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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我不想,叔叔。」
他對妻子說,他不再理睬亞歷山大了,讓這小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而他,彼得·伊萬內奇,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現在就不再去管了。
莊稼漢離去了。
「為什麼您要讀拜倫的作品呢?」他接著往下說,「也許您的生活像這條小河似的靜靜地流著,您瞧,它多麼小,多麼窄,它映不出整個天空和雲彩,兩岸也沒有懸岩和斷壁;它歡快地流動著,只有輕微的漣漪才稍稍弄皺小河的水面;它只映出岸邊的綠樹、小塊天空、若干小的白雲……您的一生可能就這樣平靜地流過,您何必硬要那些不必要的波濤和風暴;您想要通過墨鏡去觀察生活和人們……丟開吧,別去讀啦!笑嘻嘻地去看待一切,不要朝遠處眺望,一天天地過日子吧,不用去了解生活和人們中的陰暗面,否則……」
「喂,老弟,不要生氣。您裝作一副倒霉的樣子,裝出要躲避麗莎,以此來誘惑她,待到您覺得有把握了,就想要利用……這樣做合適嗎?管您叫什麼好呢?」
「記得您想突然一下子當部長,後來又想當作家。可待你一旦看到當大官得走過漫長艱難的道路,當作家需要天才,所以便望而卻步。好多像你一類的青年帶著老高的眼光奔到這兒來,可對自己眼前的事情則視而不見。要他寫份公文材料——都拿不起來……我不是說你,你已證明你很有工作能力,將來會有出息。可要等待很長時間,是夠煩人的。我們希望一下成功;辦不到,便垂頭喪氣。」
「請問房租很貴吧?」
我不讓思想展翅飛翔;
「也許是吧。」
「只要你還有力氣,能夠做些事情,你就沒有權利斜躺著不動。你的工作做了嗎?」
「一起喝茶會使人接近……熟悉……我不願意!」他心裏想。
「簡直是畜生!」他對自己嘟噥說,「我腦子裡轉的是什麼想法呀……啊!裸|露的肩膀,胸脯,大腿……利用她的輕信、幼稚……加以欺騙……好呀,欺騙,結果怎麼樣?同樣的無聊,也許還加以良心的折磨,圖的什麼呀?不!不!我不允許自己這樣,我不能把她引到……哦,我很清醒!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非常純潔,心地非常高尚……我不能毀滅自己,也不能引誘她……」
「好呀。多體面的小姐呀!你們出來散步?」
「怎麼樣呀,他在家嗎?」彼得·伊萬內奇問。
「只有這點。」
「我活著幹嗎呀?」他大聲地說道,「這種討厭的生活令人難受死了!而我,我……不!如果說我缺乏堅強的意志去抵抗誘惑……可我還有足夠的勇氣來結束這種無益的、可恥的生活……」
老頭請亞歷山大上家裡做客,可他斷然拒絕。麗莎聽到他的拒絕,便噘起嘴來。她開始從他身上探求他與人落落寡合的原因。不論她多麼巧妙地把談話引到這個話題上,亞歷山大則更加巧妙地避開了。
「您好久不來了!」她低聲說。
「友誼,」他心裏想,「又是一件蠢事!一切都體驗過了,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舊事不會重演,你就活著吧!」
「瞧您那釣竿,有魚上鉤了,亞歷山大·費多雷奇!」科斯佳科夫忽然低聲地說。
美酒讓我去順應命運。
「他在幹什麼?」
「是的,大約要這個數。」
「亞歷山大怎麼不來看我們了?我有三個來月沒見到他了。」有一次彼得·伊萬內奇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向妻子問道。
「唉,您瞧瞧,」科斯佳科夫回答說,「我放了六根釣竿,哪怕有一條不能吃的小棘鱸來碰一下鉤也好呀,就是一條也沒有。可他那邊呢,鉤子放到河底,只安有一個漂子,倒有十來俄磅的梭魚來上鉤,可人家打瞌睡偏讓它溜掉了。俗話說:是獵人,野獸就找上門!可不是嗎,魚要是從我手裡溜掉,那我就跳進水裡抓它回來;如今梭魚自己要往我們牙齒里鑽,而我們卻在睡大覺……還自稱是釣魚人呢!這算什麼釣魚人呀!哪有這樣的釣魚人?不,真正的釣魚人,哪怕炮彈落在身旁,連眼也不眨一下。那才算是釣魚人呢!您哪裡釣得了魚!」
「輕聲點兒,動作輕點兒,別這樣拉……您這是怎麼啦?」科斯佳科夫喊著說,同時趕緊抓住釣線,「天哪,好重呀!別硬拽,輕點拉,輕點拉,不然釣線會斷的。就這樣拉,往右,往左,拉到這兒,拉到岸上!松一點!再松;現在拉吧,拉吧,可不能猛拉;就這樣拉,就這樣拉。」
「可不,是有一星期沒來了。」
「是呀,怎麼了?」
「什麼都得這樣的。」亞歷山大不由自主地說。
「我永遠不跟您一起釣魚了,不然我就下地獄!」他嘟噥了一句后便回到自己的釣竿旁。
科斯佳科夫住在佩斯基,他頭戴油亮的便帽,身穿長罩衫,腰裡系著手絹,在所住的那條街上逛來逛去。他家裡有一位廚娘,每天晚上他們兩個都在一起玩牌。如果發生火災,第一個到場的是他,最後一個離開的也是他。路過正在給死者舉行葬儀的教堂時,他會從人群中擠過去瞻仰死者的遺容,然後陪送到墳地。總之,他非常喜歡各種禮儀,無論是喜事還是喪事的禮儀;他也喜歡在各種非常事件里出現,比如打架鬥毆、不幸的死亡事故、房頂倒塌什麼的;他也特別喜歡閱讀報紙上這類事件的報道。除此之外,他還閱讀醫書,他說是「為了了解人身上的構造」。冬天亞歷山大跟他下棋,夏天則同他去郊外釣魚。這老傢伙談鋒甚健,無所不知。他們來到田野,他就談莊稼、談耕作;走到河邊,就談魚蝦、談航運;走在街上,就談房屋、建築、材料、收入……沒有任何抽象的議論。在有錢的時候他認為人生好得很,沒有錢的時候就認為糟得很。這種人對於亞歷山大來說是沒有危險的,也不會喚起精神上的不安。
「得經常練習。」亞歷山大回答說。
「上帝保佑,天氣會變好的。」
亞歷山大斜著眼望一下他們,稍稍向老頭答禮,不過他似乎是盼望這樣的訪問的。平常他來釣魚衣著非常隨便,可他今天穿上新衣服,脖子上講究地圍上天藍色的圍巾,頭髮也梳過了,甚至還稍稍卷過,很像個風雅飄逸的漁人。他合乎禮節要求地等候了一些時間,便走開去,坐到一棵樹下。
「我要求人家不要妨礙我待在我的溫馨的環境里,我用不著去奔忙,我要平靜地生活。」
「聽見了!我又不是聾子,不過這些話都是毫無意義的詭辯。」
安提戈涅開始較感興趣地傾聽著,可科斯佳科夫卻沉默起來。
於是亞歷山大不再逃避了。早先的種種幻想又在他心中活動起來。心開始激烈地跳動。在他眼前彷彿不時地出現麗莎的柳腰、細腿和捲髮,生活又稍稍有了亮色。有兩三天不是科斯佳科夫來請他,而是他主動拉科斯佳科夫去釣魚。「又來了!舊事又要重演了!」亞歷山大說,「不過我現在很堅定!」這時候他朝那條小河急忙趕去。
「起先我覺得您人不錯,可我錯了,大大地錯了!瞧你裝得那麼斯文!謝天謝地,幸虧我及時看穿……聽我說,沒時間可浪費了,這個蠢丫頭說話就要來赴約了。我昨天偷偷地監視著你們。不要讓她瞧見我們在一起。您走吧,當然,永遠別回這兒來;她會以為您欺騙了她,這就作為對她的一次教訓。不過您當心,永遠別來這兒,另找一個地方釣魚吧,否則……我就不客氣地送您走……您還算走運;麗莎還能心無愧咎地瞧著我;我已觀察了她一整天……不然您就不能從這條道上體面地離開……別了!」
「我?沒怎麼樣。」
「一定!」
「跟我有什麼關係?天哪!」
去眺望蒼穹中寂靜的光輝。
亞歷山大沒有吭聲。
彼得·伊萬內奇已不願意這樣談下去。他把這一切叫作胡鬧。可他知道回家之後躲不開妻子的盤問,所以不大情願地繼續說道:
「他幹什麼,睡覺?」
「什麼?」她稍稍皺起眉頭,問道。
「也許很不好,不過看在上帝分上,原諒我吧,目前不要等我。我過一些時間再去。」
後來她變得灰心喪氣,身體也有點垮了。有一天她在樹下那老地方坐著,忽然聽到一陣沙沙聲,轉身一瞧,不禁驚喜得哆嗦起來,那個亞歷山大又叉著手站在她面前了。
此時他覺得,大概是他一人錯了,因此他變得更加苦惱了。
「上我家去吧,」他說,「我夫人很想見你。」
「怎樣才能使他的心思轉回來,」他思索著,「回到他所喜愛的念頭上來。等一下,我裝作……」
「無所謂。」
於是羅姆酒也拿來了。
這時候那位姑娘已經看清楚了,亞歷山大跟科斯佳科夫完全是不同類別的人。亞歷山大連衣著也跟科斯佳科夫的不一樣,還有體態、年歲、風度以及其他各方面都大有差別。她從他身上很快發現有教養的跡象,從他臉上看出他的心思,甚至連那憂鬱的神色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這是一個八月天。已是黃昏時分。亞歷山大原來答應九點鐘前來,可八點鐘就到了。他是一個人來的,沒有帶釣竿。他像個小偷似的朝亭子那邊悄悄前去,時而畏懼地四下張望,時而慌忙地奔跑。不過已有一個人趕在他的前頭。那個人亦是急急忙忙氣喘吁吁地跑進亭子,在黑暗角落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
「為什麼呀?」
他們差了個僕人前去。僕人很快就回來了。
「你身體不舒服?」彼得·伊萬內奇問。
「你最好去幹些什麼散散心,去跟人交往交往,」他說,「看看書也好。」
「怎麼個沒怎麼九*九*藏*書樣?為什麼不由你接班呢?」
「那麼您今天還沒有釣到魚?」
人們一時沉醉於虛假的幸福,
「難道這也得學才會?」
亞歷山大仍然想避開。「女人於我有什麼用!」他說,「我戀愛不了啦;我對於她們已過時了……」
而這時候他心裏不知因為什麼對這件事並沒有感到不滿,他變得挺開心的,一刻不停地跟科斯佳科夫聊個沒完。
「瞧呀,瞧呀!」科斯佳科夫喊了起來,「上鉤了,確實上鉤了!哎,哎!拉呀!拉呀!鉤住!」浮標扎進水裡,釣線立即亦跟著下去,釣竿也被從草叢裡拖了出來。亞歷山大抓住釣竿,隨之拉住釣線。
而麗莎依然在等待,她一定要同亞歷山大談一談,向他一表心曲。她老穿著短上衣,坐在那樹下的長凳上。她消瘦了,眼睛有點瞘進去了,兩頰裹在頭巾里。有一回父親就見到她這副樣子。「咱們走吧,別待在這兒了。」他說,一邊皺著眉頭,身子冷得直發顫,「瞧,你的手都發青了,你凍著了。麗莎!聽見沒有?咱們走吧!」
「那是一點水花,你以為是魚上鉤。」他說。
「亞歷山大,你想裝作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無動於衷,可是你的話語里卻翻騰著懊喪情緒;你好像不是以言語來說話,而是以眼淚來哭訴。你心裏好苦呀,你不知道向誰宣洩好,因為錯的只是你自己。」
他誰都不信,什麼都不信了,也不會沉醉於享樂之中;他行樂時就像一個沒有食慾的人在食用美味佳肴,感覺不到好滋味,他知道隨之而來便是無聊,什麼也填補不了他心靈的空虛。再去玩弄感情的遊戲,它又會欺騙你,只會攪得你的心煩意亂,給舊瘡疤上再添幾處新創傷。瞧著那些陷入情網、得意忘形的情人們,他譏諷地笑了,心裏想:「慢著,清醒一下吧;初期的歡樂之後就會開始吃醋,一會兒和解,一會兒鼻涕眼淚。待在一起,相互厭煩得要死;分手吧,兩人又要哭鼻子。再湊在一起,那就更糟了。發了瘋的人們呀!相互吵嘴打架,爭風吃醋,然後暫時和解,為的是以後吵得更起勁,這就是他們的愛情和忠誠!嘴上唾沫橫飛,有時眼裡噙著絕望的淚水,可都說這些就是幸福!至於你們的友誼……扔一塊骨頭,都變成狗了!」
亞歷山大久久地不能從她身上移開自己的目光,他感到身上掠過熱病似的戰顫。他轉過臉,以便避開誘惑,並拿起一根小樹枝抽打著花兒。
「他躺在沙發上。」
「對,對,當然要散散步,現在正是好時光,不像上個星期那樣,那種鬼天氣,哎呀呀!真是要命!大概秋播都受影響了。」
就像修道士們竭力克制肉|欲一樣,亞歷山大竭力去克制自己精神方面的要求。上班的時候他沉默寡言,遇到熟人時談不到三言兩語,便借故有事而避開去。然而他跟自己的朋友科斯佳科夫卻天天見面。有時候這老頭整天待在他這兒,有時候請亞歷山大去他那兒喝白菜湯。他已經教會亞歷山大做露酒、煮魚肉雜拌湯、燉肉什麼的。有時他們一起前去郊外的鄉村,去到田野上。科斯佳科夫到處都有很多的熟人。他跟莊稼漢們聊聊他們的生活,跟娘兒們說說笑話逗逗樂,誠如扎耶茲扎洛夫所介紹的,他確實是個詼諧的人。亞歷山大任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而自己多半是不大言語的。
亞歷山大笑了起來。
這種神秘性除了激起麗莎的好奇心外,也許還觸動了她的另一種情感。在她一向同夏日晴空一樣明朗的臉上出現了焦慮不安的陰雲。她常常向亞歷山大投去憂鬱的目光,一邊嘆著氣把視線轉開去,低頭看著地面,心裏似乎在想:「您多不幸呀!也許您受人騙了……噢,我怎能使您變得幸福!我怎能呵護您,怎能愛您……我要保護您不受命運的捉弄,我要……」諸如此類。
「名譽、金錢!特別是金錢!要金錢幹嗎呢?反正我掙的錢已經夠我吃夠我穿的了。」
「我們又來了,」他說,「您沒料到吧?哈哈哈!我看得出,您沒料到,茶炊也沒拿來嘛!小姐,好久好久沒會面了!有魚上鉤嗎?我老是想來,可就是勸不動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他老在家裡坐著……噢,不,他老是躺著。」
「你想要什麼呢?一個人總該是有所要求的吧?」
彼得·伊萬內奇也碰見亞歷山大坐在沙發上。叔父進來時他欠了欠身子,又坐下了。
她傲然地挺直身子,垂下眼瞼,隨之抬了起來,對亞歷山大冷冷地掃了一眼。
他已感覺到,他所厭棄的那個世界的一些俗念已不常來打擾他了,也不怎麼在他腦子裡打轉轉了,沒有發現在周圍有什麼反應和阻力、沒有引起議論,這些俗念沒有滋生起來便消失了。心靈荒涼而空虛,猶如荒蕪的花園一樣。他距離完全麻木已不遠了。再過幾個月——那就全完了!但又有事情發生了。
大多數女人都是這樣想的,大多數女人都能誘騙那些相信這種塞壬們的歌聲的人。他跟她說話,就像跟一個普通朋友,跟叔父談話似的,沒有任何柔情的色調,而這種柔情往往不由自主地潛入男女的友誼之中,並使這種關係變得不光像是友誼。所以有人就說了,男女之間沒有也不可能有友誼,男女之間的所謂友誼無非就是愛情的開始或殘餘,或者就是愛情本身。但是瞧那亞歷山大對待麗莎的態度,倒可以相信這種友誼是存在的。
他們去了。亞歷山大緊緊盯看著她的肩膀,苗條的腰身,感到一陣熱病式的哆嗦。
「可他幹嗎跑開呢!」她心裏想,「看起來好奇怪,我不會是一個令人見了就要躲開的人吧……」
「第一,因為,」他說,「您讀的是拜倫詩作的法譯本,所以您欣賞不到這位詩人語言的優美有力。瞧,這譯作里的語言顯得多麼蒼白、平淡、乏味!這是偉大詩人的遺骸,他的思想似乎在水中湮滅了。第二,我不贊成您去讀拜倫的詩作,因為……他也許會挑動您心靈里那些本可以永遠沉默的琴弦……」
亞歷山大一聲不吭。
亞歷山大聳聳肩膀。
他臉色刷地發白了,轉身對著亞歷山大,讓他看那釣線的頭,怒氣沖沖而又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後啐了一口。
曾經有個時候他待在這房間里覺得多麼的幸福!他不是形隻影單,他的身旁有一個美妙的幻影,白天在他辛勤工作時護著他,夜裡又守衛在他的床頭。那時候他生活中懷有幻想,未來被罩著一層霧氣,但這不是預示著陰雨的濃霧,而是遮掩著燦爛朝霞的晨霧。在這種霧的後邊隱藏著什麼呢,大概是幸福吧……可如今呢?不僅他的房間,甚至整個世界在他看來都是一片虛空,他心裏感到愁悶……
她感到挺惱火的。她拉著父親神氣活現地走過亞歷山大的身旁。老頭又向亞歷山大點點頭,而女兒對他則不屑一顧。
亞歷山大彷彿被人監視著。他悄悄地打開了門,踮著腳,十分激動地走到長椅前,輕輕地握住一隻手——那是麗莎父親的手。亞歷山大哆嗦了一下,趕緊把手縮了回來,想要逃跑,而老頭立即抓住他的后襟,強使他挨著自己坐在長椅上。
她沒有吭聲,但心裏似乎在想:「難道您能不想上這兒來?」
「沒什麼。您想挖苦我!您曾經說過我人不笨!您想把我當皮球似的拿來玩——這令我難過!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個小青年。我也有一些人生閱歷,總是有些用的吧。您多會夸夸其談!好像我不長眼睛?您只要耍起把戲,我就來觀賞。」
「他們想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吧。」
「他來嗎?」他問。
「我做著呢。誰都不能指責我無所事事,早上我去上班,而工作之外的勞動——這不必要,純屬多餘的負擔。我幹嗎要忙忙碌碌?」
「沒有讓我去嘛。有什麼辦法,大概我不合適唄。」
「得了,得了!」科斯佳科夫反對這種看法,說,「您就結婚吧,到時候就會明白的。我自己早先也只是同年輕的丫頭和婆娘們玩玩,可到了該結婚的時候,彷彿有人強迫似的,逼著你去結婚!」
「不完全是那樣,您就去同情您的女性心靈所特有的東西吧;去尋找跟您心靈協調的東西吧,不然,在你的頭腦和心靈里……可能會發生可怕的不協調。」此時他搖了搖頭,暗示他自己就是這種不協調的犧牲品。
科斯佳科夫第二天又來拉亞歷山大去釣魚,這樣一來,用他自己的咒語來說,他得下地獄才是。
「我可以釣一會兒魚嗎?」那姑娘怯生生地問科斯佳科夫。
「不能死在這兒呀!」他瞧不起地說,一邊走到一座離這幾百米遠的橋上。亞歷山大站在橋中央,胳膊支在欄杆上,注視著河水。他心裏在向人生告別,向母親連聲嘆息,祝福嬸母身體安康,甚至還寬恕了娜堅卡。傷感的眼淚流滿臉頰……他雙手捂著臉……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這時候橋突然在他腳下晃動起來;他扭頭一看,我的天哪!他處在深淵的邊緣上,墳墓在前面張著大嘴,橋的一半已經脫離,正漂浮開去……有幾隻平底木船從那兒經過;再過一會兒一切都完了。他鼓起全身氣力拚命一跳……跳到了那一邊去。他在那兒停了一下,喘了口氣,按住了胸口。
於是撒嬌賣俏便成了她對亞歷山大的回答,而那一天他再也沒九_九_藏_書有說什麼了。
「他第三次沒有晉陞了,小姐。」
「沒有任何興趣。從前有過,可都成為過去了。」
「你把她忘在腦後,你這樣做好嗎?」
「為什麼您的那位朋友這麼悶悶不樂?」麗莎悄悄地問科斯佳科夫。
「沒幹什麼。」
他交了一幫朋友,跟他們交往自然離不開酒杯。朋友們在冒泡的酒里觀賞自己的面容,然後又朝著鋥亮鋥亮的皮靴去瞧自己的臉孔。「滾開吧,痛苦!」他們歡欣地高呼,「滾開吧,煩惱!我們要把生命和青春耗費個盡,消滅個光,將它們化為灰燼,全部喝乾!烏拉!」酒杯和酒瓶丁零噹啷地摔在地板上。
「魚掙脫了!」科斯佳科夫瞧著釣竿說,「瞧,小蟲也給咬走了,準是條大鱸魚。您不會釣,小姐,您沒有讓它好好上鉤。」
「誰接替他的位置呢?」
「我已不指望什麼時候見到他了。」她回答說。
水面上頓時出現了一條大梭魚。它急忙縮成一團,銀色的魚鱗閃閃發亮,尾巴向左右拍打著,濺了他們倆一身水。科斯佳科夫驚得臉色發白。
「亞歷山大不會來的。」
她猛然一拉,什麼也沒有釣到。
「我……來釣魚……」亞歷山大稍顫動著嘴唇喃喃地說。他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老頭完全不令人害怕,可是亞歷山大就像一個當場被人抓住的小偷,像患熱病似的直打戰。
她帶著驚慌和疑心掃了他一眼。
「我想讓爸爸到城裡找您去,」她說,「可我不知道您住哪兒。」
「這一下您又多個夥伴了!」父親對科斯佳科夫說,他讓女兒留下來,自己沿著河岸閑逛去了。
「不,不可能!」她心裏想,「不是那樣的!」
愛情?哪還有這種東西!他對這玩意兒可有體會了,已經不能再去戀愛了。那過分熱心的記性像是開玩笑似的讓他想起了娜堅卡——但不是那個天真淳樸的娜堅卡(這個她他永遠記不起來了),而是那個移情別戀的娜堅卡,還想起了當時的種種情景,樹林、小徑、花叢,想起了這一切中間的這個壞心眼的女孩,還有他所熟悉的笑容,愉悅和羞澀的紅暈……而這一切都是為別人,不是為他而存在的……他邊呻|吟邊捂著心口。
如今他只希望一樣,忘卻過去,得到心靈的平靜和安寧。他對人生的態度越來越冷淡了,以朦朧的目光去看待一切。在人群中、喧鬧中他覺得無聊得很,他躲避開去,可無聊還是追隨著他。
「你在想什麼呀!行了,行了,咱們走吧!」
「一人指給您一朵鮮花,」他說,「讓您去欣賞那花的美麗和芳香,而另一人卻只指給您花萼中的毒汁……那樣您就欣賞不到美麗和芬芳。它讓您惋惜那裡為什麼有這種毒汁,您忘記了還有芳香……這兩種人是不相同的,對他們的態度也應該有所不同。不要去尋找有毒的東西,不要勉強去搞懂我們周圍的一切和我們所遭遇的一切;不要去尋找不必要的經驗;它不會引導你走向幸福的。」
她搖了搖頭。
「等一等吧!」她以哀求的聲音說,「美好的日子還會到來的。」
他逃避那些開心的玩耍、歡樂的宴席,一人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形影相弔,身邊僅有一些被遺忘了的書本。書本常從手中掉落下來,筆頭不聽靈感的指使。席勒、歌德、拜倫向他展現了人類的陰暗面——他見不到光明的一面,他沒有心思去觀察這一面。
到了第三天,他們在凝神地注視著水面,默默地垂釣的時候,背後傳來一陣窸窣聲,亞歷山大回頭瞧了瞧,不禁渾身一顫,簡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那位老頭和他女兒又來到這裏。
她噙著快樂的眼淚,向他伸出雙手,久久地不能清醒過來,他握住她的一隻手,也很激動,貪婪地細細審視著她的臉。
有一回亞歷山大和科斯佳科夫一同去釣魚。科斯佳科夫穿著一件短上衣,戴著一頂皮帽,他在岸邊安放好幾根長短不一的釣竿,線上安有浮標和小鈴鐺,魚鉤沉到水的深處,他一邊用短煙斗抽著煙,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這一排釣竿,也兼看著亞歷山大的釣竿,因為亞歷山大倚著樹站在那兒,眼睛望著別處。他們就這樣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
她沒有等回答,便跑了開去。
「可惜什麼呢,書還是我?」
「千萬要當心!哪兒沒有倒霉事呀?」那看守人打著哈欠說,「前年夏天就有個船上工人掉到河裡。」
「難道這算是生活?」
「有人在旁邊說話,哪會有魚來上鉤呢,」科斯佳科夫氣沖沖地說,「剛才有一個傢伙經過這兒,就在旁邊講廢話——從那一會兒起就沒有魚來上鉤了。看來,您就在這一帶附近住吧?」他問這位俄狄浦斯。
父親凝望了她一會兒,然後瞧了瞧亞歷山大,搖了搖頭。亞歷山大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他似乎有些懊悔,怨恨自己不知不覺地把她引到這種地步;血液不是流向他的心臟,而是湧入他的頭腦。
「你可能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造生活,我想象那是很美好的。我想,在你那個天地里、一對對的情侶們和朋友們都在玫瑰花叢中散步……」
叔父頗為吃驚。他不大相信精神上的痛苦,然而他擔心在這種頹喪情緒下是否隱藏著肉體疾病的病根,他心裏想:「這小夥子可能要瘋了,得讓他母親知道,應該去封信才是!她很快就會趕來的。」
他嘆了一口氣。
「是真的!」他回答說。
「明天見吧,」她說,「明天我要跟您談談;今天我不行,我心裏太亂……明天您來嗎?喂,您聽見了嗎?您不會忘了我們吧?不會丟開我們吧……」
「我的釣竿呢?對不起,我該回去了。」
「告訴您吧,」他接著說,「這很稀奇,他的運氣可好了!可惜他對這個不大用心,要不然有他這樣好運氣,我們決不會空手而歸的,竟讓那麼一條大梭魚溜走了!」
「為什麼喊『天哪』?」
「她可能在轉什麼鬼念頭!」他自言自語說,「她在裝模作樣,一副嬌滴滴的樣子……愚蠢透了!」
「難道我每天一定要上這兒來?」
「你能閑待著?」
「不論怎麼生活,只要把日子混過去就行!」他說,「每個人都隨自己的意願去理解生活;待到死去的時候……」
「你笑什麼?」彼得·伊萬內奇問。
「不,不來。他說:『替我問候一下,稟告叔叔,請他原諒,我身體不大好。』太太,他也吩咐向您問候。」
「他身體好嗎?」
那裡的人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消耗生命和青春!
「唉,您這個釣魚的!」科斯佳科夫把自己的幾根釣竿擺放好,一邊時不時惱恨地瞧瞧亞歷山大說,「您哪是來釣魚的呀!您還是坐在自家沙發上捉老鼠吧,幹嗎來釣魚呢!魚從您手裡都溜掉了,哪兒還釣得到魚呀?魚差點兒進到嘴裏了,只是還沒有煮!奇怪的是,魚倒沒有從您盤子里溜掉!」
「為什麼我就不能讀拜倫的作品?」她問。
「不,請告訴我,您沒準受過什麼打擊吧?」
「我真是多管閑事了,」彼得·伊萬內奇心想,「還是打發他去見我老婆吧。」
他掃了她一眼。這是什麼呢?是眼淚、驚慌、歡欣、責備?她的臉色蒼白,稍稍瘦了些,眼圈發紅。
「一個夏季五百盧布。」
她一下臉紅了,急忙轉過身去,也同樣讓釣竿掉到水裡,不過亞歷山大已往別處瞧了。
人生中幸福和不幸周期性的來臨令他惶恐。歡樂他預見不到,而痛苦必定在前面等候,你逃不過它,大家都服從於共同的規律;依他看來,每個人的幸福和不幸都各佔一半。他的幸福已經結束了,那是什麼樣的幸福呀?那是一種幻象、錯覺。唯有痛苦是實在的,它還在前邊等著呢。那兒有疾病、衰老、各種損失,也許還有貧困……所有這些命運的打擊,正如鄉下的姨母所說的那樣,都在守候著他呢;會有什麼樣的快樂?崇高的詩人使命已經變了;他被壓上沉重的擔子,人們對此稱之為職責!剩下的就是那些可鄙的利益——金錢、舒適、官職……去它們的吧!哦,仔細觀察人生,搞清它是什麼樣,可是搞不清它為什麼如此,這是何等可悲呀!
這個意外的景象使亞歷山大發窘了。他手中的釣竿掉了下來,梭魚撲通一聲落進水裡,姿勢優雅地搖了搖尾巴,迅速地往深水裡游去,把釣線也帶走了。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回家呀,咱們今天就搬回城裡。」
他需要什麼,自己也不清楚;而他不要的東西可多得很!
「就讓它這樣吧!」亞歷山大說。
「為什麼?」
然而亞歷山大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光明正大的,他跟誘惑進行了面對面的鬥爭,英勇地作了一件自我犧牲的事。他戰勝自我的第一標誌就是偷吻了麗莎,隨後摟著她的柳腰,對她坦認自己哪兒也不去,他想出這個花招是為了試探她對他有無感情。最後,除了贏得勝利之外,他答應于第二天同一時刻再到這亭子來。在回來的路上,他分析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禁感到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他嚇呆了,不相信自己竟會如此糟糕。終於決定明天不去幽會了——可是第二天他到得比約定時間還要早。
「要知道你是第三次沒被提職了。」
「不會的,一些興趣沒了,另一些興趣就代之而起。為什麼你的興趣都過去了,而別人的都沒過去呢?你還不到三十歲,日子還長著呢……」
「老弟,您上這兒來幹什麼?」他問。
他憂悶極了,看不到脫離這些疑惑旋渦的出路。生活的經歷只是白白地糟蹋了他,而沒有給他的生命增添健康的東西,沒有凈化生活中的空氣,也沒有給予光明。他不知道怎麼辦,在沙發上翻來覆去,腦子裡逐個地回想著那些熟人,結果變得越發愁悶起來。有的人工作得非常出色,享有好官員的榮譽和名聲https://read•99csw•com;有的人安了家,看淡世俗的榮華,寧願去過太平的日子,不嫉妒任何人,不抱任何奢望;還有的人……幹嗎再說下去呢?大家對生活似乎都有了安排,安定下來,並沿著自己預定的明確的道路前進。「唯獨我一人……我算何許人呢?」
從那天起,那老頭及其女兒每天都來遊玩。有時候麗莎是同保姆一起來的,老頭沒有來。她隨身帶著活兒和幾本書,坐到樹下,對於亞歷山大的在場完全不當一回事。
「我給自己劃了個活動範圍,我不願意越過這道界線。在這裏我是主人,這就是我的事業。」
「閉嘴吧你,沒教養的人!」他說,「莊稼佬!」
「在我看來,您所過的那種日子才不算生活,所以我做對了。」
「您瘦了!」他悄悄地說,「您很痛苦是嗎?」
「聽我說,亞歷山大,不開玩笑了。問候不問候,交往不交往,這些都是小事,問題不在這兒。不過你記住,跟任何人一樣,你得幹些事業。你有時候考慮不考慮這件事?」
「有魚上鉤嗎?」老頭問科斯佳科夫。
「不,我不想去,差個僕人去吧。」
「噢,原來如此!」她一邊想,一邊高興得有些發獃,「也就是說,得常來這兒——我明白了!好呀,我會來的,可我是來讓您受折磨,粗野的先生,為了報復您的各種不禮貌行為……」
此時他意味深長地緊握她的手,似乎要給自己的話語增添分量。
「母親的心裏早已預感到我日後所遭受的苦痛,」他心裏想,「在家鄉,這些不安分的激|情可能會沉睡不醒,在那裡可能不會出現這種複雜生活的狂熱風波。再說,在那裡人類的一切情感和慾望,如自尊心、傲氣、虛榮心什麼的,也會降臨在我身上——在我們縣城的小小範圍里,這一切都可能在較低程度上觸動我的心——這一切會使我心滿意足的。縣城裡的頭面人物嘛!可不!一切都是相對的呀。我們所有的人的內心或多或少都燃燒著一種天火,它那神聖的火花也會悄悄地在我心中燃燒,而在閑散的生活中也可能很快地熄滅,不過在對妻子兒女的依戀中可能會復燃起來。那樣生活就不會受到毒害。我就會驕傲地完成自己的使命,這樣的人生道路是平安的,我覺得它簡單而易於理解,這樣的人生我有能力應付,與它抗爭我承受得了……而愛情呢?它會像鮮艷的花朵那樣開放,它會充實我的一生。索菲婭會在平靜的生活中一直愛著我。我不會對任何東西失去信心,我採到的全是玫瑰花,而不會被刺扎手,我甚至沒有體驗嫉妒,因為沒有競爭嘛!為什麼我是那麼強烈而盲目地嚮往那渺茫的遠方呢,嚮往跟命運作並非勢均力敵的、不知後果的鬥爭呢?我那時候把生活和人們看得多麼美好呀!我現在可能還是這樣去看待,真是什麼都不懂。我那時候對人生期待得太多了,如果不對它加以仔細的觀察,那我至今還會對它有所期待。我在自己心靈里發現了多少珍寶呀,它們如今安在?我拿它們去與世人交換,我獻出真摯的心,最珍貴的激|情——可得到的是什麼呢?是痛苦失望。我明白了,全是欺騙,全是不可靠的,既不能信賴自己,也不能信賴別人,我對別人對自己都感到擔心……由於這種分析,我不能認真地對待那些生活瑣事,也不能像叔叔和其他許多人一樣以它們為滿足……所以有了今日……」
在開心的玩耍中,在歡樂的宴席旁,
「那自尊心呢?」
「連這個地方也沒安寧了!」他心裏想,「這裏也出現了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又出現一個女人!哪兒也躲不開。我的天哪!天下有這麼多的女人!」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您這是怎麼啦?」科斯佳科夫瘋了似的喊了起來,伸手去抓釣線。他猛地一拉,只拉上釣線的頭,但沒有了釣鉤,也沒有了梭魚。
「他到底出什麼事了?這真是奇怪!怎麼成這樣呢!叫他們不要卸車。沒辦法,只得去一趟。不過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我在戶外不喝。」亞歷山大趕忙添說一句。
「聽說第三次沒給提職了。」
「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亞歷山大不安地說,「叔叔,您說話好奇怪呀!您從前可不是這麼說話的。是不是為了我?你會白費勁的!我曾想上進——您記得嗎?可有什麼結果!」
只有一次他部分地吐露或想要向她吐露自己的一些想法。他從長凳上拿起她帶來的一本書,順手翻了翻。那是《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法譯本。亞歷山大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默默地把書放回原處。
「試一試吧。」
「聽我說,亞歷山大,」他說,「你太消沉了。擺脫這種消極情緒吧。這樣不好呀!為了什麼呢?我有時對愛情、友誼隨便發些議論,你大概過於放在心上了。要知道這些話我是開玩笑說的,主要是為了抑制一下你的過度興奮,這種情緒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大適宜,尤其是在這裏,在彼得堡,這裏的一切都是均衡適度的,無論是女人的時裝、男女的愛情、事業或娛樂,樣樣都是經過衡量、探究、評估的……什麼都有個界限……為什麼你一個人在表面上偏要不按照這個一般的習慣呢?難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以為我不承認愛情嗎?愛情是一種極美好的感情,沒有什麼比兩顆心的結合更神聖的了,友誼也是,比如……我心裏也深信,感情應該是永世不渝的……」
「您不相信我,小姐?我要是瞎說就會下地獄!您記得吧,那梭魚就是由於這個事而給放走的。」
「不知道。」
「不。」亞歷山大搖搖頭說。
他找那些肝火旺、怨氣大、心腸冷酷的人聊天,傾聽他們對命運的惡毒嘲笑;或者同那些在智力和教養上都不及他的人一起打發時光,同他最經常在一起的是科斯佳科夫老頭,也就是扎耶茲扎洛夫想介紹給彼得·伊萬內奇認識的那個人。
「不是理由!」科斯佳科夫說,「茶是頂呱呱的花茶,大概得賣十五盧布左右。請再來一杯,小姐,要是有羅姆酒就更好了!」
那裡喧響著尋歡作樂的風暴,
「我到那兒去有什麼要緊呢?」他跟著她走的時候心裏想,「我反正只是想……去看看他們花園亭子那邊的風景……她父親曾邀請過我,反正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但我絕沒有誘騙的意思,的確沒有這樣意思,我要證明這一點,我特意來說一聲我要走了……雖然我哪兒也不去!不,魔鬼,你誘惑不了我。」但在這時候,一個像克雷洛夫寓言中的小魔鬼從一僧人的爐子後邊竄了出來,對他悄悄地說:「你為什麼來說這些呢?完全沒有必要;你若不來,過個兩三星期你就會被忘在腦後的……」
「您整整一星期不來?」
「也許是那樣!」他說,「也許您不是為談戀愛,而只是閑得無聊,把一個可憐的女孩子弄得神魂顛倒,您自己不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成功——那很好,不成功——也不要緊!在彼得堡這樣的年輕後生多得很……您知道要怎樣處罰這樣的花|花|公|子嗎?」
「為什麼,為什麼!」她憂傷地瞅著他,反覆地說,「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再往下說了。她信賴地、若有所思地聽著。
他不再同老朋友們見面了,與新認識的人的接近使他覺得冷冰冰的。跟叔父那次談話以後,他更深深地沉沒在冷漠的夢鄉里,他的靈魂完全陷於沉睡。他變得又呆板又冷淡,整天遊手好閒,凡是讓人想起這個現實世界的事,他都要躲得遠遠的。
他的頭腦彷彿處在雲霧裡。他沒有睡去,但神志昏昏然。沉重的思慮在他腦中無窮無盡地伸展開來。他想:
她想用這種方法損害他的自尊心,正如她所說的,讓他受些折磨。她同保姆大聲地談些家常事,顯示她根本沒有看到亞歷山大。而他有時候的確沒有看見她,若是看見了,只是冷淡地點下頭,一句話也不說。
「這跟您有什麼關係……」
那老頭和女兒來得越來越勤了。亞歷山大也注意起他們來。他有時也同老頭談上兩句,可是同他的女兒還是一句也不說。她起初感到惱火,後來心裏覺得不是滋味,最後覺得愁悶死了。要是亞歷山大跟她談上幾句,或者哪怕對她給以一般的注意,她可能對他就不會在意了,可如今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人的心似乎是單靠一些矛盾而活著的,若是沒有了矛盾,那胸膛里好像也就沒有那顆心了。
「說呀,說呀……」她帶著孩子般的溫順說,「我願意整天聆聽您的高論,一切都聽從您的……」
「這是懶惰。」
麗莎等了他一整天,起先心裏樂得突突地跳,可到後來她的心便緊縮了;她膽怯了,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她變得悶悶不樂,幾乎不再指望亞歷山大來臨。到了約定的時刻,亞歷山大沒有前來,她的焦急變成了難堪的苦悶。各種希望亦隨著夕陽最後的餘暉一同消失了:她不禁哭了起來。
「聽我說!」父親拍拍她的臉頰,指指那兩位朋友常來釣魚的地方說,「他們不會再來了……」
亞歷山大雖然沒有瞅她一眼,可是也不由得擺出更加優雅的姿態。
「你在幹什麼呢?」
他開始審問自己,他能否成為一個官員,能否成為九九藏書一個騎兵連連長?能否滿足於家庭生活?他明白,上邊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是不可能令他滿意的。他心裏老有一個小魔鬼在活動,老是對他嘀嘀咕咕,說這種事對於他無足輕重,他應該高飛……而飛往何處,如何去飛——他卻無法決定。去搞寫作他那是錯了。那怎麼辦?從何著手?他一再問自己,可又不知道如何回答。苦惱把他折磨得厲害。他想,算了,就去當個行政官員或者當個騎兵連連長吧……可是不行了,時機已經過去,必須從頭學起。
亞歷山大和科斯佳科夫早已換到此地對岸的某處釣魚去了。
「多妙的問題!」她帶點委屈的語調說,「為什麼?去打聽您是否出了什麼事,身體好不好……」
他不敢去期望,因為他知道往往在獲得所期望的東西那一時刻,命運便從你手中奪走幸福,而給了你完全另外的東西,你根本所不需要的東西,也就是一些破爛兒。即使最後給了你所希望的東西,那就要先對你大加折磨,搞得你筋疲力盡,併當面羞辱你,然後像扔塊東西給狗吃一樣,先讓它爬到美味食品前面,讓它觀瞧一會兒,聞一會兒,在塵土裡打幾個滾,用後腿豎立起來,然後才喊:抓去吃吧!
黑沉沉的夜晚來臨了,她仍在等候著,但是連朋友的半點音信也沒有。
「不是真的。」她說。
「哎,哎,」她突然喊了起來,「您瞧,動了,動了。」
他以學究般的神氣勁兒向她推薦了幾本歷史書和遊記,可是她說這些書早在學校里就讀膩了。於是他給她提到司各特、庫柏、幾位法國和英國的男女作家,以及兩三位俄國作家,盡量像是在無意中顯示自己對文學的鑒賞能力。此後他們之間就不曾有過類似的談話。
「什麼為什麼?已經是秋天了,只有我們還留在別墅里。」
「怎麼才能學會呢?」她說,聲音中稍帶點顫抖。
「怎麼回事呢?」
亞歷山大想站起身,然而老頭拉住他的手。
「沒什麼,不想來……」
「聽說是伊琴科。」
「笨蛋!」科斯佳科夫朝著他背影喊道,「畜生就是畜生。跟自己的夥伴開玩笑去吧,該下地獄的!畜生,我說你呢,莊稼佬!」
「在家。他吩咐問候老爺太太。」
彼得·伊萬內奇默默地望著他,他又瘦了,眼睛陷了進去。臉頰和額頭未老先衰地出現了皺紋。
「是的……」亞歷山大打著哈欠回答說。
她帶點責備的神態瞄了亞歷山大一眼。
「看來你覺得無所謂吧?」
「待到你過去的下級要對你發號施令,或者他進來的時候,你得起立、敬禮,那時候瞧你怎麼說呢。」
亞歷山大轉過臉一看。離他們兩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老頭,同他挽著手站著的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個子高高的,沒有戴帽子,手裡撐著陽傘。她的雙眉微皺著。她稍稍向前俯點身子,蠻有興趣地注視著科斯佳科夫的每個動作。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亞歷山大。
「什麼為什麼……要知道……您有幾本書在我這兒……」她有些發窘地說。「一星期沒來!」她又說了一句。
「得了吧,亞歷山大,你得奔走奔走。你最好去找找司長。」
「你現在穿得還很差,」叔父說,「似乎你只有這點需要?」
我壓制著心頭的煩惱,
絕望令他淚流不止——這是苦惱、嫉妒和厭惡一切的眼淚,是極其痛苦的眼淚。他痛心地後悔當年沒有聽母親的勸阻,而離開了那僻靜的鄉村。
他感到驚奇的是,人們怎麼能夠那樣高高興興,不斷地去干工作,天天都有新的興趣。他又覺得奇怪,大家都不像他一樣糊裡糊塗,哭哭啼啼,不談天氣,不訴煩惱,不講苦痛,即使要說,那也只是談點腳上或其他地方的病痛,談點風濕症或痔瘡什麼的。他們操心的只是肉體,根本沒想到靈魂!「空虛無聊的人哪,牲口!」他心裏想。有時候他會陷入深深的沉思。「這些無聊的人竟那麼多,」他有些不安地自言自語說,「可我只是一個人,難道……他們全都……空虛……不正確……而我呢……」
「精神上思想上的高級享受呢,藝術呢……」彼得·伊萬內奇模仿亞歷山大的聲調說道,「你可以進取,你有更高的使命;你的天職召喚你去從事高尚的勞動……還有努力上進的志向——你忘了?」
秋天到了。樹上紛紛掉下黃葉,撒滿了兩岸;草木褪了色,河水成了鉛灰色,天空常是陰沉沉的,寒風陣陣,細雨蒙蒙。岸上和河面上顯得空落落的,聽不到歡快的歌聲和笑聲,也聽不到兩岸響亮的話音,小船和貨船不再穿梭往來。草地上沒有蟲兒在鳴叫,樹上沒有小鳥在啼囀;只有烏鴉在那裡叫個不停,令人心情沮喪;魚兒也不來上鉤了。
「你怎麼啦?」
「身體很好。」
「是的,要退了。」
「留心點兒,麗莎,釣幾條魚供晚餐用。」他補說了一句。
「好大的一條梭魚呀!」他有些驚慌地喊了起來。他向河水俯下身去,倒在地上,碰倒了釣竿,用雙手去捉那在水面上打滾的梭魚。「喂,往岸上拉,往岸上拉,再繼續往這邊拉!不管它怎麼打滾,還是被我們釣到了。瞧,它要溜,像鬼似的!嘿,多棒的梭魚!」
「否則怎麼樣?」
「可這到底不是梭魚!」他嘆息說,「手氣倒有,只是不會利用;這種事是不會有第二次的。我還是什麼也沒釣到!釣竿有六根——可什麼也沒釣上來。」
「有兩個原因。」亞歷山大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道。他把自己的手擱在她的手上(是為了增強說服力呢或是因為她的玉手白|嫩得可愛),開始平靜地侃侃而談,眼珠轉來轉去,不時輪流地打量麗莎的捲髮、脖子、腰身。隨著目光的轉換,他的聲音也逐漸提高了。
離他們垂釣的地方還有一俄里來路,他們遇到了麗莎和她的保姆。她一看見他們,便大喊了起來,接著頓時覺得不好意思了,臉都紅了。亞歷山大冷冰冰地點點頭,科斯佳科夫便叨叨開了。
亞歷山大瞧瞧水面,又轉開臉去。
「大家忙碌都是有目的的,有人認為竭盡全力工作是自己的職責,有人是為了金錢,有人是為了名譽……你怎麼能例外?」
「能。」
「您不喜歡拜倫?您討厭拜倫?」她說,「拜倫是那麼偉大的詩人,您居然不喜歡!」
「到城裡找我?為什麼?」
「唉!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心裏想,「隨它去吧,它會過去的!那愛情又來了,真愚蠢!叔父說的是對的。然而一種動物式的情慾吸引不了我,不,我不會墮落到這種境地。」
兩天時間里沒有什麼來破壞他們的隱居生活。亞歷山大起先常四下張望,似乎心裏有些害怕;但沒有看到什麼人,又定下心來。第二天他拉上了一條大鱸魚。科斯佳科夫跟他和解了一半。
「是呀,老兄,我差點兒掉進河裡去了。」亞歷山大顫抖著聲音回答說。
老頭沉默了幾分鐘。
「我什麼都沒說,可您已經非難我了。」他回答說。
「那邊就是我們的別墅,帶涼台的那幢。」那老頭回答說。
「為什麼?您要問。那請您聽著……」她繼續說道。她那雙眼睛里忽然閃現出一種決心。顯然,她打算要談某種重要的事,但這時候她的父親向他們走了過來。
良好的想象力似乎有意地為他描畫出了麗莎的全身像,優美的肩膀,苗條的腰身,也沒忘掉勾出那條大腿。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蠕動,全身又掠過一陣戰慄,但它沒觸及心靈便停下了。他從頭到尾地認真分析了這種感覺。
亞歷山大出來之後處於何種心情——只要讀者不羞於設身處地去想一想,那就自己判斷吧。我的這位主人會禁不住淚如泉湧,這是羞愧的淚、自我惱怒的淚、絕望的淚……
「不要這麼說嘛。我已經給自己找到位置了,我就要在這個位置上待一輩子。我已找到一些淳樸老實的人,儘管他們並不十分聰明,我跟他們一塊下棋、釣魚——其樂無窮!就讓我為這個而受懲罰吧(依您的說法),就讓我失去獎賞、金錢、名譽、地位——一切您所熱心追求的東西吧。我永遠不要……」
科斯佳科夫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有一回老頭帶著女兒走到我們這兩位朋友身旁,亞歷山大稍等了片刻,便把釣竿擱在灌木上,按平常慣例,自己坐到老地方,不自覺地時而瞧瞧那位父親,時而瞧瞧他的女兒。
「無所謂,隨它去吧!」
「我這裏什麼也沒有,而他那兒您瞧瞧去吧。」
「有什麼關係,我起立、敬禮好了。」
「我以名譽發誓,我沒有預料到後果……」亞歷山大用深信無疑的聲音說道,「我不想……」
「是的,我們在散步。在別墅里住著,得出來散散步。」
「嘿!」有人在後邊也同樣喊了一聲。
「什麼東西能吸引他呢?迷人的希望、無憂無慮的心態都已失去了!前面有什麼,他全都清楚。名譽、追求光榮的志向?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了。為了某些目標,如魚撞冰似的拼搏二三十年是否值得?這能否使他的心得到溫暖?有幾個人一邊向你深深鞠躬,一邊可能在想:『見你的鬼去吧!』你的心裏會高興嗎?」
「我是來同您告別的!」他說了這句話之後便停了一下,看看她有什麼反應。
「我?」她急忙地https://read.99csw.com回答,「唉,您若是明白就好了……」她緊握著他的手,沒有把話說完。
「您就敲敲鐘嘛!」一個過路的農夫停下來看他們釣魚,在一旁接過話說,「沒準魚聽到鐘聲也會前來……做祈禱。」
「他到底怎麼啦?又戀愛啦,是嗎?」
「亞歷山大,我今天聽說你們那兒的伊萬諾夫要退了。」
「可以呀,小姐,為什麼不可以?」科斯佳科夫回答說,同時把亞歷山大的釣竿遞給她。
「請聽我說!」她突然開始說,一邊膽怯地環視一下四方,「別離開,看在上帝分上,別離開!我告訴您一個秘密……這兒爸爸從窗口看得見我們。到我們花園的亭子那邊去……亭子前邊是田野,我帶您去。」
「Cela passe toate permission!」那位安提戈涅心想,氣得臉紅了。
「真是的!他竟不瞧一眼!」姑娘想,「多麼沒禮貌!」
「我不去,叔叔。」
「亞歷山大,我看你是灰心喪氣了。」他說。
她戰慄了一下。
「她愛我,」亞歷山大在回來的路上想道,「我的天哪,多麼無聊!這太荒唐,今後我不能再來這兒了,可這個地方的魚愛上鉤……可惜呀!」
沉默延續了幾分鐘。
「聽說他總是躺著。」
「不是那樣,不是那樣,」她已很有把握地想,「我知道他因為什麼而放走梭魚的。」
「為什麼?」她吃驚地問。
第二天她又來精神了,打清早起便高高興興,可到了傍晚她心裏變得更加沮喪了,由於恐懼和希望的交互作用,她卻變麻木了。他們又沒有來。
「那麼你總有些生活興趣吧?」
他細細觀察人生,詢問心靈和頭腦,他驚恐地發現,無論何處都沒有留下一點幻想,一點美好的希望,一切都過去了;霧氣消散了,展現在他眼前的是荒原般赤|裸裸的現實。天哪!多麼遼闊無垠的荒野!多麼乏味、凄涼的景象!過去死亡了,未來消滅了,幸福失去了。一切皆是虛幻,可是還得活著!
「對不起!」那位俄狄浦斯對亞歷山大說,「我們也許打擾您了吧……」
「那你怎麼樣?」
「什麼?」
在獵人運氣不佳的時候,千萬別去惹他!
麗莎每次都急不可耐地等候朋友們的來臨。她天天晚上都給科斯佳科夫準備好一杯攙有羅姆酒的香茶,也許麗莎部分地就靠這一招使得他們每晚必到。如果他們來晚了,麗莎和她父親便前去迎接他們。若是陰雨天氣讓這兩位朋友出不了門,那到了第二天,埋怨的話就說個沒完沒了,又怨他們又怨天氣。
「不會……再來了?」她以疑問而悲傷的聲調說,隨後把一隻手遞給父親,垂著腦袋,緩緩地走回家去,並不時地回頭瞧望。
「上帝保佑吧!」
「沒什麼!」亞歷山大彷彿剛清醒過來似的說。
我們去到那充滿歡樂的地方吧,
我也不讓眼睛
「不,我還有話,」麗莎說,「詩人就應該去喚起別人的共鳴。拜倫是位偉大的詩人,為什麼您不願意我對他有好感?難道我就那麼笨,就理解不了……」
我習慣於無謂的幻想,
「不是的。我起先也以為他在睡覺,可他那雙眼睛是睜著的,老瞪著天花板。」
亞歷山大考慮再三,決定暫時不去遊玩了,誰知道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整整一星期不去釣魚了。科斯佳科夫也沒有去。最後他們終於又去了。
……
這時候那姑娘發現亞歷山大在觀望她,她一下羞紅了臉,便往後退去。那老人看來是她的父親,向亞歷山大行了個禮,亞歷山大抑鬱地向他還了禮,拋下釣竿,在離開十來步遠的樹下的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我沒有自尊心了。」
「唉,我的天哪!」她說,「這兒過冬也不錯呀,咱們留下吧。」
他邁著快步走到小河邊。河水一片漆黑。水波上亂跑著一些長長的怪誕的幻影。亞歷山大站的這岸邊的水是很淺的。
他們站在他的旁邊。在那位父親身上他沒有發現有什麼特別之處。白短衫,黃褲子,一種襯著綠絨布的普通寬邊帽。可是女兒呢!她多麼優雅地倚在老頭的胳膊上!風不時地吹來,時而吹開她臉上的一綹兒捲髮,彷彿有意讓亞歷山大欣賞她那優美的側影和白凈的脖子,時而稍稍吹起那綢披肩,顯出她那勻稱的身段,時而吹動她的衣裙,露出纖巧的腿部。她望著水面,心裏若有所思。
「您怎麼啦?昨天還喝了四杯呢!」科斯佳科夫說。
「看來那別墅不錯,裝修得也好,院子里還有好多房子。房東大概得花上三萬盧布吧。」
「不想來……」她驚訝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她問。
「上哪兒?」
有一回老頭吩咐把茶炊拿到河邊來。麗莎給大家斟茶。亞歷山大堅持不喝,推說自己傍晚是不喝茶的。
「是呀。這位是您家千金?」
「讓他也明白,人家對他根本不感興趣!」她一邊想著,一邊偷瞧一眼,看亞歷山大是否在瞅她。
「那您為什麼搖頭呢?」
亞歷山大一手按著胸口,一路走了回去。他不時地回頭瞧瞧那河水和那斷裂了的橋,他不禁哆嗦起來,立即扭過頭來,加速了步伐。
「有上鉤的嗎?」那老頭問。
「請您給他寫封信,我需要跟他談一談。他們單位里又有些人事變動,我想他還不知道。我搞不懂他為什麼滿不在乎。」
「我正不想努力上進了。我想就待在現在這位置上,難道我沒有權力給自己選擇工作?工作是不是讓我屈才,那有什麼關係。如果我是努力認真地工作,那我就是在履行職責。就讓人家指責我沒有能力往高處奔。我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如果這是真的。您自己就說過,卑微的命運中也蘊有詩意,可現在您卻責備我選擇了最卑微的命運。誰能阻止我下降幾級而站到我所喜歡的級別上?我不想陞官晉級——聽見沒有,我不想……」
「就是這回事了!已經發生了!」亞歷山大心裏想,「我沒料到如此之快!」隨後他大笑起來。
「您在等我嗎?」
彼得·伊萬內奇聳聳肩膀。
她看到採取這一般的手段沒有什麼效果,便改用進攻的辦法,她主動同他說一兩回話,有時還拿過他的釣竿。亞歷山大也漸漸跟她多聊些了,可他非常謹慎,不談任何真心話。不管這是他的一種報復手段,或者是如他所說的,是由於無論什麼也治不愈的昔日的創傷,他即使在跟她談話的時候也顯得冷淡極了。
「奇怪,您說得好奇怪,叔叔。要不要來根雪茄?讓我們抽抽煙。您繼續往下說,我洗耳恭聽。」
「怎麼,少爺。受驚了吧?」一個看守人問他。
亞歷山大垂著目光坐在那裡。他沒有勇氣為自己申辯。
亞歷山大避開尤麗婭之後,便投身於熱鬧而歡樂的生活里。他常常吟誦我們一位著名詩人的詩句:
「來釣魚!」老頭嘲笑地學著說了一句,「您知道嗎,『渾水摸魚』意味什麼嗎?我早就注意您了,我終於認清了您,我對自己的麗莎從小就了解,她心地善良,輕信別人,而您,您是個危險的騙子……」
亞歷山大想說點什麼,可老頭打開門,幾乎是把他推了出去。
他指指那條鱸魚。
「是這樣,我感到可惜,此書落到您手裡。」
「怎麼,這個時候還躺著?」
「怎麼不考慮呢,我已經做了。」
「不!」亞歷山大回答說,「我是累了。」
安提戈涅本來曾想好了一個可怕的報復計劃,可後來慢慢就放棄了。
他太大意了,說漏了嘴,顯得惶惶不安。
「不,您別裝了!您不要這樣說話嘛。告訴我,我該讀點什麼好?」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希望仍然吸引她去到岸邊,只要遠處出現一條小船,或者岸邊閃現兩個人影,她便會顫抖起來,快樂期待的重負使她疲憊不堪。可當她看清船上坐的不是他們,那兩個人影也不是他們的時候,她便頹喪地耷拉下頭,那絕望更加沉重地壓在她心頭……過了一會兒,那狡猾的希望又向她悄悄地解釋他們遲遲不來的原因,於是她的心又因期望而跳動起來。而亞歷山大似乎是故意地遲遲不來。
「聽從我?」亞歷山大冷冷地說,「得了吧!我有什麼權力支配您的意志……對不起,我竟讓自己發表了這麼些意見。您就隨便讀些什麼吧……《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是一本很好的書,拜倫是一位偉大的詩人!」
「人家已開始議論你了,說你……那個……談戀愛談得精神失常,天知道你幹些什麼,跟某些古里古怪的傢伙廝混……我就為這種事找你來的。」
「那就聽便吧。」彼得·伊萬內奇說。他揮一揮手,便打道回府了。
逍遙自在、熱鬧的交往、無憂無慮的生活曾一度使他忘記了尤麗婭,忘記了愁悶。可天天是老一套,老是上飯館用餐,老是看到那些嵌著渾濁眼睛的臉孔,天天老是聽著那些同伴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此外,還加上經常腸胃鬧病,不行,這種生活不合他的脾性。亞歷山大體質不佳,生性又多愁善感,受不了這種吃喝玩樂的生活。
就在這段時間里,麗莎穿得漂漂亮亮的,沒有讓父親或保姆陪伴,每天晚上都在那樹下一直坐到深夜。
「是我女兒。」
「我為請他來已經寫過十來次信了。他老推說沒有時間,其實他是跟某些古怪的人去下棋、去釣魚。你最好親自去一趟,你就會搞清楚他是怎麼回事了。」
她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