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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啊!那個編輯怎麼說謊呢?他前天對我說,你什麼也沒幹,算什麼撰稿人呢!我再見到他,非罵他不行……」
「真像是瘋子,或者更壞……喂,我現在拿這封信怎麼辦?」
「這麼說,你也是做過那種事了,叔叔?」
「有什麼奇怪!從亞當和夏娃那時以來,人人都有這麼一套經歷,只是稍有點差別而已。你只要了解出場人物的性格,也就知道那些細微差別了。這也讓你驚奇,虧你還算是什麼作家呢!這幾天你準會瘋了似的蹦蹦跳跳,去摟每個人的脖子——不過看在上帝分上,可別來摟我。我勸你在這段時間里閉門不出,把這種蒸汽全部放掉,同葉夫塞一起去耍各種把戲,不要讓什麼人瞧見。然後你會稍微改變主意,會去爭取另外的東西,比如親吻……」
「寫完了!」過了幾分鐘亞歷山大說。
「聽見了,可我有什麼辦法?反正我不能剝奪你的生活。」
「是的。」
「嫁給她們所鍾愛的人,那些人沒有喪失青春的美麗和光彩,在他們的頭腦和心坎里到處充滿著生命的活力,眼睛的閃光還沒有熄滅,臉頰上的紅暈還沒有褪去,蓬勃的生氣——健康的象徵還沒有消失;他們不是用衰弱的手攜著漂亮的女友走上生活的道路,而是把自己的一顆心獻給她,這顆心充滿對她的愛,能夠理解和分享她的感情,到那時,自然的要求……」
「未……未婚妻!」亞歷山大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個字,霍地蹦了起來,走到叔父跟前。
「你的愛情跟旁人的都一樣,既不更深,也不更強烈,你將來也會去扯下那些秘密的蓋布……不過你相信愛情是永世不渝的,而且你光想到這個,所以很蠢,你會給自己帶來好多不應有的痛苦。」
「您……會戀愛!」亞歷山大懷疑地瞧著叔父說,「哈、哈、哈!」
他汪著眼淚,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叔父。
「那您會怎麼去做呢?」
「可是要知道您是我唯一的親人呀,叔叔,我跟誰去分享這樣豐富的感情呢?而你卻用你的解剖刀毫無憐憫地扎入我最隱秘的內心深處。」
「唉,叔叔!」亞歷山大懊惱地打斷他的話說,「什麼小疣子呀?」
「這是什麼觀點!什麼見解!」
「為什麼不會?難道我不是人,或者我已八十歲了?不過如果我談戀愛,那我會愛得很理智,不會忘乎所以,不會打碎或碰翻什麼東西。」
「是的。」
「怎麼不奇怪?您要結婚,可沒向我提過一句!」
「你想知道?」
「我沒有問這個,」叔父回答說,「不管愛上什麼人,都是傻蛋一個。愛上哪個柳別茨卡婭?是那個長有小疣子的?」
「娜堅卡的吻!啊,多麼崇高神聖的獎賞!」亞歷山大差點兒大聲叫喊起來。
「一旦你沒有了一點『臭錢』,別向我要,我不會給的……」
「亞歷山大,你哪怕罵我一頓,或者就讓你擁抱我,都比你老說這種蠢話要好!你的舌頭怎麼說出這種話呢?『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愛過!』」
「不,要用縮小鏡,免得因高興而犯傻,逢人就要摟脖子。」
「又是盤算!」
「是呀,挑選。所以當你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我勸你不要就去結婚。反正愛情是會過去的——這已是一種很通俗的道理。」
「我二十三歲了。」
「可這算是什麼生活呢!」亞歷山大又說起來,「不能得意激動,老是要考慮來考慮去……不,我覺得不能這樣!我要的生活是不需要您那冷漠的分析,我不去考慮前面有沒有災難、危險在等著我,想不想反正都一樣……我何必事先想那麼多,讓自己掃興……」
「但他們也許不是這樣,他們可能因失去您這樣經常互相交談的好夥伴而感到難過?」
「不!我從來不跟任何人親近到依依不捨的程度,我也勸你這樣。」
「那是什麼呢?」
「難道您會戀愛?」
「等一年!啊!你該早說呀!」彼得·伊萬內奇插話說,「這是她提的?她多麼聰明呀!她多大年紀了?」
「是一個人。」
「因為你跟旁人一樣,而旁人我早就了解。好,你說說,為什麼要結婚?」
「喂,怎麼樣?瞧你自己也不知道。」
而仍使彼得·伊萬內奇相當苦惱的是,他依然遠不能冷靜地分析那些使人心激動和震撼的普通因素。那種對心靈的各種隱秘的解釋,他連聽都不想聽。
「叔叔……」
「不,觀察憂傷要用放大鏡,如果你把不愉快的事想象成比實際大一倍,那就比較容易忍受。」
「結婚歸結婚,而愛情歸愛情嘛。」彼得·伊萬內奇說。
「謝天謝地,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如果你丟了工作,那就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愛情也需要錢,這種時候要講究衣著打扮,還有其他各種花銷……唉,我二十歲時候的戀愛就是這樣!那真是可鄙的、非常可鄙的戀愛,毫不中用……」
「我不是為了自己高興而這樣做的,是你自己求我給你一些忠告。經我提醒,你少幹了好多蠢事……」
「不,按算計意味著是為了錢而結婚——這太鄙俗了;可是不經盤算就結婚——這又太愚蠢了……而你目前根本不應該結婚。」
彼得·伊萬內奇擱下筆,瞧了瞧侄兒。侄兒臉紅了。
「原來是這樣!我怎麼沒有一下猜到呢?就是因為這個,你變懶了,因為這個,哪兒也見不到你。而扎拉伊斯基和斯卡欽他們盡纏著我問: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到底上哪兒去了?原來他在天堂呢!」
「有顆小疣子?我不記得。您怎麼注意到這個呢,叔叔?」
「那你怎麼顯得像個統帥?要是沒給你錢,那也別來打擾我,最好坐下來給莫斯科商人杜巴索夫寫封信,催他儘快把餘下的款子匯過來。你念一下他的信吧。信放哪兒了?噢,在這兒。」
「你們單獨相處的時候,總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談起,從綉什麼花樣談起,」叔父接著說,「你問她是給誰繡的?她回答說是『給媽媽或姨媽繡的』等等一類的話,你們倆還會像發熱病似的在那兒發顫……」
「後來,」不依不饒的叔父接著說,「你開始從旁的方面慢慢談到你面前展現了一個新的世界。她突然掃你一眼,似乎聽到一個意料不到的新聞;而你呢,我想一定顯得驚慌失措,然後又低聲地說,直到現在你才懂得人生的價值,還說你以前曾見到過她……她叫什麼來著?叫瑪麗婭,是嗎?」
「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有什麼引人注意的?你不是說她沒有小疣子嗎?……」
「跟這些朋友分別,至少跟他們見面少了,您沒感到有點依依不捨嗎?」
「亞歷山大!」彼得·伊萬內奇猛地站了起來,喊道,「快關上你的閥門——蒸汽全放出來了!你瘋了!瞧你乾的什麼呀!一眨眼就幹了兩件蠢事,碰亂了我的頭髮,又讓墨水濺髒了這封信。我還以為你已完全改掉你那套習慣。你好久不這樣了。看在上帝分上,你去照照鏡子吧!會有更蠢的面相嗎?還自以為不蠢!」
「您替我說?這真有意思!」
「毫無疑問,這是電的作用。一對戀人九*九*藏*書就等於兩個萊頓瓶,兩者都充足了電,通過親吻讓電釋放出來,當電釋放完了,愛情也完了,隨之就是冷淡……」
亞歷山大沉默片刻,完全沉湎於對娜堅卡的思念里。後來他又說起話來:
「臭錢!臭的!你不如在深山裡蓋一間茅舍,啃啃麵包,喝喝白開水,一邊唱道:
「怎麼這樣?在你這樣年齡不用晚餐怎麼行呢!我看到了,你認真地去適應這裏的規矩,不過有點過分了。怎麼,那邊一切都很講究嗎?譬如裝飾、照明……」
「我即使住著簡陋的茅舍,與你為伴它就勝似天堂……
「什麼樣的戀愛才中用呢,叔叔,四十歲時的?」
「那麼所有被騙的丈夫都會這樣做了,」亞歷山大說,「要是他真有辦法……」
事情到現在一直順利地進行著。在工作中上司發現亞歷山大頗有才能,給了他一個體面的職務。那個伊萬·伊萬內奇也開始畢恭畢敬地給他遞上自己的鼻煙壺,並預感到他將跟其他許多人一樣,正如他所常說的,幹不了多久就會超過他,騎到他的脖子上,直奔處長的職位,然後就像那個人一樣當上副局長,或者像這個人一樣當上局長,而這個人那個人都曾在他的領導下當差。「我得為他們效勞!」他添加了一句。在雜誌編輯部里亞歷山大也成了重要人物。他又是選材,又是翻譯,又是修改別人的文章,他本人也撰寫了一些有關農業的理論文章,他掙的錢嘛,依他看來已經夠多了,花不完了,而在他叔父看來還很不夠。然而他並不總是為錢而工作。他仍然愉快地想到另一種崇高的使命。他年富力強,幹什麼都挺行。他犧牲點睡眠時間,偷用點工作時間,用來寫詩、寫小說、寫歷史論文、寫傳記。叔父已經不把他的文章拿去糊牆壁了,而是默默地閱讀,然後吹吹口哨,或者說:「嗯,比以前寫得好。」有幾篇文章是用化名發表的。亞歷山大快樂而激動地聽著朋友們的好評,他在工作中、在糖果點心店裡、在住宅里都有許多這樣的朋友。他那僅次於愛情的美好理想已在實現。他的前途看起來燦爛輝煌,等著他的將是大不尋常的命運,可突然……
「沒有道理,這很不好,亞歷山大!你已經寫了兩年的文章,」彼得·伊萬內奇說,「論述糞肥、土豆以及其他嚴肅的問題,文體很嚴謹、很精練,可說話仍然這樣沒道理。看在上帝分上,不要神魂顛倒,至少當這種愚蠢念頭找上你時,你就沉默,讓它自行過去,因為你說不出明智的話,做不出明智的事,不然一定很糟糕。」
「這麼說都算是您的朋友?我真的還沒見過您特別熱情地接待過什麼人。」
「不會盤算也就是不會深思。一個人感情豐富,具有巨大的熱情,這當然很好。然而熱情不是多種多樣的嗎?怎能老是過度興奮,欣喜若狂!這樣就不像個人了,沒什麼可自吹的。應該問一下,他會不會控制感情;如果會,那才是個人……」
「第三件蠢事,亞歷山大!」彼得·伊萬內奇說,一邊撿起碎塊,「這件東西值五十盧布呢。」
「噢!一想到這個,我氣都透不過來了。您不知道我多麼愛她,叔叔!我的這種愛非同尋常,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愛過。我把全部的心靈力量都獻給她……」
「更蠢!我會愛得比你更深更強烈,不會像您那樣去嘲笑感情,不會拿它開玩笑,不會冷酷地戲弄它……也不會扯下那神聖秘密的蓋布……您不會把這些都叫作愚蠢吧?」
彼得·伊萬內奇默默地寫著。
「在鼻子邊會看不到嗎!你幹嗎要去找她呀!」
「哦,好極了!」
叔父皺了皺眉毛,搖了搖頭。
「十八。」
「依您看,控制感情應該像控制蒸氣一樣,」亞歷山大說,「有時放出一點,有時一下剎住,閥門一下打開,一下關上……」
彼得·伊萬內奇聳聳肩膀。
「您開玩笑!開玩笑吧?叔叔,我可不是說著玩的。我要請求媽媽的允許。」
「我似乎沒有經常打擾您。」
「那不像你說的,是卑鄙無恥。」
「那你怎麼啦?瞧你的臉那樣喜氣洋洋的!怎麼,讓你當了八品文官,或是授你十字勳章了?」
「是的,不過更蠢。」
「我只想告訴您,可能……我離這樣的幸福也很近了……」
「將來——是的,你也會騙人的。」
「都是些體面人物?」
「我可能也要結婚了!」亞歷山大湊在叔父的耳邊說。
他說著就跑出了房間。
「你先開始搞吧。給我好好記住,當你完全沉湎於甜蜜的柔情的時候,別向我要臭錢。」
「怎麼,你以為是物質的、世俗的?」
他們倆不說話了,動筆寫信。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在丈夫面前一切都會顯露的,可如果像你那樣在別人面前哇啦哇啦地議論,那麼好多女人恐怕就得當一輩子的老處|女了。有一些傻婆娘把本來應該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早早地吐露給別人,那以後就得成天以淚洗面了,不會盤算!」
「要克制自己心中崇高的感情衝動……」
「您老提這個小疣子!別造孽了,叔叔,能說她像那些社交界的古板的玩偶嗎?您仔細瞧瞧她的臉,那兒呈現著多麼深沉的思想!她不僅是一個多情的也是一個有頭腦的姑娘……一種多麼深刻的個性……」
「噢,對啦!正好……」
「跟大夥一起過日子,愛一個女人。」
亞歷山大默不作聲。
「是的……科涅夫、斯米爾諾夫、費多羅夫——你知道他們,還有幾位……」
「哎,叔叔,叔叔,您得了……」亞歷山大非常不好意思地說。
亞歷山大搖搖頭。
「噢,是的!非常體面。多麼迷人的眼睛、肩膀!」
「沒有。」
「完全可以。」
「長在鼻子旁的。你還沒有看清楚呀?」
「不,叔叔,聽您說話很不好受!還是給我介紹一下那位外地來的太太……」
「不是請求允許,叔叔,是應該讓我知道。親叔叔要結婚,我卻一無所知,您不告訴我……」
「那怎麼呢?」
「是的,叔叔。」
「因為當痛苦要來臨的時候,」叔父插話說,「你這樣一想,痛苦也就過去了,就像我的和其他人的痛苦那樣過去了。我認為這辦法不錯,值得注意;如果你看透了人生的變化無常,那就不會苦惱了;你會很冷靜,很坦然,像一些人所能做到的那樣。」
「這也用盤算,叔叔?」
「我不知道它是怎麼產生的,我只知道從頭腦里出來的是完全成熟的東西,也就是說,只有經過深思熟慮,它才是好的。嗯,依你看,」彼得·伊萬內奇沉默了一下,又開口說,「這些美麗的姑娘應該嫁給什麼人呢?」
「我現在挺幸福的,我要感謝上帝。至於將來怎麼樣,我不想知道。」
此時他傷心地瞅著這被打碎了的半身像。
「唉,亞歷山大,我可沒時間;要是有新鮮的事兒,到明兒講不行嗎?」
「嘿,反正一樣。」
「怎麼,我為你花錢雇偵探。你從哪兒斷定我是這樣替你操心?關我什麼事呀?」
「是的!」亞read.99csw.com歷山大說,「不管您怎麼預言,我將會幸福的,有一天我會得到永恆的愛情的。」
「我以為您要在結婚之前同您所衷心熱愛的真正的朋友們道別呢,要與他們舉著酒盅最後一次回憶那歡樂的年輕時光,可能在離別之際會緊緊地擁抱他們。」
「讓我來擦一擦吧,讓污點看不出來。」亞歷山大說。他神經質地顫抖著奔到桌旁,動手刮呀、擦呀,結果把信紙擦出了個窟窿。桌子被他擦得直搖晃,還撞了一下書架。書架上立著一個義大利的石膏半身像,大概是索福克勒斯或埃斯庫羅斯吧。這位尊敬的悲劇家先是被震得在不穩的台座上前後搖晃了兩三回,隨之便從書架上掉了下來,摔了個粉碎。
「不管怎樣我不會勸你跟一個你所愛上的女人結婚。」
「不過,說真的,瞧瞧你的痴情,我想這倒是可能的,沒有比這種痴情更愚蠢的了!」
「您老是把事情搞混了。似乎是她母親的鼻子旁有小疣子吧。」
「是經過盤算的。」彼得·伊萬內奇說。
「這不是愛面子,而是盤算。」
「理智的愛情!好呀,不會忘乎所以的愛情!」亞歷山大嘲笑地說,「那種一分鐘也不會忘記自己的愛情……」
「你沒聽說過的事多著呢!」
「這看得出來!」
「肩膀?誰的?」
「也可以說是深思,如果你願意的話。」
「唉,叔叔,怎麼可以呢!我一定要搞完對德國經濟學家著作的摘要工作……」
「像您的?」
「不,您對他什麼也別說了,」亞歷山大打斷叔父的話說,「我還沒有把自己的文章給他寄去,所以他這麼說……」
彼得·伊萬內奇還沒有封好信,非常嚴肅地瞧了瞧他。
「這辦得到嗎?難道您能把握住……」
「你何以見得?」
「處處都得盤算,親愛的,誰不盤算,我們俄國人就管他叫缺心眼、傻瓜。簡單明了。」
「沒有傾慕、沒有愛的詩意,沒有激|情,你想想看,怎麼去結婚,為何去結婚!!」
亞歷山大突然抓住口袋。
「人家請我到別墅去。」
「那麼給你錢了?」
「那依您的意思該怎麼樣,叔叔?幸福的時刻行將到來,要拿起放大鏡細細端詳……」
「是您的朋友嗎?」
「而你已二十三歲,喂,朋友,她可比你聰明二十三倍呢。依我看,她很懂事,她跟你隨便玩一陣,對你撒嬌賣俏,快快活活地打發時光,然後……這些小丫頭們中間有的鬼著呢!你這樣是結不了婚的。我猜想你準是要把這件事儘快地、而且悄悄地辦了。在你這般年紀,這種蠢事往往匆忙地一下就幹了,讓人阻攔都來不及。可現在要等一年!在這整段時間里她還是要騙你的……」
「為什麼你按捺不住呢?你又跑來打擾我……」
「愛自己的未婚妻。」
「怎麼才能結婚……得有算計?」
「別再說了!就是要嫁給像你這樣的小青年。假如我們生活在荒野和密林里,這樣還湊合,不然嫁給你這樣的小青年,那可有她的苦頭吃了!頭一年他會欣喜若狂,然後就跑到劇院後台去胡混,或者把妻子的侍女變成她的情敵,因為你所講的自然的要求需要變換花樣,需要新鮮感——歷來如此嘛!而做妻子的一旦發現丈夫的胡鬧之後,突然便講究起衣著打扮,喜歡起化裝舞會,給他一套回敬……而沒有家財就更糟了!他叫苦說,沒有東西可吃了!」
「得了,你什麼摘錄也沒有做,你只沉湎於甜蜜的柔情,編輯不再求你幫忙了……」
「如果她愛上什麼人呢?」
「哦,挺多的……不過遺憾的是她們全是一種樣子。在一種場合下一位姑娘這麼說這麼做,你瞧,換一個姑娘也是重複同樣的東西,彷彿是在背功課似的。有一位姑娘……跟其他的不完全相同……不過也看不出有什麼特點和個性。動作也好,目光也好,全都一個樣,看不到她本人的思想和感情的流露……一切都被同樣的文雅外表給掩飾起來了,看來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使它們顯示出來。難道這要永遠封閉起來,而不在別人面前顯露嗎?難道她們的緊身胸衣將永遠壓住愛情的嘆息和破碎心靈的哀號?難道就不給感情一點活動的空間嗎……」
「愛的是誰呀,叔叔!」亞歷山大問。
「想。」
「這是我的秘密,對你解釋不清,你的頭腦正發熱呢。」
「她會騙人,會賣俏!小丫頭!她是娜堅卡!瞎說呢,叔叔!要是您把事情盡往壞處猜想,那您一輩子跟誰去過日子,跟誰打交道,愛什麼人呢?」
「那種粗野的、動物性的愛情,」彼得·伊萬內奇打斷對方的話說,「是會得意忘形的,而理智的愛情應該顯得穩重,否則它就不是愛情……」
「那麼,您要結婚啦?」亞歷山大同樣驚訝地問。
「哪一位?柳別茨卡婭嗎?她昨天也去啦?」
「可畢竟是個女人嘛,就可能騙人。」
「地獄般冷冰冰——這倒新鮮!人們都說地獄里熱得很。你幹嗎這麼古怪地瞅著我?」
「我來賠,叔叔,哦!我來賠,但請不要責罵我的激|情,它是純潔的、高尚的。我很幸福,很幸福!天哪,生活多麼美好!」
「讓他去吧!我不缺錢花。我現在哪能去考慮那點臭錢……」
「你要結婚!」
「哦,這真可怕,真可怕,您說的什麼呀,叔叔!我曾三番五次地暗自發誓,不對您吐露我心中的秘密。」
「那些姑娘們吧。」
「是這樣嗎?我猜對了?」
「告訴了,是因為碰巧提到的。」
「我不認為。」
「是的,這種閥門就是理智,老天爺不是沒有用意地把它賜給人的,而你卻不隨時去利用它——多可惜!不過你是個正派的小夥子!」
「如果是這樣,叔叔,那麼這些事情就不要說了。」亞歷山大謙遜地微笑說。
「多愛面子呀!」
亞歷山大臉紅了,默默不語。顯然,叔父又說中了。
彼得·伊萬內奇做出不快的神色。
「你在說夢話,親愛的。」
「我總是認為沒有愛情就不應該結婚。」
「我是在摘錄德國……」
「好嗎?」
「寫得真快,好樣的!讓我看看。這是怎麼搞的?你是給我寫信呀,『彼得·伊萬內奇閣下!』他是叫季昔費伊·尼科內奇。怎麼寫為五百二十盧布,是五千二百!你怎麼啦,亞歷山大?」
「是呀,都是些用得著的人。」
「那絕不是什麼愛情。」
「不是人人都一個樣的。您要知道,我是認真地、真誠地對她許諾過,要愛她一輩子。我願意對此發誓……」
「我已跟你說過好幾回了,我把那些與我經常來往、九_九_藏_書給我帶來好處或樂趣的人稱之為朋友。可不是!幹嗎白供人吃喝呢?」
「您知道嗎,叔叔?」亞歷山大快活地說,「也許……不,我不能瞞著您……我不是那樣的人,我要全說出來……」
「那麼您是怎麼知道的呢?」亞歷山大一邊問,一邊走近叔父。
「在你的這幾句話里把生活中沒有的或不應該有的東西都說到了。你的姨媽可能會欣喜若狂地撲上來摟住你的脖子的!你說的真正的朋友,實際上只是些一般的朋友,你說的酒盅,其實是用高腳玻璃杯喝點兒,說到離別時的擁抱,實際上也無所謂離別。唉,亞歷山大!」
「當她一抬起眼睛,您馬上可看出,那雙眼睛反映出她有一顆多麼熱烈而溫柔的心!而聲音,她的聲音啊!多麼悅耳,多麼柔和!聽到這種聲音表白愛情……那真是人世間無上的快樂!叔叔呀!生活多麼美好,我多麼幸福!」
「坐下,坐下,看在上帝分上,別靠近桌子,又會碰碎東西的。你臉上全都寫著呢,我就是從這兒得知的。嗯,你們做了一番表白。」他說。
「但是她說,需要等一年,說我們還年輕,應該考驗自己……一整年……到時候……」
「叫娜堅卡。」
「不是這樣,叔叔,您沒有猜對,不是從繡花談起的;我們是在花園裡……」亞歷山大說走了嘴,隨即不作聲了。
「我一般不與人分享,而結婚就更不用說了。」
「啊,不!我有預感,你還會在我這兒打碎許多東西的。不過這沒什麼要緊,愛情畢竟是愛情,沒有人會去妨礙你;在你這樣的年齡特別熱心於談情說愛,這也不是我們定的規矩,不過總不能熱烈到把工作拋在一邊吧。愛情是愛情,工作還是工作……」
「我不知道四十歲時的戀愛怎麼樣,而三十九歲時的……」
「就是這樣!你以為怎麼樣?」
彼得·伊萬內奇沒有吭聲,只管去寫。
「那怎麼有永世相愛,百年偕老的恩愛夫妻呢?」
「我覺得挺奇怪,叔叔,」亞歷山大說,「您怎麼先發現她鼻子上的小疣子,然後才發現她女兒呀?」
「我沒有用晚餐。」
「怎麼問為什麼!娜堅卡是我的妻子呀!」亞歷山大雙手掩面,大聲說道。
侄兒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動作。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會解釋的。」
「怎麼呢,叔叔?這倒新鮮;我從來沒聽說過。」
「怎麼,已經有了?你要去做人們自遠古以來所做的那種事了。」
「叔叔!您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亞歷山大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時候了!在這樣歲數只有那些庄稼人才結婚,他們家裡需要幹活的人手。」
「是的,我忘了說,你還會提到什麼『紀念物』。又會拿來種種破爛,整天在那裡欣賞呀,沉思呀,而把正事撂在一邊。」
「她會騙人!這個天使,這個真誠的化身!看來她是上帝首次創造出的如此純潔和光彩奪目的女人……」
「不是所有當丈夫的都一個樣,親愛的,一些人對妻子漠不關心,對她們周圍發生的事毫不在意,也不願去留意;另一些人出於愛面子,很想去留意,可糟糕的是,他們沒本事對付。」
「不過彷彿是在夢裡見到的,你預感到會跟她相逢,是好感把你們吸引到一起的,你說,現在你要把自己所有的詩和散文都獻給她一人……我想,這時候你的雙手又在揮舞!大概又會碰翻或打碎什麼。」
「叔叔,那您不為自己擔心嗎?這樣說來,您的未婚妻……對不起……也會騙您了?」
「哈、哈、哈!我好幸福呀,叔叔!」
「這是極大的謊言和誹謗。」
「把文件還給我吧。你在那邊沒準會放出全部感情,完全忘了關閥門,在那兒胡說八道,鬼知道你還會解釋什麼……」
「好,眼下我說服不了你,以後你自己會明白的,不過你現在要記住我的話,我再說一遍:愛情是會過去的,在你看來是完美的理想化身的女人到時候可能顯得很不完美,那你就沒有法子了。愛情會使你看不到對方缺乏做妻子所應有的品質。所以你在挑選的時候,得冷靜地去判斷,這樣或那樣的女人是否具備你認為做妻子應該有的品質,這就是最要緊的盤算。如果你物色到這樣的女人,她定會讓你永遠喜歡,因為她合乎你的心意。這樣一來,在她與你之間會產生親密關係,以後便形成……」
「明天,叔叔,我……」
「我本來想讓你便當些,可我看到你仍然想從一般的前奏曲開始。就是說,你要講一個小時;我現在沒工夫,郵車不等人呀。別忙,還是由我替你說吧。」
「這不是告訴你了。」
「愛情?」亞歷山大問。
後來他漸漸地產生這樣的想法:生活中顯然並不全是玫瑰花,也有扎人的刺,不過不是叔父所講的那樣可怕。於是他開始學習自我克制,不常顯露興高采烈的樣子,很少說不得體的話,至少在外人面前是這樣。
「什麼?」彼得·伊萬內奇問,稍稍豎起耳朵,「這倒有點意思……」
「您真沉得住氣呀!您往莫斯科寫信,談論一些不大相干的事情,您還去工廠,還這樣地獄般冷冰冰地談論愛情!」
「這就是您保持坦然態度的秘密所在!」亞歷山大沉思地說。
「神聖的!」
「您何以見得?」
「什麼時候你會變得聰明些呢,亞歷山大?天知道你在瞎說些什麼!」
「去了,她跟我談論您老半天,還打聽她自己那件官司來著。」
「尋找,挑選!」亞歷山大驚訝地說。
「也許,像我的。」
「在你這樣歲數。」
「大概是去柳別茨卡婭家吧?」
「要有盤算,而不是算計。只是這種盤算應該不單是金錢方面的。男人生來就是要生活在女人中間,你就要盤算盤算,怎樣去結婚,要在女人中去尋找、挑選伴侶……」
「不,叔叔,就讓我在您眼中永遠是愚蠢的吧,我可不能抱著你那樣的人生觀生活下去。這太痛苦、太可悲了!那樣我就不要活了,我不願在這樣的條件下活著——聽見了嗎?我不願意。」
「科涅夫、斯米爾諾夫、費多羅夫!這些都是與您有業務往來的人。」
「愛情在哪兒呀?哦,愛情,我渴望愛情!」他說,「它會很快來臨嗎?什麼時候到來呀,這些奇妙的時刻、這些甜蜜的苦惱、幸福的顫抖、眼淚……」
「您——要結婚!」
彼得·伊萬內奇拿過一個信封,把信塞進去,封了起來。
「不能讓她鬧出這種事來;萬一發生這種醜事,那可以讓它巧妙地冷淡下來。」
「是呀,我是在那小樹叢後面坐著呢。我的任務就只是跟蹤你,偷聽你們的胡說八道?」
「怎麼呢?」
叔父拿著筆在紙上沙沙地寫著,而亞歷山大繼續說:
「那有什麼呢,叔叔?別人只會稱讚,此人感情豐富,這種人會去追求美好和崇高的東西,而不會去……」
「喂,聽著吧,很有意思的!你昨天同你那位美妞幽會了……」
「您好,叔叔!啊,見到您我真高興!」他說,並想擁抱叔父,可是叔父連忙退到桌子後邊去了。
「我read•99csw•com都是儘可能碰巧地去做各種事情的。」
亞歷山大雙手接過文件,藏到口袋裡。彼得·伊萬內奇瞅了瞅他。
第二天他前來看望叔父。
「好,那就從花兒談起,」彼得·伊萬內奇說,「沒準還是從黃花談起,反正一樣;眼睛看到什麼,就可以聊什麼,這種時候常常找不到話說。你問她是不是喜歡花,她回答說是的;你問她為什麼,她說『就這樣嘛』,隨之兩人又不說話了,因為心裏想說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所以話沒有談起來。後來你們相互對瞧了一眼,微微一笑,臉紅了起來。」
「怎麼,難道這不可能?」
「不,叔叔,我不會胡說八道的,隨您怎麼樣,文件是不還給您的,我馬上就去……」
「別靠近,別靠近,亞歷山大,關上閥門!」彼得·伊萬內奇說,他看到侄兒瞪著大眼睛,就趕緊把各種小擺設、半身像、雕像、鍾錶和墨水瓶什麼的都往自己一邊挪挪。
「反正一樣!娜堅卡!這位天使!難道您沒有注意到她?見過一回,卻沒有注意!」
過去兩年多時間了。誰能認得出這個風度優雅、衣裝講究的年輕人原來就是那個從外省來的土包子呢?他變了很多,已長成堂堂的男子漢了。小夥子柔和的臉型、光澤細嫩的皮膚,下巴上的茸毛統統都消失了。膽怯靦腆的神情、優美而羞赧的動作也不見了。臉盤成熟了,形成了固定的面相,而面相標志著性格。白裡透紅的面色隱去了,似乎被抹上一層淡淡的黝黑色。茸毛被稀疏的連鬢胡代替了。輕飄不定的腳步變成了穩重而堅定的步伐。嗓音里添了一點低沉的聲調。從一幅上過一點色的草圖變成了一幅已畫好的肖像。小青年變成了男子漢。眼裡閃著自信和勇敢的光芒——這種勇敢不是嗓門大得老遠都聽得見,不是蠻橫地蔑視一切。不是盛氣凌人、目空一切,說:「留神,不要冒犯我,不要得罪我,不然,就不客氣,讓你知道厲害!」不,我說的勇敢表現不是排斥別人,而是吸引別人。它有著對善、對成功的嚮往,希望克服各種阻擋他們前進的障礙……亞歷山大原先那種歡欣鼓舞的神情已被一絲憂思的色調抑制了,這是疑慮潛入心靈的初期徵兆,也許還是叔父的諄諄教導和對亞歷山大心目中所嚮往的一切的無情分析所產生的唯一結果。亞歷山大終於懂得了分寸,也就是學會了為人處世的本事。他不再見到人就去擁抱了,特別是在他不聽叔父的警告,被那喜歡作真情的流露的人大贏了他兩回錢,又被那個性格堅定、意志剛強的人多次借走了不少錢之後,他變得更是這樣。其他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也使他變得成熟起來。他有時發現,人們在背地裡嘲笑他那種幼稚的、興高采烈的情態,給他取外號叫幻想家。有時候人家對他不大理睬,因為他對旁人也是ni chaud ni froid。他不請客吃飯,不購置馬車,也不豪賭。起先,亞歷山大由於自己美好的理想跟現實生活發生種種衝突而感到痛心和沮喪。他沒有想到要捫心自問:我做過什麼出眾的事了,我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地方?我的功績何在,為什麼人家非得注意我?而自尊心使他感到挺痛苦。
「怎麼,叔叔,難道詩人的靈感不是在神魂顛倒的時候產生的嗎?」
「您怎麼知道的?」亞歷山大焦急地說,「你派人監視著我?」
「這反正一樣。」
「啊,有意思?那我就讓您難受一下,我不說了。」
彼得·伊萬內奇又寫起信來。
「而你沒有好好考慮,也不問自己是為什麼要去結婚,正像你到這裏來時也不問問自己為什麼來一樣。」
「但如果我愛上了一位姑娘,也有了結婚的條件,而依您的意思,也不要……」
亞歷山大帶著勝利的微笑和閃亮的目光,表示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隨你的便。不要忘了工作,亞歷山大,我會對編輯說你正忙於……」
「我會成為幸福的丈夫這一類人的,叔叔,而娜堅卡會成為幸福的妻子。我不願像大多數人那樣結婚,他們都唱的一個調:『青春已經消逝,獨身令人厭煩,所以要結婚!』我不是那樣的!」
「我不是指您說的,叔叔,我是指一般的人。人們一聽說有婚禮,就要跑去瞧瞧——瞧到什麼呢?瞧到一個幾乎還是小孩的美麗溫柔的姑娘,她只盼著愛情的魔棒輕輕的一觸,化成為一朵艷麗的鮮花,可是突然讓她丟開布娃娃、保姆、兒童的遊戲和舞蹈,如果光是讓她丟開這些,那倒也謝天謝地了;人們往往不去探察一下她的心,這顆心也許已經不屬於她自己的了。人家給她穿綢披紗,戴上鮮花,而不顧她淚珠滾滾,臉色慘白,把她當作犧牲品一樣牽過來,擺在——擺在誰的身旁呢?擺在一個有了大把年紀的男人身旁,這種男人大都其貌不揚,又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他或向她投來充滿色|欲的目光,或把她從頭到腳冷冷地打量一番,他心裏大概在想:『你挺有些姿色,說不定你腦子裡滿是古怪念頭,什麼愛情呀、玫瑰呀——我要打消你那些傻念頭,那是很蠢的!在我家裡,你不能唉聲嘆氣、想入非非,你得老老實實。』還有更差勁的,他圖的是她的財產。這種男人最年輕的也有三十來歲了。他往往是禿頂的,雖然掛著十字勳章,有時還有掛金星勳章的。人家對她說:『他就是你註定要為其獻出你整個寶貴青春的人,你心兒的初次悸動、表白、目光、話語、少女的愛撫,以及整個生命也都得獻給他。』而在她的周圍卻有一群年輕漂亮的小夥子,與她都很般配,本應該同她成雙結對。他們眼巴巴地瞧著這個可憐的犧牲品,似乎在說:『唉,待到我們耗盡活力、健康,熬禿了頭,我們才能娶媳婦,才能得到這樣艷麗的花朵……』太可怕了……」
「我……很忙,叔叔,我在做幾位德國經濟學家著作的摘要……」
「您過後會說我也騙人?」
「有點兒笨相……等一等……你戀愛啦?」彼得·伊萬內奇說。
「您是問的她們嗎?」
「關上閥門,亞歷山大!」他說。
叔父說這句話時投來冷冰冰的目光。
「不是嗎?我知道我的目光里流露著自豪感。我用來瞧一般人的那種神情,也只有英雄、詩人和陷入情網的幸福戀人才有……」
叔父從抽屜里抽出一張文件來。
「『我來賠,我來賠!』」他說,「這是第四件蠢事。我知道你是想談談自己的幸福。真沒辦法。要是叔叔註定得聽侄兒的廢話的話,那麼我就給你一刻鐘時間,你就老老實實地坐在這兒,不要干出第五件蠢事,你就講吧,待幹完這件新蠢事之後你就走,我沒有閑工夫陪你。講吧……你很幸福……那又怎麼呢?快點講吧。」
「我愛上娜堅卡·柳別茨卡婭了!」亞歷山大說。
「為什麼呢,」亞歷山大懊惱地接著說,「為什麼我一read•99csw.com開頭不去充分享受一切快樂,而以冷靜的沉思去扼殺它,心裏老想著:它會變的,會消失的?為什麼痛苦還沒有來臨,就先用痛苦來折磨自己呢?」
「在她的言談里您聽不到俗氣的老生常談。她的見解閃耀著多麼明快的智慧!感情中燃著多麼熾烈的火!她對生活的理解多麼深刻!您用自己的眼光毒化生活,而娜堅卡卻使我與生活和平相處。」
幾個月一閃就過了。幾乎到處都見不到亞歷山大的影子,他似乎失蹤了。他也很少來看望叔父。叔父以為他工作忙,所以沒去干涉他。然而一位雜誌編輯有一次遇到彼得·伊萬內奇時埋怨亞歷山大沒有按時交稿。叔父答應一有機會就跟侄兒說一說。過了三四天,機會就來了。亞歷山大瘋了似的一早就跑到叔父這兒來。從他的步態和動作中可以看出他高興得不得了。
「他說『我娶親了』,」他繼續說道,「他說『我已有三個孩子了,請幫幫忙吧,我沒能力養活他們,我很窮……』很窮!糟糕透了!不,我希望你不要成為這樣一類人。」
「不……習慣。」
「不,應該讓我第一個知道您的大喜事,您知道我多麼熱愛您,多麼想與您分享……」
「你好,亞歷山大!怎麼好久見不到你呢?」
「那什麼時候結婚呢?等我老了?為什麼我要仿效那些荒謬的樣子呢。」
「這就不是我的事,而是他們的事了。我也不止一次地失去這樣的夥伴,可我沒有因為這個而死去。那麼你明天來嗎?」
「你怎麼想起要跟她交往呢?她似乎並不迷人嘛,鼻子邊有顆小疣子。」
「你連她鼻子邊的小疣子都沒發現,怎麼就知道她是善良可敬的呢?真是奇怪。噢……原來她有個閨女——那個一頭黑髮的小姑娘。啊,現在我不覺得奇怪了。原來這就是你沒有注意到那鼻子上的小疣子的原因!」
「你把這個帶給她,告訴她昨天剛剛好不容易由法院批下來的;你把事情向她好好解釋一下,你不是聽見我跟那位法官談話的嗎?」
「叔叔,昨天扎賴斯基家的晚會多熱鬧呀!」他說道,一邊沉醉在對舞會的回憶中。
「或者遇到憂傷的時刻,」亞歷山大接著說,「就用您的縮小鏡去細細觀察?」
彼得·伊萬內奇早上對他教訓了一通,亞歷山大聆聽著,有時感到困惑,有時深深地沉思起來,然而去參加了一次晚會回來,又有些忘乎所以,放肆了兩三天——就讓叔父的那套理論全見鬼去吧。舞會的魅惑氣氛、喧鬧的音樂、裸|露的肩膀、火熱的目光、紅唇的微笑,都令他徹夜難眠。他似乎時而看見他雙手摟著的細腰,時而看見臨別時向他投來的慵懶而含情的目光,時而看見跳華爾茲舞時令他陶醉的熱烈的氣息,或者看到在瑪祖卡舞曲的震耳聲中站在窗旁的竊竊私語,那時候目光閃閃發亮,而舌頭卻不知所云;他摟著枕頭,痙攣性地顫抖著,久久地輾轉反側。
「也包括仿效我的樣子嗎?謝謝了!」
「永世?有人只愛兩個星期,他被人叫作輕浮鬼,而愛個兩三年,就算永世啦!你去探求一下,愛情是怎麼產生的,你自己就會明白它不會是永世的!這種情感是那麼富於活力、那麼熾烈、那麼狂熱,這便決定它難以持久。恩愛夫妻百年偕老——這是真的!可他們難道一輩子都相親相愛?難道他們被原先的愛情永遠捆綁在一起?難道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尋覓對方,互相欣賞個沒夠?百般討好、時刻關愛、長相廝守,又流淚、又狂喜——這些把戲最後到哪兒去了呢?丈夫們的冷淡和寡情已成為平常的現象。『他們的愛情變成友誼!』大家都嚴肅地說,但這已經不是愛情!變成了友誼!這是什麼樣的友誼呀?把丈夫同妻子拴在一起的是共同的利益、環境、命運——所以就生活在一起。沒有這些,就會散夥,都去另覓新歡——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這就被名之為移情別戀……如果生活在一起,以後就會習慣的,這種習慣,我悄悄地跟你說吧,要勝過任何愛情,無怪乎人們稱它為第二天性;不然的話,人們就要在同所愛的對象的生離死別中而痛苦一輩子,而實際上過不久就會忘掉痛苦的。可仍有人老叨叨說:永世,永世……他們並不了解,就去瞎嚷嚷。」
「那為什麼您知道這一切呢?」亞歷山大疑惑地問。
「我!對於那些您不了解的人,您可以隨便推論,但對於我,您總不該懷疑我這樣卑鄙吧?我在您眼裡算是什麼呢?」
「你說的前半句話挺富於智慧,哪怕是說給不喜歡這句話的人聽,它表明你善於利用現在;而後半句,恕我直言,太不合適了。『將來怎麼樣,我不想知道。』就是說不願想想昨天是什麼樣,今天又是什麼樣;既不去設想、也不去深思,不去準備那個,不去提防這個,到時候隨風倒!你看,這像什麼樣?」
「這有什麼奇怪的?」彼得·伊萬內奇擱下筆問道。
「她很善良、很可敬……」
「您從我臉上什麼也沒有發現嗎?」他問。
「我知道,知道!一個正派人給女人起誓往往是很真誠的,然而後來變心了,或者冷淡了,連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種事不是有意的,也談不上什麼卑鄙,沒人可以怪罪,世上本來就沒有永恆的愛情嘛。相信永世不渝的愛情的人跟那些不相信的人做的都是同樣的事,只是不說或不願承認而已。有人說:『我們比這個高尚,我們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簡直胡說八道!」
「那您結婚是算計好了的?」亞歷山大問。
「對不起,我忘了請求你的允許。」
「晚餐豐盛嗎?」
「不,我問的不是她們;不過沒有關係——漂亮的多嗎?」
「反正我把道理說了,而你總是抱著自己的一套!別讓我對你作個難聽的比喻。道理就是:如果你能預見到危險、障礙、災難,那就較為容易跟它們鬥爭,或較為容易忍受:你不會發瘋,也不會完蛋;待到快樂來了,你也不會亂蹦亂跳,打翻半身塑像——明白了嗎?有人對你說:這是開頭,要小心,要想想結局,可是你閉起眼睛,搖著腦袋,好像看到的只是個稻草人,只管小孩似的生活。依你的想法,日子一天天地過,坐在自己茅舍的門口,用午宴、舞會、愛情和忠誠不渝的友誼去衡量生活。大家都希望處在黃金時代!我已經對你說過,你帶有這些想法,最好待在鄉下,跟老婆和半打孩子在一起,而在這兒必須幹事,幹事就得不斷地思考,想想昨天幹了什麼,今天幹了什麼,以便知道明天需要幹些什麼,也就是說,過日子得不斷檢查自己和自己的工作。這樣我們才會達到實際的目標;不然……幹嗎同你講這些呀,你目前糊塗著呢。哎呀!快一點鐘了。別再講了,亞歷山大,你走吧……我不聽了。明兒到我這兒吃飯吧,有幾個客人來。」
「問的誰?」
「哦,我知道你是不會去克制的;你會在大街上或劇院里去摟住朋友的脖子痛哭流涕。」
「你們倆也不例外,都蠢得很。」彼得·伊萬內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