打開通向陽台的門,接著說,「拋下這樣的地方你不覺得可惜嗎?」
「請原諒,打擾您了,讓您也跟著傷心;您就像親人一樣關愛我們。」
「那您就在這兒過夜吧。」
「誰來填補我這個位置呢?」他說,又嘆著氣。
她掏了三次,把行李箱里的東西全掏了出來。
一股清新氣息從陽台飄進房裡。從屋前直到遠處是一座面積挺大的花園,裏面長著好多古老的椴樹、茂密的野薔薇、稠李和丁香叢。樹木之間百花盛開,一條條曲徑通向四方,再往前去是一個湖,湖水輕輕拍著湖岸,湖的一邊灑滿著朝陽的金光,湖水平滑似鏡;另一邊的湖面是深藍色的,很像倒映在其中的天空,又稍稍泛著一層漣漪。那邊的田野上絢麗多彩的莊稼隨風起伏,那田野像半圓形的劇場似的延伸開去,連接著黑壓壓的森林。
在我們俄國,這種人有各式各樣的。這裏提到的這個人,有二十來個一再典押的農奴,他幾乎一直住在一間木屋裡,或者說住在一種形似穀倉的怪房子里——出入口在後面,是用幾根圓木搭成的門,挨近籬笆;而二十年來他常常說,來年春天他要蓋座新房子。他在家裡不招待客人。他的熟人沒有一個在他家裡吃過一頓飯或喝過一杯茶,然而沒有一個熟人家裡每年沒有被他吃喝過五十來次的。
「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他默然而溫柔地喊了一聲,這聲音同他那高大而堅實的身軀很不相稱。
阿格拉芬娜和葉夫塞之間的風流艷史在這個家裡早已成為舊聞了。對這樣的事,正如對所有的世事一樣,人們起先總要議論紛紛,說了他們倆一陣壞話,然後就像對所有的世事一樣,漸漸地就不去談了。女東家自己對他們倆的廝混也見怪不怪了,他們便過了整整十年的快樂時光。能有多少人在自己一生里享受到十年的幸福日子呢?可是就要到了失去這樣時光的時刻了!別了,溫暖的角落;別了,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別了,傻瓜牌,還有咖啡、伏特加、甜酒——全得拜拜了!
格拉奇村住著一位不大富有的女地主安娜·帕甫洛夫娜·阿杜耶娃。夏日的一天,她全家上下,從女東家到拴著鏈子的狗巴爾博斯,一大早都起來了。
葉夫塞不言不語地坐著,時而唉聲嘆氣。阿格拉芬娜皺著眉頭,忙著幹家務活。她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心中的痛苦。這一天她鬧氣地斟茶,通常總是把第一杯濃茶端給女東家,今天她卻把第一杯茶潑了,心裏想,「誰也別想喝到它」,倔巴地忍受主人的責罵。她把咖啡煮過火,把鮮奶燒糊了,把手上的杯子也摔了。她沒有把托盤輕輕地放到桌子上,而是碰得砰砰直響,開櫃門、開房門時也弄得震天動地。她雖然沒有哭鼻子,可是衝著所有的東西和所有的人發火使氣。這大概是她脾性的主要特徵吧。她歷來有一肚子的不滿,什麼都不稱她的心,老是怨這怨那的。而在她遭受這種不幸的時刻,她的性格便充分顯示出來了。看起來她最生葉夫塞的氣。
誰不知道安東·伊萬內奇呢?這是個永遠活躍的猶太人。這種人從遠古時代起就有了,他們代代相傳,無處不在,而且永遠不會消失。他們曾出席過希臘人和羅馬人的宴會,當然也吃過幸運的父親為歡慶浪子歸來而宰殺的肥牛犢
葉夫塞懶洋洋地走進房間。
「坐下來,大家都坐下來!」安東·伊萬內奇指揮說,「請坐下,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還有你,葉夫塞,也坐下。坐下吧,坐下!」他本人也側著身子在椅子上稍微坐了坐:「現在願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您想說什麼,媽媽?」
「好了,現在各自回家吧!」他說。
他默默地聽著,低著頭,玩弄著睡衣上的穗子。
「我沒什麼……我就這樣……」
亞歷山大從座位上騰地站了起來。
「您品德這樣好,上帝會獎賞的!我心上的石頭落地了!」葉夫塞喊道。
「寶貝,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他又喊了一聲,「普羅什卡會像我這樣愛您嗎?您瞧著吧,他會瞎胡鬧,沒有一個女人他不糾纏的。我多正派呀!唉!您可是我的心肝寶貝兒!要不是太太的意思,那就……唉……」
「留下!怎麼可以呢!您看……衣服都放好了。」他說道,不知道想出什麼理由好。
「瞧,全綉上你姓名的縮寫:亞·阿。都是親愛的索紐什卡繡的!要是沒有她,我們那些蠢娘兒們是幹不了那樣麻利的。現在看什麼來著?對啦,看枕套。一、二、三、四——瞧,這兒整整一打。這是襯衫,有三打。多好的亞麻布,瞧著就可心!這是荷蘭貨,是我親自去廠里找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買的,他為我挑選了最優質的三匹料。親愛的,你每次從洗衣服的那兒拿回來時,都要查對一下單子;全是嶄新的襯衫,在京城那邊這樣的襯衫也少見,興許有人會偷換的,要知道就有一些連上帝都不怕的壞蛋。襪子二十二雙——你知道我想出了什麼主意?把你的那錢夾子藏在一隻襪子里。你在去彼得堡的路上是用不著這筆錢的,所以千萬要保存好!萬一出了什麼read.99csw•com事,任人怎麼翻找也找不到。給你叔叔的信也放在那裡面,我想他定會很高興的。要知道也有十七年沒有通音信了。可不是開玩笑!這兒是圍巾,這兒是手絹;還有五六條在索紐什卡那裡。親愛的,別把這些手絹丟了,都是上好的細麻紗!是從米赫耶夫那兒買的,兩盧布二十五戈比一條。好,內衣、床單等全齊了。現在理一下旁的衣服……葉夫塞在哪兒?他怎麼不來瞧著?葉夫塞!」
「是這樣,媽媽。」
「什麼都行,媽媽。」
「您好,親愛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很榮幸祝賀您添了新設施。」
「就算是普羅什卡,那有什麼不好呢?」她惱怒地說。
「那你去吧。」
安娜·帕甫洛夫娜當即號啕大哭起來,去摟住亞歷山大的脖子。
亞歷山大坐進車裡,大哭起來。葉夫塞走到太太跟前,跪拜在地,並吻了吻她的手。她塞給他一張五盧布的紙幣。
「您別丟開我這個不幸的人,安東·伊萬內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說,「在這兒吃午飯吧!」
「我不是為了自個兒,而是為了你,才勸你留下的。你幹嗎去呀?去找快樂?難道你待在這兒就不開心?難道媽媽不是整天想著法兒讓你過得稱心如意嗎?當然,你到了這樣年紀,光是媽媽的悉心關愛已經算不上幸福了,我也不要求這樣。瞧瞧你的周圍吧,大家都盯著你呢。那個瑪麗婭·瓦西列耶夫娜的閨女索紐什卡怎麼樣?怎麼……你臉紅了?她,我那可愛的丫頭(上帝保佑她健健康康)多麼愛你呀,知道嗎?她三夜都沒睡了!」
「你能在彼得堡找到什麼呢?」她繼續說,「你以為在那裡也會像家裡似的過得舒舒服服?唉,我的朋友!天知道你會看到什麼,會受到什麼樣的苦。飢呀、寒呀、窮困呀——你全得忍受。壞人到處有,好人難找到。榮譽嘛——在鄉下也好,在京城也好——都是那麼個榮譽。你沒有看到彼得堡的生活之前,你生活在這兒,就會覺得你是天下第一。什麼事都是這樣的,我親愛的!你受過教育,人又機靈又漂亮。我這老太婆,只剩下這麼點快樂了,那就是看著你。你要是娶了媳婦,上帝會賜你一群孩子的,我願意照看他們——你就可以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一輩子過得太太平平,用不著去羡慕任何旁人。而在那邊,興許沒有好日子過,到那時候你會想起我的話……留下吧,薩申卡!好嗎?」
阿杜耶娃不聲不響地呆坐了一整天,不吃中飯,也不吃晚飯。而安東·伊萬內奇又是說話,又是吃了中飯、吃了晚飯。
她裝出惱恨的神情,對他背過臉去,他皺起眉頭瞧了瞧阿格拉芬娜,一隻手遮著嘴巴,不慌不忙地吃了起來。
「瞧您,媽媽,說些什麼呀!她是……」
他頭也不回,揮一下手,慢吞吞地跟在馬車後面走著,看那架勢,彷彿能把車子連同亞歷山大、車夫以及馬兒一起扛在肩上帶走似的。
「有什麼法子呢,安娜·帕甫洛夫娜,我們都是人嘛!『忍耐吧』,聖書上這樣說。」
她伸過一隻手來。
她那兩片嘴唇氣得直發白。兩人都默不作聲了。
他愁死了。
「你去吧,你不是母牛!」阿格拉芬娜低聲叨叨說,一邊退了回去,「哼,你雇了一頭母牛!像這樣的母牛你能有多少頭?」
「我會告訴她的,會告訴她的,忘記不了。」
她讓他擁抱,但沒有對擁抱做出回應;只是她的臉變得極不自然。
「不,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隨您怎麼樣,我就不給了,您會跟他玩的。再見啦!」
「我會吃的,那我就吃這一小塊。」
「您千萬別跟普羅什卡玩,真的,別跟他玩!」他很不安地說,幾乎帶點威脅口吻。
她從柜子底格上,從一大塊糖後邊拿出一杯伏特加和兩大片火腿麵包。這些都是她那關切的手為他早準備好的。她把這些東西塞給他,就像塞給狗吃一樣。一片麵包掉在了地板上。
「早餐你想吃些什麼,先喝茶或是咖啡?我吩咐他們做了奶油煎肉餅——你想吃什麼?」
「你怎麼啦,我的朋友,睡那麼久。」安娜·帕甫洛夫娜說,「連臉蛋都睡腫了吧?我用玫瑰水給你擦洗眼睛和面頰吧。」
她親了親他的額頭,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教誨。
「甩掉索菲婭!不,媽媽,我永遠忘不了她!」亞歷山大說。
「唉,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他又懶洋洋地重喊了一聲,邊嘆氣邊站了起來,待她拿到毛巾后,他立即又坐下了。
「那哪兒行,明天有葬禮呢!」
怎能把亞歷山大稱之為缺乏感情的人!就因為他決心離家遠行嗎?他已二十歲了。打小生活一直向他微笑。母親呵護他、嬌寵他,就像人們對待獨生子一樣。保姆對著搖籃為他哼唱曲子,祝願他將來走著黃金之路,享受榮華富貴,而且無病無災。老師們常說他會鵬程萬里,大有出息。當他回家的時候,鄰居的閨女也朝他微笑。連那隻老公貓瓦西卡對他比對家裡的其他人都更加親熱。
「我做不到,安東·伊萬內奇,真的做不到,我自個兒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些眼淚。」
一個約十二歲的小姑娘向他奔了過來。
往下什麼話也聽不清楚了。這時候傳來另一種鈴鐺的聲音,一輛三駕馬車飛快地奔進院子。從車上跳下一位滿身塵土的年輕人,他衝進屋裡,撲過來摟住亞歷山大的脖子。
她在沙發上坐下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於是宴會就不像宴會了。這時候有人甚至會派個代表前去探望他,看他出了什麼事,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外出了?如果他病了,那麼對他比對親人還要關心。
「主啊,主啊,我們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搖著頭說,「我們的人生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他上禮拜還托你捎來問候呢!」
「誰能阻攔我?就你這個丑小子嗎?」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頂,算作對他的擁抱的回答。
爐炕旁邊的那個角落只放得下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老擺有茶、咖啡和小吃。葉夫塞牢牢地佔據著炕邊和阿格拉芬娜心中的一個位置。那另一把椅子則是這位女管家自己坐的。
「你!給你還不如燒了!」他把牌藏進了口袋裡。
「原來是這樣!」她終於灰心地說,「好,我的朋友,上帝保佑你!你就去吧,要是你這麼想要離開這兒——我不留你!至少將來你不會說:是母親斷送了你的青春,誤了你的一生。」
「你沒有在聽我說,」她說道,「你這樣死盯盯地望著哪兒呢?」
「薩沙……」稍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她嘆了口氣。
「唉,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不關愛您,那麼關愛誰呀?像您這樣的好人我們能有幾個呀?您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是忙得很哪,腦子裡老轉著自己蓋房子的事。昨天還跟承包商談了一個早晨,可是還沒有談妥……我想,怎能不去呢……我想她那邊獨自一人,我不去,她怎麼辦呢?她不是個年輕人了,說不定會慌了神的。」
「他這會兒到了哪兒啦,我那小鴿子?」她有時只這樣問一下。
「好,好,我的朋友,你放心吧!我只不過提一下罷了。你去干一陣子事就回來,到時候看上帝的安排:待嫁的姑娘多的是!要是你忘不了她,那就……唉,這樣……」
他忙把這兩樣紀念品藏進口袋裡。
「對那些有夫之婦可別眼饞,」她急忙要把話說完,「這是大罪過!『不可貪戀他人的妻子。』聖經上是這麼說的。要是那邊有什麼女人要向你提親——但願沒有這種事——你read.99csw.com可不要考慮。那些娘兒們見到一個又有錢又帥氣的小夥子,就會來勾引的。要是你的上司或哪個有錢有勢的大官看上你,想把自家的閨女許配給你,那是可以的,不過你也得寫信告訴我。不管怎樣我得前來看一看,不能讓他們隨便塞給你一個嫁不出去的丫頭、一個老姑娘或一個賤貨。你這樣的未婚青年誰都樂意搞到手。喂,要是你自己看中一位姑娘,她人品又好,那麼……」這時候她又壓低了嗓門說:「索紐什卡嘛,可讓她靠邊站(老太太由於太愛兒子,準備昧著良心)。瑪麗婭·卡爾波夫娜究竟打什麼主意!她的女兒跟你不般配。一個鄉下丫頭!這種人配不上你。」
「是呀,太太!不過他早就覺得有些不舒服,老頭上年紀了,奇怪,他怎麼一直還沒有病倒!」
「難道為了你就得像死人似的一動不動!」阿格拉芬娜像蛇那樣噝噝響地說道,雙手使勁擦著杯子,彷彿要把它捏成碎片。
「什麼新設施,安東·伊萬內奇?」安娜·帕甫洛夫娜問道,一邊把自己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
「是太太吩咐的,關我什麼事,哪怕你扔了!你橫什麼呀!」
不過也有人托他辦點小事,比如順路替某人去問候某人,他一定會辦到,而且順便在人家那兒蹭一頓早飯;或通知某人,說某種文書已經收到,至於是什麼文書,人家則沒有告訴他;托他往某處送交一小桶蜂蜜或一小把種子,叮囑他不要溢了、撒了;或讓他去提醒某人某日過命名日。還有一些不便派僕人去做的事也用得著安東·伊萬內奇。「不能派彼得魯什卡去,」他們說,「他準會搞錯的。不,還是讓安東·伊萬內奇去一趟好!」或者說:「叫下人去不合適,某人會見怪的,還是讓安東·伊萬內奇去一趟為好。」
「明天。」
「你踮著腳輕輕地去瞧瞧,薩申卡是不是還在睡?」她說,「他,我的小鴿子興許會把這最後一天睡過去了呢,那我就不能多看看他了。噢,不,你去不行!你說不定會像一頭母牛似的闖進去的!我還是自己去好……」
「你打哪兒來,怎麼回事?」
「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稍過了一會兒,葉夫塞膽怯地說。
這時候大門口出現了一個馬車夫和三匹馬。轅馬的脖子上套著木軛。拴在轅枕上的小鈴鐺悶聲悶氣地、不由自主地搖著舌頭,活像一個被捆起來扔進守衛室的醉漢一樣。車夫把馬兒拴在車棚的棚檐下,摘下帽子,從帽子里掏出一條髒兮兮的臉巾,擦去臉上的汗。安娜·帕甫洛夫娜從窗子里一瞧見他,臉色刷地就變白了。她兩腿發軟,雙手下垂,雖然這是她意料中的事。她振作一下精神,便喚阿格拉芬娜過來。
廚房裡有三個人負責做飯,彷彿家裡有十來口人似的,實際上這個地主家庭僅有母子兩人,即安娜·帕甫洛夫娜和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車棚那裡有人在擦洗馬車,給車軸上油。大家都在忙活,累得汗流滿面。獨有巴爾博斯卻無所事事,不過它也按自己的方式參与大夥的活動。每當有僕人、車夫走過它的身旁,或有某個使喚丫頭在跑來跑去,它便搖著尾巴,細細地嗅著從身旁經過的人,似乎用眼神問道:能否告訴我,今天家裡到底為什麼這般亂紛紛的?
亞歷山大默默不語。他記得以前在省城的大學里念書的時候,是不很熱心上教堂的,而在鄉下,常陪母親去做禮拜,那只是為了讓母親高興罷了。他不好意思說謊,所以默不作聲。母親知道他沉默的原因,又嘆了口氣。
他沉默不語。
「鬼唄!」她生硬地回答說。
安娜·帕甫洛夫娜繼續收拾著內衣類衣服,然後停下手來,愁苦地瞧了瞧兒子。
他只是從傳聞里聽說有什麼痛苦、眼淚、災難,就像人們知道某種尚未顯現,但潛伏在人們身上的傳染病一樣。因此他覺得前途是美好的、光明的。有某種東西吸引他嚮往遠方,但究竟是何物,他卻不甚了了。遠方隱約閃爍著迷人的幻影,可他無法把它們端詳個分明。又聽到一些紛雜的聲響——時而是榮譽的呼喚,時而是愛情的呼喚。這一切使他的心甜滋滋地直發顫。
「別說了,別說了,薩沙,」她急忙地說,「你幹嗎對自己說不吉利的話!不,不!不管怎樣,要是有這樣的罪過,就由我一人承受懲罰吧。你年輕,剛剛開始生活,你會有一批朋友,你娶了親,年輕的媳婦會代替娘,會代替一切……不!願上帝祝福你,像我祝福你一樣。」
「您想一想看,安東·伊萬內奇,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就要走掉了。我死了都沒有人送葬呢。」
車夫瞧了瞧轅鞍,看到它放得好好的,便坐在馭座上不動,只是用鞭子稍稍整了整皮馬套。
「跟您在一起就感覺不到愁苦,安東·伊萬內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說,「您真會安慰人,願上帝賜您健康!再喝點酒吧。」
「看來,人人都有自己的傷心事,安東·伊萬內奇,你看,我要給兒子送行呢。」
「寶貝,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他以懇求的聲調說,並摟住了她的腰(要是她哪怕還有一點兒腰身的樣子的話)。
阿格拉芬娜站在後頭,與大家隔開一點距離。她的臉色發青。
「非常感謝。說真的,我過來的時候,順便在彼得·謝爾蓋伊奇家喝了點兒酒,匆匆地吃了點東西。嗯,這不礙事。神父說話就來,讓他來祝福吧!瞧,他已經上台階了!」
「怎麼搞的,誰都還沒來?」她說,「瑪麗婭·卡爾波夫娜、安東·伊萬內奇、神父——怎麼都還沒來?禮拜大概已經做完了!啊,那邊有人來了!好像是安東·伊萬內奇……常是這樣子:一提誰,誰就到。」
「咳,差點兒忘了!」葉夫塞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沾著油污的紙牌,「給你,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留個紀念吧,您在這兒反正沒處可搞到。」
我們將在彼得堡與他相會。
「不,媽媽,不用。」
她用圍裙遮住臉,走開去。
而他呢?
「送給我吧,葉夫塞·伊萬內奇!」普羅什卡從人群中喊道。
「哦,您怎麼這樣不了解我!我會回來的,請您相信,別的姑娘永遠不找……」
她想說點什麼,可又猶豫不決,後來湊近他的耳邊,悄悄地問:
「好了,該動身了,上帝保佑您!」安東·伊萬內奇說,「得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別再折磨自個兒了!您上車吧,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您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希什科夫。再見了,再見了,願上帝保佑您走運,當大官,掛勳章,享受一切榮華富貴!!好了,上帝保佑,趕馬動身吧,到了斜坡那兒小心點,慢些趕!」他又對車夫說了一句。
「好酒,好酒!味道真香呀!尊敬的安娜·帕甫洛夫娜,我們這樣的酒全省都沒處找去!」他非常得意地說。
「要是箱子豎著放,那鴨絨褥子會滑下去的,還是橫著放好。還有什麼嗎?靴子擱上去了嗎?」
早先安東·伊萬內奇穿的是肥大的燈籠褲和後身打褶的立領上衣,現在平日里穿普通禮服和長褲子,每逢良辰佳節便換上一件樣式極古怪的燕尾服。他那外表挺福態的,因為他一直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雖然他好像一輩子都在憂他人之所憂,勞他人之所勞;不過盡人皆知,他人的愁苦和煩惱是不會使人消瘦的,人們都是這樣認為。
唯有安娜·帕甫洛夫娜的獨生子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仍在睡覺,這個二十歲的後生睡得像勇士似的香甜,而家裡所有其他成員卻忙得個不亦樂乎。下人們走路都躡手躡腳,說話聲都輕輕的,生怕吵醒少爺。要是有人弄出點兒響聲,或者說話聲音大點兒,安娜·帕甫洛夫娜便馬上像一頭髮怒的母獅撲了過去,將那個粗心大意的傢伙痛斥一頓,或者給人一個難堪的綽號,趕上她火氣大、氣力足的時候,可能還要使勁推人一把。
「我去玩,我?」葉夫塞說,「要是我在那邊亂搞,讓上帝當場劈死我,讓我的眼睛瞎了!讓我下地獄……」
「放這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