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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要我張著嘴在街上東逛西逛,消磨時光?」
「既不想陞官,也不想發財!」他搖著頭說,「何必到這裏來!真丟阿杜耶夫家的臉!」
「難道您就不進去坐坐?」嬸母責備地問。
「十五盧布!」科斯佳科夫拍了一下手,嚷了起來,「真是騙子!該死的傢伙!到這裏來哄騙我們,搶我們的錢。該死的寄生蟲!您不要去,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去他們的吧!假如是件什麼東西,能拿回家來擺在桌上,或可以吃到肚裏,那倒也好,可是現在只是讓聽一聽,就得付十五盧布!十五盧布可以買一匹小馬呢。」
「是呀,太好了!我還記得你的擁抱,」彼得·伊萬內奇插話說,「當時你的擁抱讓我討厭死了。」
「您怎麼啦,叔叔?」亞歷山大問。
「瞧,這個人的神情多激動呀!」有人指著亞歷山大說,「我真不明白怎麼會這樣受感動,我聽過帕格尼尼的演奏,可我連眉毛也沒皺一皺。」
亞歷山大發顫了。他抬起頭,噙著淚水從鄰座的人的肩膀上向前望去。一個稍弓著身子演奏的瘦削的德國人站在聽眾的面前,他的演奏使大家深深著迷了。他演奏完了,滿不在乎地用手絹擦擦手和額頭。大廳里響起一陣喝彩聲和極其熱烈的掌聲。這位演奏家忽然又在聽眾前彎下腰,謙虛地鞠躬致謝。
「沒什麼,ma tante;這種生活方式我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很好嘛,這適合我……」
「這些永遠都是真的,」彼得·伊萬內奇回答說,「只不過先前人們不願相信罷了,如今已成為眾所周知的真理。」
「唉,ma tante!您何必嘲笑我呢!您忘了俄國有句諺語:不打倒下的人。我沒有天才,絕對沒有。我有感情,有熱烈的頭腦;我把幻想當成創作,我創作過。不久前我還翻出一些幼稚的舊作,讀了一讀,自己也覺得很可笑。叔叔是對的,他硬要我把那些玩意兒統統燒了。啊,我若是能讓往日復返就好了!我就不會這樣去支配它了。」
「你奇怪什麼呀,他變成這個樣子,你是不是有一部分責任……」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
「是呀,在鄉下當然行,可如今……不,ma tante,婚姻生活不是為我設置的。我如今不能裝假,既然我不再愛了,也就不再有幸福了;妻子裝假,我也不能熟視無睹;結果雙方都耍花招,比如就像……您和叔叔那樣……」
「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腰疼過……哎喲喲!」彼得·伊萬內奇一邊說,一邊在椅子上扭動著身子。
「結婚!那哪兒行!難道您以為我會把自己的幸福託付給一個女人嗎?即使我愛上她,也不會幸福的!難道您以為我會使一個女人幸福嗎?不,我知道我們會互相欺騙,結果雙方都上當。叔叔彼得·伊萬內奇以及我的經驗教會我……」
「嗯——嗯!」彼得·伊萬內奇支支吾吾地說,「我……同他也處慣了。記住,亞歷山大,你有一個叔叔兼朋友——聽見了嗎?如果需要謀個職位,找點事做,或需要錢用,儘管找我幫忙!你總能找得到這三樣東西。」
「是的,在您面前我不能再隱瞞了,我要把心裏所想的一切統統告訴您。」他說。
「這是怎麼啦,從來不伸手!真讓我生氣。好,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喂,親愛的,在鄉下朋友有的是,什麼都有,鮮花、愛情、真情的吐露,甚至還有一位姨母。」
「一切都得仔細觀察,都得思考算計,不要讓自己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不要受人誘騙,哪怕幸福就在眼前——這些也都是真的?……」
「那就是說,你明白嗎,我對你說這些話是為了……你……不要……哎呀呀,這個腰!」
「這是為什麼?什麼目的?」他想道,「命運要我怎麼樣呢?為什麼要讓我想起那不堪回首、一去不返的往事呢?」
「不。如果他腰疼,我是會同情的,因為這不是臆想、不是幻想、不是詩歌,而是實際的痛苦……哎喲!」
「票價是十五盧布,」亞歷山大說,「可我倒樂意掏五十盧布,只要不用去。」
「不用客氣!別了,亞歷山大!要不要給你點路費?」
兩人都不言語了。亞歷山大瞧了瞧帽子;嬸母沒法再留他一會兒。
「哎喲,我的腰疼死了!」彼得·伊萬內奇呻|吟著說。
「全很神聖!」彼得·伊萬內奇說。
「是的。」
「是上歲數的關係,親愛的;人一任性,就毫無辦法;處處要講理智、道理、經驗、循序漸進,最後才會成功;一切都要追求完善。」
「我和別人喜歡……此言差矣,親愛的!難道獨有我一人是像我教你的那樣去想去做的嗎……瞧瞧周圍吧,好好瞧瞧大伙兒,而你所謂的一群平凡人,不是那些住在鄉村的、消息閉塞的人們,而是有思想、很活躍的現代有教養的人們,他們需要什麼?嚮往什麼?怎麼想的?你會看到,他們正是我教你的那樣地去生活。我所要求於你的一切,不是我臆想出來的。」
「哎喲,這個腰!」彼得·伊萬內奇呻|吟著說,「混亂!嗯,就是混亂,我也想做出些什麼來。」
「沒有人了……」
「還是以前那一套。」
「那說明什麼呢?這是怎麼說呢,我好多次寫信給您,請您前來,可您就是不來,後來甚至連句話也不回了。」
「別了,叔叔,」亞歷山大說,「謝謝您為我做的一切,一切……」
「我?我喜歡他這種樣子!是我教他無所事事的!」
一大早有輛公共馬車緩緩地出了城,把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和葉夫塞載走了。
「糟就糟在九*九*藏*書這兒!您天使般慈善的面容,ma tante,溫馨的言語、親切的握手——這一切都讓我很不好意思,讓我很感動。我想哭,想去重新生活,去重新受苦……可又何必呢?」
「彼得·伊萬內奇!唉,他有很多地方不對!」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嘆著氣說,「您大可不必聽他的話……您會從婚姻生活中獲得的幸福的……」
「回鄉下去!」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跟著說了一句,「你瘋了嗎,彼得·伊萬內奇?他回鄉下幹什麼呀?」
「您結婚吧……您會愛……」她猶豫不決地說。
亞歷山大點了點頭。
他按住自己的脊背。
「您不論在哪兒都脫不開命運,亞歷山大。就在您現在待的地方,命運仍然會來追逐您的……」
「是的;可是您不讓我受人誘騙,不然我可能會認為娜堅卡的變心只是一種不幸的偶然事件,我可能會一直等到不需要愛情的時候,然而您帶著一套理論立即趕來,給我指出這是普遍現象,這樣一來,我在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便對幸福、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精神上一下就衰老了。您否定友誼,把它稱之為習慣;你還戲稱自己是我最好的朋友,難道就是因為您及時地趕來,證明友誼是不存在的?」
「他對你幹了什麼啦?」妻子噙著眼淚低聲說。
「是呀,回鄉下去;在那兒你將見到母親,回去安慰安慰她。你會找到平靜的生活;在這兒什麼都讓你不安;除了在那邊湖上,陪著你姨媽,哪兒還有更安靜的地方……真的,去吧!可誰知道呢?也許你有點……哎喲!」
「是不是對親人……比如對妻子……也得用心計……」
「幹了什麼啦?簡直讓我煩透了;比廠里那些人還要差勁,那些人如果要胡鬧,就抽他們的鞭子;而對他有什麼辦法?」
「我要展開雙臂擁抱你們,廣闊的田野,擁抱你們,故鄉令人快樂的牧場和村莊,把我摟在自己的懷抱吧,我的心就會復活、新生!」
「快樂地享受一個晚上!聽我說,咱們就上澡堂去,好好享受一番!我每次感到心裏煩悶時就上澡堂去——挺舒服的;六點鐘進去,十二點鐘出來,既取了暖,又擦洗了身子,有時候還能交上幾個好朋友,前來洗澡的人有神職人員、商人、軍官,他們或談些生意,或談世界的末日……聽聽這些就不想出來了!一人只要花六十戈比!很多人都不知道上哪兒消磨晚上的時光!」
亞歷山大為麗莎韋塔在廳里找好座位之後,便去靠在一根圓柱上,站在一個寬肩膀的音樂迷旁邊,頓時感到無聊起來。他悄悄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但還未來得及合上嘴,便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迎演奏家出場的掌聲。亞歷山大連瞧也不瞧他一眼。
「喂,你還有什麼說的?」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為什麼呀?」
「啊!所以你就不會腰痛。這好奇怪,真的!」
「誰背十字架?」彼得·伊萬內奇剛進房間就問,「你好,亞歷山大!是你背嗎?」
「你好像是生在二百年前!」彼得·伊萬內奇嘀咕說,「你最好生活在遠古時代。」
「唉!這兒你說的是愛,而不是習慣!」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冷冷地說。
嬸母哭了一整天,到彼得·伊萬內奇要吃飯的時候,僕人們稟告他說,飯菜還沒有準備呢,因為太太閂上房門,沒有對廚子做出吩咐。
演奏家一舉起琴弓,廳里即刻變得鴉雀無聲。晃來晃去的人群又融成一個靜止不動的整體。又奔流出不同的雄偉莊嚴的樂聲,聽到這些聲音,大家都昂首挺腰,精神振奮,這樣的音樂喚起了人們心中的自豪感,產生了對榮譽的憧憬。樂隊開始低聲地伴奏,彷彿從遠方傳來人群的喧鬧、嘈雜的話音……
「這不是瞧不起……」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扶著他坐下來,把一個靠墊枕在他背後,往他的腳下塞了個小板凳。
「怎麼,你喜愛人們?」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那是什麼呢?」
「可能會這樣,不過您只是忘了一樣東西,叔叔,那就是幸福。您忘了,人懷有妄想、幻想和希望才會感到幸福,現實不能令人幸福……」
「是這樣!要多加思考,少動感情,是嗎?不要放任心靈,要控制感情衝動?不吐露真心話,也不信真心話?」
「唉!真是如釋重負,謝天謝地!」亞歷山大離開之後,彼得·伊萬內奇說,「我的腰疼似乎也輕一些了!」
「唉!您以為這能讓我永遠感到安慰嗎?您以為我會相信這種一時的憐憫嗎?您當然是一位極高尚的女性;您是為了帶給男人歡樂和幸福而生的;可這種幸福可靠嗎?能否保證它持久不變?能否保證今天明天命運不會把這種幸福生活翻個底朝天?這就是問題!怎能相信任何事、任何人,甚至自己?不如不抱任何希望,沒有任何激動,不期待任何東西,不去尋求快樂,因此也就不會為失去什麼而哭泣,這樣不是更好嗎……」
可亞歷山大還是準備前去。他嘆著氣取出去年購置的早就不|穿的燕尾服,勉強戴上白手套。
「那就是說我盡量讓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樣子,讓你腦子裡不去空想並不存在的東西。我記得你從鄉下來的時候還是個天真的後生小子,所以需要預先警告你,在這裏那樣天真可不行。大概由於我給過你警告,你少犯了許多錯誤,少幹了許多蠢事;要不是我,你不知還會幹出多少蠢事來呢!」
「可不!您做出了什麼呢?您把最醜惡的生活赤|裸裸地擺到我的面前,而在我這種年紀,本應該只了解生活的光明面的。」
「正是這樣,叔叔,您沒什麼可驚奇的,」亞歷山大說,「您使了好多勁,促使環境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https://read•99csw.com子;但我不怪罪您。怪我自己不好,我不會,更恰當地說,我不能好好地吸取您的教訓,因為我沒有這方面的準備。您也許有部分的責任,因為您頭一眼便看透我的脾性,可您置此于不顧,竟想去改變它;您是一個有經驗的人,應該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您在我心中喚起兩種不同人生觀的鬥爭,可又不能使它們得到調和,結果怎樣?在我心中一切都變成疑問,變成一種混亂。」
「我們?」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大為驚訝地問。
「會成為一個讀者公認的缺乏才華的作家。」彼得·伊萬內奇打斷他的話說。
「如果你對事物能更冷靜地觀察,你就會明白你不比別人差,也不比別人強,我就希望你這樣,這樣你就不會恨別人,也不會恨自己,能坦然地容忍別人的愚蠢,而更加認真地看待自己的愚蠢。我很了解自己的價值,我知道自己不算優秀,可我承認我很愛自己。」
「您還對我指明擁抱沒什麼意義。你沒有對我在戀愛中的激|情加以指導,卻教我不要感情用事,要我仔細觀察分析並提防別人。我對他們進行了觀察研究,所以也就不喜歡他們了!」
「難道我只配讓您瞧不起,亞歷山大?」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讓他坐在壁爐旁,然後問道。
他嘮嘮叨叨地埋怨了半天,便坐車到英國俱樂部用餐去了。
「您對我講解了戀愛、欺騙、變心、冷淡等一套理論……」亞歷山大說,「為什麼呢?我在開始戀愛之前就知道這種種東西;我一邊談戀愛,一邊就對愛情進行分析,好像一個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去解剖人體,看到的光是肌肉、神經什麼的,而看不到人體的美……」
「怎麼說何必呢?留下吧,永遠同我們在一起;如果您認為我多少還配當您的朋友,那您也一定能在別的朋友那裡找到安慰……不單單是我一人這樣……別的人也會器重您的。」
「是的。」彼得·伊萬內奇說。
亞歷山大從馬車窗口探出頭來,竭力裝出憂鬱的神情,終於形成了一段內心獨白。
亞歷山大抱怨嬸母的邀請,也抱怨這位演奏家,而他咒罵得最多的是命運,它沒有讓他忘掉過去。
「全因亞歷山大的過!」彼得·伊萬內奇說,「他真讓人頭痛!」
「為什麼?我這樣去做不會變得愉快些的。我只會更加痛苦。今天晚上讓我在自己心目中窘得無地自容了。我十分明白,我沒有理由將自己的苦悶去怪罪任何人。是我自己毀了我的一生。我曾嚮往榮譽,天知道是為了什麼,可又輕視自己的工作;我糟蹋了自己卑微的使命,如今已糾正不了昔日的錯誤。太晚了!我逃避眾人,瞧不起他們,而那個德國人,具有深邃堅強的心靈,詩意的天性,不脫離這個世界,不躲避眾人,他博得人們的鼓掌並以此而自豪。他明白他只是人類這無窮無盡的鎖鏈中很不顯眼的一環;他也跟我一樣了解一切,他對痛苦也是熟悉的。您聽見了嗎,他通過那些樂聲講述了整個人生,生活的歡樂和苦惱,心靈的幸福和悲哀。他懂得人生。懷著憂愁和痛苦的我今天在自己眼裡突然顯得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他喚醒我心裏的痛苦意識——我很傲氣可又很軟弱……唉,您為什麼喚我來呢?再見了,放我走吧。」
亞歷山大已不習慣於穿得正經八百的。早晨他穿著舒適的文官制服去上班,晚上穿一件舊禮服或大衣。穿燕尾服他覺得不大舒服。那兒太緊,這兒嫌窄;脖子被裹在緞子圍巾里感到太熱了。
「適合您?您過這樣的生活,同這樣一些人交往,您能為頭腦和心靈找到滋養嗎?」
「再見,亞歷山大,我不再留您了。」嬸母回答說,她掉下了眼淚。
「你真是胡說八道!這種見解你是從亞洲那邊直接販運過來的,歐洲人早就不信這一套了。幻想、玩耍、迷惑——這些對於女人孩子適用,男人需要了解事物的真實情況。依你看來,這比受騙要壞?」
「手套值五盧布,一共是二十盧布了?」亞歷山大在穿戴的時候,科斯佳科夫在一旁計算著說,「二十盧布,一個晚上就扔進去了!就是去聽一聽,真是見鬼!」
「這太可怕了,亞歷山大!」嬸母說,「在您這個年紀就這樣看淡一切……」
「我不想說什麼了,對這種胡說我怎麼回答?你來到這裏,以為這裏遍地是黃花、愛情和友誼,以為人們中間只是一些人寫寫詩,另一些人聽聽朗誦,有時候為了換換花樣也寫些散文——難道這些都是我的過錯……我是要你懂得,不論在什麼地方,特別是在這裏,人必須工作,並要努力工作,甚至累得腰疼……沒有鮮花,但有官位、金錢,這些好得多!這就是我想讓你懂得的道理!我沒有完全失望,因為你總歸會懂得什麼是生活,就像當今人們對它的理解那樣。你也懂得了,可是你一看到生活中很少有鮮花和詩歌,便以為人生是一種大過錯,你見到這種情況,便感到煩悶;別人沒有注意到,所以便過得挺快活。喂,你有什麼不滿意的?你還缺少什麼呢?換了別人,就會很感謝命運的。無論貧困、疾病、實際的苦難都沒有來觸犯你。你還少了什麼呢?是少了愛情嗎?你愛過別人兩次,也被人愛過。別人對你變了心,你也報復過。我們認為你的一些朋友是別人所難得遇到的,他們不虛偽,雖然不會為你去赴湯蹈火,也不喜歡摟你抱你;要知道這種表現太愚蠢了,你得明白這個!從他們那兒你總是可以得到忠告、幫助,甚至金錢……這還不夠朋友?將來你會成家的;只要努力工作,前途不可限量;隨之就會大走紅運。像別人一樣去奮鬥吧,好運不會繞開你的,你會大有出息的。自以九*九*藏*書為是個特殊的大人物是可笑的,因為天生你不是這樣的人!你有什麼可悲傷的呢?」
彼得·伊萬內奇一邊聽著,一邊用一隻手撫摩脊背。他不大經意地反駁著,那樣子就像用一句話就能把對他的一切指責徹底駁倒。
「不是像過去所嚮往的那樣……我現在的幸福,不同於以前所嚮往的,它顯得更理智些,也許還更幸福一些——這不是都一樣嗎……」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有些驚慌不安地說,「您也……」
「有時候為了快樂地享受一個晚上,還要付出更多的錢。」亞歷山大指出。
「我不責怪你,叔叔,相反,我很珍重您的好意,為此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謝。可您的好意不中用,有什麼辦法呢?您也不要責怪我。我們彼此不理解——這就是我們的不幸!有些事你和別人可能喜歡,可能中意——可我不喜歡……」
「好個天才!」她突然激動地說。
「這麼說大家都得遵循你那時代所提的要求?」她問道,「這些全那麼神聖,全是真理?」
「那用什麼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冷冷地問丈夫。
「我愛人們,」亞歷山大繼續說,「我相信他們的品德,把他們視為兄弟,我願伸出手臂熱烈擁抱他們……」
「為什麼呢?」
「他本來也會習慣的,」彼得·伊萬內奇說,「可是他早先在鄉下被姨媽和那些黃花給帶壞了,所以腦子才這麼遲鈍。」
「叔叔,您至少要教教我,我目前該怎麼辦?您用您的腦子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
彼得·伊萬內奇弓著背,費勁地挪著腿走著。
亞歷山大漸漸地忘了麗莎,也忘掉了那次跟她父親發生的不愉快的情景。他又顯得心平氣和,甚至有些快活,聽著科斯佳科夫平淡乏趣的笑話也常常哈哈大笑。此人對人生的看法引他發笑。他甚至擬好遠行的計劃,在一個漁產豐富的河流岸邊蓋一座茅舍,好在那兒了此殘生。亞歷山大的心靈又沉沒在淺薄概念和物質生活的泥潭裡。然而命運沒有打瞌睡,他未能完全沉浸在這種泥潭裡。
「……那就請記住,」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繼續說,「您有嬸嬸這麼一個朋友。」
「我哪兒錯了,亞歷山大?難道我會喚醒您的痛苦感覺?我?……」
「是的,你們!請說說看,你們是不是像曾經嚮往過的那樣幸福?」
「他還背著什麼呀?」彼得·伊萬內奇一邊問,一邊極其小心地坐到圈椅上,「哎喲!疼死了!受的什麼罪呀!」
「什麼,去參加音樂會!」亞歷山大非常惶恐地說,「去參加音樂會,又會回到那一伙人中間,回到浮華虛偽、光怪陸離的生活中去……不行,我不去。」
「您瞧,亞歷山大,」嬸母急忙打斷他的話說,「您在剛才一會兒就變樣了,您眼裡噙著淚水,您依然還是從前那個樣子;您別假裝了,別壓制自己的感情,讓它宣洩吧……」
「瞧,我就背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哎喲,我的腰呀!十字架呀十字架,我幹得太累了,才弄成這個樣!噢,我的天哪!」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默默地凝望著丈夫。
「愛情不是人生的主要大事,應該更多地去愛自己的事業,少去愛所鍾情的人,不要指望任何旁人的忠誠,要知道戀愛往往以冷淡、變心或敷衍而告終——這些都是真的?友誼就是一種習慣?這全都是實情?」
「不用,謝謝,錢我有。」
「連他也向聽眾躬身施禮,」亞歷山大怯生生地望著這人頭攢動的大廳,心裏想,「他可比他們站得高得多呢……」
「得了吧,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你老提功名利祿,讓人煩死了。」
大約過了兩星期,亞歷山大辭了職,前來同叔父和嬸母辭行。嬸母和亞歷山大心裏都很難過,默默無言。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已是熱淚盈眶。唯有彼得·伊萬內奇一人說著話。
「是真的,因為這都是理智的。」彼得·伊萬內奇說。
「說來話長。再見吧。」
「叔叔,您的話也許含有真理,」亞歷山大說,「可是它安慰不了我。我依照您的理論去了解一切,以您的目光去看待事物;我是您教育出來的學生,然而我活得很無聊、很痛苦、很難堪……這是因為什麼呢?」
「你回想一下你是怎麼去戀愛的,寫歪詩,說古怪的話,所以才讓你的那個……格魯娜什麼的……討厭得要死!就用這些去迷住女人?」
「誰知道你會這樣!你看起來挺機靈的,我以為那樣只會使你對別人更加寬容。我對人們也很了解,可我並沒有憎恨……」
亞歷山大拿起帽子,可接著又放了下來,他瞅了一會兒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
「還有真情的吐露。」彼得·伊萬內奇添了一句。
「是的,叔叔,不管您怎麼說,幸福總是由以下這些東西組成的,比如幻想、希望、對別人的信任、自信心,然後還有愛情、友誼……可您再三再四地對我說,愛情是胡說,是空無內容的感情,沒有愛情,日子會過得更輕鬆,甚至更愉快;熱烈的愛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美德,比畜生也好不了哪兒去……」
她如此情深意切地要求,亞歷山大感到不好謝絕了,便垂著頭隨著她進去。彼得·伊萬內奇在書房裡。
「不過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說的是亞歷山大所背的那種沉重的十字架……」
「還得花五盧布的票錢吧?」正在一旁的科斯佳科夫說。
秋天裡他收到嬸母的一封便簡,她極為懇切地邀請他陪她去參加音樂會,因為他叔父身體不大好。有一位著名的歐洲藝術家來這裏演出。
「再見吧,ma tante!」他說。
「是的,確實如此;不過在那兒命運捉弄不了我,倒是我更多地捉弄它。有時九*九*藏*書我一伸手去抓魚,魚就掙脫了釣竿;有時我準備到郊外去,就下起雨來;有時天氣挺好,可我卻不想去……咳,多麼可笑……」
「半小時就行,亞歷山大,聽見了嗎?不用更多的時間。若是您拒絕的話,說明您對我從來沒有絲毫的情誼。」
「同他離別,你不感到難過?」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低聲說。
「您就這樣拒絕我的邀請?」
「你說得多輕巧!」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你不覺得亞歷山大可憐嗎?」
「這些話您是對一個二十歲的小子說的,」亞歷山大繼續說道,「而對於他來說,愛情就是一切,他的工作活動、奮鬥目標都是圍著這種感情轉的,他可能因它而得救,也可能因它而毀滅。」
「如果需要同情,」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需要痛苦中的安慰,需要溫暖可靠的友誼……」
「因為還不習慣於新的規矩。不僅你一人是這樣,還有一些落伍的人;全都是受苦的人。他們的確可憐得很,可怎麼辦呢?一整群人是不能為一小撮人而停滯不前的。關於你現在對我的一切指責,」彼得·伊萬內奇思索了一下說,「我有一點很重要的辯白,你記得嗎,你剛來這裏的時候,我同你談了五分鐘之後便勸你回家去?你不聽。現在為什麼來攻擊我呢?我預先告訴過你,你不習慣於當今的事物秩序,而你卻指望我的引導,要我出主意……慷慨激昂地談論現代的思想成就,談論人類的志向……談論時代的實際趨向——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去照料你,我幹嗎要這樣呢?我不能在你夜裡睡覺時,給你嘴上遮條手絹以防蒼蠅,也不能老為你畫十字。我跟你談過事業,因為你請求我談談這個;而這會有什麼結果,那就同我無關了。你不是小孩了,人也不笨,自己可以判斷嘛……你本來應該去干一番事業,可你忽而為一個丫頭的變心而呻|吟,忽而為與朋友的離別而哭泣,忽而為心靈的空虛、為過於多情而痛苦。這算什麼生活呀?簡直是活受罪!瞧瞧當今的年輕人吧,真是好樣的!他們的思想多麼活躍,精力多麼充沛,他們多麼靈活、輕鬆地對付所有這些荒唐事——用你們的老話說,就是所謂的焦急、痛苦……鬼知道還叫什麼!」
「隨處按規矩辦事,不輕易相信別人,認為一切都靠不住,活著光想著自己?」
沒有人敢動一動身子。許多人在沉靜中愣住了。最後大家一致地迸出「啊!」這樣的讚歎聲,隨之廳里出現聽眾低聲的私語。人們開始稍稍活動,突然音樂又奏了起來,並漸漸地crescendo,形成了一道急流,然後分成千百條小瀑布,奔流著,相互擠壓著。它們像嫉妒的斥責那樣喧鬧,又像狂烈的激|情在沸騰;耳朵還未來得及捕捉它們,它們卻驟然停止了,彷彿樂器沒有了力氣而發不出聲來了。從弓弦下面時而冒出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呻|吟,時而又傳來哭訴、哀求之聲,結果總是難堪的、持久的嘆息。樂聲似乎在訴說受騙的愛情和失望的苦悶,聽來令人心碎。這些樂聲里蘊涵著人類心靈的各種苦痛和悲哀。
他作了一個絕望的手勢。
嬸母親切地迎接他,她心裏是很感激的,因為他為了她而終於拋棄了隱居生活,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提到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
「你對友誼理解得多深呀,」他說,「你想讓一個朋友來串演一出喜劇。據說古時候有兩個傻瓜……他們叫什麼來著?一個人還在被人扣作人質,他的朋友卻要前去會面……若是大家都這麼做的話,那整個世界簡直就成瘋人院了!」
「等一下!我怎麼得罪您啦?您怎麼啦,亞歷山大?您怎麼變得這樣?為什麼您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哪兒也不去,而跟一些與您不相稱的人混在一起?」
「您不相信任何人?」
「您的邀請我更是不能接受。」
「如果你要干一番事業,在這裏你就免不了吃這種苦頭。誰不腰疼?這幾乎像是賜給每個事業家的獎章了……哎喲,背都直不了。喂,亞歷山大,你在幹些什麼呢?」
「該怎麼辦?嗯……回鄉下去。」
「怎麼不提呢,八年了,毫無作為!」
「不相信任何人。」
「後來我對自己有了信心,」亞歷山大又開口說,「可您對我說,我比別人差,所以我就憎恨自己。」
「我幹嗎去管讀者呀?我只操心自己的事,我會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憤恨、嫉妒、仇視,漸漸地就接受了這種想法,不要搞寫作了,干別的去吧。您有什麼可奇怪的,當我明白了這一切之後,便心灰意冷……」
「不啦。」
亞歷山大深為感動,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與叔父告別之際,他本想展開雙臂去擁抱他,雖說不像八年前那樣熱情。彼得·伊萬內奇沒有擁抱他,而只是抓住他的雙手,比八年前握得較緊一些。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已熱淚滾滾。
「您奇怪什麼呢,ma tante?您暫時脫開您所擁有的狹窄的視野,來瞧瞧這種生活和世界,這算怎麼回事呀……昨天還是偉大的,今天就顯得微不足道;昨天想要的東西,今天就不想要了;昨天是朋友,今天就成了敵人。為了某種東西去奔忙、去愛、去留戀、去吵架、去和解——總之,這樣活著值得嗎?讓頭腦和心靈都睡過去,不是更好嗎?我是正在睡覺,所以哪兒也不去,特別是不去看望您。我本來已經完全睡著了,可您喚醒了我的頭腦和心靈,把它們再度推進了深淵。要是您想要看到我又快活又健康,也許還生氣勃勃,甚至還像叔叔所理解的那樣顯得幸福——那就請讓我保九_九_藏_書持現在這個樣吧。讓這些波動平靜下來吧;讓種種幻想消失,讓頭腦全然僵化,心腸變成鐵石,眼睛不會流淚,嘴唇不會微笑吧——過了一年、兩年,我再來登門拜訪,我就會完全經得住各種考驗;到那時候不論您怎樣使勁,也喚不醒我了,而現在……」
「習慣了!」她單調地重複了一下。
「沒什麼!」亞歷山大說,一邊嘆了口氣,「再見吧,ma tante。」
「您假裝這樣了,亞歷山大,您被什麼事傷透了心,可悶在肚裏不說。從前您總是找得到與之傾訴苦衷的人;您知道總能得到安慰,至少能得到同情;如今您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人?」
「誰讓你老是這麼坐著,你是知道這裡是什麼氣候的,」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醫生讓你多出去走走,可是你不聽,早上坐著寫東西,晚上坐著玩牌。」
「最後您不加事先警告,毫不留情地一下擊碎了我的美好的幻想,我本以為我有點兒詩人的天賦,可您卻殘忍地指明我生來不是搞文學創作的料,您狠狠地治療我的心病,要我去干我所討厭的工作。若沒有您的阻攔,我會去搞寫作的……」
亞歷山大臉色發白,耷拉著腦袋。這些音樂好像有意地對他講述著往事——他那痛苦的遭人遺棄的整個生活。
「難道您有時就沒有想起您媽媽……想起她對您的疼愛……撫愛……難道您就沒有想到過,也許這裏也有人疼愛您,即使比不上您的媽媽,至少也像姐姐那樣,或者也會像個朋友吧?」
「啊!腰疼!上歲數的關係!沒有說的。」
「不要太失望了!」她說,「我們每個人都背著沉重的十字架……」
「然而我記得這並沒有妨礙你發瘋地去愛那個……她叫什麼來著?……達申卡,對嗎?」
「您想錯了,這不是瞧不起。」他回答說。
「那是誰要求的?」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這時候他念了普希金的詩:「粗野的藝術家以朦朧的畫筆……」等等,揩了揩汪著淚水的眼睛,縮進馬車的深處。
「哎喲!這個腰!」彼得·伊萬內奇哼哼起來。
「回鄉下去!」亞歷山大重複了一句,他和嬸母兩人都望著彼得·伊萬內奇。
「您問我,為什麼我老躲避別人,為什麼我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為什麼連您也不想見……為什麼?您也知道,人生早就令我厭倦了,所以我便給自己選擇了這種離開人生較遠的生活。除了心靈的安寧和沉靜,我什麼都不想要,也不尋求。我體會到人生的全部空虛和毫無價值,因此我深深地鄙視它。誰生活過、思索過,誰在心裏就不能不鄙視世人。活動、奔忙、操心、娛樂——這一切我都厭煩了。我不想追求什麼;我沒有目標,因為你一旦達到目標之後,你就會覺得一切皆是虛幻。對於我來說,歡樂已經過去了;我對它也冷淡得很。在文明社會裡,在同人們的交往中,我更為強烈地感到生活的乏趣,我便遠離眾人,孑然獨處,我變麻木了。在這種夢境里,不管發生什麼,我既看不到別人,也看不到自己。我什麼也不幹,也不看別人和自己的行為——心裏就很平靜……對於我什麼都一樣,不可能有幸福,也不會有災難臨頭……」
他送嬸母到家門口,本想立即回去,可她抓住了他的手。
「時代。」
「後來您又一再地說,」亞歷山大繼續說道,「深深的依戀愛慕之情是沒有的,有的只是一種習慣……」
「別的,別了,城市,在那裡我受過痛苦,也愛過,在那裡我埋葬了自己的心。
他們坐車經過理髮店、牙病診所、婦女時裝店、貴族的宅第。「別了,」他輕輕搖著腦袋,用手抓抓稀疏的頭髮,說道,「別了,假髮假牙、棉製冒牌衣裝、圓帽的城市,假謙恭真傲氣、虛情假意、嘈雜忙亂的城市!別了,埋葬深邃強烈、熱情溫柔的心靈活動的大墳墓。我在這兒面對現代生活,但背朝大自然地待了八年,而它也轉過臉不理睬我了,因為我已失去了生命活力,才二十九歲人已老了;而當年……」
開始奏的是序曲。幾分鐘后樂隊漸漸靜了下來。在樂聲將消失之際,緊接著隱約傳來另外的樂音,起初顯得活潑、調皮,似乎令人想起童年時代的把戲,彷彿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喧鬧而快活;隨後樂聲變得更加平衡而雄壯,似乎表現出年輕人的無憂無慮、勇敢無畏、充沛的生命活力。接著樂聲則變得較為緩慢而輕柔,彷彿是溫柔地表露愛情和訴說心曲,然後聲音漸漸地變弱,轉為熱情的低聲細語,最後不易察覺地靜止下來……
「您再變成從前的亞歷山大吧,即使一會兒也好。相信我吧,請把一切都告訴我……」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不好再作反駁了。
「不,我不能逃避您,我沒有這種狠心!」他說,「您是怎樣待我的呀!」
「現在已經很晚了,改天再來吧。」
「對他們……習慣了。」
「那就受這份罪吧。」
「更理智一些!唉,ma tante,您就別說這些了,這些話里有叔叔的氣味!我知道他所說的這種幸福,更理智一些,就這樣,沒有別的嗎?反正他什麼都挺稱心的,沒有什麼不幸。由他去吧!不!我的生活結束了;我累了,懶得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