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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尾聲

第二部

尾聲

「為了從前那個亞歷山大。」她回答說。
「那時候年紀輕,叔叔,年紀輕嘛!」
「還是來談談你吧,」他說,「看來,你是踏著我的足跡前進……」
他們倆相互擁抱了。
彼得·伊萬內奇耷拉下腦袋,走到壁爐前,把臂肘支在上面,有些憂鬱地望著她……這怎麼說好呢?有些憂鬱,也不全是憂鬱,而是有些驚恐、不安和擔心地望著她。
「你什麼也沒覺察到?我就要扔下職務、事業等一切,跟她一起去義大利。」
「瞎扯什麼呀?我一點也不明白。」彼得·伊萬內奇瞅著那紙片說。
她驚訝地瞅著他,等著這話要導致什麼結果。
「為什麼呢?」
「你不能理解,我看到你如此悶悶不樂,你的身體又受到氣候的損害,竟不惜拋開自己的官職和工廠,帶你趕快離開這裏嗎?我不會把餘生都獻給你嗎……麗莎!難道你認為我不會做出犧牲嗎……」他帶著責備的口吻補充說。
「您是要說,ma tante,現在的我……不聰明……也不高尚……」
他瞧了瞧妻子,突然不往下說了。
「不,親愛的,這種事哪怕到了世界末日受審判的時候我也不會說的,」彼得·伊萬內奇回答說,「難道我寫過這種東西?不可能吧……」
「那好,我就留在這兒。」
「當時是太年輕了。」
「有好些時候了,」彼得·伊萬內奇又開口了,「我沒有聽到你有什麼要求、什麼願望和任性的想法了。」
「這是讓人高興的事吧,叔叔!」亞歷山大添上一句。
「她身體有點兒不得勁,而不是有什麼病。」醫生繼續說道,「難道光她一人是這樣?您看一下所有住在這裏的外地人,他們像什麼樣啦?走吧,離開這兒吧。要是走不了,就讓她有些消遣,不要讓她老在家裡蹲著,討好討好她,帶她出去逛逛;讓肉體和精神多活動,她這兩方面都處於異常的麻痹狀態。當然,這樣將來可能危害肺部或者……」
「你把你的賬單、賬本、家務事都交給我吧……我來管……」她說,一邊又伸手去拿那個賬本。
「不能留在這裏了,」彼得·伊萬內奇說,「醫生說你的身體有點問題……是由於這兒的氣候關係。」
「那麼您要結婚啦?」彼得·伊萬內奇說,「現在也該結婚了,上帝保佑你!本來你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就想結婚了。」
「真的嗎?她可是位有錢的新娘,」彼得·伊萬內奇說,「他父親那兒……沒問題吧?」
她聳聳肩膀,並轉過臉去。
「不猜了?」亞歷山大問。
不,不要在北方美人的身上尋找雕塑的美,她們不是雕像;她們不具有那種永遠保存著希臘女性美的古代雕像的身姿,也不必從她們身上造出那些身姿,因為不具備那樣無可挑剔的完美的身材輪廓……肉|欲不會從眼睛里以熱烈的光流傾瀉出來;半張開的雙唇上並沒有南方女性嘴邊那樣閃爍著的純真而甜蜜的微笑。我們這裏的女性天生具有另一種崇高的美。雕刻刀捕捉不住呈現在她們臉容上的那種思想的光芒,那種意志與情慾的鬥爭。那種無法言傳的心靈活動,它們具有狡猾、假天真、憤怒和善良、深藏於內心的苦和樂等無數細微的差別……以及從靈魂深處閃出的頃刻即逝的電光……
「五百個農奴和三十萬塊錢……」亞歷山大又說了一遍。
「你……不是開玩笑吧?」
「麗莎……」他帶點責備的口吻說。
「也是最後一回!」彼得·伊萬內奇回答說,「這是不同尋常的事。喂,難道眼下你不需要點臭錢嗎?哪怕求我一次也好嘛。」
「還摘過黃花?」
彼得·伊萬內奇又拋給他一個難看的臉色。亞歷山大閉口不說了,不知怎樣才好。
彼得·伊萬內奇覺察到這一點。
「讓我看看,這是什麼呀?」她問道,同時伸手去拿。
「我的上帝!我要自由幹嗎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拿它去做什麼?你一直把我和你安排得這麼得當、這麼合理,我已經不習慣於自己的意志了;往後也繼續這樣吧,我不需要自由。」
「好吧,就去克里米亞。」
她猶豫不定,不知說或是不說。
他沒有說話,拿掉她手中的賬本,放到桌子上。
「我能說什麼呀?我想,醫生的話比我的意見重要。如果他這樣建議,就應該去。」
「你老是這樣閉門幽居,」他沉默了一下說,「要是每星期五朋友們再不來我們家聚聚,你簡直就像待在荒漠里了。不過,也行;你既然希望這樣,那就這樣吧。可你將做些什麼呢?」
「叔叔,怎麼說呢?您說得比我好……所以我就引用一下您的話吧,」他繼續說下去,沒有發覺叔父在那兒坐立不安,也沒有注意到叔父故意咳嗽想打斷這個話頭,「因為愛情結婚,」亞歷山大說,「愛情過去了,就憑習慣生活下去;不是因為愛情結婚,也會得到同樣結果,對妻子會習慣的。愛情歸愛情,結婚歸結婚;這兩種事不總是相一致的,不相一致時反而更好……不是這樣嗎,叔叔?您一直是這樣教導的……」
彼得·伊萬內奇如釋重負。「會有效果的!」他心裏想。
「聽我說,麗莎!」彼得·伊萬內奇稍稍沉默之後說,「你想改變你的天性,克制你的意志……這樣不好。我從來沒有強迫過你,你別讓我相信這些瑣事(他指指賬本)能佔據你的心,你幹嗎要約束自己?我給你充分的自由……」
「哎呀,不,不!」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驚慌地說,「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怎麼能……舉行舞會……」
「是這樣……我想給你一些忠告……關於你未來的妻子……」
「他根據什麼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身體很好,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
「難道您希望,ma tante,我依然是十年前的那個樣子?」亞九-九-藏-書歷山大反問道,「叔叔說得對,那種愚蠢的幻想……」
「是的。」
「我在想,你要不要恢復同一些我們已經完全不來往了的熟人的交往呢?為此我想要舉行一次舞會,讓你散散心,你自己也出去走走……」
「好,我承認,我戀愛過。給我吧。」
「我剛從他們家裡來。她父親怎麼會不同意呢?相反,他聽到我要向她女兒求婚,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擁抱了我,並且說他可以安心地死去了,因為他知道女兒的幸福託付給了什麼人……他說:『不過要學習您叔叔的榜樣……』」
「您明白嗎,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是心理方面的原因。」醫生說,「換了不了解你們的別人可能懷疑是什麼憂慮……或者不是憂慮……而是受壓抑的慾望……有時候往往有某種需要。某種不滿足……我是想提示您……」
「那好,」她回答說,「如果你肯為我這樣做……那麼……就取消我們每星期五的聚餐吧……這些餐宴讓我太累了……」
「打哪兒來呀?」彼得·伊萬內奇問。
「娶亞歷山大·斯捷潘內奇的女兒。」
「這事怎麼讓你這樣驚恐呢?在你這樣的年歲,舞會是不會沒有吸引力的吧;你還可以翩翩起舞……」
「不過,你也許更想留在這兒?」
「那好,您瞧瞧吧。」
「是真的,父親給二十萬,還有母親留下的十萬。」
「說謊!我聽姨媽說過的,您就供認吧。」
「怎麼,叔叔,」亞歷山大低聲問道,「就該這樣嗎?」
「也行吧。」
「那我們就去義大利?」他問。
「噢,既然這樣說,叔叔,我可證明,不光是我一個人那樣去戀愛、發狂、吃醋、哭鼻子……對不起了,我這兒還有一份證據……」
桌旁的圈椅上坐著一個個子不高、有些發胖的男人,脖子上掛著一枚十字勳章,穿著一件全扣上扣子的燕尾服,蹺著二郎腿。只是他手裡還缺了一根帶有很大的金鑲頭的手杖,那是一種古典式的手杖,不然,讀者一看到那手杖便可認出他是小說里的醫生了。也許這種錘形手杖對於做醫生的人挺合適,他拿著這樣的手杖沒事的時候出來遛遛彎,或者去到病人家裡坐上幾個鐘頭,對他們好生安慰,他常常是身兼好幾種角色,如醫生、務實的哲學家、家庭之友,等等。如果是在地域遼闊、人煙稀少的地方,那兒的人很少生病,醫生成了奢侈品,而不是必不可少的人物,那麼這樣做自然是很好的。然而彼得·伊萬內奇請來的這位乃是一位彼得堡的醫生。他不了解步行有什麼意義,雖然他也勸病人去散散步活動活動身子。他是某個委員會的委員,某個協會的秘書,是位教授,是幾個政府機關里的大夫,也是為窮人治病的大夫,各種醫學諮詢的必然參加者;他有很繁忙的業務活動。他甚至不脫下左手上的手套,要是不需號脈的話,右手上的手套也不脫下來。他從來不解開燕尾服的扣子,所以很少坐下來。這位醫生不耐煩了,多次地忽而把左腿蹺在右腿上,忽而把右腿蹺在左腿上。他早該走了,可是彼得·伊萬內奇老是什麼都不說。最後終於開口了。
「地產……也沒典出去?」彼得·伊萬內奇悄悄地問,沒有挪動身子。
「他這樣說了?瞧,在這件事上也缺不了叔叔!」
「還比較輕!」彼得·伊萬內奇說。
「猜對了!」亞歷山大得意地喊了一聲,「祝賀我吧。」
「有時候也疼呀……」亞歷山大摸了摸後背說。
「那時太年輕呀,太年輕,叔叔!不懂事理。」亞歷山大一邊說,一邊用手撫摩頭髮。
彼得·伊萬內奇心思重重地撫摩起連鬢鬍子來。
她默默不語。
「要是為了我的話,我絕不去,絕不去……」
「或者我們倆要不要都去克里米亞消夏?」
「長途旅行,」彼得·伊萬內奇說,「也許也會讓你累得不行;在我出國的時候,你要不要去莫斯科姑媽家住一段時間?」
「這不是一樣嗎?您曾經順口談過您的診斷,過後就忘了,而我從那時候起就很留意她的病況,每天都在她身上發現新的令人擔心的變化,三個月以來我一直心裡不安。我不明白我先前怎麼看不到!公事和生意奪走了我的時間和健康……現在也許還要奪走我的太太。」
彼得·伊萬內奇面露怒容,亞歷山大閉嘴不說了。
「不,不!我身體不好,人很累……我想休息一下……」
「您嘆什麼氣呀,ma tante?」他問。
彼得·伊萬內奇是個善良的人。即使不是出於對妻子的愛,就憑正義感來說,他不管怎樣都要為自己的過錯做出補救。但如何補救呢?自從醫生告訴他很為他妻子的健康擔心之後,他失眠了好幾個夜晚,力圖找到一些辦法,使她的心與她的現實情況協調一致,恢復衰頹下去的心力。這會兒他站在壁爐旁,也是在思考這件事情。他忽然想到,也許她身上已潛伏著危險的病症,她是被空虛乏味的生活所扼殺的……
「由此可見,叔叔,您認為一切主要是習慣問題,這是對的……」
「您說什麼呢,叔叔!」亞歷山大驚訝地喊了一聲,「您今年不是就要升為三品文官了嗎?……」
「寬恕我吧,麗莎,不要這樣去想嘛,」彼得·伊萬內奇持異議地說,「不是這樣的,你會看到我並非鐵石心腸……我向你再說一遍,我不想單靠頭腦去生活,我還沒有完全僵化。」
「不,我不走了,我近日就提出辭職。」
彼得·伊萬內奇向他眨了眨眼,似乎是說:「閉嘴。」
「你有沒有什麼特殊的……隱秘的願望?」他凝視著她,關切地問。
「我記得十年或十二年前的一天,你也是這樣風風火火地闖到我這兒來,」彼得·伊萬內奇說,「還碰碎了我的一件東西……當時我一下就猜到你在戀愛了,而現在……read.99csw.com難道又是這樣?不,不可能,你已經變得十分精明了……」
「還給我!還給我,亞歷山大!」他急忙喊了起來,並想把那紙片抓過去。然而亞歷山大機靈地把手縮了回去。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好奇地望著他們。
「不管待在哪兒,你都無所謂?」他問。
「問過了,可她沒有發覺自身有什麼癥狀。我起初以為是生理方面的原因,她沒有生育過孩子……不過似乎不是這個問題。也許,純粹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彼得·伊萬內奇幾乎沒有聽他說話。
「無所謂。」她回答說。
「是呀,也是為我自己嘛。」
「辭職?」她直直身子,驚訝地問。
「是呀!」彼得·伊萬內奇接著說,「三十歲剛出頭已當上六品文官,薪俸豐厚,外快也不少掙,又及時地娶了個有錢的……是呀,阿杜耶夫家的人就是有出息嘛!你整個都像我,只是還沒有腰疼……」
「確實?娶誰呀?」叔父和嬸母都這樣問。
「麗莎!」
那賬本還留在桌子底下。
「不,還沒完,您要保證您永遠不再提我那些蠢事,不再拿那些事來刺痛我。」
「不,不要是十年前那個樣子,而是要像四年前那樣,記得嗎,您從鄉下給我的信寫得多好呀?你那時候多好!」
「您不想承認?」
「隨你怎麼安排你和我吧,」她沮喪而冷淡地回答說,「你叫去,我就去;不叫去,我就留在這裏……」
「這一切都好極了,當然,腰疼除外,」彼得·伊萬內奇繼續說道,「說真的,你剛來這裏的時候,我認為你不會有什麼出息。你那時腦子裡盡裝著一些古怪可怕的想法,儘是在天空中飛……不過全都過去了,真是謝天謝地!我想對你說,你在各方面就踏著我的足跡前進吧,不過……」
「彼得·伊萬內奇!」她幾乎哭著說,「你心眼好,為人高尚……我知道你是好心為別人而這樣做的……也許,這種犧牲是徒勞無益的,也許已經……晚了,而你卻去拋棄自己的事業……」
「兩者到底選哪一個呢?」彼得·伊萬內奇有些不耐煩地問。
「不,沒哭過。」
彼得·伊萬內奇沉思起來。
她把一隻手伸給他。他熱烈地吻它。
「你要明白,三品文官的夫人情況不佳……」
「他今天還說了,他現在就把自家的五百個農奴統統交給我們全權支配,只要每年付給他八千就行了。我們將在一起生活。」
「好容易張口了,這是頭一回!」彼得·伊萬內奇高興地說。
叔父雙手叉在胸前,心懷敬意地瞧了侄兒幾分鐘。
他揮一下手,繼續來回踱步。
「亞歷山大!」彼得·伊萬內奇厲聲厲色地說,「到我書房裡去一下,我要跟你說一句話。」
然而嘴巴說與實際行動乃是兩種迥然不同的事。要付諸實行,必須確實具有激|情。而彼得·伊萬內奇在自己心裏翻尋了好久,也找不到一點激|情的蹤影。他只感覺到,老婆之於他是必不可少的,這是真的,但跟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一樣,是由於習慣才覺得必不可少。他大概不反對扮演一個情人的角色,儘管在五十來歲這麼大把年紀講起綿綿情話是何等可笑,然而心裏沒有激|情、裝模作樣能騙得了女人嗎?往後他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本事將所扮演的這一角色演到可滿足愛情要求的程度?如果她發現,前幾年被她視作是有魔力的飲料,如今拿給她作為治病的良藥,那種受侮辱的自尊心會不會使她徹底地垮掉?不,他按自己的思路細細地衡量和思考著這最後的一步棋,不敢輕易走出這一步棋。他認為採用另一種做法(也有此必要和可能),也許能達到同樣的目的。有一種念頭在他腦子裡已翻騰了三個月了,這種念頭在先前他會覺得荒謬,可如今卻是另一回事了!他走這步棋是為了以防萬一,而這萬一的情況已經到來了,他決定實施自己的計劃。
「有什麼辦法呢,ma tante?」亞歷山大大聲嘆了口氣說,「時代是這樣嘛。我與時代同步前進,落後不得!現在我同意叔叔的看法,我來引用他的話……」
「您現在近三十五歲結婚,」彼得·伊萬內奇說,「這正合適。你記得嗎,你曾經在這兒氣得直發抖,大聲嚷嚷說,那些不般配的婚姻讓你氣憤至極,你說新娘就像是一種被鮮花和珠寶裝飾起來的犧牲品,被人拉出去,往一個多半其貌不揚、禿了頭的有大把年紀的男人的懷裡一推。你讓我瞧瞧你的頭。」
「您今天仔細問過她了嗎?」他沉默片刻后問道。
「唉!很需要,叔叔,要花錢的地方可多了。要是您能給我一萬或一萬五……」
一天早晨,彼得·伊萬內奇在書房裡踱來踱去。這已不是從前那個神采奕奕、體格壯實、身材挺拔、一貫目光安詳、昂首挺胸的彼得·伊萬內奇了。可能是由於年歲的關係、境遇的關係吧,他似乎衰頹多了。他的動作已不那麼靈活,目光已不那麼堅定自信。連鬢鬍子和鬢毛也花白了許多。看來,他已過了五十周歲。他走起路來背有點兒駝了。特別令人奇怪的是,在這個冷靜而穩重的人(以前我們以為他是這樣的)的臉上竟可看到超于煩心、幾近憂愁的表情,雖然這種表情帶有彼得·伊萬內奇所具有的特色。
「壞小子!」彼得·伊萬內奇喊道,「你跟我玩什麼把戲?」
他心事重重地在房間里踱了兩三個來回。
「不過什麼,叔叔?」
「而現在要結婚了,卻沒有愛情。」叔父補說了一句,他們倆都笑了起來。
「好,我吃過醋、發過狂……」彼得·伊萬內奇皺著眉頭說。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皮夾子,在一堆紙頭裡翻了半天,掏出一張陳舊的幾乎破碎的發黃的紙。
「那麼一共三十萬了!」彼得·伊萬內奇幾乎吃驚地喊了起來。
「叔叔!」
「等一下,等九_九_藏_書一下!」他說,「你把我耳朵給震聾了,我聽錯了嗎?再說一遍,多少?」
「啊,不行!」彼得·伊萬內奇沉默了一下,又繼續說道,「我怕把事情搞糟了。你自己怎麼想就怎麼辦吧,也許你猜得到……還是談談你的婚事吧。聽說你的未婚妻有二十萬元作陪嫁——真的嗎?」
「這種戀愛中有好多……蠢事,」彼得·伊萬內奇溫柔而討好地說,「而咱們倆根本就沒什麼互訴衷情呀、花前月下呀……反正你也是愛我的嘛……」
「不行,還要說說您也發過狂、吃過醋?」
「我哭過,哭過!給我吧!」彼得·伊萬內奇絕望地大喊起來。
亞歷山大沉思起來,後來又笑了一聲。
「你在做什麼呢?」他問道。
「你們都紅臉了,像做了什麼壞事——有什麼事呀!」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大概是那柔情無限的初戀吧。」
「今天你怎麼拚命把什麼都推到我身上?」彼得·伊萬內奇說,「你沒看見我太太是怎麼樣嗎?」
「這是第一回,叔叔!」亞歷山大說。
亞歷山大重來彼得堡又近四年了,這裏談一談本書幾位主要人物此時的一些情況。
「那好,去吧。」她平淡地回答。
「哎,叔叔,得了吧!」亞歷山大紅著臉說。
「你今天好像特別精神。」彼得·伊萬內奇說,同時帶點疑問地望著他。
不管怎樣,初次見到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的人都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病。只有那樣的人,即從前就認識她,並記得她紅潤的臉容、炯炯的目光(在這樣的目光下往往很難看清她的眼睛的顏色,因為它們隱沒在華美閃爍的光波中),記得她的豐腴的肩膀和優美的胸部,而他現在一見到她,便會感到吃驚,感到難過,如果他不是她所陌生的人,他的心就會痛惜得直發緊,正如彼得·伊萬內奇此時的心情一樣,雖然他不敢向自己承認這一點。
「天哪,天哪,我幹了什麼呀!我成了你路上的絆腳石了;我妨礙著你……我的命運多麼奇怪呀!」她幾乎絕望地說,「既然一個人不想活了,也不需要活了……上帝怎麼不發慈悲,不把我帶走?妨礙你……」
「說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說吧!」他接著說,「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我會把它們當作法律一樣去執行的。」
「我知道,那又怎樣?」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道。
「嗯……她呀……您知道的,跟一般姑娘一樣,」亞歷山大回答說,「什麼也沒說,只是臉一下緋紅了。當我握住她的手時,她的手指在我手心裏像彈鋼琴似的……抖個不停。」
「您幹嗎這樣擔心?」醫生說,「絕對沒有什麼危險。我對您重複一下我第一次所說的話,那就是,她的身體沒有受損害,沒有嚴重的癥狀。貧血、體力有點衰弱……如此而已!」
「在湖上?」
「聽我說,」他開口說,「醫生說了,在這兒我的病可能會加重,他建議我去國外作水療。你說怎麼樣?」
「怎麼能不操心呢?我是你妻子嘛!是你自己教我這樣的……可現在又責備我操心……我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嘛!」
「是呀,我對你……已經很習慣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亞歷山大把紙片遞到叔父的眼前。彼得·伊萬內奇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是的,要是你同意,我就不|穿別的了。幹嗎要講究衣著打扮?既費錢又麻煩,毫無好處。」
「你知道嗎?」彼得·伊萬內奇突然說,「聽說羅比尼今年冬天應邀來這裏演出,我們將經常有義大利歌劇可欣賞了。我請人家給我們留個包廂,你看怎麼樣?」
「房子很好,挺漂亮的房子,」醫生說,「還有出色的……廚子和高級的雪茄!可是您的那位住在倫敦的朋友……怎麼不再給您寄核列斯酒來了?怎麼今年在您府上見不到……」
「不,」他說,「我的仕途到此結束了!事業也幹完了,命運不讓我再往前奔了……算了!」他揮了揮手。
他似乎感到困惑。他有時走兩三步,突然便停在房間的中央,或者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快速地走兩三個來回。好像有一種不尋常的思慮出現在他的心頭。
「咳!您凈是談我!」彼得·伊萬內奇插|進話說,「我跟您談的是我太太的病。我已經年過五十了,而她還是正當年,她應該活著;如果她的健康從此衰弱下去……」
「我保證。」
「怎麼啦?不再沉醉於『真心的吐露』,不再去摘黃花了!『單身的生活讓人煩死了』……」
「您呀,叔叔!」亞歷山大打斷他的話說,「我大概還說得出那上面寫的話,我背得出來:『我最親愛的小天使……』」
「看來你想一輩子只穿短衫了?」
「瞧,ma tante,」他說,「這就是證據,證明叔叔並不總是這樣審慎、好嘲笑人、一本正經的人。他也懂得真情的流露,那不是寫在印花紙上,而且還用一種特殊的墨水去寫的。四年來我一直隨身帶著這張紙片,老在等待時機來揭一下叔叔的老底。我本來已把它忘了,現在是您自己提醒了我。」
「在湖上。」
「她什麼也沒說!」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難道您在求婚之前就沒有勞神去了解一下她對此事的意見?您以為反正沒關係?那您為什麼要結婚呢?」
「指的什麼?」
「那你呢?你想不想做這樣的旅遊?」
「至少對我說說嘛,這是怎麼回事?」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九*九*藏*書娜問。
「怎麼回事?」亞歷山大吃驚地問道。
她將信將疑地凝視著他。
他奪過她手裡的賬本,扔到桌子底下。
「不,彼得·伊萬內奇,求求你,別搞什麼名堂了!」她急忙地說,「那樣得考慮衣著打扮、接待賓客、探親訪友——天哪,千萬別這樣!」
「摘過。都依你了!給我吧!」
「我那時候似乎也還是在幻想。」亞歷山大說。
「隨便你怎麼想,彼得·伊萬內奇,」她開口說了,「我們應該縮減些開支,你瞧,單是伙食費就花了一千五百盧布……」
「如果這也不起作用,」他心裏想,「那就沒有救了!只得聽天由命了!」
叔父望著他,一直思索著。
「怎麼問為什麼?不能老這樣晃來晃去吧!單身生活讓人煩悶死了。是時候了,ma tante,我要安定下來,建個據點,成個家,履行天職……那女孩子又漂亮,又有錢……叔叔會告訴您一個人為什麼要結婚,他常講得頭頭是道……」
「為什麼?」
「Ma tante!請把這張證據拿去吧。」
「事理,」彼得·伊萬內奇繼續往下說,「你記得嗎,從前你曾經愛上那個……她叫娜塔莎是嗎?『瘋狂的醋勁、感情的衝動、無上的快樂』……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
「沒有。」
「命運多會開玩笑呀,大夫!難道我對她還不細心嗎?」彼得·伊萬內奇帶著非他所特有的激動說,「我每走一步路似乎都經過思量……什麼地方讓她頹喪了呢?是在什麼時候呢?事事如意,仕途順利……啊!」
「你說什麼呀,彼得·伊萬內奇!你怎麼啦?」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愈益驚訝地說道,吃驚地望著他,「這全是為了什麼?我悟不出道理來,我理解不了……」
「你知道,麗莎,」他說道,「我在工作中起著什麼樣的作用,我在部里被公認為是最能幹的官員,今年我將被提升為三品文官,不用說,我定會得到這官銜。你不要以為我的官運就到此為止了,我還能升遷……會升到……」
「是些什麼忠告呀?我很想領教。」
「為什麼,麗莎,這樣……」他開始要說,可沒有說完,「淡漠」一詞他沒有說出口。
她對此不作任何回答,又從桌子上拿起那賬本。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他又在房間里踱起步來。
他們對坐了好久,不知交談點什麼好。要是他們倆還這樣待下去,不知誰會先打破這種沉默。不過這時候從隔壁房間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是亞歷山大來了。
他的外表變得好厲害呀!他發胖了,謝頂了,紅光滿面!他神氣地挺著肚子,脖子上掛著勳章!他的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芒。他懷著一種特殊的情感親了親嬸母的手,然後握了握叔父的手……
「您猜一猜。」亞歷山大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好吧,我就去莫斯科。」
「真是仕途順利、財運亨通!」他頗為讚賞地自言自語說,「多大的福氣呀!一下子全有了!全到手了……亞歷山大!」他莊重而自豪地說,「你是我的嫡親,你是真正的阿杜耶夫!這很好,擁抱我吧!」
彼得·伊萬內奇以他不常有的敏捷動作從圈椅上蹦了起來。
「不,不是在幻想。那時候您懂得人生,對它理解得很透;那時候你很美好、很高尚、很聰明……為什麼不保持那個樣子?為什麼光停留在言語、筆墨上,而不是付諸行動呢?這種美好像從烏雲後面露出的太陽,只閃現了一下……」
「這是……真的?」她沉默了一下問,「你真的是要安靜一下,不光是為我才出去的?」
「怎麼就衰弱下去呢!」醫生說道,「我對您說的只是我對她的將來有些擔心,而現在還是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告訴您,她的健康……或者說她的病況,因為她的身體……似乎有點不大正常……」
他們來到了書房。
她……醫生在她身上發現什麼異常現象了嗎?凡是初次見到她的人都覺得她同許多彼得堡的婦女差不多。臉色很蒼白,這是真的;她的目光有些暗淡,一件短衫寬鬆地罩在瘦削的肩膀和平坦的胸脯上;動作緩慢,幾乎遲鈍……可難道緋紅的面頰、明亮的眼睛和熱烈的動作才是現代美人的特徵?無論菲狄亞斯和伯拉克西特列斯在這裡是找不到維納斯雕像的模特的。
「難道你真理解不了嗎?」
他悄悄地走進房間,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怎麼辦呢,大夫?」彼得·伊萬內奇突然停在他面前,問道。
「需要、慾望!」彼得·伊萬內奇插話說,「對她的各種慾望預先都有所防範;我很了解她的趣味、習慣。而需要嘛……嗯!您不是瞧得見我們的房子,知道我們是怎樣生活的嗎?」
「又是捨己為人!」彼得·伊萬內奇聳聳肩膀說,「我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麗莎!」
「彼得·伊萬內奇這樣想、這樣做,那是可以諒解的,」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他早就是這樣的了,我想沒有人認為他是另外一種人。可是,亞歷山大,我真沒有料到您會有這樣的變化……」
「當我有愛情的時候……」亞歷山大沉思地說,「那時候結不了婚……」
「亞歷山大!我們永遠得吵架了!」彼得·伊萬內奇冒火地喊了起來。
他默默地望了她好一陣子。從她暗淡無神的眼睛里,從她那沒有生動的思想情感表現的面容上,從她那懶洋洋的姿勢和慢吞吞的舉動中,他看出了九_九_藏_書他所不敢探問的那種淡漠的原因。早在醫生剛向他暗示自己的擔心的時候,他就已猜到了答案。他當時就清醒了,就開始覺悟到了,他精心地讓妻子避開一切可能會損害他們夫婦利益的偏向,卻沒有同時向她提供帶補償性的條件,以彌補她在夫婦生活之外可能遇到的那些也許不大合法的歡樂。她的家庭世界簡直像一座堡壘。由於他措施得力,有效地抵禦了誘惑,然而堡壘里卻步步設防,戒備森嚴,連任何正當的情感流露也消除了……
亞歷山大把那張紙片交還給他。彼得·伊萬內奇一把抓過去,點上一根火柴,立即就把那張紙片燒掉了。
彼得·伊萬內奇感到這是一種不很高明的掩飾。
彼得·伊萬內奇背著妻子向他揮了揮手,讓他不要亂引他的話,最好閉嘴不說,可是亞歷山大沒有注意到他的暗示。
「到基辛根去,」醫生回答說,「這是一種辦法。您的病發得太頻繁了……」
「小事一樁!」彼得·伊萬內奇說。
彼得·伊萬內奇忍不住了,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像在自己書房裡一樣開始踱來踱去,然後停在她面前。
「不,叔叔,我不給,」亞歷山大說,「除非您在這兒當著嬸嬸的面承認,您也曾經戀愛過,也像我,像大家一樣……不然的話,這份證明就交給她了,讓您永受責難。」
他的額頭滲出了冷汗。他驚慌失措了,感到要選對治病的藥物,情感比理智更要緊。可他從哪兒找來這種情感呢?似乎有什麼精靈告訴他,如果他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懷著真正的愛意將她摟在懷裡,柔情滿懷地對她說,他活著只是為了她,他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追名逐利通通都是為了她,他對她採用的一套手段都是出於那種火熱的、執著的、帶醋意的願望,就是想牢牢地抓住她的心……他明白,這些話具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她會頓時變得健健康康、快快活活,也就不需要出國去做水療了。
「怎麼是開玩笑呢,叔叔?」
「沒什麼,我突然想起一種不一致性……」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才能,」她說,「我完全相信,你不會半途而廢,會一直走到底……」
彼得·伊萬內奇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妻子跟前,握住她的一隻手。
「那『巨大的激|情、眼淚』今又安在?……」
「我在翻看開支賬本,」她回答說,「你明白嗎,彼得·伊萬內奇,上個月光伙食費就花了近一千五百盧布,這可不像話!」
「理解不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困惑地說。
「用不著……」她畏怯地說,「我想,這會讓我很累……我會感到疲乏的……」
「這麼說都是為了我!」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剛回過神來說,「不,彼得·伊萬內奇!」她十分驚惶不安,急忙地說,「看在上帝分上,不要為我作任何犧牲!我不會接受的——聽見了嗎?我決不接受!讓你停止努力,不再去建功立業,不再去發財致富——就是為了我!萬萬不能這樣!我不值得你作這種犧牲!原諒我吧,我對於你來說是很渺小的、無足輕重的,沒有能力去理解和評價你的崇高的目標、高尚的勞動……你需要的不是這樣的女人……」
「心理方面的原因!」他低聲地說,一邊搖了搖頭。
「我要把它賣掉。」
「我敢打賭,您猜不著!」亞歷山大說。
「是不是……你要結婚了?」他猶豫地說。
「再見,大夫!我要去找她。」彼得·伊萬內奇說,隨即快步向妻子的房間走去。他在房門口站了一下,輕輕地拉開門帘,向妻子投去不安的目光。
「你聽我說。你也知道,我已同我的幾個合伙人算清了賬,工廠歸我一人所有了。不用操什麼心,它就可給我帶來四萬元的純利潤。它就像開動的機器那樣運轉著。」
「你笑什麼?」彼得·伊萬內奇問。
「也許什麼問題也沒有。可疑的癥狀一點都沒有!這是因為……你們在這兒這種低濕地的氣候里住得太久了。到南方去吧,恢復一下精神,積聚些新印象,看一看會怎麼樣。夏天待在基辛根,作些水療,秋天去義大利,冬天在巴黎過。我向您保證,什麼黏液淤積呀、肝火旺盛呀……通通都會消失!」
他對她所採取的手段和冷淡態度無意中竟意料不到地發展成了冷酷而巧妙的虐待,用以對付什麼呢?對付一顆女人的心!為了這種虐待他也對她有所回報,回報她以財富、以奢華生活,以一切合乎他看法的表面的幸福條件。殊不知這是一種可怕的錯誤,更為可怕的是,犯這種錯誤不是由於無知,不是由於他對人心的粗淺理解(他是很了解的),而是由於掉以輕心,由於自私自利!他忘了她不工作、不打牌,她沒有工廠,而佳肴美酒在女人眼裡並沒什麼價值,可是他卻強使她去過這種日子。
「也是最後一回,叔叔,因為這是不同尋常的事!」亞歷山大說。
「他女兒說些什麼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她嘆息一聲。
他瞧了瞧彼得·伊萬內奇,看到叔父惱怒地瞅著他,便頓時把話打住了。他張著嘴,神情困惑,瞧了瞧嬸母,隨之又瞧了瞧叔父,沉默下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難以出口,亞歷山大,難道讓我現在就哭一通?」
「千萬別這樣想!不是的!不過您現在的聰明和高尚……是另一類的,不是我所想的……」
「開支怎麼這樣讓你操心?」他問,「難道你捨不得錢?」
「你不要以為這種犧牲對於我來說是沉重的。這種呆板的生活真過夠了!我要休息一下,要安靜下來,不跟你互相廝守,我哪兒能安心呢……我們去義大利吧。」
「我什麼也不需要。」她說。
「也哭過鼻子?」
「也許她不喜歡您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也許她不能愛您——這您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