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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別信,別信,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瓦西里莎一早就被派去城裡了。幹嗎瞞著呢?知道是你洗的而不是瓦西里莎洗的,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大概會更高興的。」
於是就讓人把馬車卸了。
「哦,人可以多麼幸福!」亞歷山大自言自語說,他又俯向她的嘴唇,就這樣吻了好幾秒鐘。
「娜堅卡!」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哦,不!」亞歷山大回答說,「這不對,會再有的!還會有更美好的時刻;是的,我感覺得到……」
「我壓根兒沒有鬧。您說,您是在哪兒待到現在?」
「據說,有……」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回答說,「可我不信……」
她抓住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了握,有些異常而悲傷地瞧瞧他,突然向黑暗的林蔭小道奔去。
「有什麼好害怕的?難道相信不了自己?」
「您去哪兒呀?」他問。
她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站著,睫毛上閃爍著淚花,胸部強烈地起伏著。
他們瞧了瞧他,然後互相對瞧了一眼。一個搔了搔前胸,另一個搔了搔後背,他們輕輕地划動船槳,稍稍地觸碰著河水。小船宛如天鵝般遊動著。
「這是怎麼啦,您在喝牛奶?」他問道。
那侍役跑出去,端上隨意想到的幾樣菜。亞歷山大挺滿意。他沒等上第四道菜,便奔向涅瓦河岸邊去了。那邊有一條小船和兩名划船的正等著他。
「散步?」
「瞧呀,瞧呀,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正沉迷於玩耍的娜堅卡突然插話說,「我能不能把牛奶滴到在小路上爬行的甲蟲身上呢?……啊,滴中了!可憐的小蟲!它快死了!」她說道,隨即關切地撿起那甲蟲,放在手心上,朝它哈起氣來。
「為什麼呀?我們可能會打擾她的。」
他握住她的手——她也沒有把手縮回來;他緊握著她的手,她也緊緊地握著。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可有什麼感覺呢!
「我在吃午飯。」她回答說。
「那您到底在哪兒呢?」隨後她又問。
行人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尋找陰涼的地方。公共馬車載著六個乘客,向城外緩緩地駛去,稍稍揚起了一點塵土。四點鐘時公務員們下班出來了,慢悠悠地各自走回家去。
划船的人不慌不忙地划著槳,動作均勻得像機器似的。他們曬得黑黑的臉上汗流如雨,亞歷山大的心在胸口直撲騰,眼睛死盯著一點,他已有兩回糊裡糊塗地先後把左右腳伸到舷外,划船的人對於這些都毫不在意,照常無動於衷地划著船,不時地用衣袖擦擦臉。
「叔叔想讓我相信幸福是一種幻想,絕對不能相信任何東西,生活是……好狠心的人!為什麼他想這麼殘酷地欺騙我?不,這就是生活!我所想象的生活就是這樣,它應該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不然就沒有生活!」
「那怎麼行?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要來。」
「哎呀,打住吧,別再猜測了!」她打斷他的話說,「別去預言,當您這麼說的時候,我有些害怕。我現在很發愁……」
「是您說的呀。」
聽著這番話,亞歷山大都有些愣了。他瞥了一眼娜堅卡,而她轉過身背對著她,摘下一片常春藤的葉子。
「您去看看媽媽。」當他們來到客廳門口的時候,娜堅卡說。
亞歷山大跑了出來,彷彿房子里天花板坍了似的,他看了看表——時間已經晚了,到那邊吃飯趕不上了。他急忙奔到飯館老闆那兒。
「我沒有在叔叔那兒吃午飯,我昨天就謝絕了。」亞歷山大回答說。
「去哪兒呀?」
她瞧了瞧他,一下快樂地大笑起來,又走到他身旁,又站在欄杆旁,信任地把手和腦袋倚著他的肩膀。
「她就是不坐下來吃飯!」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說,「要了一杯牛奶,就到花園裡去了。所以她就這樣沒有吃飯。怎麼?直瞪著我瞧,小姐。」
「您吃了兩個鐘頭,從四點到六點。」
「怎麼回事?她躲開了!」母親繼續說,「看來,她覺得不好意思啦!」
「我在一家飯館匆匆忙忙吃了頓飯……」
「彼得·伊萬內奇身體也好嗎?」
「那我來這兒路上花的時間呢?」
「您聽!」娜堅卡以預言家的聲調說,「這是命運的暗示,這樣的時刻不會再有了——我感覺得到……」
「慢點划!」亞歷山大說,「再賞半盧布的酒錢!」
「您在等我!天哪,我多麼幸福!」亞歷山大說。
「哼!吃!您叔叔說得不對,沒有吃的也可以是幸福的,我今天就沒有吃午飯,可我多麼幸福!」
「漿果?」
「娜堅卡!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突然從台階上響起一個聲音,「你們在哪兒?」
那是個炎熱的日子,是彼得堡很少見的大熱天,太陽給田野帶來一派生氣,卻使彼得堡的街道苦不堪言,陽光把花崗石曬得滾燙,又從石頭上反射過來,烤著過路的人們。人們耷拉著腦袋,緩步而九*九*藏*書行,狗伸出了舌頭。這城裡就像是一個童話中所說的城市,依照魔法師的一個手勢,這兒的一切轉眼間都變成了石頭。石板路上沒有馬車的響聲,遮陽的帘子像眼睛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窗戶;木塊馬路如鑲木地板似的閃著亮光,走在人行道上都感到燙腳。到處都顯得無精打采,昏昏欲睡。
「快點!」他說,「賞你們五十戈比酒錢。」
「您瞧,睡得多香。別叫醒她!」亞歷山大阻止說。
「我也這麼說,可是娜堅卡說:『我們等一等,再等一等。』」
亞歷山大跟在她後邊。
「您生氣啦?」他怯生生地問。
忽然她沉思起來,眼睛里閃出一絲擔心。
「在無法形容的幸福的片刻後面突然就是酸牛奶!!」他對娜堅卡說,「難道生活里都是這樣?」
母親便擱下圍巾或者書,跑去穿衣服。娜堅卡就這樣十分任性,隨意地安排自己和媽媽的活動,安排自己的時間和各種事情。不過,她也是一個善良而溫柔的女兒,雖然不能說她很聽話,因為不是她需要聽話,而是母親要聽她的話;因此可以說,她有一個聽話的母親。
「我想他那邊客人們現在剛入席呢,您可不知道這種宴會,難道它一個小時結束得了嗎?」
「我不知道呀。」
「好不容易想起我啦!」這一次她溫柔地責備說。
早晨清新的風從北方徐徐吹來。亞歷山大稍稍顫了一下,這既是由於輕風也是由於回想,隨後他打了一下哈欠,裹上斗篷,沉醉在幻想之中。
「啊!」
「您不配吃!讓人家等您這麼久!」娜堅卡說,「我在柵欄旁站了兩小時;您想想看!有人過來,我就以為是您,我揮了揮手絹,突然發現是不認識的人,一個軍人。他也揮了揮手,真討厭……」
「去哪兒?什麼去哪兒?問得多妙!找媽媽去。」
「不,沒關係。」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在哪兒呢?」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說,一面直瞧著他,並整了整歪到一邊的睡帽,「唉,這是您呀,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歡迎歡迎!我一坐在這兒就打盹兒,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道理,看來是天氣的關係吧。我的繭子開始有點疼——天要下雨了。我打盹兒那會兒,夢見好像伊格納季稟告說有客人來,只是不明白說的是誰。我聽到他說客人來了,是誰我搞不明白。剛才娜堅卡喊了一聲,我馬上就醒來了。我睡得不深,只要誰弄出點響聲,我就會睜眼看一下。請坐吧,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您身體好嗎?」
「您呢?」
「別鬧了,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
娜堅卡轉過身子,走到花叢中,逗弄起鸚鵡來。
「叔叔說,他們顧不上那個——他們需要有吃的喝的……」
這時候在這溫暖的空氣中有著什麼特別的東西?是什麼秘密掠過花朵、樹木和草地,以不可解釋的愉悅吹向心靈?為什麼這時候的心靈中產生的思想和感情就不同於喧鬧的人群之中呢?在這大自然的睡夢中,在這種朦朧暮色中,在沉默無言的樹木、香花和僻靜處為戀愛提供了多好的環境!此時的一切多麼有助於頭腦去幻想,有助於心靈產生稀有的感覺,而這些幻想和感覺在平常嚴格正規的生活中卻被視為是那麼的毫無用處、非常可笑的東西……是呀!說它毫無用處,然而也只有這樣的時刻,心靈才會是模糊地感受到幸福,這種幸福是人們在其他時間里所那麼用心去尋找而無法找到的。
「天使!天使!」亞歷山大緊握著她的手,欣喜若狂地喊道。
「不——他自言自語地說——不,這不可能!叔叔不懂這種幸福,所以他對人是那麼嚴厲,那麼不信任,可憐的人!他那冷酷無情的心真讓我覺得可憐,他不懂愛情帶給人的陶醉,所以對人生抱著惱恨排斥的態度。願上帝原諒他!如果他看到我的幸福,他就不會來瞎干涉了,不會以胡亂懷疑去侮辱它了,我可憐他……」
「不是,我沒有在叔叔那兒!」亞歷山大絕望地插話說,「誰跟您說的?」
「那就給我,給我這一杯吧……」亞歷山大說,一邊伸出手來。
娜堅卡手裡拿著杯子和麵包干。
他們情不自禁地互相向對方奔了過來,但又停住了,帶著微笑和濕潤的眼睛互相對瞧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幾分鐘就這樣過去了。
「我等您?沒有的事!」娜堅卡搖搖頭說,「您知道我常待在花園裡。」
然而他又抓起她的手,熱烈地吻了起來。
「沒關係,咱們去吧。媽媽,媽媽!」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從台階上又響起了聲音,「酸牛奶早放在桌上了。」
「很忙。」亞歷山大說。
亞歷山大和娜堅卡來到河邊,倚在欄杆上。娜堅卡在沉思中久久地望著涅瓦河,望著遠處,亞歷山大望著娜堅卡。他們心裏洋溢著幸福,甜蜜得很,同時又有些read.99csw.com懊惱,而嘴上不說出來。
「醒醒吧,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在這兒呢。」
「唉!要是在水上可以跑就好了!」亞歷山大想,「人們發明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沒有發明出這個來!」
「在這兒等我吧。」亞歷山大吩咐他們一聲,隨即向娜堅卡跑去。
她把手伸給他,可他剛一觸到它,她又立刻將它抽了回去——一下變了神色。笑容消失了,臉上顯出近乎懊惱的表情。
「啊!」
「是呀,漿果。」
「貧窮!難道窮人就感覺不到我們現在所感覺到的東西嗎?有了這樣的感覺他們就不算貧窮了。」
然而誰若是細細地打量她的面容,那他就會久久地移不開眼睛了。她那容貌很少有兩分鐘是平靜的。她的心靈極其敏感,也極易於激動,各種思想和情感在不斷地變來變去,而這些細微變化著的情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每分鐘都給她的臉容增添著出人意料的新表情。比如,那雙眼睛似乎突然射出電光,燃起熊熊的烈火,可頃刻間又藏到長長的睫毛底下;臉變得呆愣愣地,一無生氣,猶如一尊大理石雕像擺在您面前。您以為隨後又會出現那種銳利的目光——根本不是!眼皮緩緩地輕輕抬起,把您照亮的是一道溫柔的目光,彷彿從雲層里慢慢浮現的月光。看到這樣的目光,您必定會出現輕微的心跳。她的舉止動作也是如此。它優雅極了,但不同於西利菲達的優雅。這種優雅的舉止中帶有許多野性的激|情,這是大自然之所賜,然而後天的教養不只是使它變得不那麼刺目,而且是消除它的最後痕迹。而那些痕迹卻常常出現在娜堅卡的舉止里。她有時坐著的姿勢優美如畫,可天知道由於什麼內心活動,轉眼間這種繪畫似的姿勢被破壞了,換成了完全出人意料而又極其迷人的姿勢。她的話語也變化莫測,時而是正確的論斷,時而是想入非非、尖刻的評判,隨後又是孩子氣的舉動,或是巧妙的假裝。這一切都表明她有一個熱烈的頭腦,有一顆任性多變的心。不單是亞歷山大一人因她而神魂顛倒,唯有彼得·伊萬內奇不受迷惑,可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
她什麼也沒回答,身子一蹦,折下一根槐樹枝,然後就沿著小路跑了起來。
亞歷山大的雙肩做了個難以名狀的動作。他的臉上出現彼得·伊萬內奇所說的那種「愚蠢的表情」,這也許是真的,但是在這種愚蠢的表情里蘊含著多少幸福呀!
他們立刻賣力了,在各自的位置上拚命地劃了起來。疲勞哪兒去了?哪兒來的力氣?船槳在水裡使勁地划動著,劃一下小船便飛快地前進約三俄丈。劃了十來下,船尾畫了一個弧形,小船輕盈地斜靠到了岸邊。亞歷山大和娜堅卡都老遠地微笑著,互相盯看著對方。亞歷山大一隻腳沒跨到岸,而踩進了水裡,娜堅卡哈哈地笑了起來。
「湯有julienne和a la reine;沙司有à la provençale,à la maître d'hôtel;烤火雞、野味、甜酥餅。」
「知道嗎,」她說,「聽說,好像這樣的事只有一次,就永遠不會再發生了!也許這樣的時刻不會再有了?」
「阿杜耶夫先生要看看您。」
「你們這兒有什麼吃的?快!」
「今天我工作到四點鐘……」
「我會去好好祈禱,」她繼續說,「今天,明天,永遠都為這個晚上祈禱!我多麼幸福!您呢……」
「我待會兒來。」
「可現在已經六點了。別撒謊,好好坦白,您被什麼宴會、快樂的交際迷住了?您在那邊快活得很吧?」
「是的,為了這樣的片刻,我願意把一切、一切都送給窮人!」娜堅卡往下說,「就讓窮人來吧。唉,為什麼我不能用某種快樂使大家都感到安慰和快樂呢?」
「您胡編一氣幹嘛呀,媽媽?我洗了兩三個漿果,自個兒吃了,要不然是瓦西里莎……」
「這是怎麼回事?您好放肆!」她突然說,跑開好幾步,「我要告訴媽媽去!」
幸福使她精神煥發。她的兩頰紅紅的,眼睛閃爍著異常的光輝。她多麼熱心地干起家務,多麼快活地嘮叨著!瞬間閃現的憂愁已不見蹤影了,她快樂得心醉了。
但她忽然不想給了,把杯子翻個底朝天,不去理睬亞歷山大,只管好奇read.99csw.com地瞧著最後幾滴牛奶怎樣從杯子中滴到沙地上。
夜來臨了……不,什麼夜呀!彼得堡的夏天難道有夜嗎?這不是夜,而是……這裏應該想出另一名稱——比如,叫朦朧吧……周圍都是靜悄悄的。涅瓦河宛如睡著了,有時它彷彿在半睡半醒中以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河岸,接著又沉默下來。那兒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晚風,在睡夢中的河水上空掠過,但卻喚不醒它們,只是讓河面泛起漣漪,並給娜堅卡和亞歷山大送來涼爽,或給他們帶來遠方的歌聲——後來一切又沉寂下來,涅瓦河又靜止不動了,猶如一個睡夢中的人,在輕微的響聲中睜開一會兒眼睛,馬上又閉上了;睡夢讓他那發沉的眼皮合得更緊了。後來從橋的另一邊傳來似乎很遠處的雷聲,隨後是最近一處漁場的看門狗的叫聲,接下來又是一片寂靜。樹木形成黑暗的拱門,幾乎沒有聲響地晃動著樹枝。河岸邊的別墅里燈光閃閃。
「別靠近,別靠近我,」她揮著手說道,「我不要看見您。」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說,「您這樣想念我?難道我真的這麼幸福?」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不要用責備打碎我的快樂,」他開始說,「您不要像……」
「您真殘忍!」他說,「能這樣折磨我嗎?」
「可憐的小蟲呀!您瞧,它快死了!」娜堅卡難過地說,「我幹了什麼呀?」
「您在叔叔那兒享用了講究的午飯,瞧著我喝牛奶當然覺得奇怪了。我們這兒是鄉下,生活過得很簡單的。」
「喂,怎麼呢?」亞歷山大不耐煩地說。
一個侍役瞧了瞧他。
「只要不更壞就行了,」她快樂地回答,「而酸牛奶好得很哪,尤其對沒有吃過午飯的人來說。」
他笑了起來。
他聳了聳雙肩,向屋裡走去。
「不行,不行!」她搖搖頭說。他瞅了瞅她,沉思起來。
「鸚鵡,鸚鵡!」從花叢那裡傳來聲音,「今天你在哪兒吃的午飯,在叔叔那兒?」
亞歷山大從九霄雲外摔了下來。
「我們不是要去散步嘛。」
他們依然默默地望著河水,望著天空,望著遠方,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是他們不敢互相對瞧;他們終於對瞧了一下,微微一笑,立即又轉過臉去。
晚上客人來了又走了。天開始黑下來,又是剩下柳別茨卡婭母女和亞歷山大三個人。連這三重唱也漸漸地解體了,娜堅卡去到花園裡。形成了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跟亞歷山大的不大協調的二重唱,她久久地唱的是:昨天做了什麼,今天做的什麼,明天將做什麼。他感到無聊極了,心裏忐忑不安。晚上很快到了,他還沒機會同娜堅卡單獨說上一句話呢。廚子像救星似的來了;當時亞歷山大心裏非常著急,比先前在船上的時候還要厲害。正好,在這時候這位廚子來問太太,晚飯要準備些什麼,他們剛開始談到肉餅、談到酸牛奶,亞歷山大便乘機巧妙地溜掉了。他耍了多少花招,只求離開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的安樂椅!他先是走到窗邊,瞅一眼外邊,那兩條腿把他拖向那扇開著的門。他好容易穩住步子,不讓身子猛地跑出去,他慢慢地走到鋼琴那邊,在琴鍵上隨便敲了幾下,他像患熱病似的哆嗦著從樂譜架上拿下樂譜看了看,又放回原處;他甚至堅定地聞了聞兩朵花兒,還喚醒鸚鵡。這時候他焦急極了;這扇門就在近處,可是溜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該站上一兩分鐘,然後彷彿在無意中走了出去。那廚子又退兩步,再說句話——就會走開的,那時柳別茨卡婭一定又會找他聊天。亞歷山大忍耐不住,便像蛇似的溜出門來,不管台階有多少級,一跳就跳下了台階,三步兩步奔到林蔭道的盡頭——來到岸邊娜堅卡的身旁。
「我正想拿它去找您呢,要是過一會兒您還不來的話,」她說,「坐下吧,現在媽媽是不會來的,她怕潮濕。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對您說……唉!」
「那我也待會兒。」
他一人陷於沉思地站在那裡。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亞歷山大說,快樂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這種時候亞歷山大便仰靠在椅背上,魂兒已經奔到那個安樂之鄉,那兒沒有文牘,沒有筆墨,沒有怪裡怪氣的面孔,沒有一身身官服,那兒洋溢著寧靜、溫馨和清爽,那兒裝飾優雅的客廳里花香襲人、琴聲悠揚,鸚鵡在籠中跳躍,花園裡白樺和丁香的枝條隨風搖擺,而主宰這一切的女皇就是她……
「唉,我受了多大的罪呀,」亞歷山大回答說,「您也不來幫個忙!」
她疑惑地搖搖頭。他想起了叔父的教導,頓時打住了。
「我!哎呀,媽媽,您說https://read.99csw.com什麼呀!我不是說:『該吃飯了,媽媽。』而您說:『不,應該等一會兒,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好久沒有來了,他定會來吃午飯的。』」
「啊!」
他們並沒有說出什麼,或者幾乎沒有說什麼,因為要說的一些話早已說過十來遍了。一般不外乎是:理想、天空、星星、好感、幸福,等等。談話更多的是用目光、微笑和感嘆詞等的語言進行的。那本書掉在了草地上。
過了一小時,他便遠遠地望見那塊樂土了,他站在船上,老凝視著那邊。起先他心裏有些驚惶不安,轉而又疑惑起來,因此眼睛也模糊了。後來臉上驟然露出陽光般的歡欣的光彩。他認出了花園柵欄旁那件熟悉的衣衫;而那邊的人也認出他了,向他揮動著手絹。也許人家早就等著他了。他的腳後跟似乎也焦急得發燙了。
「您不是在吃飯的時候吃了……」娜堅卡回答說。
「那好,把手伸給我。」
「慢點,老爺,請等一等,我來扶您一把。」一個划船的人說,而這時候亞歷山大已上岸了。
「世上真的有痛苦嗎?」娜堅卡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
「很好,非常感謝。」
亞歷山大的生活分成了兩半。早上的時間都耗在公務上。他翻閱著那些落滿塵土的案卷,思考著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在紙上計算著那些不屬於他的千百萬錢款賬目。不過他那腦子有時就不願替別人賣力,筆從手中掉下來,那種讓彼得·伊萬內奇生氣的甜蜜的柔情支配了他。
「您好關心甲蟲呀!」他懊惱地說。
「真像做夢!」亞歷山大喃喃地說。
「我四點鐘下班出來,」亞歷山大說,「來這兒坐了一小時船……」
「是呀,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來陪我們去呀。您竟忘了!」
「啊!您覺得這還早呀?那您就再過兩三個小時來!」娜堅卡說,突然猛一轉身,不去理他,徑自沿著小路走回家去。亞歷山大跟在她後面。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的媽媽叫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是一位善良而老實的母親,不管孩子們幹什麼事,她都覺得挺好。比如說,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吩咐套馬車。
又有一次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坐在那兒織那條永遠織不完的圍巾,她一邊開始嘆氣,嗅鼻煙,查看一根根骨針,或者埋頭閱讀法國小說。
「啊!」
「別靠近我!」她氣惱地喊了起來,因為她說的假話被揭穿了,「媽媽是開玩笑說的,而你當真相信!」
她用前面的牙齒咬了幾口乾麵包,一邊又喝著牛奶,隨後噘起嘴唇做了個非常可愛的鬼臉。
亞歷山大溫情而狡猾地掃了娜堅卡一眼。她羞紅了臉。
「為什麼?」他後來又說起來,「什麼能破壞我們的幸福世界?誰有必要來干涉我們?我們將來永遠單獨在一起,遠遠離開其他的人;我們關他們什麼事?他們關我們什麼事?他們記不起我們,忘了我們,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受到有關苦難的消息的驚擾,就像現在這花園裡一樣,任何聲響都不會驚擾這快樂的寂靜……」
「叔叔說是貧窮。」
「啊,對!在叔叔那兒。客人多嗎?喝了香檳酒?我甚至從這兒也聞得到香檳酒的味兒呢。」
「她親手洗好的,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母親補充說。
「就連您也兩天沒見了!」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說,「剛才我醒來就問娜堅卡在幹嗎呢?人家說還在睡呢。我說,就讓她睡吧,整天在外邊花園裡野,天氣那麼好,她會很累的。在她這樣年紀睡得深,不像到我這把年紀,常常這樣失眠,您信嗎?簡直苦惱死了;是神經的關係,還是別的原因——我搞不清楚。人家給我端來咖啡,要知道我總是在床上喝它的——邊喝邊想:『怎麼回事,看不見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他身體好嗎?』後來起床了,一看十一點,哎呀!下人們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去找娜堅卡,她還沒有睡醒呢。我叫醒了她。我說:『該起來了,我的祖宗,快十二點了,你這是怎麼啦?』要知道我整天照看著她,就像個保姆。我連家庭女教師也特意不雇了,為的是不要有外人。要是託付給外人吧,天知道她們會幹出什麼來。不!我自個兒來對她進行教育,我嚴格地看管她,不讓她離開我一步,我可以說,娜堅卡感覺到這一點,她沒有任何想法悄悄瞞著我。我好像看得透她……那時候一個廚子來了,我跟他談了一個來小時,又讀一會兒Memoires du diable……唉,索列耶是位多麼令人喜歡的作家!他寫得多棒呀!後來女鄰居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同丈夫一起來了,所以我都沒發覺早https://read.99csw.com上是怎麼過去的,一瞧,已經三點多了,該吃午飯了……唉,可不,您幹嗎不來吃午飯呢?我們等您等到五點鐘。」
娜堅卡莞爾一笑,然後又隱到花叢中,出來時端著滿滿一盤漿果。她向亞歷山大伸過拿盤子的手。他吻了吻那手,拿過漿果,像領受元帥杖一樣。
「吃午飯,在六點鐘,喝牛奶?」
不能責怪彼得·伊萬內奇沒有一眼就注意到娜堅卡。她長得並不很美,不能一下子就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不,娜堅卡,不,我們會幸福的!」他繼續大聲地說,「瞧瞧周圍吧,瞧著我們的愛情,這裏的一切不是都為我們高興嗎?上帝會原諒他。我們手拉著手度過一生會多麼快樂!這種相愛使我們感到多麼驕傲、自豪!」
「媽媽,您幹嗎不|穿好外衣呢?」娜堅卡厲聲問道。
「你為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準備好的漿果擱在哪兒啦?」母親問。
「我!你好好想一想,我的祖宗,是你藏起來,不給我吃。你說:『等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來了,到時候就給您。』什麼樣的姑娘呀!」
「您真不害臊!能這麼撒謊嗎?您是在哪兒待到這個時候?」
「這麼說您很愛我?」她問,一邊揩去滾在臉頰上的一顆淚珠。
早上亞歷山大雖然屁股坐在局裡,而心兒卻已跑到了小島上柳別茨卡婭家的別墅,那兒是他晚上經常光臨的地方。我們就不客氣地去瞧瞧他的幸福吧。
「出去逛逛,天氣多好呀。」母親說。
「咳,您握得我好疼呀!」娜堅卡突然打斷對方的說話,皺起眉頭,把手抽了回來。
「不,您先去。」
「我不是說了嘛……」
「您瞧,您瞧!」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搖搖頭說,「唉,多不害臊!把自己說的話推到我身上!」
「我也是……唉!」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她回應說。
亞歷山大輕輕地碰一下她的腰。她用胳膊輕輕地推開他的手。他又去碰了一下,她更輕地把它推開,一邊凝視著涅瓦河。對第三次觸碰她就不推開了。
「行,就來à la provençale湯,julienne沙司和烤酥餅,盡量快!」
「為什麼他從來不來看望我們?我昨兒個還想過,我想,隨便什麼時候他哪怕來一趟呢,可是沒有——看來,他很忙?」
「根本不是。」娜堅卡回答說,她走出小樹叢,坐在窗邊。
「匆匆忙忙!只有一個小時!」她說,「可憐的人哪!您可能餓了。要不要喝點牛奶?」
她沉默不語。
「幹嗎呀!虧您想的!」
「說實話,我沒有到叔叔那兒去……」亞歷山大熱烈辯護說,「不然的話我能這個時候趕到您這兒?」
「這怎麼不知道呢!」娜堅卡不滿地說。
「不成體統!」嚴厲的母親們會說,「沒有母親在旁,一個姑娘竟在花園裡跟一個小夥子親嘴!」有什麼辦法,不成體統,而她就是以吻相報。
她讓甲蟲在手心上待了一會兒,而當它蠕動起來,開始在她手上爬來爬去的時候,娜堅卡不禁一顫,趕緊把它丟在地上,並踩了一腳,低聲地說:「可惡的甲蟲!」
「不,叫醒她。媽媽!」
「我說:『唉,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現在在哪兒呢?』」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接著說,「『已經四點半了,』她說,『不,媽媽,該再等一會兒——他會來的。』我一瞧,到四點三刻了,我就說:『隨你便,娜堅卡,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大概做客去了,不會來了,我餓了。』她說:『不,還要等一等,到五點鐘。』她就這樣讓我餓著肚子。怎麼,說得不對嗎,小姐?」
「非常感謝。」
「等到五點鐘?」亞歷山大說,「我怎麼也趕不來,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讓工作拖住了。我請你們一過四點就不用等我了。」
娜堅卡給他看一本書。
「要上哪兒去,媽媽?」娜堅卡問。
亞歷山大走進去,立刻又躡手躡腳地轉回來。
「那樣該是五點,而現在是六點。還有一個小時您在哪兒呢?瞧您多會撒謊!」
當亞歷山大坐進小船回去的時候,朝霞已布滿半個天空。兩個划船的一邊等待已承諾的獎賞,一邊往手上吐了幾口唾沫,開始照舊在原位上猛然欠起身來,使足全力地划起槳來。
亞歷山大向她俯過身去,心裏非常緊張。她的臉頰上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氣息,頓時顫了一下,轉過身去——她沒有氣憤地走開,也沒有叫喊!——她無法假裝生氣而後退,愛情的魅力迫使理智沉默了,當亞歷山大把嘴唇緊貼在她的嘴唇上時,她也回吻起他來,雖然很輕,幾乎覺察不到。
突然娜堅卡全身一震,心醉神迷的時刻過去了。
「能有哪樣的痛苦呢?」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來了。」
她從老遠便朝亞歷山大溫柔地微笑。小船越來越靠近岸邊的時候,她的胸脯也越強烈地起伏著。
「她在安樂椅里打盹呢。」他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