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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是的,挺不錯的,大部分銷給國內各省的市場。最近兩年銷路好得很!如果還能這樣保持四五年,那就可以……說實話,有個合伙人不怎麼可靠,他總是亂花錢,不過我能控制住他。好了,再見吧。你現在去參觀一下市容,四處逛一逛,隨便在哪兒吃頓飯,晚上我在家,來我這兒喝茶吧,到時候咱們再聊。喂,瓦西里!你帶他去看看房間,幫他安排一下。」
「好,去吧。」他對僕人說。
「叔叔啊!」他心裏想,「在這一點上你是正確的,非常之正確;但難道每種事情都是這樣?難道我在珍貴的、充滿靈感的思想上,在對愛情、對友誼……對人……以及對自己本人……的熱情信仰上都錯了嗎……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他對整個這種情況作了以下的分析。他不認識自己的侄兒,自然也就沒有什麼感情,所以心裏覺得對侄兒沒有什麼義務。不過對這件事應該按合理公平的原則去解決。他的哥哥娶了媳婦,享受了夫婦生活的樂趣,而他彼得·伊萬內奇卻要費心去照顧哥哥的兒子?他可沒有享受夫婦生活的好處呀!當然,根本沒有必要。
「對呀,他很熱情,讓每個星期四去。他似乎對我特別有好感……」
「我說得不好!」他想,「『愛情和友誼』不是永恆的嗎?叔叔不是笑話我了?難道這兒就是這樣的規矩?索菲婭不就是特別喜歡我的口才嗎?她的愛情難道不是永恆的……難道這兒真的不吃晚飯?」
他把信扔進掛在牆上的小筐里,隨之拿起第三封信念了起來:
「您這話的意思,叔叔,是我似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
「那我該怎麼說話呀,叔叔?」
「『他希望我好,因為沒有理由希望我不好,而且是我母親求他關照我,我母親曾為他做過好事。他說他不喜愛我——那也是很自然的嘛,短短兩個星期是不可能讓人去喜愛另一人的。再說,我也還沒喜愛上他,雖然我相信情況會好起來的。』」
「是的,老爺,一小桶蜂蜜,一袋干馬林果……」
「你的確很走運呀,」彼得·伊萬內奇對侄兒說,「我開始當差的時候,整整一年沒有拿薪金,而你一下就得到高薪,薪金是七百五十盧布,加上獎金就有一千了。一工作便好運當頭!處長還誇獎你呢,不過他又說你不專心,有時漏寫逗點,有時忘了寫內容概要。就改掉這種缺點吧。最重要的是關注你眼前的事情,不要心猿意馬。」
親愛的哥哥,您娶媳婦了嗎,娶了哪一位?誰是裝點您人生道路的可愛的女伴,請告訴我她的芳名;我將像愛親姊妹那樣去愛她,我在遐想中把她的形象和您的融合在一起了,我還要為你們祈禱。要是您尚未成親,那是出於什麼原因——請寫信坦率地告訴我,沒有人能夠從我這兒打聽到您的隱私,我將把它們埋藏在自己的心裏,除非人家把它們連同我的心一起掏走。請速速複信吧,我急不可耐地盼著讀到您的奧妙莫解的詞句……
「有這種情況,所以我從來不厭棄任何人。」
「跟頭四句詩說的是同一個意思,水分出來了。」彼得·伊萬內奇評論說,又往下念道:
「什麼?什麼?把這件紀念物給我看看。」
「為什麼呢?」
猶如原野上的陣陣清風,
「你以為是什麼?是你的心肝寶貝……我是來同你談正事的,而你在幹什麼呢——坐在那兒思念廢物!」
「感謝什麼?你不是我的親人嗎?我是在盡自己的責任。好了,我現在要穿好衣服出去,我有公事,還有廠子……」
「因為這種純潔而神聖的往事而臉紅?這說明不懂得那種詩意……」
「隨她怎麼想吧。我認為這對她也有好處。反正你是不會娶她的,是吧?她會以為你已把她忘了,她自己也會忘了你,待她將來在未婚夫面前說自己除了他之外沒有愛過任何旁人的時候,她會少點臉紅。」
「『他不喜歡真情的流露』——這話可以保留,說得很好——寫下啦?」
彼得·伊萬內奇慢慢地把信放到桌子上,更加慢吞吞地取出一支雪茄,在手上搓了一會兒,才抽了起來。他把嫂子跟他耍弄的把戲(他心裏把這件事稱之為把戲)思量了好久。他在腦子裡認真分析了人家對他所耍的把戲,想著自己應該如何對付。
「您什麼也不憐惜……什麼也不……」他絕望地說,雙手把文稿緊按在胸前。
他面對著這篇論文,坐在那裡沉思良久,然後嘆息一聲,慢悠悠地拿起筆翻譯起來。過了兩天,文章譯好了,寄出去了。
「啊,叔叔,我真高興!」
「不,不,不。」
「你找什麼?」叔父問。
「叔叔,我會努力去適應現代的觀念的。今天我已經看到了這些巨大的建築物,看到了從遙遠國度給我們運來貨物的海船,我想到了現代人類的成就,我懂得了這些富於理性、積極進取的人們的激動情緒,我準備與他們打成一片……」
叔父搖了搖頭。
「有大臣的,」彼得·伊萬內奇說,「有副大臣、局長、副局長、處長、科長、副科長,還有特務官員等等的職位,還不夠挑的嗎?」
「享受一下生活唄,我說的是心裡話,」亞歷山大紅著臉補充說,「我在鄉下待膩了,那兒生活太單調了……」
「如同湖水,」亞歷山大繼續說,「它充滿神秘而誘人的東西,蘊藏著這麼多的……」
「寫下啦。」
星星在太空里屏息不動,
「不賴!再給我個火……雪茄滅了。我念到哪兒啦——噢,這兒!」
「叔叔,我衣服挺多,」他說,「都是克尼格什泰因縫製的,他是給我們省長做衣服的。」
亞歷山大急不可耐地等著這樣的問話。
「為什麼呀?我希望您不是根據自己的經驗這樣說的吧?」亞歷山大說,一邊朝周圍瞧了瞧。
他拿起一封信,開了封,瞥一眼信紙。上面寫的是真正粗大的斯拉夫字體,把字母B寫成有上面兩道,把字母K乾脆畫成兩豎;並且沒有標點符號。
亞歷山大對這個要求感到挺驚奇,但照辦了。伊萬·伊萬內奇瞧了瞧他抄的字,皺起了眉頭。
不祥的千古之謎。
這個外省人對彼得堡的初步印象是不愉快的。他感到困惑和壓抑;沒有人理睬他,他覺得很失落;任何形形色|色的新奇東西和人群都吸引不了他。他那外省人的狹隘心理使他對這裏看得到而在家鄉看不到的種種事物都深為反感。他沉思起來,想念著故鄉的城市。何等悅目的風光!一座帶尖頂的房子,還有個長著一棵棵刺槐的院子。房頂上又添蓋了一個鴿子窩,商人伊久明喜歡放鴿子,所以他在房頂上蓋了鴿子窩。每天一早一晚,他戴著尖頂帽,穿著長大褂,手裡拿著一根頂端系著破布的竿子,站在房頂上又吹哨子又揮竿子。另一座房子就像個燈籠,四面全是窗子,房頂上平的,是座年頭已久的建築,似乎就要塌了,或者自己起火燒了。木板已變成了淺灰色。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是挺可怕的,可是人家就住在裏面。的確,主人有時候瞧著傾斜的天花板便搖頭,喃喃地說:「撐得到來年春天嗎?很難說呀!」後來又說了,可仍繼續住在那兒,他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錢袋。旁邊是一位醫生的住宅,外觀華美,式樣新奇,呈半圓形展開,帶有兩個像亭子的廂房,房子整個都藏在一片綠蔭里,它背向街道,圍牆長達兩俄里,樹上的紅蘋果有的探出牆來,誘惑著孩子們。那些房子同教堂都隔有相當的距離。教堂的周圍長著密密的青草,其間點綴著一些墓石。政府機關一看就知道是政府機關,沒有必要時,誰都不會去靠近。可是在這京城裡,它們跟普通的住宅卻區別不開,還有,說來丟臉,那種房子還開有鋪子呢。而在我們那邊的小城市裡,你走過兩三條街,就可以嗅到自由的空氣,出現一道道的籬笆,籬笆裡邊是菜園,再往前去是長著春播作物的田野。到處是寧靜、悠閑、散淡,即使在街頭,在人群中也有令人快樂的平靜!大家過得自由自在,心情舒暢,誰也不覺得憋得慌;就連母雞公雞都可在街上自由地走來走去,牛羊啃著青草,娃娃們放著風箏。
「我想說,難道它們在這兒跟那邊就不一樣?」
「真的呀?」叔父驚喊了一聲,「我這是怎麼啦?我一點兒也沒發覺;你瞧,我竟燒掉了一件如此珍貴的東西……不過,你知道嗎,從某個方面來說,它也是好事……」
「亞歷山大,聽我的話,」叔父一邊說,一邊去奪他手裡的稿子,「你將來就不用臉紅了,還要向我道聲謝謝的。」
「怎麼,叔叔……」亞歷山大驚慌地問,一邊奪回那疊文稿。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回去了。
「論糞肥,農業欄稿件。請快些譯出。」
「『不再多寫了。』」亞歷山大一邊跟著念一邊寫。
「伊萬·伊萬內奇!」他喊道。
「我坐的是池座,你在哪兒坐呀,坐在我的膝蓋上?」彼得·伊萬內奇說,「明天你自己一人去吧。」
「叔叔,我不知道您有廠子。」
「不,似乎都看明白了,」彼得·伊萬內奇瞅著兩張信紙說,「開頭你描寫彼得堡,談自己的印象,後面是談論我。」
亞歷山大沒有作聲。
叔父說話的時候,亞歷山大翻弄著手裡的一包東西。
「他很有分寸,」他對廠里的一個合伙人說,「我根本沒有料到一個鄉下孩子能夠這樣。他不糾纏人,不召他,他就不來;一發現不應多待,他馬上就走;他不伸手要錢,他是個斯文的小夥子。他也有些怪……老要親吻人,說起話來像個中學生……他會改掉這種毛病的;還有一點很好,他不依賴我過活。」
「是的,叔叔,我想請求您找機會幫我發表些東西……」
「說得有道理。對,我的境況很好,我的生意也不錯。可是依我看,你和我有很大的差別。」
它們彷彿一致商定,
「我懂神學、民法、刑法、自然法和民權法、外交、政治經濟學、哲學、美學、考古學……」
「因為你說話是那樣……」
「嗯,他給我寫信了……你們那邊這樣的蠢驢還沒有絕跡?」
「使這種文書工廠得以運作的智能在哪兒呢?」亞歷山大思索著,「是在案卷里,在文書本身,或是在這些人的頭腦里?」
「她對我會怎麼想呢?」
彼得·伊萬內奇·阿杜耶夫乃是我們主人公的叔父,像我們的主人公一樣,他二十歲的時候便被他的哥哥,即亞歷山大的父親,打發到彼得堡來了,一直在這兒生活了十七年。哥哥去世之後,他便沒有跟親屬們互通音信。安娜·帕甫洛夫娜自從他賣掉了離她村子不遠的那個小田莊以後,也不知道有關他的任何消息。
「為什麼?」
「在我給自己提這個問題之前,我已經有了答案了!」亞歷山大驕傲地回答說。
「『愛情和友誼掉到臟處!』哼,你在這兒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為什麼呀,叔叔?」
「是從鄉下帶來的吧?」
命運使我們勞燕分飛,也許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深淵;年華易逝……
他快速地讀了起來,近乎默讀:
「給我個火,亞歷山大。」
「真是一派胡言!這是誰寫來的?」彼得·伊萬內奇瞧了瞧落款,「瓦西里·扎耶菲扎洛夫!扎耶菲扎洛夫,哪怕打死我,我也記不起來了。他要我幹什麼呢?」
「這個,叔叔,沒什麼……」亞歷山大本想說話,可一發窘,就停住不說了。
「蠢老太婆!」他嘟噥說,接著念道:
「您收到信了嗎,叔叔……」他問道。
「那不要緊!只要有能力,他在這兒就會有發展……您不也是白手起家的嘛,而如今多麼風光……」
「好極了!賣給他吧。喂,那亞麻布怎麼辦?做套子用合不合適……那就把亞麻布收起來,把果子醬也收起來——可以留給自己吃,看起來挺不錯的。」
「不,是別的內容,他對我說過,可我忘了……噢,記起來了,論馬鈴薯的糖分。亞歷山大,你大概天生有福氣。我終於覺得你會很有出息,也許過不多久我就不會再責問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了。還不到一個月呢,好事已從四面八方來光顧你了。局裡的薪水就有一千盧布,而那位編輯又答應只要譯滿四個印刷頁,每月就付你一百盧布,已經收入二千二百盧布了!不!我開頭就沒有這樣走運!」他稍稍皺一下眉頭說,「給母親寫封信吧,告訴她你的差事已有著落,並說一下經過的情況。我也要給她回封信,告訴她為了報答她對我的恩情,我已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您知道嗎,叔叔,我認為上班辦公是一種枯燥的事情,它不需要心靈的參与,可是心靈總是渴望表現的,總是想把充溢於心靈中的豐富的思想和感情跟親朋好友分享的。」
心裏甜蜜得直發顫……
「叔叔,您怎麼可以冷酷地嘲笑世界上美好的東西呢?https://read.99csw.com這是罪過呀……愛情……神聖的激|情!」
「哦,是個老處|女!」彼得·伊萬內奇心裏想,「怪不得她腦子裡還懷念著那些黃花!下面還寫些什麼呢?」
「不要緊的,你還是寄出去吧,他也許會變得更聰明的,這封信會使他產生各種新的想法;雖然你們已經畢業了,但你們的學習才剛剛開始。」
「你以為你寫的都是事實?」
念完之後,阿杜耶夫本想把這封信也扔進紙簍,但又住手了。
「那些課對你將來會有用的,而現在要去觀察、去讀書、去學習,去做人家讓你做的事。」
「是,老爺,」僕人回答說,「對那些禮品怎麼辦呢?」
「沒有,只有百來個農奴!」
「是的,還有我們的信物……她會說:『你看,他就是第一個撥動我的心弦的人,就是聽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弦第一次被撥動了……』」
「字寫得很差呀。」他對處長說。處長瞧了一眼。
他的種種希望都消失了?
「我搶走了一條帶子!」他使勁地皺起眉頭,出聲地說。他沉默了一下,又跳過幾行,念道:
所以世上老是災難不斷,
「不,不……以後什麼時候再看吧,我只是這樣問問。」
「廢物,這些是廢物?」
「唉,野獸的蹤跡這些寫得不好!為什麼這兒畫道杠?啊,憂傷講過了,現在要講歡樂了……」
「給母親寫信了嗎?」
誰能猜出為什麼
「是索菲婭給我作紀念的,叔叔……在我們臨別的時候……」
「是的……我正要動筆……」
「榮譽已懶得去照顧詩人了,因為覬覦榮譽的人太多了。從前有個時候,榮譽就像女人一樣,見到人便巴結奉承,可如今你注意到沒有?它似乎完全消失了,或者是藏起來了——是呀!名聲是有的,榮譽卻沒有聽說了,或者它換了個樣子出現,誰寫得好,誰就多掙錢,誰寫得差,那不要怨別人。所以當今不錯的作家生活得很不錯,不會在閣樓上凍死餓死,街上也沒有人跟在他後面跑,也沒有人朝他指指點點,把他看作小丑;人們明白,詩人不是神,而是人,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樣,在那裡觀看呀,行走呀,想事情呀,做蠢事呀,這有什麼好看的?」
「你幹什麼?你怎麼啦?」
亞歷山大傷心死了。他壓根沒料到會獲得這樣的評價。令他稍感寬慰的是,他認為叔父幾乎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什麼?」
「休想!我可了解他,自從我在那兒當差以來,我有一百盧布白掉進他的腰包。他向誰都借錢。以後他如果再要借錢的話,那你就對他說,我請他不要忘了還欠我的債——他就不會再糾纏了!科長家也不要去了。」
彼得·伊萬內奇對自己的侄兒變得一天比一天滿意。
「你以為你身邊的人都是天使呢!真情的流露,特別的好感!為什麼你就不事先想一想,身旁的一些人會不會是壞蛋?你不該來這兒呀!」他說,「真的,你不該來呀!」
亞歷山大不知作何回答才好,這種評語令他大為吃驚。
為什麼噩夢像陰沉沉的雨天
「『也像其他普通人一樣』,您說的什麼呀,叔叔!怎麼可以這樣說呢!詩人是打有特殊印記的,他身上蘊藏著非凡的能力……」
「對不起,我不能。」
「生意好嗎?」
「你怎麼知道?」
然後他拿起一封信,正想要拆開,可又停下了,沉思起來。
「你那姨媽也有大把年紀了,按說該變得聰明些了,可是我看她還像二十年前一樣的傻氣……」
「難道這有礙於正事嗎,叔叔?」
叔父大聲地打了個哈欠,繼續念道:
「您把藝術跟手藝混為一談了,叔叔。」
「叔叔!」他又喚了一聲。
「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叔叔!您大概從來沒有戀愛過?」
「叔叔!」亞歷山大發狂地喊了起來,抓住叔父的手,但已經晚了,那一團東西飛過鄰居屋頂的一角,落到運河裡一條運磚的貨船邊上,蹦了一蹦,然後蹦進了水裡。
「啊,原來如此!那麼,你就在涅瓦大街租一處二層樓,購置一輛馬車,交一幫朋友,過起自己的小日子,好嗎?」
「你終於找到機會了!」叔父擦凈臉頰說,「我怎麼沒防著這一手呢!好,你聽著。告訴我,你懂些什麼,你覺得自己能幹些什麼?」
「『我的叔叔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而是跟大家一樣的普通人。』」他口授說,「『只是不完全像我和你。他是按世俗的方式去思考、去感受的,他認為既然我們是生活在地上,那就沒有必要從地上飛到暫時還沒有要求我們前去的天上,我們只需去做我們該做的人類的事情。所以他深入了解一切世俗的事,了解實際的生活,而不像我們那樣對生活抱著種種幻想。他相信有善也有惡,相信有美也有丑。他也相信有愛情和友誼,不過不認為它們是從天上掉到骯髒的地上的,而是認為它們的產生是與人息息相關的,是為人服務的,對它們應該這樣去理解,對一切事物應該從它們實際方面去仔細考察,而不要瞎想一氣。他認為誠實正派的人彼此可能產生好感,由於經常的交往和習慣,這種好感便發展成了友誼。可是他又認為,離別會使習慣失去作用,致使人們彼此相忘,這完全不算是罪過。所以他深信,我會忘掉你,你也會忘掉我。對此你我大概都會覺得奇怪,然而他勸我要習慣於這種想法,這樣我們倆就不至於成為傻瓜。他對愛情的看法也大同小異,他不相信有永世不渝的愛情,正如不相信有家神一樣——也勸我們不要相信。他還勸我少考慮這方面事情,我也勸你這樣。他說這種事會自然地到來,用不著去招它。他說生活不僅僅是愛情;戀愛就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樣,都有它適宜的時機,一輩子光痴想著,那就太蠢了。那些老去尋找愛情、一分鐘也離不開愛情的人活得太煩心了,更糟的是太傷腦筋了。叔叔喜歡工作,他也勸我這樣,我也勸你。他說我們屬於社會,社會需要我們。他在工作的時候,並沒有忘記自己,工作可以掙錢,而錢可以帶來他所非常喜歡的舒適生活。此外,他可能另有所圖,因而我大概不是他的繼承人。叔父也不總是在考慮公事和工廠的事,他會背誦的也不僅僅是普希金的詩……』」
「我看事情是很實際的,我勸你也這樣,那樣你就不至於當傻瓜。有你這樣看法的人最好生活在鄉下,那兒的人是不會去探討生活的——那兒生活著的不是一般的俗人,而是天使,例如扎耶菲扎洛夫,他就是個聖人,你的姨媽是個高尚的、多情的女人,我猜想索菲婭也像你姨媽一樣的傻,還有……」
亞歷山大鬆開手裡的稿子。
「非常有礙。時光在流逝,你到現在還沒有跟我談談你的打算,你想干公差或是選擇其他工作——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呢!全是因為你滿腦子盡想著索菲婭和那些紀念物。看樣子,你是在給她寫信吧?是嗎?」
煩惱和痛苦如烏雲一般
「叔叔,這很容易習慣……」
亞歷山大起初懷著外省人的好奇心打量著每個迎面過來的人和每個衣著講究的人,時而把他們看作是大臣或公使,時而看作是作家。「不是他嗎?」他想,「不是這個人嗎?」但很快他就厭煩了,因為大臣、作家、公使處處可以遇到。
他瞧了一會兒那些房子,感到更無聊了,這些單調的、石頭的龐大建築物使他產生了鬱悶感,它們像一些大墳墓,一座挨著一座,延伸開去。「街道就要到頭了,眼前馬上會變得開闊了,」他心裏想,「也許有小山,也許有一片綠茵,也許有坍倒的籬笆。」不,出現的又是同樣帶有四排窗子的房子,同樣的石頭圍牆。這條街道到頭了,又橫著一條相同樣子的街道,又是一排排同樣式的房子。無論你向右看、向左看,到處如巨人似的包圍著你的是房子,房子和房子,石頭和石頭,凈是這些玩意兒……沒有可供遠眺的自由空間,四面都是被封閉著的,人們的思想和情感似乎也是被封閉著的。
「怎麼,叔叔,他會還的吧?」
吹走沙地上野獸的蹤跡。
「叔叔!您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感覺得出來的……」亞歷山大說,並探過身子去吻他。
拚命擠進我的靈魂……
那個伊萬·伊萬內奇從桌旁一躍而起,跑到這個朱庇特跟前,他站在上司面前,猶如一片小樹葉掉在草地前面。亞歷山大自己不知為什麼也害怕起來。
亞歷山大認為自己理應熱愛叔父,可是怎麼也習慣不了他的性格和想法。
「瓦西里·季洪內奇·扎耶菲扎洛夫,」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開始說,「懇請您幫幫忙,過問一下他的官司……」
「嗯,收到了。」
「叔叔,難道就沒有這種情況,先厭棄人家,過後又感到後悔?」
另一魔鬼附到我的身上,
「還有兩幅亞麻布,還有果子醬……」
「『描寫一下我的叔父。』」亞歷山大重複念道。
「從外省來了個侄兒,真沒想到!」他喃喃地說,「我倒希望老家那邊的人把我忘了!再說,幹嗎同他們禮尚往來呢!我要避開……」
「您說什麼呀,叔叔!這份計劃我曾向一位熱心教育事業的著名人士請教過,為這件事他有一天還邀請我和大學校長前去吃頓飯呢。這是另一份計劃的開頭部分。」
他又從座位上蹦了起來,想以言語和動作去表示自己的感謝。
看來,亞歷山大是認同葉夫塞的看法的,雖然他沒有作聲。他走到窗前,看過去凈是些煙囪、屋頂,還有磚砌房子又黑又髒的山牆……他把這些景象跟兩禮拜前從自己鄉下房子的窗口所看到的景色作了一番比較。他不禁發起愁來。
「就像我叔叔的工廠里一樣!」他終於下斷語地想,「在工廠里一個工人拿起一塊材料放進機器里,轉動一下兩下三下——瞧,就出來一種圓錐形、橢圓形或半圓形的東西,然後交給另一個人,這個人把它放在火上烘乾,第三個人給它上了釉,第四個人給它描上花彩,這樣就成了一個碗、一個盤子或一隻碟子。而在這裏呢,從外面進來了一個申請人,他彎著腰,臉上堆著可憐的笑容,遞上一張文書——一個工作人員拿過那張文書,在上面稍塗了幾筆,便交給了另一個人,此人把它扔進成千上萬的文書堆里,不過它不會丟失,它被打上號碼和日期之後,絲毫無損地經過十來個人的手,又產生出一些類似的文書。第三個人拿起它,往柜子里查閱一下案卷或別的文書,對第四個人說了幾句作用非凡的話,這個人便刷刷地寫起字來。寫好之後,就把原來的那張文書連同新產生的文書交給第五個人,後者也拿筆刷刷地寫著,於是又產生新的文書,這個人對它做了一下潤色,再交給下一個人;文書就這樣一直往下傳送,卻永不會丟失,撰寫和呈遞文書的人會死去,而這種文書則將萬古長存。它終於被長期的灰塵落滿了,即使在這種時候,仍然有人來驚擾它,拿它來參考。每時每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官僚主義機器不斷地平穩運作了整一世紀,無需休息,似乎沒有人在操作——只有齒輪和各種部件……」
「您這是在讀什麼呀,叔叔?」他驚慌地說。
「寫吧,寫吧。『但我們開始相互習慣了。他甚至說,沒有愛也是完全可以的。他不是從早到晚跟我親熱地待在一起,因為這毫無必要,而且他也沒有時間。』」
「是的,叔叔,借過一點兒……我把身邊帶的二十五盧布都給了他,他還要借五十。」
「您不會因為我寫了這樣的信而厭棄我,不把我叫作怪物?」
他抽起雪茄,繼續朗讀道:
「你坐下來寫吧。」
亞歷山大取過紙,拿起筆,而彼得·伊萬內奇瞧著那封剛讀過的信,口授道:
永遠真心敬重您的嫂子安·阿杜耶娃
「這有什麼好抱歉的?你做得很對嘛。天知道你媽媽是怎麼想的。你還不知道能不能在我這兒住,怎麼能直接奔我這兒來呢?你看,我住的是單身住宅,只供一人住的,一間客廳,一間接待室,一間餐室,一間書房,還有一間工作室、更衣室和洗手間——沒有多餘的房間。我可能擠著你,你也可能擠著我……不過我已替你在這座房子里找好一個住處……」
「什麼事?」
「可怕和嚇人——也是一種意思嘛。」
他拿起另一封信,同樣輕聲地念了起來。
亞歷山大露出痛苦的責怪神色,默默地瞅著叔父。
亞歷山大在默寫的時候,彼得·伊萬內奇從桌上拿過一張紙,卷了卷,拿它引了火,吸起雪茄來,然後把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火。
「不,它是一種愉快的娛樂,不過不要過分沉湎於它,否則就荒唐了。因read.99csw.com此我也為你擔心。」
這個外省的年輕人遠道而來,拿著介紹信去人家登門拜訪的時候,他便更加發愁了。他本以為人家會展開雙臂熱烈擁抱他,簡直不知怎樣接待才好,不知讓他坐在哪兒,怎樣款待;他們巧妙地探聽他喜歡吃什麼菜,這些親切的招待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終於拋開各種禮節,熱烈地吻了主人和主婦,用「你」稱呼他們,彷彿他們已有二十年的交情,大家開懷暢飲,也許還同聲合唱……
「講自己的課唄。」
「你母親信上說,她給了你一千盧布,這點兒哪夠呀,」彼得·伊萬內奇說,「我的一個熟人不久前來到這裏,他也是在鄉下待煩了;他也想享受一番生活,所以一下就帶來五萬盧布,而且每年都將收到這個數目的錢。他的確要在彼得堡享受一番生活,而你不是!你不是為這個來的。」
我們到底怎麼啦?
「等一下,等一下!你會不會規範地書寫俄文?目前這最需要。」
「就試一試他吧。」處長指著亞歷山大說。
「不!哪裡呀!他不會有什麼作為的。他那種愚蠢的熱情哪兒也不適用,真沒辦法!他不會適應這裏的環境的;他哪能升官發財呀!他是白來一趟了……當然,這是他自己的事情。」
它那騙人的寧靜,
「對不起,叔叔,我聽您的就是了。」亞歷山大說,並立即封好了信。
他所需的錢我會給寄去的,現在我交給他手裡一千盧布,不過讓他不要把錢浪費在無用的東西上,也不要讓那些馬屁精給騙了去,我聽說你們京城有許多騙子和形形色|色的無恥之徒。對不起,親愛的小叔,我完全不習慣於寫信了。
「處長大概跟您說過是什麼位置空缺了吧?」過了一會兒他問。
「那麼上司怎樣了解我的才能呢?」
「我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志向所吸引,我渴望從事崇高的事業;我心中沸騰著一種願望,就是要了解和實現……」
他去到街上,那裡熙熙攘攘,一片繁忙,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趕路,只顧忙著自己的事,難得去瞧一下身旁來往的人,即使瞧一眼,也不過是為了不與人家撞腦袋。他回想起自己的省城,在那邊不管遇到什麼人,都覺得很有意思。你瞧,那是彼得·伊萬內奇去找彼得·彼得羅維奇,那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前去有何目的。那是瑪麗婭·瑪爾特諾夫娜做完晚禱回來,那是阿法納西·薩維奇去捕魚。省長的一名侍衛拚命策馬去找醫生,那大家就知道了,省長夫人要生孩子了,雖然照各種婆娘們的說法,這種事是不該預先知道的。大家都會問,是千金或是公子?太太們準備著考究的禮帽。傍晚五六點鐘,馬特韋·馬特韋伊奇從家裡走出來,拿著一根粗手杖,大家就知道他是出來散散步,活動活動身子,不然的話,他的胃就不消化,他一定會在一個老文官家的窗旁逗留,大家也知道,那位文官這時候正在喝茶。無論遇到誰,都要點頭招呼一聲,寒暄兩句。遇到不用與之打招呼的人,你也知道他是何人,去往何處,去作何事,而那個人的眼神也表明,我也知道您是何人,去往何處,去作何事。如果是兩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相遇,那麼雙方的臉一下都會變成問號,他們會停下腳步,回頭瞧兩三次,回到家裡后,會描述起陌生人的服裝和步態,於是就會紛紛議論、猜測,他是何人,從何處來,來幹什麼。可是在這兒人們相遇時只碰一下目光就走開了,彷彿彼此是仇人似的。
投下閃爍不定的亮光,
我與已故的令尊大人非常熟悉,是好朋友,在您幼小的時候我常哄著您玩,在您府上我也常受到熱情款待,因此,我對您的真誠和善良寄予深深的希望,希望您沒有忘記瓦西里·季洪內奇這位老人,我在此十分懷念您和令尊令堂的恩德,我祈求上帝……
「必須忘掉。我不把你那些信物扔了,恐怕你還會多記她一個月。我給了你雙重的幫助。過幾年這些紀念物會讓你想起你的愚蠢而使你臉紅的。」
彼得·伊萬內奇從沙發上稍欠起點身子,從嘴上取下雪茄,豎起耳朵聽著。
「就是說在業餘時間你還想干點別的,比如說,譯點東西,是嗎?很好,值得稱讚,譯些什麼呢?文學作品?」
「生活?如果你說的是指吃喝和睡覺,那麼就不值得從大老遠辛辛苦苦地跑到這兒來,你在這兒吃喝睡覺都做不到像你在家裡那樣;如果你另有所圖,那就說說看……」
(他又念道)我不知道我們親愛的薩申卡突然心血來潮,要去壯麗繁華的首都去觀光,他真有福氣呀!他將看到華美的住宅和商店,享受豪華的生活,緊緊擁抱所熱愛的叔父——而我呢,我在這時候只能一邊追憶那幸福的時光,一邊掉淚。如果我早知道他要去京城的話,我就會夜以繼日地為您綉個枕頭,綉上一個黑人和兩條狗;您不會相信我瞧著這些花樣曾哭了多少回,有什麼比友誼和忠誠更神聖的呢……如今我就只有這樣一個意願,我要把自己的時間都用來實現這個意願,可是我這兒沒有上好的毛線,因此我懇求您,最親愛的哥哥,照我信中所附的樣子,從一流商店裡購來英國毛線,儘快寄來。我這是在說些什麼呀?一種很可怕的想法使我停下筆!也許您已經把我給忘了,您哪能記得這個遠離上流社會、以淚洗面的可憐的苦命女人?但是不!我不能設想您也可能像許多男人那樣成為壞蛋。不!我的心告訴我您在繁華富麗的首都的奢華享樂的生活中依然對我們保持著昔日的感情。這種想法安慰著我這顆受盡煎熬的心。對不起,我再寫不下去了,我的手在顫抖……
「他求我給些紙去糊什麼東西……」
「不,我相信她會非常坦誠地把我的信直接交給他看的,還有……」
阿杜耶夫不再往下念了,慢慢地把信撕成四片,扔進桌子底下的紙簍里,然後伸一下腰,打了個哈欠。
「還有紀念物。」彼得·伊萬內奇說。
叔父已經有些不高興了,他竟要去講解那些他認為是常識性的知識。
阿杜耶夫停了下來。顯然,他很不喜歡這個情景;他甚至心懷疑慮地搖搖頭。
「那沒有用,反正這些衣服不合適;明後天我帶你到我的裁縫那兒去;不過這是小事。還有較重要的事要談一下。你說說,你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
「沒有的事!藝術是藝術,手藝是手藝,這兩者都可以有創造性,或者說都沒有。如果沒有創造性,那麼手藝匠就是手藝匠,而不是創作者,詩人沒有創造性不是詩人,而是寫作匠……難道你們在大學里沒有讀過這個?你們在那裡學些什麼呢……」
然而有的時候
「我的天哪!」亞歷山大驚喊了一聲,用雙手蒙住臉。
他是一位個子高大、身材勻稱的男子,有一張端正的大臉盤,臉色淺黑,步態穩健優雅,舉止持重大方。這樣的男人通常被稱為bel homme
「月亮是一定要有的,缺了它絕對不行!如果你當時心裏就有了幻想和姑娘——你就完了,我就不理你了。」
親愛的哥哥,彼得·伊萬內奇閣下!
「是呀,是這樣……」
他跳過幾行,再往下念:
「你是不是在寫詩?」彼得·伊萬內奇忽然問。
「我料想亞麻布是很好的……」
叔父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亞歷山大不吭聲了。
晚上十一點鐘,叔父差人去叫他來喝茶。
「你跟他們都搞熟了?」
「是一個僕人送來的,說是他家太太讓送這些鄉下禮品來的。」
「您,叔叔?」亞歷山大驚訝地說。
「我不能這樣,叔叔……」
「也沒有頭髮!」叔父補了一句。
「說得通俗些嘛,像一般人一樣,不要學那個美學教授。不過這不是一下可講得清楚的;你以後自己會搞明白的。你似乎想說,如果我能用大學課堂上的用語來表達你要說的話,你來此的目的就是追求功名利祿——是這樣嗎?」
「好極了,好極了!」過了幾天彼得·伊萬內奇對他說,「編輯非常滿意,只是覺得譯文還不夠嚴謹;不過頭一次嘛,不能要求太高。他想認識一下你。明天七點左右你去找他,他已經給你準備了另一篇稿件了。」
「她會告訴未婚夫說,她沒有愛過任何旁人!」亞歷山大幾乎自言自語地說。
「這麼多的淤泥,親愛的。」
「叔叔,您這個人好怪呀!對於您來說,不存在忠貞不渝的愛情,也沒有神聖的諾言……生活是這樣美好,這樣富於魅力和柔情,它如同平靜美妙的湖水……」
似乎不在意地哄著我們;
「我覺得我應該從事創作……」
彼得·伊萬內奇出人意料地走進侄兒的房間,正碰上他在寫信。
「祝賀你,你早就該告訴我呀,你將來會大有作為的。前幾天你跟我談了一通政治經濟學、哲學、考古學,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可是對主要的東西卻隻字不提,謙虛得不是地方。我馬上給你找些文學方面的工作。」
「這是……我早就想給您看的……幾首詩,您有一次曾經很感興趣……」
叔父也開始找了。
亞歷山大臉紅了,沒有作聲。
「因為這樣做不理智,也就是沒有意義,或者用你的教授的話來說,意識沒有促使我去這樣做;假如你是個女人,那又另當別論了,這種無意義的舉動就另有用意了。」
亞歷山大不作聲了。「幹嗎來這種客套呢?」他心裏想。
「怎麼會這樣?額頭會出汗,而出淚珠——我沒見過。」
受窘的亞歷山大退回自己的座位上。
「我這裏不開伙,飯鋪這會兒也打烊了,」叔父接著說,「這是給你上的第一課,你要習慣。你們鄉下的人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要吃要喝,聽憑自然;冷了,就戴上帶耳套的帽子,其他的什麼也不想知道;天亮了就是白天,黑了就是夜晚。你已經閉上眼睛睡覺了,我還要坐下來工作,到月底得結結賬。你們鄉下整年都呼吸著新鮮空氣,而在這兒享受這種快樂也是需要花錢的——什麼都得花錢!完全不一樣呀!這兒的人一般不吃晚飯,尤其是要自己掏錢,要我掏錢我也不幹。這對你也有好處,你不會在夜裡唉聲嘆氣,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可沒時間為你祈禱。」
亞歷山大深思起來,他著慌了,不知挑哪種好。
「慢著,等我給你找到了再說。」
「這樣太花錢了。」亞歷山大天真地說。
「我從來不干涉別人的事,可你自己請求我為你做點什麼,我儘力引導你走一條正路,幫助你邁出第一步,而你卻很固執,好吧,隨你的便。我不過是談點自己的意見,我不會強迫你的,我不是你的保姆。」
「你怎麼不再彈奏自己的心弦了?喂,親愛的,如果你那索菲婭會做出這樣的事,那她真蠢透了,我希望她有母親或什麼人能阻攔她!」
我似乎覺得月亮上埋藏著
「很可惜,您沒有早點跟我說,叔叔,我真想跟您一塊去。」
「『親愛的朋友。』」
「獨自一人在大堆人群里多悶呀,沒有人可以交換交換看法……」
「這是我讀大學時做的筆記。我來讀幾頁伊萬·謝緬內奇關於希臘藝術的講義……」
叔父接過那包詩稿,朗讀起了頭一頁:
「我跟他已很熟了。這樣崇高的心靈,這樣正直高尚的思想!我跟副科長也很接近,看來他也是個意志堅定、性格剛強的人……」
過了兩星期左右。
「那兒長著黃花,對嗎?」叔叔插話說。
「隨你怎麼看好了。天知道她會引起未婚夫什麼猜疑;說不定連婚姻也得吹了,為什麼?因為你們曾在一起摘黃花……不,事情不能這麼干。好,你會書寫俄文,明天我們就上局裡去,我有一個老同事在那兒當處長,我已向他提起你,他說有一個空缺,那就莫失良機……你拿出一疊什麼東西?」
「藏吧,把你的秘密藏起來吧,」彼得·伊萬內奇說,「我轉過臉去。嗯,藏好了?什麼掉出來了?這是什麼?」
「我了解這種神聖的愛情,在你這般年紀,眼裡只有捲髮呀、坤鞋呀、吊襪帶呀,一觸到女人的手,全身便奔騰著神聖崇高的愛情,就讓它自由宣洩吧,那倒也……可惜,你的愛情老待在你前面;你怎麼也脫不開它,可是事業就會離開你,如果你不好好乾正事的話。」
突然將他靈魂攪亂……
「我不知道,叔叔,什麼職務……」
「不,不必。如果需要,你自己拿給他看,也許沒有必要。就把你的那些計劃和作品送給我好嗎?」
他皺了皺眉頭,又念了起來。
https://read.99csw.com「好,你去吧,我馬上去看一看。」
「很抱歉,我沒有直接坐車到您這兒來,而是住宿在驛站客店裡……我不知您的住處……」
「是的,不好,寫得不整齊。那就讓他暫時抄抄底稿,待他稍微熟練一些,再讓他抄公文。也許他合適,他上過大學呢。」
「當然,當然!」他說,「然後再過三個月就當局長,嘿,再過一年就當上大臣了,是這樣嗎?」
「難道不好嗎?」
「得了!這算是什麼美德。是因為太無聊了吧,見到一個壞蛋也歡天喜地,說:『歡迎光臨,請隨便吃吧,只要替我們解解悶,幫我們打發一下時間,讓我們瞧瞧你——這反正也是一種新鮮事嘛;飯菜我們是不會吝惜的,在這兒這也花不了什麼……』多麼討厭的美德呀!」
在彼得堡他是個出名的有錢人,這可能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是在某位要員手下擔任負有特殊使命的官員,燕尾服的鈕襻上掛有幾枚勳章;他住在一條大街上,擁有一座漂亮的住宅,有三個僕人,三匹馬。他人不老,是個所謂「正當年的男士」——年齡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間吧。再說,他不喜歡讓人家都知道自己的年歲,這不是出於淺薄的自尊心,而是由於某種深思熟慮的打算,他似乎想要讓自己的人壽保險保得更高一些。至少從他隱瞞真實年齡的做法上看不出他有討女性歡心的企圖。
「他講什麼呀?」
「是的,叔叔……我是想……」
您還記得十七年前我們替您安排進京事宜的情景嗎?如今我又得祝福自己的孩子遠行了。親愛的,請您仔細瞧瞧他吧,您就會想起我的先夫,我們親愛的費多爾·伊萬內奇,薩申卡活脫脫地像他。只有上帝知道,放這孩子遠奔異鄉,我這做母親的心要經受多大的痛苦。我讓我親愛的孩子直接去找您,除了您那兒,我不准他待在別的什麼地方……
「您要不要把我的幾篇著作拿給我未來的上司看看,讓他也了解了解?」
「我的叔叔看起來是個好人,」他在一個早晨寫信給波斯佩洛夫說,「他很聰明,可惜沒有情趣,老是忙於做生意,算計……他的精神似乎被禁錮在地面上,永遠脫離不開世間俗事而上升到對人類的精神世界現象進行純粹直觀的高度。他的天總是與地不可分地聯繫著的,看來我跟他在心靈上永遠完全融合不到一起。我來到這兒的時候,曾以為他身為叔父,心裏總會給我一個位置,他會以熱烈的充滿友誼的擁抱來溫暖處在這裏冷漠人群中的我;你知道,友誼乃是第二神明!可是他卻正是這個冷漠人群的代表。我本想跟他一起共度時光,一刻也不分離,可是我受到的是什麼呢?是那些被他稱之為至理名言的冷漠的勸導。寧可讓那些勸導不是至理名言,只要充滿溫暖誠摯的關懷就好。他傲氣倒不算傲氣,可不喜歡任何真情的流露。我們不在一起吃中飯、吃晚飯,也不一起去哪兒。他回家后,從來不說他去過哪兒,做過什麼事;他也從來不說他要去哪兒,去做什麼,他有些什麼熟人,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是怎樣打發時間的。他從來不大發脾氣,也不親親熱熱,既不悲,也不喜。愛情、友誼等各種激|情,對美好事物的一切嚮往都是與他的心格格不入的。我經常絮絮叨叨,像個富於靈感的預言家,幾乎像我們那位了不起的、令人難忘的伊萬·謝梅內奇(你記得嗎,當他在講台上大聲宣講時,我們都被他那火熱的目光和言辭激動得直發顫)。然而我的叔叔呢?他揚起眉毛聽著,奇怪地瞧著,或者以獨特的聲音笑了起來,那種笑聲令我的血液都凝固了——還有什麼靈感!我有時覺得他很像普希金筆下的魔鬼……他不相信愛情這一類東西,他說,幸福是沒有的,沒有人能期望得到它,有的只是生活,它分為好多部分,它有善有惡,有滿足、成功、健康、安寧,也有不滿、失敗、不安、疾病,等等。看一切事物應該實際些,不要往腦袋裡裝那些沒用的(怎麼?沒用的!)問題,我們是為何而生,要追求何種目的——這些不用我們去操心,不然我們就會看不見我們鼻子底下的事,就會不務正業……你聽,人一張嘴就談事業!你弄不清他是醉心於什麼享受呢,或只操心那種沒趣的事業,因為他在算賬也好,在劇院看戲也好,都是同一的表情;他沒有強烈的感受,似乎也不喜歡優雅的東西,它同他的心靈格格不入,我猜想他甚至沒有讀過普希金的作品……」
哪有這樣的事呀!主人幾乎都不瞧他一眼,皺起眉頭,借口事情忙,沒時間接待,如果有事要談,那就另約時間,當然不會約在吃飯的時候。他們根本不知道讓客人稍墊補點兒——又沒有酒,又沒有點心。主人避開他的擁抱,帶點古怪的眼光瞧著客人。隔壁房間里響著勺子、杯子,照理該邀他用餐,可是他們卻以巧妙的暗示把他趕走……一切都上鎖,到處安鈴鐺,這不是太沒有意思了嗎?還有那些冷漠的、不愛理人的面孔。而在我們家鄉,你只管大胆地進去,要是主人已吃過飯,他們會再陪著客人吃飯;茶飲早晚都不離桌,而鈴鐺連商店裡都不安的。人們相遇了,都要擁抱、親吻。那邊的鄰居,那才是真正的鄰居呢,大家手拉手,心連心,親近得很;親戚那真是親戚,為了親人,連命都願豁出去……唉,這兒真差勁!
亞歷山大躺下睡覺的時候,拚命猜測他叔父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回想了整個談話的內容;有許多話他弄不明白,有些話他不大相信。
「不!我幹嗎要發脾氣呀?」
「又是同一類的內容,叔叔?」
「我剛從劇院里回來。」叔父躺在沙發上說。
「噢,你行行好,免了吧!」彼得·伊萬內奇皺皺眉頭說,「這是什麼?」
「他是個賭棍。他會讓你跟他的兩個同夥坐在一起,他們串通一氣,讓你輸個精光。」
「賭棍!」亞歷山大驚訝地說,「可能嗎?我覺得他很喜歡真情的流露……」
亞歷山大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對叔父說的話感到驚訝。「我什麼地方穿得不體面?」他想,「青色的禮服,青色的褲子……」
再者,哥哥,您有沒有好書?如果您有一些用不著的,請給我寄幾本來,我讀著每一頁就會想起您,就會掉淚的,或者請您在書鋪里買幾本新的,如果價錢不貴的話。聽說,扎戈斯金先生和馬爾林斯基先生的文集非常棒,就買他們的吧;我還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書名《論偏見》,是普濟納先生的著作,請寄一本來,我對偏見是無法容忍的。
「你覺得誰亂寫了幾句,誰就是怪物,這樣怪物就太多了。」
「您說得怎麼這樣心平氣和?您不生氣,不恨我?」
「叔叔,您居然把靈魂中這種最神聖的激|情、這種崇高的內心流露叫作愚蠢,您讓人怎麼看您呢?」
「還寫散文,叔叔,要拿來看看嗎?」
「可是看到了這些有關自己的令人難堪的議論——是誰寫的?是親侄兒!」
然而從另一方面想一想,做母親的讓兒子直接前來找他,把兒子託付給他,都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背這個包袱,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健在,有沒有能力照顧侄兒。當然,這是很蠢的。可是事已至此,侄兒已經來到彼得堡,無依無靠,無親無故,連一封介紹信也沒有,而且又是個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年輕人……他怎能讓侄兒去受命運的隨意擺布呢?怎能把他拋在複雜的人間而聽之任之呢?侄兒若有個三長兩短,那他對得起良心嗎……
彼得·伊萬內奇又停頓一下。
「這個您也拿金錢去衡量呀?」
「一開始當個科長就不錯。」他說。
有一天亞歷山大剛剛醒來,葉夫塞遞給他一個大紙袋,還附有一張叔父寫的便條。
「那你說拿什麼去衡量?你的讀者越多,你掙的錢也越多。」
「房間是挺舒適的,」彼得·伊萬內奇說,「窗子挨前邊的牆近了些,反正你也不會老在窗邊坐著,要是你在屋裡常幹些事,也就沒工夫閑看窗外了。房租也不貴,四十盧布一個月。還有間前室給僕人住。你一開始就應學會一個人過日子,不用保姆;安排好自己的簡單家務,也就是說,家裡得有自己的飯食、茶水,總之,得有自己的一個安樂窩,照法國人的說話,得有un chez soi。你可以在那兒隨便接待什麼人……另外,遇到我在家用飯的時候,也歡迎你來共餐。在其他日子里——這兒的年輕人一般都在小飯館里吃飯——不過我建議你派人去把飯菜買回來吃,因為家裡更清靜些,也不用擔心會跟什麼人發生衝突。對不對?」
「在你們交談的時候,你順便告訴他,說自己的錢全交給我保管了,那你就會看到,他是不是喜歡真情的流露,還會不會請你星期四上他家去。」
而惡老向我們粗野地預言,
「我找另一封信……給索菲婭的。」
亞歷山大拿著一堆文書回到桌邊,看見叔父在讀信。那些文書便從手上掉了下來。
「您把信都看過了?」
「寫了。」
「一下就能了解,他很有了解人的本領。你想謀個什麼職位?」
尊敬的彼得·伊萬內奇先生!
「我差不多給你找到位置了,你不是要差事嗎?」他說。
「為什麼呀?」
「你還有什麼東西?」
「待那位先生再來,就告訴他,說我起來之後立即就出門到工廠去了,三個月後才回來。」
「是呀,很不錯!」彼得·伊萬內奇重複說。
「是這樣,你現在寫不出什麼好計劃,而時間卻白過去了。」
「啊!」
他急忙翻起那些筆記。
「拿鼻煙來!」
「喂,你不想吃點兒晚飯嗎?」彼得·伊萬內奇朝著他的背影說。
於是歡喜宛如一股流水
「我怎麼敢跟您比……」
「是的,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寫吧。『他以兩種語言閱讀人類知識各個領域的優秀著作,他喜愛藝術,收藏了一整套佛拉芒派的精美名畫——這是他的愛好;他也常去劇院,但不瞎忙瞎折騰,不嘆氣,不叫好,認為這些很幼稚,人應該自我克制,不要把自己的印象強加於人,因為任何人都不需要這個。他也不說沒道理的話,他勸我這樣,我也勸你。再見吧,少給我寫信,不要白浪費時間。你的朋友某某某。再寫上某月某日。』」
「真的嗎,叔叔?太感謝了!讓我擁抱您吧。」
「啊,好叔叔!」亞歷山大說,「我怎麼感謝您的這種關懷呢?」
「送給您?那當然可以,叔叔,」亞歷山大說,叔父的這個要求使他頗感得意,「我把所有的文章按時間順序編個目錄給您好不好?」
「而榮譽,榮譽呢?這才是對詩人的真正獎賞……」
「不,你寫的詞句才是奧妙莫解呢!」彼得·伊萬內奇想。
「為了以後能更看清你所擁抱過的人,你不會為自己的擁抱而羞得臉紅。」
「好的。」
不知從何處驟然飄來,
「我的情感不需要這樣,也不要求這樣,假如它需要這樣,我就會加以克制的——我勸你也這樣。」
亞歷山大明白了,無論怎麼努力,今天他是得不到擁抱一下敬愛的叔父或依偎在他胸前的機會了,只得把這種願望推到下一次去實現吧。
「瓦西里!」他說,「等一會我的侄兒來了,不要回掉他。你去看一下樓上那間前不久退租回來的房間是不是還空著,要是沒出租,你就去說我要留著自己用。啊,這就是禮品!拿它們怎麼處理呢?」
(隨後又接著念)要知道在京城您是他唯一的親人。請多關照他,不要太嬌慣他,也不要太嚴厲,責罰他的人有的是,可撫愛他的只有自己的親人了。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您只要見到他,就捨不得離開他。請您在他的上司面前打聲招呼,請他愛護我的薩申卡,要對他盡量溫存些,因為我這孩子還很嬌嫩。請告誡他不要喝酒,不要賭牌。夜裡(我想你們是睡在一個房間里)薩申卡習慣於仰著睡覺,所以,親愛的,他常難受得哼哼,翻過來覆過去的——您就輕輕地叫醒他,給他畫十字,這種情形就會馬上過去,夏天的時候請給他嘴上遮一條手絹,因為他老張著嘴巴睡覺,那些可惡的蒼蠅在快天亮的時候會爬進他嘴裏的。在他手頭吃緊的時候,請給他一些照應……https://read.99csw.com
叔父豎起耳朵聽。
他臉上也顯出一種持重的神色,說明他具有自我克制的本事,不讓臉容成為心靈的鏡子。他認為那樣對人對己皆不合適。他在交際場上就是這個樣子。然而不能說他臉孔呆板,不,它只是很平靜罷了。有時候也看到他臉露倦容,可能是由於工作太忙的關係。他被公認為是個能幹的活動家。他的穿著一向很精細,甚至很講究,但不過分,只是頗具情趣。穿的內衣都是高品位的。他那雙手又白又胖,指甲長而潔凈。
「桌上放著的一封信,大概是你寫給朋友的吧。對不起,我是想看一看你字寫得怎麼樣。」
阿杜耶夫又搖搖頭。
要狡猾地保持沉默。
「『彼得堡的景象早已有人描寫過,而沒有描寫的東西,你應該親自來看看;我的印象對你沒什麼用。何必白浪費時間和紙張。不如讓我來描寫一下我的叔父,因為這跟我個人大有關係。』」
「那您現在對我怎麼看?」
這時候,阿杜耶夫也回想起了十七年前已故的哥哥和這位安娜·帕甫洛夫娜為他送行的情景。當然,他們不能為他在彼得堡的發展幫什麼忙,路是他自己闖出來的……可他想起了離別時她的眼淚,她那母親般的祝福,她的厚意,她的餡餅,還有她最後說的話:「等薩申卡長大了(當時他還是三歲小兒),好兄弟,興許您也會疼愛他的……」想到這兒彼得·伊萬內奇站了起來,快步來到前廳。
他還不大懂事,興許會逗留在客棧里,但我知道,這可能會讓親叔叔見怪,所以我囑咐他直接前去您那兒。你們會面該是何等的歡喜呀!親愛的小叔,您要多多教導他,照料他。我親手把他託付給您了。
「看來是頭髮!其實沒關係!我已經看到一樣了,把你手裡藏的東西也給我看看吧。」
「忘掉索菲婭?能忘得掉她嗎?」
「難道愛情不是正事?」
「我那位科長是個多好的人呀,叔叔!」有一次亞歷山大說。
「你還不如多帶一袋馬林果呢,它至少可以賣給鋪子,而這些信物……」
「哎呀,叔叔,說實在的,不管從哪方面說都不是好事……」亞歷山大絕望地說。
「你相信自己有才華嗎?要是沒有才華,你只能當個藝術匠——有什麼好處?若有才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以去干,會有許多好處,再說,這也是資本呀,抵得上你家的一百個農奴。」
「這算什麼問題呀,叔叔,會不會書寫俄文!」亞歷山大一邊說,一邊奔到柜子前,從裏面取出各式各樣的文書,而叔父這時候從桌上拿起一封信,閱讀起來。
神秘莫測的厄運
「還沒有,我準備明天寫。」
「叔叔,這是一件紀念物……它表示一種情意……」
至死都忠實于您的瑪麗婭·戈爾巴托娃
「如果是這樣,那就很好。你們鄉下什麼都還按老規矩嗎,夜裡可去做客,立即備好晚飯招待客人?」
「感謝上帝,媽媽身體挺好,她向您問候,姨媽瑪麗婭·帕甫洛夫娜也問候您,」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怯生生地說,「姨媽要我代她擁抱您……」他站起來,走到叔父跟前,要親親他的臉頰,或者腦袋、肩膀,或其他什麼地方。
「這是怎麼回事?好像有點印象……噢,我明白了——原來哥哥娶的妻子叫戈爾巴托娃;這位是她的妹妹,就是那個……啊,我記起來了……」
彼得·伊萬內奇照例平靜地聽完這種報告,只是稍稍豎了豎耳朵,揚了揚眉毛。
他仔細瞧瞧頭髮,又仔細瞧瞧戒指;他聞了聞頭髮,把戒指放在手上掂量一下。然後他從桌子上拿過一張紙,把這兩件紀念物包了起來,緊緊捏成一團,「叭」的一聲扔出窗外。
「這樣的信怎麼可以寄出去?」亞歷山大說,「『少寫信』——把這樣的話寫給一個趕了一百六十俄里路特意來道別的友人!『我勸你也這樣、那樣、再那樣……』他不比我笨,大學畢業時他得了第二名呢。」
「那些紀念物我受不了。」
在默默地飄浮、照耀,
「幹嗎拿給瓦西里?應該送到書房去呀。」
「什麼?」
「就在我這兒吃兩頓飯吧,可不要去寫完另一份計劃。」
「我把工作熟悉一下,叔叔,過兩三個月就可以當處長……」
「還有那些像你一樣的幻想家,拿鼻子嗅來嗅去,看哪兒有永世不渝的友誼和愛情……我要對你說一百遍,你白來了!」
「事情看起來簡單,」叔父說,「天知道他們會想些什麼……『富於理性、積極進取的人們!!』說真的,你還是留在鄉下那邊比較好。你會風光地過一輩子,在那邊你可能是最聰明的人,可能被認為是作家和有口才的人,相信永世不渝的友誼和愛情,相信親情、幸福,在那邊娶個媳婦,不知不覺地活到老年,真的覺得自己是挺幸福的。可按這裏的觀念,你會是不幸福的,因為在這裏所有那些觀念統統應該倒翻個個兒。」
「已經給了!唉!」叔父遺憾地說,「多少是我的錯,我事先沒有告訴過你;我以為你不至於傻到那樣程度,才認識兩個星期就把錢借給人家。沒有辦法了,過錯我們共同分擔,十二個半盧布算在我的賬上。」
一下落進他的靈魂,
阿杜耶夫皺起了眉頭,但當他念完下面一段的時候,他的面容很快又開朗了。
叔父搖了搖頭。
心兒跟生活在吵個不休……
「手?」
「亞麻布是很好,果子醬也很甜。」
「『雖然他不擁抱我。』」彼得·伊萬內奇繼續口授說。亞歷山大沒有夠著他,急忙坐回原處。
「那麼你幹嗎不說呢?到底是什麼目的呢?」
「啊!這類計劃有的已經實行一千年了,有的根本不能實行,也不需要實行。」
「不,不用了……·謝謝你的禮物。葉夫塞!把這些紙拿去給瓦西里。」
「我不記得了,我似乎不曾感興趣過……」
冰涼的淚珠……
他又繼續往下念。
我最親愛的小叔彼得·伊萬內奇!
「實現那些積聚起來的願望……」
「禮品?」
「他有家產嗎?」那個人問。
「是的,差不多——只剩下兩行了,我馬上就看完,反正信里也沒什麼秘密,不然它就不會這樣隨便放著……」
那種憂傷無以名狀……
「還要發財,」彼得·伊萬內奇補充說,「不發財,算什麼功名?想法很好,只是……你白來了。」
「出主意我不敢。我對你鄉下人的脾性沒有把握,瞎說一通,你會責怪我的。講一點自己的意見,我不推辭,你聽或不聽都隨你。可是不!我想沒有用處。你們那邊的人有自己的人生觀,怎麼把它改變過來呢?你們迷醉於愛情、友誼、生活的美好情趣、幸福,以為生活僅僅是這一套玩意兒,可嘆哪可嘆!哭泣、訴苦、獻殷勤,就是不幹正事……我怎麼能讓你拋掉這一套呢?——難哪!」
「那麼您沒有看明白信上寫的什麼嗎?」亞歷山大著急地問。
「你母親說得對,」他說,「你活脫脫地像我已故的哥哥,就是在街上我也會認得出你,可你比他更加帥氣。好,我不拘禮節了,我得刮鬍子,你就朝著我坐,讓我看得見你,我們就聊聊吧。」
第二天早晨,彼得·伊萬內奇帶著侄兒去到局裡。在叔父跟那位當處長的朋友交談的時候,亞歷山大了解了一下這個他所陌生的世界。他還老是在思考著那些計劃,大費腦筋地去猜想將讓他去處理哪些國家大事。這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兒觀察著。
「這是什麼?是散文?」他說,「寫什麼的?」
「為什麼明天?給母親的明天寫,而給那個過一個月就該忘掉的索菲婭的卻今天寫……」
眺望天空:一輪明月……
「不,」他想了一下,「保存著吧,有人就專門愛好這種信;還有人整套的收藏,也許有機會賣給什麼人。」
憂傷就要過去,將會無影無蹤,
而在這裏呢……多麼煩悶呀!這個外省的小夥子懷念起故鄉窗子對面的籬笆,塵土飛揚、骯髒不堪的街道,搖搖晃晃的小橋,酒館的招牌。他很反感地意識到,伊薩基輔大教堂比他家鄉城裡的教堂更高更氣派,貴族會議的大廳也比家鄉的大廳寬敞。做這樣的比較時,他氣得一聲不響,有時候則武斷地說,這種料子或這種酒在他家鄉可買到更好更便宜的,至於對那些從外國進口的一些東西,如大蝦、蛤蜊,還有上等鱘魚,家鄉的人連睬都不睬,你們還隨便從老外那裡購買各種料子、小飾物;你們竟任他們勒索,樂於當傻瓜!當他經比較之後發現,家鄉城裡的魚子呀、梨呀、白麵包呀都更好的時候,他一下就高興了。「你們這兒這些也叫梨呀?」他說,「在我們那邊這種東西連僕人都不吃……」
眺望天空:一輪明月
「嗯,你媽媽怎麼樣?身體好嗎?我想她老些了吧?」叔父問,一邊在鏡子前做著各種怪臉。
「您這種行為算做什麼呢?」
「這是信物……」
「怎麼能這樣寫呢?」亞歷山大說。
「用不著那樣!應該學會一個人去感受、去思考,總之要學會獨自生活,將來用得著。還有,你上劇院得穿得體面點兒。」
再者,順便送上我們鄉下的一些小禮物——自己園子里的馬林果,像淚珠似的白色純蜜糖,夠做兩打襯衫的荷蘭亞麻布,還有自家制的果子醬。請嘗嘗吧、穿穿吧,待用完了,我再給送上。請管教著點葉夫塞,他人倒還老實,不嗜酒,可在京城興許會被慣壞的,真的那樣了,可以用鞭子抽他。
我對您有一事相求,請勿拒絕,閣下……您身居彼得堡,不同於我們這裏的人,見多識廣,對自己和親友的各種事情想必是了解的。我受到一樁該死的官司的拖累,已經六年有餘,至今仍無法擺脫。您是否還記得離鄙村兩俄里的那座小樹林?地產局在地產買賣契約上登記有誤,我的對頭梅德韋傑夫便以這點為理由,聲言契約登記不實,不足為憑。梅德韋傑夫就是常在您家別墅附近擅自捕魚的那個傢伙,已故令尊大人曾驅趕過他,斥罵過他,也曾打算去向省長控告他的違法行為,可由於心地善良(願他進天堂)而放過了他,對這樣的壞蛋本來是不應該寬恕的。請幫我一把吧,尊敬的閣下,彼得·伊萬內奇。此案現在已提交到樞密院。我不知將由何司何人審理,他們定會向您報告。勞您大駕去各位秘書和樞密官那兒走一趟,替我美言幾句,向他們說明,由於契約上登記有誤,使我遭受敗訴。他們定會為您效勞的。並請順便為我搞到三種官銜的委任狀,給我寄來。彼得·伊萬內奇,尊敬的閣下,我還有一件小事求您,請對一個被欺壓的無辜受難者表示深切的同情,幫他出點主意,給點實際幫助。我省省政府里有位叫德羅若夫的官員,此人人品高尚,非一般人可比;他寧死也不會出賣朋友;我在城裡除了他的家,不去別處的住所——我每次進城,就直接去他家,一住就幾個禮拜——不想去別處住宿,他招待有佳肴美酒,飯後常打牌至深夜。而這樣的好人如今卻遭受誹謗,被迫提出辭職。請走訪各位顯要人物,讓他們了解阿法納西·伊萬內奇的為人,他辦事認真,而且雷厲風行;請告訴他們,對他的控告是不符合事實的,是省長秘書的陰謀——他們會聽您的,請儘快給我複信。還要請您去會一下我的老同事柯斯佳科夫。我是從一位外來客人斯圖傑尼岑(也是你們彼得堡人,您也許認識)那兒聽說,柯斯佳科夫就住在佩斯基;那邊的孩子都知道他的住所;麻煩您儘快寫信告訴我,他是否健在,身體好否,現在在幹什麼,還記得我嗎?跟他結識一下,交個朋友,此人品德極佳,胸懷坦蕩,又很風趣。最後在結束此信之際,還有一個請求……
彼得·伊萬內奇在傾聽這段獨白時,意味深長地揚起眉頭,凝視了一會侄兒。侄兒把話打住了。
「真的,是件好事,趕今天這趟郵車你已經read•99csw.com來不及給她寫信了,等到下一趟郵車時,你大概已經改變主意了,忙於公務,就顧不上那個了,這樣你就少干一件蠢事了。」
「您的手靈光嗎?」
「這是我的畢業論文。我希望給我的上司看一看;尤其是裡邊有一份我擬定的計劃……」
「別往下說了,叔叔!」亞歷山大氣沖沖地說。
「什麼禮品?」
「噢,叔叔……當然是我錯了……我會改正的……請原諒……」
「喂,你信里還寫了些什麼?『缺乏情趣的靈魂,魔鬼……』寫吧。」
「科長是不是請你每星期四到他家裡去?」
我至死都會記得我們那次一起在湖畔散步的情景,您不顧生命危險和健康,趟入齊膝蓋的水裡,為我從蘆葦叢中摘取那朵大黃花,花莖里流出一種液汁,弄髒了我們的手,您就用帽子舀來水,我們才得以把手洗凈;我們當時為此事大笑了好一會兒。那時候我是多麼幸福呀!這朵花至今還保存在一本書里……
「在彼得堡這兒原來是這個樣……」亞歷山大在自己的新住處里思忖著,「要是親叔叔尚且這樣,那旁的人會怎麼樣呢?……」
「擁抱一下我。」
「很抱歉,叔叔……」他幾乎哆嗦著說。
「我們把這些東西搬上來的時候,那小鋪的老闆看見了,他問能不能把蜜糖賣給他,他說『我給好價錢』,馬林果他也要買……」
「那怎麼啦,叔叔,我希望不要否定這種優點,這是俄羅斯人的美德……」
「為什麼呢?」
「叔叔!您乾的什麼呀?您不是用它點火吸雪茄了吧!」亞歷山大痛心地說,一邊撿起燒剩的碎紙片。
我決定讓自己終身不嫁,我覺得自己極為幸福;誰都禁止不了我去追憶那些幸福的時光……
「我懂法語、德語,還懂一點英語。」
年輕的阿杜耶夫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苦苦地沉思著,而葉夫塞一邊收拾房間,一邊自言自語。
「不,」叔父回答說,「他沒有說,我們就指望他好了,你知道,我們自己也很難挑呀,而他知道把你安排到哪兒合適。你對他就不要說自己不好挑選,關於計劃嘛也一字不提,也許他看我們不信任他,他會不高興的,可能會嚇唬你,他的脾氣犟著呢。我還勸你對這兒的漂亮娘兒們也不要談什麼紀念物,她們不懂這個,她們哪兒懂得了呀!這對於她們太高深了,連我都不容易理解,她們會感到莫名其妙的。」
他又按了按鈴。
「叔叔,你為什麼想到淤泥,為什麼要毀壞一切歡樂、希望、幸福……總是從黑暗面去看事情呢?」
「怎麼會!那些課白聽了……」
「原來是這樣。你就把它帶了一千五百俄里?」
「這兒過的是什麼日子呀,」他嘀嘀咕咕地說,「聽說彼得·伊萬內奇的廚房每月只生一次火,僕人都在別人家用飯……咳,天哪!哼,這種人!沒法說,還叫作彼得堡人呢!在我們家鄉連狗都舔著自己的盤裡的東西吃呢。」
那個人帶奴才相地雙手捧上一個打開的鼻煙壺。
「『關於彼得堡和我個人的印象我就不再多寫了。』」
煞白的額頭突然滲出
「我這兒什麼也沒有。」
亞歷山大像個被揭穿的小學生,不得不鬆開手,露出了戒指。
他念了一下寫在上邊的鉛筆字:
「行了,我看到了。你懂哪些語言?」
「叔叔,情感需要表現出來,它要求迸發、流露……」
彼得·伊萬內奇正準備刮鬍子的時候,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就來了。他本想撲上來摟住叔父的脖子,然而叔父以一隻挺有勁的手握住了他柔嫩的手,使他跟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看起來是為了好好打量他,其實是為了阻止他的情感衝動,只讓他握握手。
「喂,葉夫塞,拿走吧,」彼得·伊萬內奇說,「看,現在你房間里變得又乾淨又舒服,沒有了沒用的東西,讓房間里堆滿垃圾,或者只放有用的東西,這就看你自己了。我們去工廠逛一逛,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瞧一瞧工人們的工作情況。」
亞歷山大沉思起來。叔父搖搖頭。
「請再說一遍,讓我好放心。」
「是的,我是指書法。請您把這份文件抄一下。」
彼得·伊萬內奇隨即干起自己的事來,旁若無人。他把肥皂抹在臉頰上,時不時地用舌頭鼓起腮幫。這樣的接待方式讓亞歷山大發窘了,他不知談話如何開頭。他以為叔父的冷淡是由於自己沒有直接奔叔叔這兒來的緣故。
這一會兒變得可怕和嚇人……
「這是什麼妹妹呀!」阿杜耶夫說,同時瞧了瞧署名,「瑪麗婭·戈爾巴托娃……」他舉頭仰望著天花板,回憶著什麼……
「叔叔,我非常感謝……」
「怎麼證明呢?」
「這是什麼?哪兒來的?」彼得·伊萬內奇問。
「我們那邊一位美學教授就是這樣說話的,他被認為是極有口才的教授。」亞歷山大有些發窘地說。
「差不多是這樣;更確切說,就是這樣;只是這樣很不好。難道你打算來這兒的時候,沒有問一下自己,我去的目的是什麼?這樣問不是多餘的。」
「這是何等呆板的生活呀!」亞歷山大非常激動地說,「這是混日子,而不是生活!沒有靈感,沒有眼淚,沒有生命,沒有愛情,瞎混日子……」
「我來這兒……生活呀。」
「是的,叔叔,是為了前途……」
「愚蠢的東西有什麼詩意?就如你姨媽信里的那種詩意!黃花呀,湖水呀,什麼秘密呀……我一念那封信,就感到難受,說不出來的難受!我差點兒臉紅了,我還沒有養成不臉紅的習慣!」
彼得·伊萬內奇聳了聳肩膀。
「我還是不信,請證明一下,叔叔……」
亞歷山大撲上來親了親叔父的臉頰。
「就是把那些沒用的紀念物以及各種不該留在房間里的破爛廢物扔到窗外的河裡去……」
「這倒像是真情的吐露。」他心裏想。「你手裡拿的是什麼?給我看看,」他說,「是詩呀!」
「也許我也能幹些什麼嘛,如果您願意幫我出出主意,談談您的切身經驗……」
「反正你已經送給我了,而我拿你的禮物去派什麼用場,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是玻璃廠和瓷器廠;不過不是我一人辦的,我們是三人合夥的。」
「怎麼,叔叔,難道友誼和愛情這些神聖崇高的情感似乎是偶然從天上掉到地上的臟處的……」
叔父用手指指上邊。打那時起他對侄兒又更親切了些。
遠方的天空一片寂靜,
「我來瞧瞧你安頓好了沒有,」叔父說,「順便談點事兒。」
「既不壞,也不好!」他念完之後說道,「不過,有些人開頭時候寫得更差,你如果有興趣,就去試試,去寫寫,實踐實踐,也許會顯出才華,到時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兒也有愛情和友誼,哪兒沒有這種好東西呢?不過跟你們鄉下那邊的不一樣,以後你自己會明白的……你首先要忘掉這些神聖的崇高的情感,而看事情要實際些,你說得越實際也就越好。不過,這不關我的事。你到這兒來了,又不想回去,要是你找不到要找的東西,你就怨自己吧。我根據自己的看法,預先告訴你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至於怎麼做,那隨你便……我們試一試吧,也許能把你造就成什麼。是呀!唉!你媽媽請我接濟你……聽我對你說,不要向我要錢,這種事往往會損壞正人君子之間的良好關係。不過,你別認為我不肯給你錢。不,如果到了無法可想的時候,那就來找我吧……向叔叔借錢總比向生人借要好些,至少不用付利息吧。為了不至於落到這種極端境地,我儘快給你找個差事,讓你好掙些錢。好,再見吧。你明兒早上再來,我們商談一下怎麼開頭。」
「寫了嗎?」
「終於給你找到一種文學工作了,」便條上寫道,「我昨天遇見一位做報刊工作的朋友,他給你送來這些稿子,讓試譯一下。」
(他繼續念道)您不顧我的叫喊和懇求,從我的衣櫃里搶走的那條帶子,您還好好地保存著嗎……
「你總是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亞歷山大猛地站了起來,趕緊用一隻手遮住什麼。
「就由這個人來試我?」亞歷山大瞅著伊萬·伊萬內奇那副煙鬼相和那磨破了的袖子,心裏想,「難道這個傢伙也能處理國家大事?」
「問題不在這兒;你也許比我聰明十倍、優秀十倍……不過你的性格似乎不大適應新環境;而老家的那種環境,實在不怎麼樣!你被母親嬌寵慣了,你哪裡經受得了我所經受的一切呢?你大概是個幻想家,而這兒哪有時間去幻想呀;我們這種人來這兒是幹事業的。」
「它會哪兒去了呢?」彼得·伊萬內奇說,「我的確沒有把它扔到窗外去……」
「這是席勒作品的譯文。」他說。
「不,也許很好,就是有點怪。」
他在這兒看到的是一些什麼樣的人物啊!在街上似乎是見不到這樣的人物的,他們似乎也不出現在普通的人世間,他們生於斯,長於斯,固守著自己的位置,將來也死在這裏。亞歷山大·阿杜耶夫仔細打量著那位處長,此人簡直就像雷神朱庇特。他一張嘴,那個胸前掛著銅牌的墨丘利便跑了過來;他一伸出那隻拿著文書的手,就有十隻手伸過來接文書。
阿杜耶夫輕聲地念了起來:
亞歷山大很快就成了這部機器中的一個零件。他抄呀,寫呀,沒完沒了地抄寫著,若是讓他早上去幹些其他的事,他倒會感到驚奇。當他一想到自己寫的那些計劃,不禁感到臉紅。
一天早晨,他醒來了,按了按鈴,僕人在上茶的同時,給他遞上三封信,並稟報說,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自稱是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阿杜耶夫,稱彼得·伊萬內奇是他叔叔,說好十一點多鍾再來。
亞歷山大終於來到海軍廣場,他一下愣住了。他在青銅騎士前面站了一個來小時,可是他並不像可憐的葉甫蓋尼那樣心裏懷著痛苦的自責,而是滿心的歡喜。他瞧了瞧涅瓦河和河畔的建築——他兩眼閃光了。他突然為自己對那些搖晃的木橋、房前的小花園、坍倒的籬笆的偏愛而感到羞愧。他開始變得快樂輕鬆了。就連忙亂的景象和嘈雜的人群,在他眼裡都有了另外的意義。一時被憂愁的印象抑制著的希望又開始閃爍了;新生活將他熱情地擁抱,使他嚮往著某種未知的東西。他的心強烈地跳動著。他憧憬著高尚的勞動、崇高的志向,他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涅瓦大街上,自以為是個新世界的公民……他就懷著這些幻想走了回去。
「有時候其他人身上也有,譬如數學家身上、鍾錶匠身上、我們這些工廠老闆身上。牛頓、古滕貝格、瓦特也是像莎士比亞、但丁等作家一樣,都是具有非凡能力的。如果我通過某種工藝改良帕爾哥洛夫地方的黏土,製造出比薩克森或塞夫勒的瓷器更出色的瓷器,那你想想看,這裏不就存在一種非凡的能力嗎?」
「那位副科長向你借錢了嗎?」
「你在信里說我很善良、聰明,也許這是真的,也許不是;我們不如來個折中,你就寫:『我的叔父人不笨,也不壞,他希望我好……』」
「那又怎麼樣呢?」叔父不耐煩地問。
「安靜些,安靜些,別碰我!」叔父說,「剃刀快著呢,一不小心會傷著你,也會傷著我。」
「我媽媽會非常……感激您的,叔叔,我也是……」亞歷山大嘆口氣說,然而他已經不再撲過去擁抱叔父了。
封好這一封信之後,他開始找另一封寫給索菲婭的信。他往桌子上瞧了瞧——沒有,桌子底下——也沒有,抽屜里——還是沒有。
亞歷山大打開這個紙袋時,歡喜得雙手直發顫。裏面是一份德文手稿。
「要不要我給你口授一些事實?」
他在床上還輾轉了老半天。腦袋裡憂思重重,胃裡空空如也,他睡不著了。
他低著頭抄寫著文件,使勁地用筆抄寫著,而眼眶裡卻閃著淚花。
「我認為你字寫得挺不錯,又規範又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