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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這是流浪漢的生活!唉!怎能不瘦!給你,幹了吧!」
「別提了,差勁得很!這兒的克瓦斯多好喝,而那邊的啤酒也淡得沒味。這兒喝了克瓦斯,肚子里整天都像有東西在翻騰!那邊只有鞋油這一樣東西是好的。那種鞋油讓人看個不夠!氣味可香啦,真想吃它!」
「真的,還有,先生,說來丟臉,有時候就從莫斯科運腌黃瓜來。」
「薩申卡呢?」她問。
「喂,笨傢伙,說呀,」阿格拉芬娜插嘴說,「太太等著呢。」
「您是在哪兒吃的?」
「只要是老爺們吩咐我去做的,我都按照吩咐去完成,」葉夫塞接著說,「哪怕讓我立刻死掉!我取下牆上的聖像,對它發誓……」
「傻瓜!唉,薩申卡,你這是怎麼啦?不罪過嗎?安東·伊萬內奇是傻瓜!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安東·伊萬內奇是我們的恩人,朋友!」
「上帝保佑你健康,安東·伊萬內奇,您這麼關愛我們。」
「也就這麼嘛。」
「您好,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他說,「上帝還讓我活著見到您。」
「我的天!這兒多麼舒暢呀!」他感受到這種溫馨的氣氛時說,「遠離塵世的浮華,遠離那種無聊的生活,遠離那邊像螞蟻似的人群……」
安娜·帕甫洛夫娜摸了摸他的額頭。
「那邊看院子的人。」
「您可找對人了,太太!」阿格拉芬娜低聲地說,一邊深情地望著葉夫塞,「他算是個人也就好了!你在那邊幹些什麼?回太太的話呀!要不然你等著瞧吧!」
「那一件丟到哪兒去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怒氣沖沖地問。
「什麼呀?」安娜·帕甫洛夫娜問。
「我不想結婚。」亞歷山大又重說了一句。
於是安娜·帕甫洛夫娜決定同他直截了當地談一談。
「不是,」安東·伊萬內奇回答說,「有一匹小馬在近處吃草,它脖子上掛著個小鈴鐺,我在路上看見的。我還嚇了它一下,要不然它會跑到麥田裡去的。您幹嗎不吩咐拴住它?」
葉夫塞不知道說什麼好,一直不吭聲。
「叫你舌頭生瘡!」她說,「他去不去教堂?」
「我不會愛的,媽媽,我已經不會再愛了。」
跟著他們後面進來的是亞歷山大。
「不,不,不要這樣!」她回答說,「他不讓叫醒他。他說:『你們自己吃吧,我沒有胃口;我還是睡覺好,睡覺會使我恢復精力;興許晚上就想吃了。』你就這樣去辦吧,安東·伊萬內奇,不要生我這個老太婆的氣,趁薩申卡這會兒在睡覺,我去點上神燈祈禱一下;我沒心思吃飯;您自己吃去吧。」
他走開了,她憂思忡忡起來。
「他怎麼說?」
安娜·帕甫洛夫娜困惑地瞧了瞧阿格拉芬娜,阿格拉芬娜瞧了瞧葉夫塞,葉夫塞瞧了瞧她們倆,三個人都默不作聲。
「那你為什麼老煩悶呢?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呢?」
「素食的!唉,你這個壞蛋!兇手!強盜!」安娜·帕甫洛夫娜說,氣得臉紅耳赤,「你就沒有想到給他買奶油甜麵包嗎?還說照料呢!」
「我勸阻過,太太。我說:『別老坐著,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出去走走吧,天氣多好呀,那麼多老爺都在散步呢。老寫東西幹什麼用?你把肺累壞了,太太會生氣的……』」
「確確實實是個傻瓜!」阿格拉芬娜說。
「白麵包,挺棒的。」
不過母親不久就故世了,因此使他擺脫了這種困難。
她說著便倒在圈椅上。安東·伊萬內奇從桌子上抓起一塊麵包放到盤裡,又放上一個鹽瓶,朝門口跑去。
「沒有吩咐!我的小鴿子對吃的很不在乎,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你就想不到這一點?你難道忘了他在家時總是吃奶油甜麵包的?你竟去買素食麵包!想必你把錢亂花在別處了?看我怎麼治你!喂,還有什麼?說……」
晚禱結束了。亞歷山大回到家裡,比去教堂之前更加煩悶。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回他比平常醒來較早,聽見床頭有沙沙聲。他轉眼一看,有一個老太婆站在床邊低聲叨叨著什麼。她一看到自己被人發覺了,便立刻避開了。亞歷山大在自己的枕頭下發現一種草,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護身香囊。
「喂,那西多里哈怎麼樣了?」亞歷山大問。
「見鬼,又有人往這兒來!」她嘟噥說,「就不能讓人繞著走,全都奔這兒來了。」
「不能說他,太太,去得很勤……」他有些躊躇地回答說,「差不多可以說,他是不去的……那邊的老爺們好像都很少上教堂……」
亞歷山大沒有作聲。
「你們那邊的丫頭們真行呀,嫁人之前就亂愛!還變了心!這麼個臭丫頭!好運自己送上門,她不知愛惜,沒用的東西!我要是見到她,我就往她臉上啐唾沫,你叔叔是怎麼看的?我倒要看看她會找到哪個更好的夫君……有什麼關係,難道世上就她一個姑娘?你再去愛一次就是了。」
「不用謝,太太!要不要再吩咐燒一個白汁童子雞?」
「不……是這樣……」
這陣狂風過去了。又是一片寂靜。一切都在忙亂著、躲藏著;只有一隻蠢公羊毫無預感,它站在大路中間,泰然自然若地倒嚼著食物,眼望著一方,沒感受到這種普遍的恐慌;雞毛和茅草拚命緊隨著旋風,在路上轉呀飄呀。
「我已再愛過一次了。」
「你怎麼啦?你身體不好?」她不安地問道,還是抱著他不鬆手。
「一個姑娘。」
「大概是公文吧,太太。」
「一點兒也不是!」葉夫塞回答說,「是素食的。」
亞歷山大常常在周邊一帶悠然信步。有一回他遇到一群農婦和村姑,她們要去林子里采蘑菇,他便加入到她們中間,度過了一整天。回家之後,他誇獎那個名叫瑪莎的姑娘麻利靈巧,於是瑪莎便被招到家裡服侍少年。有時候他前去察看田間的活茬,親身體驗他經常為雜誌撰寫和翻譯的那些東西。「我們在文章里經常瞎扯一氣……」他心裏想,一邊搖搖頭,因此開始比較認真比較深入地去研究事物。
「吃什麼,先生,看起來不怎麼樣的!搞不明白吃的是什麼玩意兒,天知道德國佬在菜里擱些什麼,真不想塞進嘴去。他們的胡椒也不一樣;他們把那些外國玻璃瓶里裝的什麼東西倒在調味汁里……有一回彼得·伊萬內奇家的廚子請我吃老爺的飯菜,讓我噁心了三天。我瞧見菜里有橄欖,我想跟這兒的橄欖是一樣的,咬開一看,裡邊竟有一條小魚;我噁心死了,就吐了出來;我又拿了一個,裡邊還是那樣;每個裡面都是……唉,那些該死的傢伙……」
安娜·帕甫洛夫娜瞧著亞歷山大,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候安東·伊萬內奇走了進來。
「寓所里不做飯。那邊單身的老爺們是不開伙的。」
「薩申卡早就變得這麼瘦了?」她過了一會兒問。
從此以後他夜裡都閂著門。
「已經有三年左右了,」葉夫塞回答說,「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變得總是老大不高興,吃得又很少;一下就瘦下來,瘦下來,像蠟燭似的融化了。」
「是你?」
「對了,真的是我。飯菜要挑些油水多的。我已吩咐晚飯燒一隻乳豬或一隻火雞。」
「看您說的!」
一陣沉默。
「怎能不愛呢!要知道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是我的掌上明珠,完全跟親生孩子一樣。」
「要知道我收到了薩申卡的一封信,安東·伊萬內奇!」她插上嘴說,「他信上說二十號前後到家,我真高興得不知怎麼好了。」
「那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說。
「很差,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吃得太少了,壓根兒不想吃飯;他一頓飯連一磅麵包也吃不了。」
「那怎麼好呢?」安東·伊萬內奇咀嚼了一會兒后問道。
「在那邊人活得多麼累呀,而在這裏,在這簡單淳樸的生活中,精神上卻多麼平靜!心兒重新活躍起來,胸膛呼吸得更加舒暢,頭腦不會受痛苦的思慮所折磨,也不會因無休止地處理同心靈的紛爭而煩愁,一切都很和諧。不用為什麼煞費苦心。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心兒平靜,頭腦輕鬆,目光帶著微顫從樹林滑向田野,從田野滑向山丘,然後投向深邃的藍空。」
「沒什麼……」
葉夫塞沒有吭聲。
「你好,葉夫塞!」他坐到桌子旁邊,把餐巾往領子里一塞,說,「日子過得怎麼樣?」
「那就這樣,」安娜·帕甫洛夫娜說,這時候端上了早點,安東·伊萬內奇在桌邊坐下來,「我夢見……」
「為什麼他瘦成這副樣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他的細頭髮哪兒去了?」
「哪個阿爾希佩奇?」
「那幹嗎不結婚?」
「你不知道!那你照料些什麼呀?」
「瞧他胡扯!」阿格拉芬娜說,「太太,您聽他瞎說幹嗎?把他關到牲口棚里,他不就老實了!」
她不知該怎麼想;可是不一會兒一切都明白了。一分鐘后安東·伊萬內奇走了進來。他的頭髮已顯花白,身子已經發福了,由於吃得多幹得少,兩腮胖得鼓鼓的。他穿的還是那件衣服,還是那條肥大的褲子。
一切都沉寂下來,似乎在等待某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在陽光下活潑地飛躍歌唱的那些鳥兒藏到哪兒去了?在草叢裡叫得那麼歡暢的蟲子又在何處?一切都躲藏起來,默不作聲。那些無生命的東西似乎也有不祥的預感。樹木停止搖晃,樹枝也不再相互戲耍了;它們挺得筆直,只有樹梢偶爾彼此俯過身來,似乎悄聲地相互警告危險的臨近。烏雲已經遮住了天邊,形成了一個看不透的鉛色的穹隆。村子里大家都趕緊跑回家去。出現了萬物莊嚴肅靜的時刻。一陣清風如同先遣的使者,從樹林里吹來,涼爽爽地吹拂著行人的臉,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又順便砰地關上農舍的大門,揚起了街上的塵土,然後停息在灌木叢中。隨後颳起一陣狂暴的旋風,它在大路上慢慢地揚起一股塵柱,接著沖向村莊,吹掉籬笆上的幾塊爛木板,颳走一個茅屋的屋頂,掀起一個在提水的農婦的裙子,把公雞母雞趕得滿街亂跑,把雞尾巴吹得鼓鼓的。
「怎麼去鋪子里買?自read.99csw.com己的爐子幹嗎呢?」
「是洗衣女工給弄丟的。我當時就稟告過亞歷山大·費多雷奇,請他扣她的工錢,可是他什麼也不說。」
「飯菜快涼了,安娜·帕甫洛夫娜,」他說,「是不是該叫醒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了?」
隨之是一陣沉默。安東·伊萬內奇吃著東西。
「哪個尼基季什娜?」
「怎麼沒問過呢!全探聽出來了,沒什麼要緊的!一切都會調理好的。事情全是因為那邊飯菜不好。」
安東·伊萬內奇啐了一口。
她把紙牌也藏了起來。過了一個小時后,葉夫塞又坐在桌子和爐炕之間的那個老地方了。
「是安東·伊萬內奇帶來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回答說。
他從衣口袋掏出一隻小紙盒,遞給她。盒子里裝的是一副銅耳環。隨後又從一個袋子里取出一個紙包,裡面包著一條大圍巾。
「太謝謝您了,先生!祝您健康!」
「一個新大夫,來了有兩年了。是個了不起的行家!他幾乎不開什麼藥方,他自製了一些小藥丸——挺管用的。有一次我們家的那個福馬肚子疼,哭喊了三晝夜,他給了他三顆藥丸,結果藥到病除!找他治一下吧,小鴿子!」
安娜·帕甫洛夫娜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嘮叨,待他說完的時候,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也許你一個人覺得無聊,我差人去請些鄰居來?」
葉夫塞有點猶豫不決了。
「怎麼沒照料,太太?八年裡少爺的襯衣只丟了一件,其他連穿破了的我都給保管得好好的。」
「伙食好嗎?你吃些什麼?」
葉夫塞想了一會兒,顯然,他努力在回憶什麼,嘴唇微微地顫動。
「不該這樣想!以為我到別人家去了,太太,會這樣嗎!別的人家我都沒興趣去……除了來看望您。我來遲了不是我的過錯,要知道今兒個我只有一匹馬拉車。」
「她生了個娃娃,那娃娃又瘦又黑!第三天就夭折了。」
「薩申卡!我的寶貝……」安娜·帕甫洛夫娜大喊了一聲,一下又愣住了,疑惑地瞧著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笑了起來,也許這是他回家鄉之後第一次笑。
「就那樣,不大好。」
「那就麻煩您,幫幫我,親愛的朋友。」
安娜·帕甫洛夫娜發窘了。
「還可以,太太。她快生第六個孩子了。再過兩個禮拜左右就要生了。還請我到時候前去。可她家裡那窮酸相,真不忍看。按說不該再要孩子了吧?但是不,還是要生!」
而這兒何等逍遙自在呀!他比這裏所有的人都帥氣、聰明。在這兒他是周圍幾俄里之內人人崇敬的偶像。再說,在這兒處處都面對大自然,他心裏充滿平靜安詳之感。潺潺的流水、竊竊私語的樹葉、清爽的空氣,有時還加上大自然中的寂靜——這一切都會引起他的遐想,喚醒他的情感。在花園裡、在田野上、在家裡,童年和少年時光的種種往事都湧上心頭。安娜·帕甫洛夫娜有時坐在他的身旁,似乎在猜度他的心思。她幫助他重溫那些令人親切的生活瑣事,或者對他講述他所完全忘記了的事情。
「是怎麼回事?您說說。」
她凝視了他好一會兒。
「唉,親愛的,上帝保佑您健康……真是的!一下就忘了,我想講給您聽聽,可記不起來了。我在想呀想呀,到底是些什麼事,可怎麼也想不起來,生怕就這樣忘光了。您是不是先吃點早點,或者現在就讓我講?」
致叔父的信:
「把她甩了……」她照著說了一句,「看來準是個輕佻的女人!」稍後她又接著說道,「真是個深淵,上帝寬恕吧,沒有在教堂里行過婚禮就愛來愛去,要變心就變心……你瞧瞧,這世道成什麼樣了!興許世界末日快到了……你就說吧,你要不要什麼東西?沒準飯菜不合你的口味?我寫信請一個城裡的廚子來……」
「謝謝,安東·伊萬內奇。」
「他寫得很多嗎?」
「這叫什麼生活呀!」安東·伊萬內奇說,「怎能不瘦!好奇怪,你們怎麼沒有死在那兒!一直老是那個樣嗎?」
「您是從哪兒找她來的?」他問。
「他叔叔叫他什麼來著,我記不得了……」
「很多,太太,每天都寫。」
安娜·帕甫洛夫娜又光剩下一人了。突然她的眼睛閃亮起來,集中全部精力和體力去觀看,大路上開始出現一個黑影。有人乘著車過來,然而緩緩而行從容不迫。啊!這是一架大車在下坡。安娜·帕甫洛夫娜皺起了眉頭。
掉了兩三滴大雨點——隨之電光突然一閃。一個老頭急忙從土台上站了起來,把小孫子小孫女拉進屋裡;這家的老太婆畫了個十字,趕緊關上了窗子。
「哎呀呀!怎能不瘦呀!東西這麼貴!」
他常常默默地坐在窗旁,淡漠地瞧著父親所栽的椴樹,愁悶地聽著湖水的響聲。他開始思索這種新的煩惱的原因,他發現自己是因為思念彼得堡而煩惱!他離開那些往事很遠了,卻開始產生一些惋惜之情。他身上血液在沸騰,心在怦怦地跳,靈魂和肉體都需要活動……又是一道難題。我的天哪!他險些為這個新發現而哭了起來。他以為這種煩悶將會過去,以為在鄉下會過習慣的,可事實並非如此,他在這兒越是住下去,心裏越是沮喪,不禁又想要投入那個他已熟悉的深淵。
「還有一樣!」葉夫塞遞給她另一紙包,說道。
「不用,謝謝,一切都挺好。」
有時候他走到朝向院子和朝向村裡大路的窗子旁邊。那邊又是另一種畫面,是特尼爾斯筆下的畫面,洋溢著忙碌的家庭生活的場面。巴爾博斯熱得伸直身子躺在狗窩旁邊,把嘴擱在腳掌上。幾十隻母雞爭著咯咯叫,以此來迎接早晨;公雞在打架。大路上人們把成群的牲口趕往田野。有時有一頭掉了隊的母牛,站在大路中間發愁地哞哞叫喚,還不時朝四下張望。農夫和農婦們肩上扛著耙子和鐮刀,前去幹活。風兒不時地抓住他們談話中的三兩句吹送到窗邊來。那邊一輛農家的大車嘎嘎地駛過橋去,後面有一輛裝著乾草的大車懶洋洋地爬動著,淡黃色硬頭髮的小傢伙們撩起衣服在水塘地里踩來踩去。瞧著這種畫面,亞歷山大開始理解灰色的天空、殘破的籬笆、籬笆的門、骯髒的池塘和民間的舞蹈所具有的詩意。他脫下瘦小的講究的燕尾服,換上寬鬆的家常便服。
「我也這樣想過,吃早飯後我們要不要到林子那邊去迎迎他;總能走得到的;可是這一下滿處都是泥漿。」
您明白我的論斷了嗎?我走出黑暗——看到我至今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為走上真正的道路所做的艱難的準備,是為生活設置的繁難課程。有個什麼精靈對我說,剩下的道路將容易一些、平坦一些,也明朗一些……黑暗的地方變明亮了,難解的結子自動鬆開了,生活開始顯得是一種幸福,而不是一種災禍。我很快又要說,生活何等美好!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不是一個迷醉於短暫歡樂的小夥子,而是一個已充分理解人生的真正歡樂和悲愁的人了。再說,死並不可怕,死不是一種嚇人的東西,而是一種美妙的體驗。現在我心中飄溢著一種人所不解的平靜,孩子式的苦惱、被刺痛的自尊心的突發、稚氣的躁怒、像小狗對大象發怒似的對人世和人的可笑的氣憤,統統都消失不見了。
「是你,真是你,我的寶貝!」她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抱住他。稍後突然又打量著他。
「尼基季什娜她,」阿格拉芬娜繼續說,「對火蛇念了咒,它就不再來了……」
「有,有,也是您帶來的。」
「非常感謝;她的閨女索菲婭·米哈依洛夫娜,還有她丈夫近來怎麼樣?」
「好了,媽媽,把這個護身護香囊拿去吧,把它送給我們的朋友和恩人,讓他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吧。」
「這兒那兒都不舒服。」他指指腦袋和心口。
「我一直在等呀等著您來,安東·伊萬內奇,」安娜·帕甫洛夫娜開始說道,「我以為您不會來了,我失望得很呢。」
「我很健康,媽媽。」
「見鬼了,」她氣忿忿地說,一邊又不時地偷偷瞧他;而她的眼神和笑容卻顯露出莫大的歡喜,「彼得堡的那些娘兒們……準是把你和少爺勾得丟了魂吧?瞧你,鬍子都長成什麼樣了!」
「好的,太太,好的,我好好盤問他,把全部底細都打聽出來。待我吃飯的時候,差人叫葉夫塞來見我——我一切照辦!」
轟然一聲霹靂,雄壯威武地響徹天空,掩住了人間的喧聲。一匹受驚的馬掙脫了拴馬樁,拖著一根繩子奔向田野,一個農人追它不上。雨起勁地澆著、淋著,變得越來越凶,也愈來愈重地敲打著屋頂和窗戶。一隻白凈的小手膽怯地把精心培養的盆花放到涼台上。
「薩申卡!我們去請伊萬·安德烈伊奇吧。」
「吃得很差?」
「怎麼是從那邊來的呢?」她想,「莫非他想悄悄地到來?不會的,那邊不是大路。」
「值那麼多?」
「那怎麼過日子?」
「不燒,」她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腦袋有刺痛的感覺嗎?」
「你瞧那一棵棵椴樹,」她指著花園說,「都是你爹栽的。我那時正懷著你呢。我常常坐在涼台上瞧著他。他干呀干呀,有時抬頭瞧瞧我,身上大汗淋淋。『啊,你在這兒呀?』他說,『怪不得我幹得這麼歡快呢!』——接著又干起活來。你瞧那塊小草地,從前你常常跟一些小夥伴們在那兒玩耍。那時你有一點不順心,就大鬧特鬧——使勁地喊呀叫呀。有一回那個叫阿加什卡的丫頭——現在已嫁給了庫濟瑪,他們家就住在村口的第三座房子里——不知怎的撞了你一下,把你鼻子碰傷九九藏書流血了,你爹就抽了她好一會兒,我好不容易才勸住他。」
「太太,他可是沒有吩咐……」
「我去吩咐……」
他睡醒起來后,便到安娜·帕甫洛夫娜那兒去。
阿格拉芬娜把紙包猛一把扯開,好幾副玩過但還相當新的紙牌散在了地上。
「這是什麼樣的倒霉事呀?主啊!病了,是嗎?」安娜·帕甫洛夫娜憂愁地問。
「我倒看中了一位姑娘,她像個洋娃娃似的,紅撲撲的臉蛋,又嫩又白的皮膚,好像可看得見裏面的東西在流動。腰身細細的,身材苗條;她以前在城裡的學校念過書。她手下有七十五個農奴和兩萬五千盧布的私房錢,嫁妝十分出色,是在莫斯科定做的;親戚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怎麼樣,薩申卡?我有一回同她母親邊喝咖啡邊聊天,我開玩笑似的把話摔過去,她高興得聳起耳朵聽……」
葉夫塞默不作聲。
亞歷山大心裏還回憶起另一些事來。「就在樹底下那張長凳上,」他回想著,「我常和索菲婭並肩而坐,那時候我感到多麼幸福呀。就在那邊的兩棵丁香樹之間,我博得了她的初吻……」那種種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他想起了這些,不禁現出一臉笑容,就這樣在涼台上常常一連坐上幾個鐘頭,迎日出,送日落,傾聽小鳥的歌唱、湖水的汩汩聲和那些看不見的小蟲的鳴叫。
安東·伊萬內奇從桌旁一下蹦了起來。
「怎麼這樣呢?」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經心地問,一面走近窗口旁。
「聽我說,親愛的薩申卡,」有一次她說道,「你回到這兒已經有一個來月了,可我還沒有見你露過一次笑臉,你像烏雲似的愁悶,眼睛老瞧著地上。是不是你覺得在家鄉一點也不快活,看來在異鄉倒快活些?你在思念異鄉是嗎?瞧著你這副樣子,我的心都碎了。你到底出什麼事了?跟我說說,你還缺少什麼?我什麼都捨得給你。要是有人欺負了你,我就去跟他算賬。」
「不,今天看來是不用等了,」她嘆著氣說,「他興許停留在什麼地方避雷雨呢,沒準要等到夜裡。」
「他說些什麼啦?」
他終於給在彼得堡的叔父和嬸母寫了信。以下是給嬸母的信:
「一是東西貴,二是沒有每天都吃飽的習慣。老爺們吃飯像是偷偷地,一天只吃一頓,有時候在四五點鐘吃,有時挨到五六點鐘才吃,要不然隨便抓點東西吃,就算是一頓飯了。在他們眼裡吃飯是最不要緊的事,先把各種事情做完了,然後才去填肚子。」
「不用,不用。不要費心,媽媽!我在這兒覺得很安靜、很舒暢;一切都會過去的……我還不熟悉周圍的環境。」
「原因是這樣的,太太,我從帕韋爾·薩維奇那兒參加洗禮回來,我那小斑馬瘸了,那個該死的馬車夫在水溝上隨隨便便放了一塊穀倉的舊門板……您瞧,那些窮鬼!找不出一塊新板!這塊舊門板上有個釘子或鉤子,鬼知道還有什麼!馬兒一踩上去,就猛地跌倒在一旁,我差點兒折斷了脖子……這樣的缺德鬼!從這時候起這匹馬兒就瘸腿了……真有這樣的吝嗇鬼!太太,您真不信他們的家裡是什麼樣子,就連有些養老院里的老人過得比他們還強。而在莫斯科,在庫茲涅茨橋那一帶,那兒的人一年都得花掉上萬個盧布呢!」
「這麼說就吃點兒吧。說實在的,早飯我是吃過了的。」
「怎麼,永遠不結婚?」
「你想要什麼呢?」
「看來,夢裡哭,不是福!」安東·伊萬內奇心裏想。
「四十戈比十條。」
雖然我對人和人生的見解也許改變不多,但許多希望逝去了,許多慾念消失了,總之,沒有了幻想,因此在許多事情上、許多人際關係上就不會犯很多錯誤,不會受騙上當了,從某個方面來說,這是非常令人快慰的!我對未來看得更清了,最痛心的事已經過去,感情激動已不足懼,因為它們已所剩無幾;最主要的已經過去了,我祝福它們。我從前老以為自己是個受難者,我常常詛咒自己的命運和生活,我一想起來便感到羞愧。我還常詛咒呢!多麼可憐幼稚,多麼不知好歹!我很晚才明白,痛苦能凈化心靈,只有它才能使人寬於待己,也寬以待人,使人變得高尚……如今我才認識到,沒有體驗過痛苦,就體驗不到生活的整個充實性。痛苦中含有許多重要問題,我們在這世上也許等不到解決的時候。我在這些激|情中看到上帝伸出的一隻手,他似乎向人類提出無法窮盡的任務——奮力向前,達到上帝所指定的目的,時時刻刻跟不可信的希望和折磨人的障礙進行鬥爭。是的,我明白這種鬥爭和激|情對於生活是很必要的,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生活就不成其為生活,而是成為夢幻,成為一潭死水……鬥爭終止了,那生活也就終止了。一個人忙著做事、戀愛、享受歡樂、經受痛苦,情感波瀾起伏,盡自己的本分,這才算活著!
「這麼說你們是不生爐子的?哼,怎麼會不瘦呢!」安東·伊萬內奇說道,並從桌邊站起身來。
「那為什麼這樣瘦呢?頭髮哪兒去了呢?」
「怎麼會不瘦呀!」安東·伊萬內奇說,「都是因為東西太貴,是吧?」
「上帝饒恕吧!這成什麼樣子?每個人都像個人,只有你天知道像什麼!但願上帝讓我有孫子抱,我該多麼高興!說真的,娶她吧,你會愛她的……」
「您自個兒難道就不吃點兒?」安東·伊萬內奇問。
「不,媽媽,他治不了我的病,我的病會過去的。」
清風穿過鐵窗柵闖了進來,時而微微掀起供桌的桌布,時而耍弄著神父的白髮,翻動聖經的書頁,吹滅了蠟燭。神父和執事的腳步沉沉地踩響空蕩蕩的教堂的石板地,他們的話音在拱頂上沮喪地回蕩著。在上邊的圓頂上,寒鴉在高聲叫喊,麻雀嘰嘰喳喳,在幾個窗戶上飛來飛去,它們的拍翅聲和鐘聲有時壓到了祈禱的聲音……
安娜·帕甫洛夫娜和阿格拉芬娜都瞅著他,不耐煩地等著他說下去。
「咳!我現在哪有胃口吃東西?我連一口都吞不下;這幾天我連茶水也沒喝——我夢見自己好像就這麼坐著,阿格拉芬娜拿著托盤站在我面前。我好像對她說:『怎麼啦,阿格拉芬娜,你的盤子是空的?』她沒有作聲,凈是瞧著門口。『唉,我的媽呀!』我在夢中私下想道,『她幹嗎老朝那邊瞧呀?』於是我也朝那邊瞧……我正瞧著,薩申卡一下走了進來,一副悲傷的樣子,他走到我跟前,好像挺清楚地說:『別了,媽媽,我要出遠門了,要到那邊去。』他指了指湖那邊:『我再也不回來了。』『是往哪兒去呀,我的朋友?』我這樣問,心裏疼死了。他好像沒有吭聲,他望著我,樣子挺古怪,又很悲戚。『你是打哪兒來呀,親愛的孩子?』我好像又問他。而他,我的心肝,嘆了一口氣,又指了指湖那邊。『打深淵里來,』他聲音極低地說,『打水怪那兒來。』我聽了渾身哆嗦,便醒了過來。我的枕頭整個沾滿了淚水,我真的安靜不下來了。我坐在床上,哭呀哭呀,淚流不止。我一起來,立即在聖母像前點上神燈,求求我們慈悲的保護神,保佑他消災滅禍,平安大吉。我真的心裏很疑惑。我搞不明白這是什麼兆頭?他會不會出什麼事?雷雨這麼凶……」
「我怎麼沒照料呢!」葉夫塞繼續說,「但願別人都像我這樣盡責就好了。常常是他還在睡覺,我就忙著上麵包鋪了……」
「不知道,先生,沒買過,那是挺貴的,大概兩個來盧布吧。」
「您好,先生。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呀?很不好。您在這兒可發福了。」
「是他!是他!」安東·伊萬內奇喊道,「馭座上坐著的就是葉夫塞!你們家的聖像、麵包和鹽在哪兒?快點拿給我!我拿什麼到台階上去迎接他呢?怎麼可以沒有麵包和鹽呢?有兆頭的……你們家怎麼這樣亂呀!誰都沒有想到!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幹嗎愣在那兒,怎麼不去迎接?快點跑……」
這是一個異常美好的早晨。讀者所熟悉的格拉奇村的湖上泛著輕輕的鱗波。陽光在水面上時而如金剛石、時而如綠寶石似的閃著光芒,亮得令人睜不開眼睛。垂樺的枝條沐浴在湖水中,湖岸上長著菖蒲,中間隱藏著一朵朵停歇在浮動的闊葉上的大黃花。有時輕雲遮住了太陽;太陽彷彿一下轉過臉不理睬格拉奇了;這時候湖水、小樹林、村莊頃刻間都黯然失色,只有遠處還是亮閃閃的。雲兒一過,湖面又燦然閃光,田野彷彿塗上一片金色。
「喂,乳豬是什麼價?」安東·伊萬內奇問,把近乎半個乳豬放到盤裡。
「失望……者,就是這樣說的,我記起來了!」葉夫塞以堅定的聲調說。
突然鈴聲彷彿就在涼台下邊響了起來,並且愈來愈響了。
在我離開彼得堡的時候,您,ma tante,噙著眼淚對我說了許多珍貴的臨別贈言,這些贈言都銘刻在我的記憶里。您說,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溫暖的友誼和真摯的關懷,那麼在您的心中永遠為我保留著一席之地。如今我懂得了這些話語的整個價值。您如此慷慨地賜給我這種擁有您心中一角的權利,這對於我來說就是平安、寧靜、慰藉、放心的保證,也許就是我一生幸福的保證。三個月前我媽媽故世了,這件事我就不多談了。您從她生前寫的信里就可知道她對於我是何等珍貴,您就明白她的去世意味著我失去了什麼……我現在要永遠離開這裏。可是像我這樣孤獨的流浪者,假如不奔向您所在的地方,又能奔往哪裡?請告訴我一句吧,我能否在您那裡找到一年半以前所留下的東西呢?您是否已把我從您的記憶里驅趕出來了?您是否願意承擔一種枯燥的責任,用您曾多次地解除過我痛苦的那種情誼來醫治我嚴重的新創傷呢?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也寄托在另一強有力的盟友——工作上了。
安娜·帕甫洛夫娜臉色發白,啐了口痰。
「給看看,給看看!」有幾個人糾纏著說。九*九*藏*書
「來了!來了!他到了!」他們臉色發白,心裏驚慌,大聲喊著,彷彿是強盜來了。
「太太,讓她別打這隻雄鷹的主意啦!我盼他可盼苦了,多想瞧瞧他,他準定長成個帥氣的男子漢了!我在猜想,安娜·帕甫洛夫娜,他在那邊會不會跟哪位公爵小姐、伯爵小姐訂了婚,是不是回來請求您的祝福,請您去參加婚禮呢?」
「把禮品讓大家看看,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幾個夥伴說。
「叫什麼呀……」安娜·帕甫洛夫娜問。
「他寫什麼呢?是什麼公文嗎?」
「嗯,難道他叔叔不阻止他?」安娜·帕甫洛夫娜問。
「我不行呀!」她費勁地說,「兩腿不聽使喚。」
「哎,我的天哪!沒錯,是往這兒跑的,往這兒跑的!是他,是他!」安娜·帕甫洛夫娜嚷嚷道,「哎呀,哎呀,跑過去呀,安東·伊萬內奇!下人們哪兒去了?阿格拉芬娜呢?誰都不在……他像是到了陌生人家似的,我的天哪!」
安娜·帕甫洛夫娜去檢查床鋪得如何,她責備女僕鋪得不好,要她們當著她的面重新鋪,並一直等到亞歷山大上床躺好之後才離開。她踮著腳走出來,警告僕人不許說話,不許大聲喘氣,不許穿著靴子走路。然後吩咐叫葉夫塞來見她。阿格拉芬娜跟著他一起來了。葉夫塞向太太磕頭施禮,並親一下她的手。
「別用毒眼瞧人,老弟,那樣准得倒霉!」他添了一句,一邊喝起湯來。
「可能是寫東西的緣故吧,太太。」
「很好,感謝上帝!她問候您。」
「永遠。」
她抓起這兩樣東西,瞧都不瞧一眼,急忙塞進柜子里。
「太太,我哪能不盡心呀!」葉夫塞膽怯地說,時而望望太太,時而望望阿格拉芬娜,「我一直勤勤懇懇、實打實地侍候少爺呀,你們可以去問問阿爾希佩奇……」
葉夫塞腰束皮帶,滿身塵土,跟夥伴們招呼問候。他們把他圍了起來。他把從彼得堡帶來的小禮品分送給他們,有的人給一枚銀戒指,有的人給一隻樺木煙盒。見到阿格拉芬娜的時候,他變得像塊石頭似的站住不動了,默默地瞅著她傻乎乎地樂極了。她皺著眉頭瞟了他一眼,立即不由自主地變了常態;快活地笑了起來,然後又想哭,突然扭過臉去,變得鬱鬱不樂。
「這就奇怪了,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你說飲食你是滿意的,生活很方便,職位也不錯……還缺少什麼呢?可你總是悶悶不樂!薩申卡,」她停了一下,接著輕聲地說,「你是不是該……結婚了?」
「當一個人還沸騰著生命力的時候,」亞歷山大心裏想,「當一個人還活躍著願望和慾望的時候,他是滿懷著感情的,他躲避宗教所引導的那種令人快慰的嚴肅莊重的沉思默想……可待到生命力耗盡了,消失了,希望徹底破滅了,老邁年高了,他就要在宗教里尋求安慰……」
「真的,少爺吃的也是從小飯鋪里買的。」
「一點準備也沒有!」他嘟噥說。
「健康!你出什麼事了,我的小鴿子?我讓你離開的時候你是這樣子的嗎?」
「唉,如果我還能相信這些就好啦!」他想,「幼年時的信仰喪失了,可我了解到什麼新的正確的東西呢……什麼也沒有,我只發現一些疑問、見解、理論……比以前的東西離真理更遠了……見解的分歧、那種賣弄聰明有什麼用呢……天哪……如果信仰的熱度不能使心靈得到溫暖,那還能幸福嗎?我會更幸福嗎?」
「怎麼樣呀,安東·伊萬內奇?」她問。
「薩申卡出了什麼事啦?」她嚴厲地問,「他現在變得像個誰呀——啊?」
「失……好像是……失望……者……」葉夫塞終於說了出來。
「你的那些細發哪兒去了,那些絲一般的細發!」她淚汪汪地說,「早先你的眼睛亮閃閃的,就像兩顆星星,兩腮白裡透紅,你像是一隻多汁的蘋果!準是一些壞傢伙妒忌你的帥氣和我的福氣,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叔叔為什麼瞅著不管呢?我是把你親手託付給他的,把他當作是個有本事的人!他竟不會保護我的寶貝!我的小鴿子呀……」
見到熟悉的事物時,在亞歷山大的心中漸漸地產生了種種回憶。他想起了去彼得堡之前的童年和少年歲月。他記得幼小時學著母親的禱告詞,母親常對他講,有個守護神,守護著人類的靈魂,永遠對抗魔鬼的侵犯。母親常對他指著天上的星星說,它們是天使的眼睛,它們監視著人世,數著人們做的善事和惡事。要是結果發現惡事多於善事,天神們會難過得流淚哭泣,要是善事超過惡事,他們便會歡欣鼓舞。她常指著遠處的藍天,說那是耶路撒冷的錫安山……亞歷山大嘆息一聲,從這些回憶中回過神來。
「你們在那邊怎麼樣呀?」他問。
「那邊黃瓜賣什麼價?」他在自己盤子里放了根黃瓜,一邊問。
「是呀;您想想看,黃瓜四十戈比十條,乳豬要兩個盧布,飯菜全是到外邊店裡買來的——又加上不吃飽。怎麼會不瘦呢?別擔心,太太,我們在這兒會治好他的毛病,讓他變得健健壯壯的。您吩咐多備些燒酒;我給您一個方子,是我從普羅科菲·阿斯塔菲依奇那兒搞到的;早晚給他服一兩杯,最好是飯前服;可以同聖水一起喝……您這兒有嗎?」
「前年,寡婦西多里哈家裡,」阿格拉芬娜說,「每天夜裡都有一條火蛇闖進煙囪里……」
「我說不出是什麼原因……八年裡的事沒法都說個明白……也許,身體有點兒問題……」
「瞧那個女壞蛋,」安娜·帕甫洛夫娜說,「看見好襯衣就想貪占!」
「原來是因為這個!」安娜·帕甫洛夫娜嘆著氣說,並畫了幾下十字,「看來,光有我祈禱,還不合上帝的意。那夢沒有假,確實是從深淵里逃出來的,我的小鴿子!」
「別擔心,媽媽,」亞歷山大說,「就是這樣,沒什麼!我年齡大了,變得比較懂事理了,所以說話顯得少些……」
「怎麼想到帶這種玩意兒回來!」阿格拉芬娜說,「你以為我沒事幹光玩牌?真是的!你倒想得美,讓我陪你玩牌!」
「飯菜?」
「你還沒有拋開你那老習慣?給!瞧你這副饞樣,好像你們在那邊盡挨餓似的。」
「他為什麼老不高興呢?」
「幹嗎您親自去?我是幹什麼的?我去張羅……交我去辦吧。」
「我自己也不清楚,就是感到煩悶。」
他同往事和解了,他覺得那是可親的。幽居生活和深深思考緩減了憎恨、悲觀、憂鬱和孤僻的心境。往事在聖潔光芒照耀下呈現在他的眼前,連那個移情別戀的娜堅卡幾乎也顯得光彩照人。「我在這兒幹什麼呢?」他懊惱地說,「我幹嗎頹喪呢?幹嗎讓我的才華徒然埋沒呢?為什麼我不能在那邊通過努力而光耀一番呢……現在我變得更加明白事理了。叔叔什麼地方比我強?難道我不能為自己探出一條路?雖然至今還未獲成功,還未著手干自己的事業——這有什麼呢?現在我醒悟了,該是干一番事業的時候了!可是我一旦離去,又會讓母親傷心死的!不過走是必須要走的,不能就把前途斷送在這兒!那邊所有的人都獲得了一定的名譽地位……而我的榮華呢?富貴呢?唯有我一人落在了後面……為的是什麼呢?原因何在呢?」他苦惱得直打轉,不知如何告訴母親他要離家遠行的願望才好。
「天曉得呢,太太。彼得·伊萬內奇同他談到過這件事;我很想聽一聽,可是聽不清楚,搞不懂是什麼意思。」
她又不高興地坐進圈椅里,又懷著不安的期盼心情凝視著小樹林,完全不理睬周圍的東西。而周圍的情況是得注意一下的,景觀開始大變了。烈日炎炎,烤得中午的空氣悶熱難耐。忽然太陽藏了起來。天變得黑沉沉的。樹林、遠處的村莊、草地——全被蒙上一層不祥的色調。
「他每天喝過茶以後,」葉夫塞膽怯地繼續說,「就去上班,我就擦靴子,整個早晨都在擦靴子,擦了又擦,有的擦上三回。晚上他脫下靴子以後,我又把它們擦得一乾二淨。太太,怎麼說我沒有照料呢,我還沒看見過哪個老爺穿這麼乾淨的靴子。彼得·伊萬內奇的靴子就擦得不怎麼樣,別看他有三個傭人呢。」
「那些上層老爺們很少吃這些,吃得比較多的是辦事人員。」
「哪兒呀!不,我不想結婚。」
隨後是一陣靜場。
「您這是幹什麼,抱著他痛哭,像哭死人似的?」他喃喃地對她說,「這樣不好,不吉利。」
「一直在吃!」
「那麼你們在那邊怎麼樣,生活不好?」安東·伊萬內奇問。
「不,每逢節慶日子,老爺們有時聚在一起,便吃個痛快!他們前去德國飯店,一吃就吃掉上百盧布。喝起酒來可不得了!比我們這些人還凶!有時候彼得·伊萬內奇家裡來了客人,下午五點多鍾坐下吃起,起身離開時都到清早三四點鐘了。」
三個僕人和兩個丫頭朝著他急闖進門來。
「謝謝您,安東·伊萬內奇,上帝會獎賞您的!我差不多兩夜沒睡了,我也不讓下人睡覺,他到的時候,我們都在睡懶覺——這成什麼樣子!昨天和前天我都走到小樹林那邊等候,今天本來也想去的,可恨人老了,吃不消了。夜裡失眠弄得我睏乏得要死。請坐吧,安東·伊萬內奇。您全淋濕了,要不要喝點酒,吃點兒早點?午飯可能得晚一些,要等一等親愛的客人。」
她嚇唬了他一下。
「謝謝您了,我的上帝!」他深深嘆了口氣,大聲地說了起來,「因為你賜給我天上的糧食……我怎麼啦!話都說不對,是地上的糧食——還請讓我進入你的天國。」
「怎麼變了心?你不是還沒有娶她嗎?」
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還是帶著那種傻乎乎的笑容走到她跟前。她勉強讓他擁抱自己。
「小鋪里什麼都有,小鋪里沒有的,香腸店有https://read•99csw.com;那兒沒有的話,就上糖果點心店;要是糖果點心店也沒有,那就上英國商店去,還有法國人的店裡也什麼都有!」
「你幹嗎不吱聲呢?」她說,「像個木頭人似的不問一句好!」
「都一樣,太太,哪怕在我吃早點的時候您在一邊講,我不會少吃一口……也不會漏聽一個字的,真的。」
她把他緊摟在懷裡,傷心地哭了起來。她親他的頭、面頰和眼睛。
就這樣過了一年半左右。本來一切都很如意,可是到了這段時間的末期,亞歷山大又變得心事重重。他已沒有了什麼慾望,即使有,也很容易滿足,因為這些慾望都沒有超出家裡的生活範圍。沒有什麼事驚擾他,既沒有煩心的事,也沒有疑慮,可他感到無聊!他漸漸地討厭這個窄小的家庭圈子了,母親的迎合照料也令人厭煩,而安東·伊萬內奇更令他反感;寫作也寫煩了,大自然也不能令他迷戀了。
「我順路在瑪麗婭·卡爾波夫娜家停留了一會兒。反正是路過那兒嘛;不是為我自個兒,主要是為了馬,得讓它歇歇腳,像今天這樣的大熱天,一下跑十二俄里地,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順便也在那兒吃點東西。他們要留我,幸虧我沒聽他們的,要不然雷雨一來就得在那兒耽擱一整天。」
「你為什麼不勸阻他呢?」
「我聽說了,太太,普羅什卡說過這件事,我起先還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我以為他已到家了,讓我高興得直冒汗。」
得悉您仕途順利,財運亨通,我十分高興!您是四品文官,您是辦公廳的廳長!我斗膽向閣下提一下您在我離去時所許的諾言,您當時說:「要是你需要職位、工作或需要錢,就來找我吧!」如今我正需要職位和工作,當然也需要錢。我這可憐的鄉巴佬冒昧請求給予一個職位和一份工作。我的請求會遭到什麼樣的命運呢?會不會遭到像扎耶茲扎洛夫請您為他的官司幫忙的那封信一樣的命運?……至於您在一封來信中無情地提到的文學創作,那種早已忘懷的蠢事,讓我自己也為之臉紅,您卻用來譏刺我,豈非罪過?唉,我的叔叔,唉,尊敬的閣下!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誰沒有干過一些蠢事?誰沒有過那種奇怪的所謂秘藏的但又永遠無法實現的幻想?例如我右邊的一個鄰居,自以為是個英雄、巨人——耶和華面前的一個英勇的獵戶……他想以自己的功勛驚動世界……而結果呢,他沒打過一次仗,便以准尉的資格退伍了,在家平平安安地種土豆、種蘿蔔。左邊一個鄰居幻想按自己的想法改造整個世界和俄國,可是他在衙門裡抄寫了一個時期的公文之後便離職回家了,至今連自家的舊籬笆也改造不了。我也曾經以為自己很有創作天賦,我想告訴世人新的、人所不知的奧秘,沒想到這已經不是奧秘,而我也不是先知。我們大家都是很可笑的,但請您告訴我,誰敢於辱罵年輕人的這些崇高的、熱烈的、雖然不很適宜的幻想而不為自己臉紅呢?誰當年不曾懷有徒然的願望,誰不自以為是創建英勇業績的英雄,是人們莊嚴歌唱、高聲傳頌的英雄?誰不嚮往那些神話般的英雄的時代?誰不曾為崇高美好的東西感動得熱淚縱橫?若能找得出這樣的人,就讓他朝我扔石頭好了,我不羡慕他。我為自己年輕時候的幻想感到羞愧,但我尊重它們,它們是心地純潔的保證,是精神高尚、品性善良的標誌。
「請隨便用,安東·伊萬內奇。喂,葉夫塞說些什麼?您問過了嗎?」
女性的本能和母親的心告訴她,飲食問題並不是亞歷山大顯得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她開始巧妙地以暗示和從側面提問的方式去探聽,然而亞歷山大不懂這些暗示,沒有說什麼。就這樣過了兩三個星期。乳豬、童子雞和火雞安東·伊萬內奇倒吃了不少,而亞歷山大仍然是那樣鬱悶、消瘦,頭髮也沒有長出來。
「你們都是嘴上說得好聽!」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一旦要幹事,就見不到你們了!看來你對少爺照料得真好呀,你竟讓他,我的小鴿子,搞壞了身子!你就這樣照料!你就瞧我怎麼治你……」
「你說些什麼呀!」安東·伊萬內奇放下匙子,說道。
最親愛的、最仁慈的叔叔,尊敬的閣下!
「她是……尼基季什娜。」她說。
「真是這樣。」
「他說:『滾開,你這傻瓜!』」
「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真可惡!」安娜·帕甫洛夫娜啐了一口說,「你自己生了小崽子,你只管罵好了!他不去勸阻,反而……主啊,我的天啊,仁慈的上帝啊!」她大聲喊道,「要是自己的親人比野獸還差勁,還能去指望誰呢?就是一隻狗也那麼愛護自己的崽子,可是一個叔叔卻折磨親侄兒!而你這個傻瓜就不會對他叔叔說說,求他不要那樣去罵少爺,反倒自己躲開去了。讓他罵自己的老婆去吧,這種壞娘們!瞧,他倒找到挨罵的人了。『工作呀,工作呀!』你自己死在工作上才好呢!畜生,真的是畜生,上帝原諒我這麼說!他找到幹活的奴隸了!」
「唉,意思是說身體給搞壞了,太太?」阿格拉芬娜急忙說。
「瞧你說的!」
「他吃的是什麼麵包?」
這就是安娜·帕甫洛夫娜所能探聽到的全部情況。
您感到驚奇了,是嗎?聽到我說這些話,讀著這些我用平靜的、不合我個性的語氣寫的詞句,您覺得奇怪吧?請不要驚奇,也不要怕我回來,因為到您那裡去的已不再是一個乖僻的人,不是一個空想家,不是一個悲觀失望者,不是一個鄉巴佬,而是一個很普通的人,這樣的人在彼得堡多得很,我早就該成為這樣的人了。這一點請務必先告訴我叔叔。當我回首以往的生活,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為別人也為自己感到慚愧。但也無可奈何。待我清醒過來,已是三十歲的人了。我在彼得堡的沉痛經歷和在鄉下的深刻反思使我認清自己的命運。遠離了叔叔的教誨和個人的體驗之後,在這僻靜的鄉村,我對這些進行了深思,較為清楚地認識到我早該聽從這些教誨的引導,認識到我是多麼不幸地、不理智地脫離了真正的目標。如今我心裏平靜了,不煩惱,不痛苦,可並不以此來自吹自擂。也許這種平靜是一時來之於利己的思想,不過我覺得我的人生觀很快會顯得更加明了,我將發現另一種平靜的源泉——更為純潔的源泉。如今我還不能不感到遺憾,我已經走到了這種地步——唉!青春正在逝去,開始進入深刻反思的時期,對各種感情激動進行檢驗和分析的時期,思想覺悟的時期。
「我知道是白麵包,是那種奶油甜麵包吧?」
「天啊!多麼安靜!」他說道,一會兒縮腿一會兒伸腿,「這兒待著才愜意呢!在彼得堡我們過得簡直像囚犯似的日子!有沒有什麼吃的,阿格拉芬娜·伊萬諾夫娜?離開最後一站以後就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那就請您行個好,」她接下去說,「您是我們的朋友,這麼愛我們,您把葉夫塞叫來,好好盤問他,薩申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心事重重,這樣瘦猴似的,他那一頭細發哪兒去了?您是男子漢,您問他方便一些……那邊是不是有人傷了他的心?要知道世界上就有這種壞蛋……都打聽一下吧。」
「是什麼人?」
「也講這一套,她還打過我的薩申卡的主意呢,那隻烏鴉!」
「不,」她心裏想,「看來沒有上帝指引,真是寸步難移。」她建議亞歷山大同她一起到鄰近的鎮上去做禮拜,可是他兩次都睡過了頭,而她不敢去叫醒他。晚上的時候她終於請他去做晚禱。「那好吧。」亞歷山大說,就這樣他們倆坐車去了。母親走進教堂,站在靠近唱詩班的地方,亞歷山大則留在門口。
這時候從遠處隨風飄來一陣車鈴聲,可一下又聽不見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屏住了呼吸。
「哪兒呀,太太!他一來,要是碰見少爺閑著不干事,就會他一頓。他說:『怎麼,什麼事也不幹?這兒可不是鄉下,必須得工作,不能閑躺著!你成天老在想入非非!』有時候還罵他……」
亞歷山大默默地同他握了握手。安東·伊萬內奇前去看了看行李是否已經全部從馬車上卸下來了,然後去喚僕人們前來向少爺問安。而他們都已聚集在前廳和穿堂里了。他讓他們排好隊,教他們怎樣問安,誰吻少爺的手,誰吻少爺的肩,誰只能吻他衣服的下擺,同時該說些什麼話。他把一個小青年攆了出去,對他說:「你先去把臉洗洗,把鼻子擦擦乾淨吧。」
突然傳來車軲轆的響聲,不過不是從小樹林那邊而是從另一邊傳來的。有人乘車進了院子。阿杜耶娃的心臟差點兒停止跳動了。
過去了兩三個月。家裡這種清靜幽居的生活以及它所具有的富裕的物質條件漸漸使亞歷山大胖了起來。懶懶散散、無憂無慮、又無任何精神震動,這些使亞歷山大的心中形成一片寧靜,這是他在彼得堡所求之不得的。在那邊,他躲避著思想界、藝術界的人們,把自己禁閉在四堵牆裡,想酣然大睡個痛快,但激動著的忌妒情緒和無法應付的慾望卻不停地喚醒著他。科學界、藝術界的每種新成就,每個新名人的出現都會在他心中喚起一個問題:「為什麼這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在那邊他隨時隨地與別人相比,總是自愧弗如……在那邊他經常灰心喪氣,在那邊像照鏡子似的對自己的弱點看得清清楚楚……在那邊有一個鐵面無情的叔父,老批評他的思想方式、懶惰和莫名其妙的沽名釣譽;在那邊有一個高雅的天地和一大群富有才華的人,他在他們中間不起任何作用。還有,那邊的人們都力求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弄清生活中那些神秘莫解之處,約束著情感、慾望、九*九*藏*書幻想,因此使生活喪失了詩意的魅力,並且想給生活規定一種枯燥無味、單調沉重的方式……
「您喜歡聽這個傻瓜的話!」
夕陽西下了,它那斜照的餘光時而閃動在聖像的金質衣飾上,時而照亮了聖人們的幽暗而嚴肅的臉容,它們的光輝使蠟燭微弱而羞怯的亮光黯然失色。教堂里幾乎是空蕩蕩的,農人們都在地里幹活,只有在門邊的角落裡擠著幾個戴白頭巾的老太婆,她們有的愁眉苦臉,用手支著臉頰,坐在副祭壇的石級上,不時地發出大聲的深沉的嘆息,天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造了孽,或是由於家裡的煩事。有的伏在地上,長時間地叩拜、祈禱。
「吃些什麼?到鋪子買點肉凍和冷餡餅——就算是一頓午飯。」
「這是好兆頭,太太,夢裡哭,必有福!」安東·伊萬內奇說,一邊往盤子邊上砸一個雞蛋,「明天他准到。」
這會兒安娜·帕甫洛夫娜啐了口唾沫。
她完全慌神了。那鈴聲彷彿就在房間里響的。
葉夫塞此時瞪了她一眼,跟著又繼續望著太太。
有一回,在一個陰雨天里,他試著做點事,他坐下來寫作,對寫作的開頭部分感到很滿意。他需要一本參考書,他寫信到彼得堡,人家就把書寄來了。他工作得挺認真,又訂購了一批書籍。安娜·帕甫洛夫娜勸他不要寫作,怕傷害肺部,可她說也白說,亞歷山大不聽她的,還是照常筆耕不輟。過了三四個月,他不僅沒有瘦,反而更胖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才放下心來。
「還沒結婚,怎麼不會再愛了?你在那邊愛過什麼人了?」
「是一個寡婦。」
「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問他們了,他們都哈哈大笑,說是天生就是這樣的。這算是什麼菜?起先上的是一道熱菜,很不錯,還有餡餅,不過那種餡餅小極了,嘴裏一下可以塞下六個,剛想嚼一下,一瞧嘴裏的東西都沒了,全化了……熱菜以後上的是甜食,然後是牛肉,再下面是冰淇淋,又上了一種青菜,又是一種烤肉……哪裡吃得下!」
老太太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親熱地愛撫著亞歷山大。
「幹嗎不結婚呢?」
突然又傳來了鈴聲。
「瑪麗婭·卡爾波夫娜身體好嗎?」
「是我自己把她甩了。」
安娜·帕甫洛夫娜醒了醒神,望了天空一眼。天哪!西邊的天上有一塊黑乎乎的樣子難看的東西,邊上帶著銅色,好像一個活的怪物,兩邊似乎伸展著巨大的翅膀,向村莊和小樹林迅速飛去。大自然里的一切都變得鬱鬱不樂。母牛低垂著頭;馬兒搖晃著尾巴,鼓動鼻子,打著鼻響,抖動鬃毛。馬蹄踐踏下的塵土沒有飛揚,而是像沙子似的沉甸甸地散落在車輪底下。烏雲可怕地漸漸逼近。不一會兒,從遠處便緩緩地傳來隆隆的雷聲。
「人家都說……她救了不少人……她只要對著水念幾句咒語,朝睡著的人吹幾下氣,一切災難都會消去的。」
「你幹嗎不言語?」阿格拉芬娜說,「聽見了嗎,太太問你話呢?」
「您說什麼呀,安東·伊萬內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說,高興得直發愣。
亞歷山大到每個房間都走了走,然後去到花園,在每棵樹、每張凳子旁邊都站了一會兒。母親陪著他。她望著他那張蒼白的面容,連連嘆氣,然而不敢哭,因為安東·伊萬內奇嚇唬過她說那樣不吉利。她細細盤問兒子的生活情況,怎麼也探聽不出他人消瘦、臉色蒼白、頭髮脫落的原因。她勸他吃一點兒,喝一點兒,可是他卻拒絕了,他說旅途勞頓,光想睡覺。
「我就是呀,媽媽!」他吻著她的手,回答道。
「他罵:『鄉巴佬……』他就罵呀,罵呀……罵得可厲害了,有時真聽不下去。」
「這是什麼意思?」亞歷山大問母親,「到我房間的老太婆是什麼人?」
安東·伊萬內奇搖搖頭,但什麼也沒有說,因為他嘴裏塞滿了東西。
「她對我變了心。」
我跟那些早已斷絕往來的人們又友好結交了,我順便說明一下,這裏的人與彼得堡的人是一樣的,只不過顯得生硬些、粗魯些、可笑些。而我對這裏的人都不生氣,而到了彼得堡那邊我更不會生氣了。這裏我向您舉個例子說明我現在脾氣多麼溫和,有個叫安東·伊萬內奇的怪人來我家做客,似乎是要分擔我的痛苦;第二天他就去參加一個鄰居的婚禮,與人同樂,隨後又去了某某家,竟充當起接生婆角色來了。而無論是苦是樂,都不妨礙他在各個人家撈個一日四餐。我知道,死人也好,生孩子也好,結婚也好,對於他反正都一樣。即使對這樣一個人,我也沒有對他加以敵視,也沒有為之生氣……我寬大為懷,沒有對他下逐客令……這是一種好跡象,不是嗎,ma tante?讀到我這些自吹自擂的話,您如何評論?
「把桌子收拾一下,主人不來吃飯了。晚上你們另外準備好一隻乳豬……或者有沒有火雞?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愛吃火雞;他大概餓了。現在給我搬些乾淨的乾草到樓上那個小房間去,我要休息一兩個小時;到喝茶的時候叫醒我。要是亞歷山大·費多雷奇那邊有點兒動靜,那就……推醒我。」
「我不知道,太太!」葉夫塞說,「那是少爺的事!」
「真想見識一下,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吃些什麼呢?」
「不,今天他不會來,我有預感!」
「伊萬·安德烈伊奇是誰呀?」
安娜·帕甫洛夫娜從五點鐘起就待在涼台上。是什麼召喚她出來的,是日出的景緻、新鮮的空氣還是百靈鳥的歌聲?都不是!她目不轉睛地瞧著那條穿過小樹林的大路。阿格拉芬娜來要鑰匙。安娜·帕甫洛夫娜瞧都沒瞧她一眼,只顧緊盯著大路,把鑰匙交給她之後,甚至沒有問一聲作什麼用。廚子來了,她同樣沒瞧他一眼,只是對他作了許多吩咐。第二天得備好十個人的飯菜。
「怎麼罵呢?」
「瞧你說的!」他說,「一直在吃?」
「那邊哪裡見得到這樣的黃瓜!」葉夫塞指了指一條黃瓜,繼續說,「連做夢也夢不見!只有一些個兒小、很差勁的貨色,在咱們這兒連瞧都沒人瞧,可那邊的老爺們就吃那樣的!先生,很少人家裡是自己烤麵包的。儲存白菜呀、腌牛肉呀、泡蘑菇呀——這些從來沒有。」
「有啥好看的呀?沒見過是嗎?走開!你們擠在這兒幹啥?」她朝他們嚷道。
「好的,太太,好的,我去照辦,有事請吩咐我。」
人們在院牆裡擠成堆,呼吸不到早晨的清爽空氣,也聞不到草地上的春天氣息。
安東·伊萬內奇瞪大了眼睛。
頭一聲響雷的時候,安娜·帕甫洛夫娜畫了個十字,離開了涼台。
「唉,上帝呀!嘿,能不瘦嗎!」
「上帝,我的天哪!好像是車鈴聲吧?」她說道,並奔向涼台。
這種平靜生活的每種現象,早晨、晚間、用餐和休息等所形成的每種印象,都含有母親的精心關愛。看到亞歷山大人胖了,臉蛋也恢復了紅潤,眼睛閃爍出安詳的光,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禁高興極了:「只是像絲似的柔軟頭髮還沒有長出來。」
「啊!」她嘆了一聲,鬆了口氣,一邊說道,「我也想過……」
「真的!屋裡的門窗歪的歪,斜的斜,地板一踩就嘎嘎響,屋頂到處漏水。修補一下也不頂用。桌上放的是奶渣餅和羊肉——請人吃的就是這些!可還邀請得挺熱情!」
又是一陣沉默。
「你明白嗎,她是我的朋友……你不會生氣吧?」
「沒什麼,太太,非常感謝您的盛情款待……我睡得好香呀,乾草是那麼乾淨,那麼香……」
「真的呀!」
「他們怎麼這樣呢,是特意放進去的?」
「真是個木頭!」阿格拉芬娜說,「連話都說不清楚,還算是在彼得堡待過的!」
我知道這些論點說服不了您,您需要有力的實際論據;那好,這兒就有一個,請您說說,如果青年人都把身上的早期志趣壓制下去,如果他們不讓自己的幻想有自由發展的空間,不試一試自己的力量,只是唯命是從地遵循被指定的方向,那又怎麼去發現和培育天賦呢?難道青春時期必定是激動不安,熱烈緊張,有時甚至狂妄愚蠢,每個年輕人心中的幻想將來都會像我現在這樣平息下去——這就是一般的自然規律嗎?您自己年輕的時候就沒有過這些罪孽?您好好地回想一下吧。我從這裏就看到,您帶著您那安詳的、永不窘惑的目光,搖搖頭說,絕對沒有!那就由我來揭穿您,比如就拿愛情方面來說吧……您不承認?您別不承認,我手上就有證據……請記住,我能作實地調查。您干風流韻事的場地就在我眼前——就是這兒的湖。湖上還長著黃花;有一朵黃花,我適當地加以晾乾,榮幸地將它隨函寄給閣下,給您提供甜蜜的回憶。而對付您對一般戀愛,特別是對我的戀愛的攻擊,我有一種可怕的武器——那就是一份證件……您皺眉頭了?是什麼樣的證件呀!!您臉色發白了?這份珍貴的舊物我是從姨媽那兒偷來的,從她那件相當陳舊的胸衣里掏到的,我要隨身帶著它,作為反對您的論點的有力證據,也作為保護自己的盾牌。您發顫了吧,叔叔!不僅如此,我還詳細地知道您全部的風流艷史,姨媽天天都給我講述,無論在喝早茶、吃晚飯的時候,或在臨睡之前,都要講一番,她講的事情都很有趣,我把這一切珍貴的材料都記在專門的記事本里。我一定要把它同我已撰寫了一年的有關農業方面的著作一起交給您本人。從我這方面來說,我認為自己有責任讓姨媽相信,您對她的那種如她所說的情感是永世不渝的。如蒙閣下對我的請求賜以肯定的答覆,那麼我將榮幸地前去拜訪,並將帶去干馬林果和蜂蜜等禮品,同時呈交鄰居們托我轉交的幾封求助信,其中沒有扎耶茲扎洛夫的信,因為他在訴訟結束之前就去世了。
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