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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沒有。」
「這是著了涼,可得當心!不要誤了治病,您這是糟蹋自己……可能會變成炎症,沒藥可治!您知道怎麼辦嗎?拿些樟腦油,夜間使勁擦到胸口上,要擦到皮膚發紅,再喝些草藥湯,我給您方子。」
「不要怕,叔叔,」亞歷山大對此回答說,「錢少是不好的,可我需要的不多,我現在的錢夠用了。」
回屋后,她又坐到母親身旁。亞歷山大幾乎發暈了。
為了證明他所宣揚的文學論點的純潔性,他召來拜倫的幽靈,引證歌德和席勒的話語。他不外乎把海盜或偉大詩人、演員想象成為劇中或小說中的主人公,讓他們按他的見解去行動、去感覺。
「六點鐘來的。」
「啊!她已感到自己一時不自覺地對我怠慢了,現在想對我有所補償,」他心裏想,「不是她,而是我錯了,我怎麼可以有那樣不可原諒的舉止呢?這隻會招人反感;一個陌生人,剛剛相識……那樣很自然,她是女主人嘛……啊!她會從小樹叢里,從那狹窄的小道上出來的,朝欄杆那邊走去,她會站在那裡等著……」
僅此而已。而亞歷山大很少前去,的確沒有時間去,早上去上班,從午後直到晚上都待在柳別茨卡婭家;剩下就是夜裡了,夜裡他要進入自己所創造的特殊世界里,並繼續創作。同時也得稍許睡上一會兒。
「您跑哪兒去了,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母親回到自己座位上問道。
他瞅著她,等待回答。她默不作聲。
亞歷山大便回去了,兩天沒有露面。天知道他有了什麼主意,有多少感受;最後他又來了。
「啊……您是坐船來的嗎?」
「一個伯爵,卻吃酸牛奶!」亞歷山大喃喃地說,心懷怨恨地瞧著伯爵。
「什麼事呀?」
「他好可怕呀……媽媽,看在上帝分上,別讓他到我跟前來。」
「哦!多麼凶呀!」她膽怯地說,「您生什麼氣呀?我沒有拒絕過您嘛,您也還沒有跟我媽談過……您怎麼知道……」
「不對!媽媽是要您所要的東西。所有那些禮品、樂譜、畫冊、鮮花兒是送給誰的?都是送給您媽媽的?」
「您的叔叔是位聰明又可愛的人哪!」伯爵略帶點諷刺口吻說。
他終於決定一早就前去,他希望同娜堅卡單獨會面,跟她把事情說個明白。
他瘋狂地抓住她的一隻手。
「哪個!您再說一遍,」他直盯著她的眼睛說,「您對他沒動心嗎?」
她是異常興奮地敘說這一切的。
「您跟他悄悄地談些什麼呢?」亞歷山大不去注意她說的話,只管往下說,「瞧,您臉色都白了,您自己也覺得有錯了吧。毀了一個人的幸福,那麼一下子輕易地把一切都忘了、拋掉了:虛偽、負心、撒謊、背叛……是的,背叛……您怎麼可以讓自己墮落到這種地步?那個又有錢又風流的伯爵欣賞您一眼,您就心軟了,便拜倒在這個徒有其表的偶像前面,羞恥心何在!!別讓伯爵上這兒來!」他以氣喘吁吁的聲音說,「聽見了嗎?跟他斷絕一切關係,讓他忘掉上你們家的路……我不願……」
「你們往哪兒划?」亞歷山大清醒過來后,怒沖沖地對他們,「回去!」
「再見了,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膽怯地說。
他一切都很順利。門口沒有停著馬車。他悄悄地走過廳堂,在會客室門口稍稍停留一下,鬆一口氣。娜堅卡在那裡彈奏鋼琴。在房間的另一頭,柳別茨卡婭坐在沙發上織圍巾。娜堅卡聽到廳堂里有腳步聲,便彈得輕聲一些,向前探出腦袋。她滿臉笑容,等待著一位客人的到來。客人出現了,她那笑容卻頓時消失了,而變成了驚慌。她站了起來,臉色也有些變了,她等待的不是這位客人。
「這有什麼!他想吃嘛!」她天真地回答。
「我自己還搞不大清楚,」娜堅卡回答說,「我坐在這裏讀您的書,媽媽也不在家,她去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那兒了。剛掉了些雨點,我走進屋裡,忽然有輛馬車駛到台階前,車身是藍色的,帶有白色的坐墊,就是常經過我們身旁的那一輛——您還曾誇過它呢。我一瞧,從車裡出來的是媽媽和一個男子。他們走進屋裡,媽媽說:『伯爵,這就是我女兒,請多多關照。』他點點頭,我也點點頭。我感到害羞,臉都紅了,跑回自己的房間。我媽真令人難受,我聽見她說:『對不起,伯爵,我這個女兒很不懂規矩……』這時候我就猜到了,他一定是我們的鄰居諾溫斯基伯爵。大概因為下雨了,他用馬車把我媽從瑪麗婭·伊萬諾夫娜那兒送回家。」
他們在地板上又爬了好一陣,尋找人家丟失的錢。
「差不多天天來,有時一天來兩次;他人挺好的,非常喜歡我們……這不,娜堅卡就說:『我要吃飯,就是要吃嘛!是開飯的時候了。』我說:『要是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來了怎麼辦呢?』她說:『不會來的,您要打賭嗎?用不著等了……』」柳別茨卡婭這番話如刀子似的刺痛著亞歷山大。
他又顯得疑慮重重,又殘酷地折磨自己,以至於得出結論,娜堅卡從來沒有愛過他。
「我要讓他丟面子,」亞歷山大想,「這一下他會丟臉了吧!」
無論母親或女兒都被他說的笑話迷住了,就連亞歷山大也好幾次用書本遮住他忍不住的微笑。可是他心靈里卻怒不可遏。
娜堅卡膽怯地掃了他一眼,他茫然地望著她。
「是或否?」他屏住呼吸又問了一聲。
「還是那樣高興!那幹嗎從欄杆那兒跑開呀……」
「那好,我祝賀你。」彼得·伊萬內奇添了一句。
這個「是」像嘆息似的難得聽清,可它卻震得亞歷山大耳朵發聾。他的心似乎撕裂了,兩腿發軟了。他一下坐在鋼琴旁邊的椅子上,一聲不吭。
亞歷山大整夜沒有入睡,也沒有去上班。他腦子裡盡轉著第二天的情景;他老在琢磨怎麼跟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談,編好了一套發言,做好了準備,但一想到有關娜堅卡的婚姻大事,他便想入非非,心裏發慌,又把什麼都忘了。就這樣晚上來到了別墅,思想上一無準備,而且也用不著。娜堅卡照常在花園裡迎接他,可是她眼睛裡帶點心事重重的神色,沒有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這就彈,媽媽!」她回答說,心事重重地稍稍側著頭,畏怯地按起琴鍵。她的手指發抖。想必是由於良心的責備,由於一聲「請保重!」所帶來的疑惑,她感到非常之難受。伯爵來了,她也是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她的舉止顯得有些不自然。她借口頭疼,老早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這一晚她覺得活在世上好苦呀。
「哪只耳朵里在響?」母親大聲地說,「快回答!」
亞歷山大的步伐、目光以及整個神態都帶有某種得意而神秘的東西。他跟別人來往時,就像市場上富有的大老闆對待小商人那樣,既平易又神氣,心裏在想:「可憐的人們!你們哪一個像我這樣的富有?哪一個能有這般感覺?哪一個人的心胸……」
「等一等,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我無法再忍受這種折磨了。」
「又酸痛,又疼痛,又刺痛!」亞歷山大漫不經心地說。
「這我不清楚,聽說時興了五年了,全是從法國人那兒學來的……」
「是呀,這看得出來,您瘦了,臉色那麼蒼白!快坐下來歇歇;要不要我吩咐煮幾個嫩雞蛋給您?吃飯還早著呢。」
「您不會?」娜堅卡問,「騎馬多好玩!我們明天再去,伯爵?」
娜堅卡到花園裡去了;伯爵沒有跟著她去。從某個時候起,他和娜堅卡當亞歷山大在場的時候似乎相互迴避。他有時在花園裡或房間里撞見他們單獨在一起,可是過後他們便分開,不再在他面前一同出現。對於亞歷山大來說,這是個新的可怕的發現,這表明他們是密謀好的。
亞歷山大緊握著手中的帽子,走了出來。
「唉,是一個老爺,」瑪爾法瞧著他的背影說,「你當他是小偷?瞧,說話總得動動腦筋嘛,有小偷在人家門廳里亂叫的嗎?」
「您這是怎麼啦,先生,忘了我們啦?」他說,「我們回來已經一個半星期了。」
「他不會有壞企圖……」她以微弱的聲音回答說。
「先生,怎麼不接待?全都來過了,只有您沒來,太太都覺得奇怪。伯爵大人天天都光臨……多麼善良的老爺。我前幾天替小姐給他送一個本子去,他賞了我十盧布。」
就這樣他來過兩三回。他深情地瞅著娜堅卡,但也枉然,她似乎沒有注意他的目光,而先前,她可是挺注意的呀!那時候當他同她母親交談時,她就站在他對面,站在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後邊,向他做鬼臉、淘氣,逗他發笑。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從遠處喊了一聲,「我想同您說兩句話。」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什麼樣的場景啊!兩個穿著伯爵家僕役號衣的馬夫牽著兩匹騎的馬。伯爵和一僕人扶娜堅卡騎在其中一匹馬上;而另一匹馬是準備給伯爵本人騎的。台階上站著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她皺著眉頭,不安地望著這個場景。
「您怎麼啦?」他回答說,被這種冷酷態度都氣瘋了,「您竟忘了!我來提醒您,在這裏,就在這個地方,您上百次地發誓,說要屬於我。您說過,這些誓言『蒼天可作證!』是的,蒼天可作證。在蒼天面前,在這些草木面前,您應該感到臉紅……它們都是我們幸福的見證,這裏的每顆沙子都可訴說我們的愛情。瞧瞧自己的四周吧……您這背叛誓言的女人!!」
「唉,」他返回來說,「這會把您引向何處?伯爵是不會娶您的,他是何居https://read.99csw.com心?」
亞歷山大越來越深地沉入對娜堅卡的思念,後來又沉于創作的構想中。
「誰在你們這兒?」他問一個僕人。
這時候他大聲地嘆了口氣,對著靴子哈了哈氣,又用刷子刷了起來。他認為這工作是他主要的職責,也差不多是唯一的職責,一般說來,僕人甚至一般人的優點是以擦靴子的能力來衡量的;他自己是帶著某種熱情去擦的。
「我擔心,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是不是您們厭棄我了?」
「不來!」他煩悶地回答。
亞歷山大清醒過來了。那陣狂躁已經過去,可他的痛苦卻倍增了。那些疑問他沒有搞清,可他把娜堅卡嚇得夠嗆,現在當然得不到她的答覆,不能這樣辦事的呀。他就像所有熱戀中的人一樣,突然又出現一種想法:「咳,如果她是無辜的呢?也許她真的沒有鍾情于伯爵呢?頭腦不清的母親邀他天天來,她有什麼法子?他是個混跡于交際界的人,會獻殷勤;而娜堅卡是位好姑娘。也許他很想討她喜歡,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已經喜歡上他了。也許她喜歡的是花兒、騎馬和沒有害處的娛樂,而不是伯爵其人呢?即使退一步說,就是有些賣弄風情,難道這就不可原諒?其他一些歲數更大的姑娘,天知道幹了些什麼呢!」
娜堅卡沒有吭聲。
他已走到門口,回頭瞧一下她。她向他走近幾步。他的心顫了一下。
「您瘋啦!」她回答說,一邊退後一步。
根本不是這樣。伯爵談起文學,就好像歷來就是搞這一行的。他對當代俄羅斯的和法國的著名作家約略地做出了一些恰當的評論。說話之間透露出他同俄羅斯第一流文學家都有友好往來,在巴黎也結識了一些法國文學家。他對為數不多的一些文學家是很敬重的,對其他的一些則稍加諷刺。
「唉,讓我安靜吧!」她煩惱地說,「您拿這些問題折磨我……」
「你這大笨蛋!」亞歷山大邊說邊跑離這個好饒舌的傢伙。晚上的時候他路過柳別茨卡婭家的住宅。裏面燈光亮亮的。門口停有一輛馬車。
「是的,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他添上一句。前面是榮譽向他微笑,他想,娜堅卡為他編花環,編桂冠,而後來……「生活,生活,你多麼美啊!」他高聲地說,「而叔叔呢?為什麼他要擾亂我的內心的平靜呢?難道他是命運派來的魔鬼嗎?他的心老跟這些純潔的歡樂格格不入,是不是出於嫉妒呢,或許是由於陰暗的願望而來傷害……哦,離他遠一些,遠一些……他會以自己的仇恨來毒害扼殺我這充滿愛情的心靈,來腐蝕它……」
「我履行自己的諾言,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回答說,「我一句也不責備您。謝謝您的坦誠……您已做了好多好多……今天……我是很不容易來聽這個是字的……而您說出這個字就更不容易了……永別了,您再也不會見到我的,這是對您的坦誠的一種回報……可是伯爵,伯爵!」
亞歷山大仍然沒有接到柳別茨卡婭家的邀請。他遇見過她們家的一名廚子和一名女僕。那女僕一見到他,便趕緊跑開,顯然,她是照小姐的意思行事的。那廚子停下腳步。
「哪個伯爵?」
「看樣子是喝醉了!」
「什麼事!」亞歷山大帶點責備的口氣說。
「親切!」亞歷山大很是懊惱,幾乎大聲地回答說,「我不需要他的親切,請不要再用這個字眼……」
她的確走到林蔭大道上……不過還有什麼人跟她一起從小路上轉出來呢?
伯爵談音樂、談人物、談異鄉風情,談什麼都談得一樣精彩、有分寸。他還談起男人和女人,他把男人罵了一通,也包括罵他自己,又巧妙地稱讚所有的婦女,尤其對兩位女主人公說了好多的恭維話。
「你悄悄地告訴小姐,說我來過,待一會兒再來。」
這一天,等伯爵走了之後,亞歷山大儘力找機會想同娜堅卡單獨談一談。什麼招他沒有使過呢?他拿起那本她常用來叫他離開母親到花園裡去的書,向她示意一下,便向河邊走去,他以為她會馬上跑來。他等呀等呀,可她沒有來。他回到屋裡。她只管自己在看書,連一眼也不瞧他。他在她身旁坐下,她沒有抬一抬眼皮,後來她急速而隨便地問了一下,他是不是還在從事文學創作,有沒有新作問世?關於往事則一字不提。
而亞歷山大一直在等著伯爵走掉,然後他能夠跟她母親談一談。可是十點、十一點鐘都敲過了,伯爵還沒走,老是在說個沒完。
「還在這兒;看來要留下來吃晚飯。太太吩咐晚飯烤松雞。」
「我求您啦,看在上帝分上!」他說,「說一句話讓這一切了結了吧……隱瞞于您何用?我倒有一個愚蠢的願望,我還要來找您,我要天天來看您,就這樣臉色蒼白,心灰意懶的……我要讓您厭煩個沒完。要是不讓我登門,我就在窗底下徘徊,在戲院里、在街上,到處等著您,像個幽靈,像個memento mori。這一切做法都很蠢,也許挺可笑,誰都覺得可笑——可是我太痛苦了!您不懂得什麼是激|情,它會引導您到什麼地方!但願您永遠不會懂得……有什麼好處呀?一下子說了不是更好嗎?」
「您這是怎麼啦?我老在等呀等呀,心裏想:這是什麼意思,自己不來,法國小說也不送來!記得嗎,您答應送《Peau de chagrin》來的,是不是?我等呀,等呀,可等不到!我想,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厭煩我們了,真的厭煩了。」
「沒關係的,媽媽,」娜堅卡快活地說,「我已經會騎馬了,您瞧。」
「你是我的繆斯,」他對她說,「就作我胸中燃燒的聖火的保護者維斯太吧;你一丟開不管——那聖火就會永遠熄滅。」
她裝出一副似乎是頭一回聽說伯爵的神色。
「怎麼!您對我的態度沒有變?」
「怎麼,還在你們這兒?」他問。
儘管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請他靠近些坐,而他卻坐到角落裡看起書來,表現得很不禮貌,很不得體。娜堅卡站在母親的座椅後邊,好奇地望著伯爵,聽他說些什麼,說的怎麼樣。他對於她來說是挺新鮮的。
「原諒我吧!」娜堅卡奔到他跟前,以祈求的聲音說,「我自己也弄不懂自己……這一切都是無意的、不由自主的……我不知道怎麼……我不能欺騙您……」
「倒沒說什麼。您也知道,我這閨女就這樣好玩鬧——她跳呀,唱呀,跑呀,或者說一句:『他想來就會來的!』多淘氣的丫頭!我也想,您會來的!瞧,又一天過去了,還是沒來!我又說了:『怎麼回事,娜堅卡,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身體好不?』她說:『不知道呀,媽媽,我怎麼知道?』『派人去打聽一下,看他是怎麼啦?』老說派人去派人去,可就是沒有派,我記性差,指望她去張羅,可我的這個丫頭辦事不牢。如今呀她迷上騎馬了!有一回她從窗口看見伯爵騎著馬,她就纏著我說:『我要騎馬。』老纏著說!我這樣說那樣說都不行,而她堅持說:『我要!』真是瘋丫頭!不,在我那年代騎什麼馬呀!我們受的教育根本不是這樣的。說來可怕,當今的女人都抽起煙來了。我們對面住著一個年輕的寡婦,整天待在露台上抽煙;人家在眼前來來去去,她都不在乎!從前那時候要是我們家客廳里冒著煙味,哪怕是男人抽的……」
他躲避叔父,一連幾個禮拜、幾個月不同叔父會面。即便碰見了,只要一聊起情感的問題,他便帶點譏笑意味地一聲不吭,或者像一個以任何道理都不能動搖其信念的人那樣傾聽著。他認為自己的觀點是絕對沒錯的,認為自己的見解和情感是無可爭議的,他決心在今後只以它們為行動指針,他說,他已不是小孩了,「為什麼老把別人的意見奉為聖旨呢?」以及這一類的話。
「說了,先生。」
「瞧,它多聽我的話!」娜堅卡說,並摸摸馬的脖子。
她惶恐地望著他。他兩眼炯炯發光,雙唇發白。
「他們騎走了,」她說,「連影子也不見了!好,讓年輕人去玩一玩吧,我跟您一起聊聊,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這兩個禮拜怎麼沒一點音信呢,厭煩我們啦,是嗎?」
「請保重,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
他同她母親交談起來。娜堅卡跑到花園裡去了。她母親走出房間,亞歷山大也立即奔向花園。娜堅卡一見到他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沒有迎著他過來,而是沿著環形林蔭道慢慢地走回家去,似乎在迴避他。他加快了腳步,她也加快了腳步。
「Quelle idée!」她不好意思地回答說九_九_藏_書,「您知道,媽媽和我一向重視您的友誼……總是很高興見到您……」
「不能讓那可鄙的毒蟲咬壞純潔的百合的花梗,這小花剛綻開兩個早晨,不能讓它就這樣凋零。」
當他踮起腳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時,他的心在怦怦直跳。他都喘不過氣來了。
這會兒他正坐在那張高背深座的安樂椅上。他面前攤著一張紙,上面草草地寫有幾行詩,他時而俯在草稿上做些修改,抑或添上兩三句詩,時而仰靠在椅背上沉思起來。嘴唇上浮動著微笑;顯然,他是剛讓它們離開那滿滿的幸福之杯。他的一雙眼睛懶洋洋地閉起來,彷彿一隻打盹的貓兒,或者猛地閃出內心激動的火光。
顯然,亞歷山大在迴避他。亞歷山大對於叔父那些悲觀的預言已完全不相信了,很怕叔叔那種對愛情的冷酷觀點,尤其是怕那些針對他同娜堅卡的關係的令人難堪的嘲諷。
「哎呀!勒住!」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邊搖手邊嚷嚷起來,「別騎了,會送命的!」
「是的,媽媽很喜歡花兒。昨天她還向一個園丁買……」
「您明天上我們家來嗎?」她又以同樣冷淡的語調重問了一遍,可是已很不耐煩了。
「諾溫斯基伯爵。」
不過,他不單隻迴避叔父,而且也迴避如他所謂的芸芸眾生。他或拜倒在自己的偶像跟前,或獨坐在住所的書房裡,沉醉於幸福感受中,對它進行細細的分析,並把它分解成無窮小的原子。他對此名之曰創造特殊的世界,他一人獨處,彷彿以虛無構建一種世界,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其中,很少去上班,也不樂意去,稱上班為痛苦的義務、避不開的災難或可悲的俗事。總之,對這種差事他有很多的說法。編輯那裡、熟人那裡他完全不去走動了。
「真有意思!用得著仔細瞧半天?我已經跟他說過話了。唉!他挺討人喜歡的,他問我在幹些什麼;他談了音樂;他請我隨便唱個歌,我沒有唱,我幾乎不會。今年冬天一定請媽媽給我雇個好的教唱歌的老師。伯爵說,當今唱歌很時興。」
然而,沒有什麼情況表明伯爵和娜堅卡之間存在特殊的關係。他對她們母女都一樣殷勤,並不去找機會跟娜堅卡單獨談話,不單跟在她後邊去花園,瞧著她同瞧著她母親時的神情是一樣的。她對他隨隨便便的態度,和他騎馬遊玩,從她這方面來說是由於她有些野性,不夠穩重,天真,也許還由於缺乏教養,不懂世故;從母親方面來說,是由於軟弱無能,缺乏遠見。伯爵的關心和殷勤以及他每日的來訪,可以認為是由於兩家的別墅毗鄰的關係,也由於他總是在柳別茨卡婭家受到親切的接待。
亞歷山大走了出來,順著一幢幢別墅隨便溜達,沒怎麼注意往哪兒去。過了大約兩小時他返回了。
亞歷山大羞怯了。粗暴無禮的神色不見了,出現一臉的沮喪。他好像一隻在下雨天淋濕了尾巴而躲在屋檐下的公雞。
他不作聲地瞧著她。她轉過身向家裡走去。
「請聽我說,」他說道,他那聲調使她的假面具一下就掉下來了,「我們暫不說您媽媽,請您變成原先那個娜堅卡一下,那時候您是有些愛我的吧……您就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必須知道這個,的確必須知道。」
在一部小說中他選擇美洲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場面是很氣派的;美洲的大自然、群山起伏,在整個這種背景里,一個流放者劫持了自己所鍾愛的女人。整個世界已把他們遺忘了。他們孤芳自賞,迷戀于大自然,後來傳來被赦免的消息,他們可以重返祖國,但他們拒絕了。約過了二十年之後,有一個歐洲人來到那裡,他由印第安人陪同前去打獵,在一座山裡發現一個茅屋,裏面有一對骷髏。——這歐洲人就是主人公的情敵。他覺得這部小說出色極了!在那些冬天的夜晚他興高采烈地把它讀給娜堅卡聽。她聽得多麼興趣盎然呀!——然而這部小說竟不被採用!
「那讓我什麼時候來呢?」
「早就這樣啦?」亞歷山大問。
他老遠一看到那幢別墅,就在船上站了起來,用一隻手給眼睛遮擋陽光,向前望去。那邊樹木之間閃現著一件藍色連衣裙。那件衣服穿在娜堅卡身上真合身得很,藍色非常適合於她,當她特別想讓亞歷山大喜歡的時候,她總是穿上這件衣服。他放下心了。
「他們騎馬騎很久嗎?」
亞歷山大瞧了瞧她,心裏想:「你就是那個任性但很真誠的孩子?就是那個淘氣活潑的丫頭?那麼快就學會裝假了。她那女性本能發展得多快呀!難道可愛的任性就是虛偽狡猾的萌芽……雖然沒有採用叔父那套方法,而這位姑娘多麼迅速地成了個婦人?全是得力于伯爵的教導,在這樣短短的兩三個月內?叔叔呀叔叔!在這一點上你說得對極了!」
他休息了一會兒,心頭閃出歡樂的光芒。所有熱戀中的人都是如此,時而非常盲目,時而目光過於銳利,並且那麼樂意替鍾愛的對象往好里說!
若是別人,可能就滿足於這樣的回答了,而且會明白,他不必再奔忙了。她那張臉上,從她的舉止上都顯露著無言的、痛苦的厭倦,他應該從這種神態中明白一切才是。然而亞歷山大還是不甘心。他像個劊子手似的折磨著犯人,而自己卻陷於野蠻和絕望,想要把那杯人生苦酒一飲而盡。
他沒有作答。
亞歷山大默默地鞠了一躬,如同幽靈似的向她母親那邊走去。他輕輕地走著,沒有了先前的信心,並垂著腦袋。娜堅卡坐下來繼續彈琴,有時不安地瞧瞧後邊。
「伯爵……他經常來?」亞歷山大問。
她神經質地把手按在腦門上,立即又放了下來。
「諾溫斯基伯爵!在您家裡!」亞歷山大驚訝地說,「因為什麼事情?」
「也可能是你們……沒有收拾好,不接待客人?」
「啊?」
「想著點,別長時間不來。」
「她……是這麼說的?」他努力裝出笑容,問道。
這次失敗他連半句話也沒跟娜堅卡說;他默默地吞下這個恥辱——當作沒有事一樣。「那部小說怎麼樣啦?」她問,「發表啦?」「沒有!」他說,「不行了,那裡邊有過多依我們看來古里古怪的東西……」
「我怎麼啦?」她又退後一步說。
「我不想聽您說什麼!」她說,又想走開,「上次您……」
「小事,」葉夫塞喃喃地說,「怎麼不要小事,你就有這些小事,而我是乾的正事。你瞧,你把靴子弄得多臟,很難擦乾淨。」他把靴子放到桌子上,得意地欣賞那光潔如鏡的皮子。
「天天!」亞歷山大幾乎自言自語地說。
「哎呀,是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呀!」母親最先回過神來說。伯爵很禮貌地鞠了一下躬。娜堅卡迅速地掀起面紗,轉過頭來,稍稍張著小嘴,驚慌地瞅了他一眼,便立即轉過頭去,抽了馬一鞭,馬向前猛衝而去,奔跳兩三下便消失在大門外了;伯爵也策馬跟去了。
「今天不能跟我媽媽談,」她說,「那個討厭的伯爵正在我家裡呢!」
「上帝呀上帝!」他絕望地說,「活得多麼難,多麼苦呀!讓我平靜地死去吧,讓我的靈魂安寧吧……」
伯爵同娜堅卡一起走到欄杆旁,他們沒有瞧一眼河水,便轉過身子,沿著林蔭道往回走。他向她俯著身子,悄悄地說些什麼,她低著頭走著。
「誰在那兒?」管院子的問。
「我想跟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談談……文學。」他回答說。
「是我叔叔!」亞歷山大斷斷續續地說。
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有一回他終於進去了。母親高興地招待他,還責怪他不來做客,罵他不用樟腦油擦胸口。娜堅卡神態平靜,伯爵對他以禮相待。可話談不起來。
「好呀。」伯爵回答說。
伯爵隱去了笑容,稍稍咬住下唇。娜堅卡跟母親交換了一下眼色,她臉紅了,垂下了眼睛。
「在號叫呢!是不是什麼小偷爬了進來?」
「什麼折磨?我確實不知道……」
「進屋裡去吧,這兒潮濕。」她回答說。
「誰在那兒?」瑪爾法也重問一聲。
「您明天上我們家來嗎?」她冷淡地問,可她的眼睛極為好奇地注視著他。
「那後天呢?」
「這樣的人不會有……不宜刊用!不過,看來作者不無才華,應多加努力……」
「那他是為什麼,是餓了還怎麼的?」管院子的不愉快地說。
「可不,她就是這麼說的,還急著要吃。別看我樣子挺和氣的,其實我是挺嚴厲的。我就罵她:『有時老等著,不到五點不吃飯,有時完全不想等——簡直胡鬧!這樣不好!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對我們很親熱,他的叔叔彼得·伊萬內奇也對我們挺不錯的……這樣隨隨便便可不好!他興許要生氣的,以後就不再來了……』」
伯爵胃口挺好,吃得滿香,他繼續說著笑話,彷彿他在自己家裡似的。
「幹嗎呀?立馬就能煮得;雞蛋可新鮮啦,芬蘭人今兒個剛送來的。」
「那伯爵呢?」他幾乎咄咄逼人地說。
他不言不語地瞅著她。
「不,現在我不能很快投降,」亞歷山大心裏想,「我要讓她難過一陣子。我要教會她應該怎樣對待不相干的男人;和解將不很容易!」
「這還是您嗎?我的上帝!一個半月之前,還是在這兒……」
她想說什麼,可無法說出口,她垂下眼睛九-九-藏-書,開始用指頭敲著一個琴鍵。顯然,她內心正在進行激烈鬥爭。「唉!」她終於煩惱地說。亞歷山大用手絹擦擦額頭。
「我妻子生你氣了,」他說,「她一直把你看作親人;我們天天都在家吃飯,來吧。」
「你告訴小姐我來了嗎?」
「她單獨跟他在花園裡……」亞歷山大小聲地說,「像跟我一樣……」
「我很想知道對岸冒的是什麼煙……」
伯爵終於走啦,可是談那件大事時間已經太晚了。亞歷山大拿起帽子趕快離去。娜堅卡趕上他,及時安慰他幾句。
公正地說,她聽著這些嘆息和詩句,有時也會打起哈欠來。這也不奇怪,她的心是充實的,可頭腦仍是空洞的。亞歷山大沒有注意去給那頭腦補充營養。娜堅卡指定作為考驗期的一年過去了。她跟母親還是住在那座別墅里。亞歷山大提到她的諾言,請求允許跟其母親談一談。娜堅卡又把日期推延到回城的時候,可亞歷山大堅持要談。
「我跑開?虧您想得出,我站在欄杆旁邊,而您卻說我跑開。」
「絕不能放任這個浪蕩漢用那嘆息和恭維的烈火去擾亂年輕姑娘的心坎……
「請問,那邊起的是什麼煙呀?」她發窘地說,機靈地指著河的對岸,「是起火了,或是工廠里……某個爐子……」
「可能吧,這有什麼奇怪的?」亞歷山大回答說,一邊聳聳肩膀。
一切都消失不見了;只聽到馬蹄的嗒嗒聲,路上揚起了一股股黑黑的塵土。亞歷山大跟柳別茨卡婭留在了原地。他默不作聲地瞧著她,似乎拿目光在問:「這是什麼意思呀?」她沒讓他久等回答。
伯爵點了點頭。
「是的,我以為是起火……您幹嗎這樣看著我,您不信?」
「媽媽在問您呢。」娜堅卡說。
「沒有,沒有!」管院子的人終於嘆口氣說,隨後吹滅蠟燭,用兩個指頭掐去燈芯后,把指頭往皮襖上蹭了蹭。
「是,先生。」
「你可嚇死我了,瘋閨女!他身體不舒服,有什麼大不了?我知道他胸口疼。那有什麼可怕的?那不是肺癆!擦點樟腦油,就會好的。看來他不聽,沒有擦。」
幾秒鐘過去了。
「不來;我整個星期都不來,也許兩個……很長時間……」他向她投去審視的目光,力求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他這句答話對她產生什麼影響。
「我生病了,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他鬱悶地回答說。
「是!」娜堅卡極其低聲地說道,隨後俯身在鋼琴上,好像忘乎所以,開始彈出強烈的和音。
她去掉燭花,整了半天燈芯,但默不作聲。
第三天,亞歷山大來得較早。還在花園裡時,他就聽見從房子里傳來一種不熟悉的聲音……大提琴聲不像大提琴聲……他走近一些聽……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唱歌,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啊!嘹亮而充滿朝氣,它似乎在向女人的心表露衷情。它也觸及亞歷山大的心,不過引起的反應不一樣,他的心由於煩惱、嫉妒、仇恨,由於模糊而沉重的預感而緊縮了,並痛苦得很。亞歷山大從院子里走進前廳。
另一個划船的人一聲不響,機靈地把左邊的槳使勁快划幾下,後來雙槳一起用勁,小船便飛快地往回奔去了。亞歷山大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幾乎碰到了肩膀,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兩個星期,對於戀愛中的人是多麼漫長的時間呀!然而他仍在等待她們派人來打聽,他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病了?每當他病了,或者他耍脾氣了,人家總是這麼做的。通常,娜堅卡起先是以母親的名義形式上作些提問,後來自己什麼話不寫呢?多麼親切的責備,多麼溫存的擔心!多麼急不可待!
他哪會知道,他道出了某種真情,雖然想說的是另一種意思。
她機械地聽從了。她的臉稍稍發紅,開始奏起和音,她向他投去凝視的目光,不安地等待著。
在文學散文創作方面他就不大走運了。他寫了一部喜劇、兩個中篇小說、一篇隨筆,以及一種遊記。他的寫作精力是令人驚嘆的,一張紙在他的筆下很快就寫滿了。起先他曾把一部喜劇和一個中篇小說拿給叔父看,並問他合不合用。叔父隨便拿幾頁看了看,便退了回去,在稿子上方批了幾個字:「適於……糊牆壁!」
「回去!你耳朵聾了?」
「再見。」她連眼皮都不抬,生硬地回答說。
「唉,我的天哪,別說了!我能對您說什麼呢?我沒什麼好說的!」她邊回答邊背過身去。
她不言語了。
「去拿燈籠來,掛在爐子後邊。」
他坐在凳子上,兩手抱住頭。
他到了那裡,花園裡什麼人也沒有。廳里和會客室里也沒有人。他來到前室,打開通向院子的門……
「伯爵!」亞歷山大也隨聲說道。
過了一刻鐘他走進屋裡,顯得頹喪而畏縮。
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閃出某種類似於憐憫的眼色。她甚至握住他的一隻手,但立即嘆著氣放下了,仍然不言不語。
還是那種哭號聲。他們倆一下跑了進去。亞歷山大跑走了。
此時餐室里響起杯盤碗勺的交響曲,僕人們在擺桌子,準備開飯了,而伯爵還是不走。什麼希望都沒有了。他甚至答應柳別茨卡婭的邀請,留下來吃晚餐、吃酸牛奶。
「我一直是這樣!」她堅決地說。
「大約一個半星期了。伯爵這個人挺好,挺和氣的,什麼事他不替我們辦呀;對她可寵啦!您瞧,多少花兒呀!全是從他的花園裡拿過來的。有時候我們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伯爵,幹嗎您這麼寵她呀?她變得完全不成樣子了……』我是要罵她的。我同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和娜堅卡一起去過他家的練馬場。您知道,我要親自照看她,誰會比母親更精心照管閨女呢?我親自教育她,我可以不吹牛地說,但願天下父母都有這樣的好女兒!在那邊娜堅卡當著我們的面學習騎馬。後來就在他的花園裡用早餐,如今他們天天都去騎馬。說實話,他家的房子多麼闊氣啊!我們參觀了,什麼都那麼雅緻,那麼講究!」
「是的,現在夜那麼黑、那麼冷。」她打著哈欠回答說。
「回答吧,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一句話便可使我擺脫痛苦,也不要您作不愉快的解釋了。」
她猛地一顫,似乎有人在她身旁開了一槍,她轉過身子,朝他後退了一步。
可憐的亞歷山大忍不住了,第三天就來了。他到來的時候,娜堅卡正站在花園的欄杆旁。他本來挺高興,可是他剛要靠岸,她裝著沒有看見他,轉過身子,好像漫無目的地散步那樣,在小路上稍稍走了幾步,就走回家了。
他消瘦了,臉色變得慘白。嫉妒比什麼病都更痛苦,尤其只是由於猜疑而沒有證據引起的嫉妒。一旦有了證據,嫉妒也就告終,而愛情多半也要吹,那時候至少知道怎麼辦,可在此之前真痛苦死了!亞歷山大充分體驗了這種痛苦。
他見到她跟母親在一起。在場的還有從城裡來的兩個人:女鄰居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和那個必定在場的伯爵。亞歷山大痛苦不堪。整天又得在無聊的閑扯中度過。那兩個客人讓他討厭死了!他們在那裡評長論短、東拉西扯、嘻嘻哈哈。
事情看來是很自然的,如果用普通的眼睛去看的話;然而亞歷山大卻用放大鏡去看……於是看到了許多……許多東西……這些用普通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跟他在社交界經常會面。」伯爵說。
亞歷山大不吭聲。
「您干出這些行為,我還談什麼……」
「不要啰唆了,葉夫塞!你老拿自己的小事來妨礙我幹事!」亞歷山大喊道。
瑪爾法拿來了燈籠。
「別忘了用樟腦油擦胸口!」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在後喊道。這樣一來,亞歷山大面前又出現一個課題,那就是要分析,娜堅卡問這個問題有何用意。其中的含意是:想要見他或是害怕見他?
「什麼?」一個划船的人問了一句。
「照舊!」亞歷山大心裏想。
「還在號叫?」她問。
他深信,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是這樣去戀愛的。
亞歷山大掩飾不住他不喜歡伯爵的態度。伯爵似乎沒有注意他的不禮貌,他對待亞歷山大很殷勤,盡量使談話投機一些。這可是白費勁了,亞歷山大悶聲悶氣,或者只回答個是或不是。
「別裝假了,請告訴我,這是您嗎?還是從前的那個您嗎?」
「唉,我的上帝!我怎麼知道?您真可笑!媽媽要這樣。」
「您沒有吃什麼葯?」
「我是問,是否有人在您心中取代了我的位置?一個字——是或否——便可解決一切,很容易說嘛!」
兩匹馬從原地起動了。
「我不會騎馬。」亞歷山大冷冷地說。
「他……是個老頭?」亞歷山大問。
亞歷山大仍然站在船上,張著嘴,身子不動,雙手伸向岸邊,後來放下手,坐了下來。划船的人繼續划著船。
「慢點兒,慢點兒,看上帝分上,慢點兒!」母親在後面喊道,「抓住耳朵。啊,上帝,搞不好就會摔下來的,這算什麼愛好呀!」
「什麼滑頭?幹嗎您纏著我呢?」
「回去?」一個划船的又問了一下,驚訝地望著他。
的確,他眼睛里燃著粗野的光。他消瘦了,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了大汗珠。
「媽媽一走出房間,我就得躲開他嗎?騎馬錶明……我喜歡騎馬……騎著馬奔跑是很開心的事……柳西這匹馬多麼可愛呀!您見過嗎……它已經認得我了……」
「是或否?」
她瞧著他處,搖搖頭。
「不,那不是女黑奴。」瑪爾法細細聽了一下,重複了一句,「是什麼怪物呢?」
終於在一天晚上告別的時候,她答應亞歷山大第二天跟她母親談一談。
在初九-九-藏-書次相識之時,談話通常所圍繞的所有話題都談盡了。伯爵便開始說笑話。他的笑話說得很高明,裏面沒有絲毫的不自然,沒有故作機智俏皮,可是很吸引人,有一種特殊的才能,把話講得妙趣橫生,即使講的不是什麼趣聞,不過是一種普通的新消息、一起偶然事件,他只用一個出人意料的詞語便把嚴肅的東西變得很好笑。
「你們這些年輕人哪!什麼都不在乎,老說還早,還不到時候,等想起去治病,時間就耽誤了!您有什麼感覺,是酸痛或是刺痛?」
「怎麼樣?」他問。
「那為什麼嚇成這樣?」
亞歷山大達到了幸福的極點。他沒有什麼可更多地期望了。本職工作、為雜誌撰稿通通被忘在腦後,丟在一邊了。在職務的提升上已輪不到他了。他幾乎沒注意到這種情況,還是叔父給提醒的。彼得·伊萬內奇勸他拋開那些沒意義的事,然而亞歷山大在聽到「沒意義的事」這幾個字時聳了聳肩膀,遺憾地笑了笑,不說什麼了。叔父看到自己的勸告不頂用,也聳了聳肩膀,遺憾地笑了笑,然後也不作聲了,只說了一句:「隨你便,這是你的事,不過當心,不要來向我借臭錢。」
亞歷山大下了樓梯,便感到渾身沒勁,他坐在最末的梯級上,用手絹遮住眼睛,一下就放聲大哭,但沒有眼淚。這時候那管院子的經過前室。他停下腳步聽了聽。
「謝謝您,我不要。」
「你得了,娜堅卡,」母親說,「你老是麻煩伯爵。」
「那好,後天吧。」
「不用去那裡了?」
他們分了手。
「她怎麼說呢?」亞歷山大問。
「您是問我什麼來著?」她靠到椅背上說,「我完全鬧糊塗了……我的頭腦好像在雲里霧裡……」
大家一動不動地停了下來,彷彿變成了石頭一般,人人都困惑地瞅著亞歷山大。這情景持續了一分來鍾。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很激動,話音幾乎聽不清楚。
叔父依然是那個樣子,他什麼也不問侄兒,不去注意或不願去注意他的所作所為。他看到亞歷山大的情況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過著原先的那樣生活,也沒向他要錢,他便對侄兒跟以往一樣親切,還稍稍責備侄兒不常來串門。
「您對我態度的改變呢?」他往下說,「為什麼伯爵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你家呢?」
「什麼行為?」他立即就說,「跟伯爵約會,騎馬遊玩,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人不會有!——傷心而驚異的亞歷山大想——怎麼不會有呢?要知道主人公就是我自己。難道我要去描寫那些每一步都可遇到的,思想感情跟眾人一樣,所作所為也同大家無所區別的庸俗人物,去描寫日常小型的悲劇和喜劇中那些可憐的毫無特殊表現的人物……藝術就降到這種地步?」
「您不知道是什麼伯爵?就是諾溫斯基伯爵,知道嗎,是我們的鄰居;那就是他的別墅;您自己還曾好幾次誇獎過他的花園!」
亞歷山大有些不安地走進客廳。什麼樣的伯爵!怎麼同他應酬?他會是什麼態度?傲慢嗎?隨便嗎?他走進來。伯爵先站起來,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亞歷山大勉強而不自然地還了禮。女主人給他們相互作了介紹。不知為什麼他不喜歡這個伯爵。伯爵是個挺神氣的男人,身材高挑而勻稱,一頭金髮,一對錶情生動的大眼睛,臉上帶著可愛的微笑,他風度翩翩,舉止文雅。看來,他能使每個人都對他產生好感。可是亞歷山大除外。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身體不舒服!」她勉強說出一句來。
「諾溫斯基伯爵的。」
「天哪!您真瞎眼了!」亞歷山大可怕地喊了一句。
他咬緊牙齒,向門口走去。
「不知道,有事嗎?」
「什麼老頭,瞎說!他很年輕,很漂亮……」
「那次是我的不對,現在我向您保證,我不那樣說話了,您將聽不到一句責備的話。不要拒絕我,也許是最後一次了。解釋一下是必要的,您原是讓我對母親提一下向您求婚的事。此後發生了許多這種……這種……總之,我要重提一下問題。您坐下來,繼續彈奏吧,最好不要讓您媽媽聽見;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亞歷山大起身告辭了。
亞歷山大和伯爵都待了一整天。伯爵對亞歷山大一直都很客氣,很熱情,請他去參觀自己的花園,請他一起騎馬遊玩,要給他準備一匹馬。
「可為什麼對我的態度改變了呢?」他忽然問自己,臉色又發白了,「為什麼她躲著我,不言不語,彷彿心中有愧?昨天是個平常日子,為什麼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除了他外,又沒有旁的客人。為什麼她要問芭蕾舞劇是否快上演了?」問的事雖然簡單,可他記得伯爵曾順便答應過,不論怎麼困難,總要搞到個包廂,這樣他就可同她在一起了,「為什麼昨天她離開花園?為什麼她不來花園?為什麼她問那件事,為什麼不問……」
沒有回答。
「您現在也怕潮濕了?」他諷刺地說。
「丟了錢什麼的!」管院子的拿燈籠照著地板,「丟到哪兒呀?樓梯上乾乾淨淨的,又是石頭的,丟根針也看得見……丟了!要是丟下東西,就會聽得見;碰到石頭上也有響聲,也會撿起來的!哪兒有丟的東西?哪兒有呀?丟了!不,這種人就想把東西往自己口袋裡塞!哪會丟東西!我可知道這幫騙子!說什麼丟東西!他丟到哪兒呀?」
「這不是無緣無故的,無緣無故的,」他常自言自語說,「裡邊有著隱情!我無論如何要搞個明白,到時候痛苦就……
「那麼明天?」亞歷山大問。
「是那個伯爵!」亞歷山大痛苦地喊出聲來,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他說,「今天就結束這種折磨吧;疑惑一個比一個厲害,激動著我的頭腦,撕裂著我的心。我苦不堪言。我想我的胸口緊張得受不了……我沒法消除我的疑慮,一切疑慮得由您自己解決;不然我永遠不得安寧。」
「她什麼也沒吩咐。」
「還笑!」亞歷山大說,「他們竟能笑得出來,就在……娜堅卡……對我變心的時候!這對於他們是無所謂的!可憐的空虛的人們,對什麼都感到高興!」
亞歷山大氣瘋了,便把稿子寄給雜誌社,但都被退了回來。在喜劇的頁邊有兩處人家用鉛筆寫的評語:「不壞」——僅此而已。在中篇小說中可常見到如下的評語:「很差、不真實、不成熟、呆板、沒有展開」等等,而在末尾處寫著:「總的看來,對心靈的無知、過分激烈、不夠自然,處處矯揉造作,看不到真實人物……主人公太畸形……」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不要滑頭嘛!」亞歷山大繼續說。
過了半小時,母親有事離開了房間。亞歷山大走到娜堅卡身旁。她站了起來,想走開去。
「什麼呀,左耳朵里在響!我猜伯爵今天會來。」
「幹嗎不讓她娛樂娛樂呢!我自個兒也年輕過……想當年……」
「什麼行為?我不清楚……」
他們倆忽然蹲下身子,拿著燈籠在各處地上尋找起來。
「好,你們談吧,談吧。真的,你們好些時候沒有談了。」
「您說什麼呀?我不懂您的意思。」她說,並想走開。
辛勤勞作在他看來也是奇怪的。「為什麼要有才華?」他說,「沒有天賦的勞作者得辛勤勞作,有才華的人輕鬆而自由地創作著……」不過一想起他那些論農業的文章,還有那些詩,起初也都寫得不三不四,而後來逐漸提高,並引起讀者的重視,他深思起來,明白了自己的論點是錯誤的,於是嘆著氣把那文學寫作暫時擱置一旁,等以後心情比較平靜,思想變得有頭緒了,那時候他一定好好寫作。
「明天我們不在家。」
「哦,多麼痛苦!多麼痛苦!」他絕望地說。
誰也沒注意到亞歷山大。他臉色蒼白,不聲不響地瞅著娜堅卡,而她,好像是有意嘲笑他似的,顯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漂亮。那身騎馬服裝以及這頂帶綠面紗的帽子多麼合她穿戴呀!她的腰身是何等苗條!那嬌羞的自豪和新的美好感覺使她滿面春風。紅暈時而消失,時而因為快樂而湧上臉頰。馬兒輕輕地顫動著,這位體態苗條的女騎手也優美地隨之顫動著。她的身軀在馬鞍上稍稍搖擺,恰似花莖隨風擺動。然後馬夫把馬牽給伯爵。
「伯爵!什麼伯爵?」
他拿起她的一隻手吻了吻,腳步不穩地走出了房間。他那副樣子挺可怕的。娜堅卡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裝傻!好像您不知道我為什麼不來?」
「可憐可憐我吧!」他又說道,「瞧瞧我吧,我還像自己嗎?大家見我都害怕,都認不出我了……大家都憐憫我,只有您一人……」
「那好,我換一個問法,」亞歷山大接著說道,「請說說,是不是有誰——我不叫出名字——簡單地說,是不是有誰取代了我在您心中的位置?」
「可怕!可怕!」亞歷山大說。
「她終於找我了!」他想。
他思考了好久,怎麼去處理此事,他終於想出了某種招法,就上柳別茨卡婭家來了。
「我不知道……我胸口有點疼……」他把手按在胸部說。
她抽馬一鞭,馬便往前奔,並跳蹦起來,想猛跳一陣。
此後有兩星期之久他沒有上柳別茨卡婭家去。
「你怎麼不彈了,娜堅卡?」幾分鐘後母親問道。
「三個來鐘頭吧。啊,您害了什麼病呀?」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他頹然地說,「等一下,給我五分鐘時間吧,不要多。」
「您要我來嗎?」
跟自我談話成了他最大的快樂。「只有跟自己單獨相處,」他在一篇筆記中寫道,「人才會像照鏡九-九-藏-書子那樣看清自己;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學會相信人類的偉大和尊嚴。在這種同自己心靈力量的談話中他是多麼的美呀!他像領袖似的對它們作了嚴格的評論,按照周密的計劃組織它們,帶領它們向前奮進,帶領它們行動、創造!相反,有的人不善於或害怕獨自相處,不願孤獨地生活,到處尋找交往,尋找異樣的智慧和精神,這樣的人多麼可憐呀……」有人也許以為他是一個發現構造世界或人類生活的新規律的思想家,其實不過是個戀愛中的人!
「瞧你!」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把手按在她腦袋上說,「累成這個樣,氣都喘不上來。喝點水吧,去換換衣服,把帶子解了。這樣騎馬對你不會有好處!」
她沒有吭聲,只是換了一下樂譜,專註地細看起樂譜來,並奏起一個很難彈奏的樂句。
「你怎麼啦?你出什麼事啦?你喊什麼呀?」母親朝她走過來,驚慌地問。
「兩隻里都在響!」亞歷山大憂鬱地說。
他苦悶得受不了。他只希望怎麼擺脫這個自願背上的十字架。他想得到一種解釋。「不管是什麼樣的答覆,」他想,「都無所謂,只要把疑團搞個明白。」
「早就來了?」
「我對您做了什麼啦?您不上我家來——那隨您的便……您要跟自己過不去……」娜堅卡說。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母親從自己房間里忽然喊道,「哪只耳朵里在響?」
「隨您的便吧。不過……我們下個星期就要回城了,到時候我們通知您……」
「我不知道!」娜堅卡回答說,悲愁地搖搖頭。
朝霞常常遇上他在創作一種哀詩。除了在柳別茨卡婭家度過的時光之外,其他全部時間都獻給了創作。他寫了詩,便去讀給娜堅卡聽;她把詩謄抄在精美的紙張上,並且還讀得爛熟,於是他「體會到詩人的最大快樂——傾聽親愛的人朗讀自己的作品」。
「您,」他搖搖頭說,「您也像別的人一樣,像大家一樣……兩個月以前……誰會料到這樣?」
「我想,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亞歷山大說,「今年冬天除了唱歌之外,您還會有事……」
他想好殘酷的報復計劃,幻想她的悔過,幻想他如何寬宏大量地原諒她,並教訓她一頓。但是人家並沒有派人來看望他,也沒表示認錯;在她們眼裡他似乎不存在了。
客人散去了。伯爵也走了。娜堅卡不知道這情況,她沒有急忙回屋去。亞歷山大不顧禮貌地離開瑪麗婭·米海依洛夫娜去到花園。娜堅卡背朝亞歷山大站著,一隻手臂靠在欄杆上,手托著頭,恰似在那個令人無法忘懷的夜晚……她沒看見也沒聽見他的靠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亞歷山大在這些日子里一直非常快活。當他吻著娜堅卡的指尖,在姿勢優美的她的對面坐上兩小時,老盯著她看,一邊發獃、嘆息,或者朗誦一些應景的詩,這時候他幸福極了。
她跑進屋裡,臉色刷白,驚慌失措,一下倒在椅子上。
叔父老是簡單地用那些似乎普遍適用的一般規則來分析他的愛情,並且褻瀆這種依他看來崇高而神聖的事情,他聽起來覺得很反感。他隱藏著自己的喜悅,也不顯示這種美好幸福的前景,因為他料到,這種幸福一經叔父的分析立即就要煙消灰滅或變為糞土。叔父首先躲避他是由於這樣的考慮,他覺得這小子變懶了,陷於困境了,來向他要錢,依賴於他。
娜堅卡拉了拉韁繩,馬便站住了。
「沒什麼,我只是問一下,來嗎?」
「他真不要臉,頭一回來人家做客,就吃了三個人的分量!」亞歷山大對娜堅卡低聲說。
娜堅卡有些奇怪地瞧了瞧亞歷山大,似乎在問:「怎麼樣呀,你這老兄?名氣不大嘛……」
娜堅卡恍若從深沉的睡夢中醒過來,嘆了口氣。
「不。我是問,娜傑日達·亞歷山大羅夫娜早就騎馬了?」
「請簡短而真誠地回答我一個問題,僅僅一個問題,」他開始低聲地說,「我們的談話立即便可結束……您不再愛我了?」
「瑪爾法,瑪爾法呀!」他走到自己沾滿油污的房門前喊了起來,「你過來聽一聽,有人像野獸似的在亂叫。我想,是不是我們那個女黑奴掙脫了鎖鏈,啊不,那不是女黑奴。」
「不啦,不啦。」
娜堅卡回來了,累得臉色發白。她撲到沙發上,好容易喘過氣來。
「娜傑日達·亞歷山大洛夫娜!」亞歷山大突然以某種粗野的聲音喊了起來。
她勉強地笑了起來。
娜堅卡趕緊離開他,睜大眼睛,從遠處一動不動地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又站到母親的座椅後面,不去理睬亞歷山大了。
「那她說什麼?」
娜堅卡以享有他的愛而感到驕傲,稱他為「我的詩人」。
「我們很快就要回城了,」母親說,「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麻煩您去一趟我家,向房東提一下,請他換兩把門鎖,還要修一下娜堅卡卧室的百葉窗。他答應過的,可准得忘記。他們都這個樣,光知道收錢。」
「為什麼,」他悄悄地自問,「娜堅卡對我的態度變了嗎?」她已經不在花園裡等他了,見到他時不是滿面笑容,而是有點驚慌;從某個時候起她對衣著大為講究起來。對待他也不隨隨便便;她的舉動顯得較為謹慎了,似乎變得更明事理了。有時候在她那雙眼睛以及言詞中像藏著某種秘密……那些可愛的調皮、任性、淘氣、活潑的性格哪兒去了呢?通通不見了。她變得神情嚴肅、心事重重、寡言少語。她似乎有些苦衷。如今她變得跟一般姑娘一樣,也那樣裝腔作勢,那樣好說謊,那樣客套地與人寒暄……表面上常常對他……對亞歷山大裝得很關心、很客氣!而跟某某人……上帝啊!他的心緊縮了。
「說得更有趣了!」瑪爾法回答說,「你當大家全像你?不是所有的醉鬼都像你那樣亂叫的。」
「您用不著擔這個心,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我喜歡您,把您看作親人;只是不清楚娜堅卡怎麼樣。她還是個小孩呢,她懂什麼?她哪會看人呢!我天天跟她叨叨:怎麼老不見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他怎麼不來呢?我老在等著。您信嗎,我們每天五點之前不坐下來吃飯,心裏老想著您會來的。娜堅卡有時就說:『這是怎麼啦,媽媽,您等誰呀?我要吃飯了,我想,伯爵也……』」
關於亞歷山大的詩作,他說沒有讀過,也沒聽說過……
後來他化名把詩稿寄給社刊。詩作被刊登出來,因為它們寫得不錯,有些地方頗有感染力,每篇都充滿熱烈的情感,文筆也很流暢。
娜堅卡忍不住了,走到亞歷山大身邊,待伯爵跟她母親說話的時候,她對他悄悄地說:「你多不害羞!伯爵對您多麼親切,可您呢……」
「伯爵!我們照舊穿過小樹林嗎?」娜堅卡問。
「是的,您沒說錯!」他繼續說,「我的理性一天天消退……您怎麼可以這樣狡猾,這樣無情無義地對待一個愛您勝過世上的一切的人呢,他為了您而忘掉一切,一切……他以為他很快就成為永遠幸福的人,可是您……」
「什麼呀!」瑪爾法瞅著他說,她不知該說什麼,「哪能知道呢,他沒準丟了錢什麼的……」
寫字檯上是空空的。凡是令他想起先前的工作、公務、撰稿等事的一切東西都被放到桌子底下,或放進柜子,或塞到床下。「光是這種臟玩意的樣子,」他說,「就會嚇跑創作的思考;它會飛掉的,就像夜鶯因馬路上突然響起沒上油的車軲轆的軋軋聲而從小樹林里飛走一樣。」
她默不作聲,聽到他的答話后,她的眼睛立刻低垂下來,那眼睛里含著什麼呢?是悲愁使它們變模糊了,或是閃著歡樂的電光——在這張大理石般的美麗面容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沒有,我覺得對您還是那樣親切,見到您還是那樣高興……」
「媽媽,媽媽!快來呀!」娜堅卡尖聲地嚷了起來,掙脫著,掙脫亞歷山大之後,便慌忙地跑回屋裡。
亞歷山大想起自己的文學創作,想起了那些詩。「在這些方面我就比他高明得多了。」他心裏想。他們開始談到文學了;母女倆都介紹說,亞歷山大是位作家。
他走了。過去了兩個多星期。大家都已從別墅遷回來。貴族人家的客廳里又是燈火通明。一位官員家裡也在會客室里點上兩盞壁燈,買來半普特硬脂蠟燭,擺好兩張牌桌,恭候斯捷潘·伊萬內奇和伊萬·斯捷潘內奇光臨,並告訴妻子,他們往後每星期二接待賓客。
當柳別茨卡婭偶爾重新提到他的姓氏時,伯爵就問,彼得·伊萬內奇跟他是不是親屬?
周圍靜悄悄。只有從遠處,從大街上傳來馬車的隆隆聲,有時葉夫塞擦靴子擦累了,便大聲地說起話來:「千萬別忘了,前兩天在小鋪里賒了一戈比的醋、十戈比的白菜,明兒該還了,要不然那店老闆下一回就不相信了——那個狗娘養的!麵包用鎊稱來稱,好像在鬧飢荒的年頭——真不要臉!哎,天哪,累死了。擦完這隻靴子,就去睡覺。在格拉奇那邊大概早就睡了,不像這裏!上帝讓我什麼時候再見到……」
「誰的馬車?」他問。
「坐穩點,娜堅卡,」她說,「小心,伯爵,看在基督分上,跟著她!哎呀,我害怕,天哪,我害怕。抓住馬耳朵,娜堅卡,瞧,它像魔鬼——老在打轉。」
「您已經看仔細了,他很漂亮!」亞歷山大懊喪地說。
「來吧,看誰能擦得這麼亮,」他又說了一句,「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