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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

第二部

「您就樂得跑掉了。留下吧!」
由此產生了一種幻想,它為她營造了一個特殊的世界。現實世界有一點兒什麼事不合她的心意,那她心裏便感到氣惱,她就為此痛苦不堪。這女人的體質本來就很弱,時常要受到震動,有時還是極為強烈的震動。經常感到焦急不安,使她的神經大受刺|激,終於導致神經的嚴重失常。正因為這樣,許多女人便出現了這種沉思默想,無來由地憂愁,對人生抱著陰暗的看法;正因為這樣,按確定不移的規律而奇妙地產生和進行著的人類生存的嚴整秩序在她們看來卻是沉重的鎖鏈,總之,正因為這樣,現實把她們嚇怕了,促使她們去建立一個虛幻的世界。
「不是您叫我走的嘛。」
「那您十點來我這兒,咱們一塊兒吃早餐。乾脆不去不行嗎?好像那兒缺了您就……」
「是的,你談戀愛的事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真的要走了!」她平靜地回答說,「明天您讓我在我包廂里見您一下,哪怕一分鐘也行。」
「再見。」
「午飯後您說過,頭不痛了。」
然而與亞歷山大的專橫相比,她的醋意和專橫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已確信她很迷戀於他,他看出她本性善良,是不會變心的,也不會變冷淡的,可他還是嫉妒,而這是什麼樣的嫉妒呀!這不是由於強烈的愛情而引起的嫉妒,不是由於內心的劇烈痛苦而哭哭啼啼、唉聲嘆氣、憤憤不平,不是害怕失去幸福而心煩意亂,而是一種冷漠無情、滿懷惡意的嫉妒。他由於愛而折磨這個可憐的女人,而別人即使出於仇恨也不會如此虐待對方。比如說吧,如果他覺得晚間在客人們面前她不夠柔情似水地對他頻送秋波,那他就會像頭野獸一樣向四周打量,要是這時候尤麗婭身邊有一個年輕男人,或者不是年輕的男人而往往只是女人,有時甚至只是一件東西,這一下就糟了。侮辱、譏諷、惡毒的猜疑和指責就會像冰雹似的落在她頭上。她當場就得進行辯白,委曲求全,百般忍讓,絕對屈從,不跟那人說話,不待在那裡,不向那邊走去,忍受一些狡猾賓客的譏笑和竊竊私語,臉上時而紅,時而白,簡直丟盡臉面。
她抓住他的手,又是熱情纏綿的話語,苦苦的哀求,一臉的淚花。而他呢,無論眼神、話語、動作上都沒有表示一點點的同情——就像個木頭人似的站在那裡,兩腳時不時地替換著。他的冷淡使她惱怒極了。威嚇和責備紛紛而來。誰認得出她是個溫順柔弱的女人?她的一頭捲髮都散亂了,眼睛閃著狂熱的光,兩頰緋紅,臉上現出一副怪相。「她好難看呀!」亞歷山大望著她那副怪樣子,心裏想。
要是有人邀請她到什麼地方去,她在答覆之前,先要向他投去請示的目光,他只要稍皺眉頭,她就會臉色刷白,渾身發顫,立刻就謝絕人家。有時候他允許了,她就梳妝打扮,準備上馬車,可他突然怪脾氣一上來,嚴厲地說聲veto!她便脫去外衣,吩咐把馬車卸了。後來他可能會請求她原諒,請她前去做客,可哪有時間重新化妝,重套馬車?就只好留在家裡了。他嫉妒的不只是那些美男子、聰明人或天才,甚至也嫉妒那些醜陋的人、那些相貌令他不喜歡的人。
「好呀!你幫了大忙了,」彼得·伊萬內奇接著說道,「超過我的預料!可你卻謙虛地說:『我不行,我不會!』——不會!我早想跟你碰個頭,可怎麼也抓不著你。喂,非常感謝!花瓶收到了?沒有損壞吧?」
彼得·伊萬內奇用冷靜的目光盯看著侄兒,這種目光讓亞歷山大覺得簡直像火一樣燙人。
她把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稱之為無聊的夢,她就是在這個夢境里度過了五個春秋,突然遇上了自由和愛情。她笑了,向它們伸開熱烈的懷抱,並沉醉於自己狂熱的愛情,就像一個沉醉於縱馬賓士的騎手那樣,騎著駿馬飛奔,忘掉了周圍的世界。呼吸屏住了,景物向後跑去,清新空氣撲面而來,胸中洋溢著滿足感……或者像一個駕著一葉扁舟,無牽無掛地隨波漂流的人,陽光溫暖著她,翠綠的兩岸閃現在她眼前,頑皮的水浪愛撫著船尾,一邊甜蜜地嘀咕著,向前奔流,以源源不斷的水流現出一條道來,吸引一切向前、向前……她陶醉了,這時候她顧不上去觀察和思考路程將如何告終,馬兒會不會沖入深淵,波浪會不會帶船撞向岩石……思慮被風吹走了,眼睛閉上了,魅力是難以抗拒的……她不是去抗拒這種魅力,而老是陶醉著、陶醉著……她生平最富詩意的短暫時刻終於到來了,她喜愛心靈的這種時而甜蜜時而痛苦的憂慮,自動去尋求激動,想象著痛苦和幸福。她沉湎於自己的愛情,猶如有人上了毒癮似的,貪婪地喝著愛情的毒液。
「他們全都蓬頭散發,」母親說,「穿著老是那麼差勁,比僕人還不如,有時候他們身上還散發著酒氣……」
叔父把侄兒介紹給在座的人。
這個德國人終於答應了要求,他回家后絞盡了腦汁,打開了一個柜子,更確切說,拆開了一個柜子,完全拿下一扇櫃門,讓它靠在牆邊,因為這柜子早已沒有了合頁、沒有了鎖。他從櫃里取出一雙舊靴子、半塊糖、一瓶鼻煙、一瓶伏特加酒和一塊黑麵包皮,隨後又取出一個已弄壞了的咖啡磨,還有刮臉用具以及一小塊肥皂、放在香膏盒裡的小刷子,幾條舊背帶、磨鉛筆刀的磨石以及幾件類似的破爛東西。最後才看到書,一本、兩本、三本、四本,總共是五本,藏書全在這裏了。他把這些書拍了一陣,塵土雲煙般地升騰起來,濃密地遮住了這位教師的頭。
「坐到這兒來,靠近些。」
當亞歷山大快到門口的時候,她臉色蒼白,疲憊不堪地倒在圈椅里,她的神經綳得太厲害了。待到他走進門來……簡直無法描繪她用以歡迎他的那副眼神,也無法形容她臉上頃刻間流露出來的那種歡喜,似乎他們已闊別了一年,其實他們前天還見過面。她默默地指了指掛鐘;他剛結結巴巴地辯白了幾下,她沒怎麼聽清便相信了,立即原諒了他,忘了剛才焦急盼等的痛苦,把手伸給他,兩人坐到沙發上,久久地談著話,久久地沉默不語,久久地相互對視。要是沒有僕人來提醒,他們定會忘了吃飯。
「前兩天從馬車上下來……跌了一跤,腿有點兒瘸了。」蘇爾科夫邊咳嗽邊說。
那大鬍子堅決不同意。
「我有幾回……確實……同她一起散步來著……」
「不做工作也是丟臉的,」叔父補了一句,「得了!今天上我家來,吃飯的時候笑談一會兒你的羅曼史,然後咱們坐車去工廠。」
「怎麼樣,搞到了嗎?」大家都這樣問道。
後來他們回到家裡,開始談起未來的家庭生活秩序、房間的安排,等等。他們談到怎樣布置房間的事。亞歷山大建議把她的梳妝室改做他的書房,讓它挨著卧室。
他不安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我懷疑地搖搖頭,」叔父繼續說,「我說:『他會天天去散步!』他說:『那您去問問人嘛……』我說:『我還是問問他本人。』……難道他不是胡扯嗎?」
「亞歷山大·費多雷奇!亞歷山大·費多雷奇!」她大喊起來。
冬天來了。亞歷山大通常每個星期五來叔叔家吃頓飯。可是已經過去四個星期五了,他都沒有露面,其他日子他也沒有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生氣了;彼得·伊萬內奇也埋怨說,他害得他們吃飯常常白等半小時。
從歷史課上她知道從前有個馬其頓國王叫亞歷山大,他南征北戰,英勇無敵……當然,人又長得英俊漂亮……至於他在歷史上有什麼意義,他那時代有什麼意義,關於這方面無論她或是她的老師都沒有想過,包括凱丹諾夫對這方面也未加細述。
「怎麼,早就料到!」
「這是怎麼回事?」他指指手杖問蘇爾科夫。
「他在哪兒呢?」
「厭煩!」他心裏想,「這個詞可找對了!沒錯!這真是讓人痛苦得要死的厭煩!這條蟲子爬進我的心窩、啃咬它已一個月了……哦,我的天哪,我該怎麼辦?她老談愛情、談婚姻生活。怎麼讓她明白過來呢?」
一位義大利人和另一位法國人完成了對她的教育,使她的言談舉止獲得優雅的風度,也就是教會她跳舞、唱歌、彈奏,最好在出嫁之前彈彈鋼琴,可是沒有教她去理解音樂的意義。她那時芳齡十八,可已經經常帶著心事重重的目光、蒼白的臉色,並帶著細腰纖足出現在社交界的沙龍里了。
「這挺美觀,又不容易臟。男人的書房裡一定要選用深色的傢具,淺色的會很快讓煙熏髒的。這兒,在您未來的書房通往卧室的小過道里我要擺上幾盆花——這會很好看的,不是嗎?那邊我放一張圈椅,這樣我就可坐在椅子里看書或幹活,還可看見在書房裡的您。」
「我得給媽媽寫封信,我好久沒有給她寫信了。」
亞歷山大對她報以冷淡而厭煩的目光。他走到窗前,用手指輕輕敲著玻璃、觀望著窗外的街道。
「說得真漂亮!您就告訴他們您正在談情說愛。難道您的上司從來沒戀愛過?如果他也有一顆心,他會諒解的,或者您把工作拿到這兒來做,在這兒誰妨礙您辦公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叔叔……」
「記住,花瓶就歸你,振作起來。」他又添了一句。
她嘆了口氣。
她對他們可以在一起度過的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鐘彷彿都做了精密的計算。她尋找各種會面的機會。
「他在您身邊代表我,」彼得·伊萬內奇說,「必要的時候還可以代替那個浪蕩子。」
「看在上帝分上,別再說了,叔叔,這番責備已經夠了,何必還來一通教訓?您以為我真不明白……哦,人哪,人哪!」
「是的,是的,你瞧他說的,他自己不會。可事情幹得挺漂亮……非常非常感謝!我的那個傻蛋蘇爾科夫險些氣瘋了。真讓我笑得要命。大約兩星期前,他神情沮喪地跑來找我,我立刻明白他來的目的,不過我不露聲色,照常在那裡寫字,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我說:『噢,是你呀,有什麼好消息嗎?』他微微一笑,想裝出泰然的樣子……實際上眼睛里幾乎淚汪汪的。他說:『沒什麼好消息,我來是要告訴您壞消息。』我裝作驚訝地瞧了瞧他。我問:『怎麼回事?』他說:『都是您那個侄兒搞的鬼!』我問:『究竟怎麼啦?你嚇死我了,快說呀!』此時他的坦然神態一下子消失了,他開始吵吵嚷嚷,大發脾氣。我把圈椅挪得離他遠一點,因為他說得唾沫橫飛。他說:『你一邊抱怨他不努力做事,可是您又教他去干無聊的事。』『我?』『是的,是您。是誰介紹他跟尤麗婭認識的?我要告訴您,他從認識這女人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叫她的小名。』我說:『那有什麼不好?』他說:『很不好,他現在一天到晚都在她那兒泡……』」
這個臉色蒼白、性格沉靜的姑娘雖然跟他那實實在在的性格形成了奇特的對照,卻給了他強烈的印象。在某個晚會上,當他正退出牌局而一下瞧見了在他面前飄過的一個身輕如燕的倩影時,便陷入了異乎尋常的沉思。她那慵懶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自然是無意的,可這位交際場上談鋒甚健的人卻在這個怯生生的小妞面前窘住了,幾次想跟她交談幾句,可是沒法開口,這使他有些難堪,他決定請幾個大娘大嬸出面,展開積極的活動。
彼得·伊萬內奇看到她確實病得不輕,差點兒要嗚呼哀哉了。他在她那兒待了兩小時左右,隨後便去找亞歷山大。
「離開我!」她生硬地說。
「簡直讓人受不了!」他站到她面前,幾乎怒氣沖沖地說,「您把我折磨得還不夠……」
「這何其愚蠢!何其荒謬!」亞歷山大聳聳肩膀,心裏想。
尤麗婭·帕夫洛夫娜大約二十三四歲。彼得·伊萬內奇猜對了,她的確神經很脆弱,但這並不妨礙她是個聰明、漂亮、優雅的女人。不過她很膽怯、好幻想,多愁善感,像大部分神經質的女人那樣。她的面容溫順而細膩,目光柔和,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https://read•99csw•com還常常顯得鬱郁然——沒什麼原因,倘若要說,是由於神經的緣故吧。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替他難過。
當家長要求這位老師教授文學時,他便找出一堆陳年的舊書。這裡有康捷米爾、蘇馬羅科夫,還有羅蒙諾索夫、傑爾查文、奧捷羅夫。大家看到這些書都感到驚訝!他們小心地打開一本書,聞了聞后就扔到一邊去了,他們需要較新一些的書。老師帶來了卡拉姆津的作品。而讀過了法國新流派的文學作品后,誰還願去讀卡拉姆津的作品呢!尤麗婭讀了《可憐的麗莎》以及幾頁《遊記》,就還給老師了。
「我不知道,亞歷山大,」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逗趣地笑笑說,「您對這種事這麼在行……沒跟我提過一句……」
「那怎麼行?國家呢……職責呢……」亞歷山大說。
「都是戀愛的錯!」彼得·伊萬內奇插嘴說,「多糟糕的蠢事,這就讓蘇爾科夫之流去干好了。你是個能幹的後生,可以幹些更重要的事。追女人你也追夠了。」
「我多麼渺小淺薄!」亞歷山大沉思地說,「我沒有良心!我很可鄙,精神貧乏!」
他們兩人之間的差異很大。一個高出整整一頭,體格勻稱,人稍顯福態,身體壯健,眼神和舉止頗顯自信。然而無論從一個眼光、動作或一句言談里都猜不出彼得·伊萬內奇的想法或性情——因為這一切都被他那高雅的風度和自我控制的技巧所掩蓋了。看來,他採取的姿勢、投出的目光都是經過一番考慮的。蒼白而缺乏熱情的臉色表明,此人情感的細微波動是受到理智專橫支配的,他的心是否強烈跳動也是由頭腦來決定的。
「那就打發我回鄉下去……」葉夫塞又開口說道。
「不久之後我就用不著同你這樣告別了。」亞歷山大在臨別時說。
「我的朋友蘇爾科夫沒來?」彼得·伊萬內奇問,驚奇地環顧四周,「他把您忘了。」
「還不到十一點鐘呢。」
「滾開!」他說,「你這傻瓜!」
「可您也很愛您的夫人,不是嗎……」
「快點說!我沒工夫!」他生硬地說。
阿杜耶夫叔侄倆光臨了。很少有人能像彼得·伊萬內奇那樣自然而威嚴地步入客廳。亞歷山大有點猶豫不決地跟在他後面。
「她很高興,她很平靜!」他反覆說,「真奇怪!我馬上去找她。」
「您厭煩了?」她一下脫口說,從她的聲音里可聽出質問和懷疑的語氣。
「不,我這樣說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還看不起她?」
「沒有俄國老師怎麼行?不行!」父親堅決地說,「你放心,我會挑一個乾淨些的。」
「您要在書房裡放什麼樣的傢具?」她問。
她背靠著壁爐站著,蒼白的臉斜側著,眼睛注視著亞歷山大,但沒有帶著疑心和審問的神情,而是滿臉的溫柔、愛戀和幸福。她顯然是在與一種隱秘的感觸和甜蜜的幻想抗爭,所以顯得一身疲憊。
「是她請我去的,她埋怨你呢,說真的,你這樣輕率,怎麼不害臊?四天不去看她一眼——這是鬧著玩的嗎?她好可憐,快要死了!趕緊去看看吧……」
「十一點鐘。」
她看到亞歷山大對於威脅恐嚇滿不在乎,頓時改用平和悲傷的口吻,然後默默地瞧著他。
「怎麼?什麼時候?」
有一天來了一個從她家鄉來的客人。這個客人已上了年紀,長相也不好看,他老是談收成,談自己參政院里的事,亞歷山大聽得很無聊,就跑到隔壁房間去。這本來沒什麼可嫉妒的。最後客人終於起身告辭了。
「彼得·伊萬內奇,你又把煙灰撣到我的花里去了。瞧,這是怎麼回事?」
「不用謝。你要不要上我的包廂來?只有我同我太太兩個人,你也好久沒與她見面了,你可以獻獻殷勤嘛。」
普列先生把所有這些題目都出遍了,最後決定拿那本珍藏的薄本子作教材,那書的扉頁上印著粗大的字體:《Cours de littérature française》。我們中間誰不記得這本小書呢?經過兩個月尤麗婭就把法國文學,也就是把這本薄薄的書記熟了,而過了三個月又把它忘了;可是留下了極其有害的影響。她知道了有個伏爾泰,可她有時把《殉難者》硬說成是他寫的,而把《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反說成是夏多布里昂編的。她把蒙田稱作蒙塔,有時把他與雨果相提並論。談到莫里哀時,說他是為劇院編劇的,她從拉辛的劇作中背會了著名的台詞:A peine nous sortions des portes de Trezenes
「不,不,您在耍手段,您不要這樣打算,您身旁的位置決不可換給別人的!」
蘇爾科夫沒有撒謊,亞歷山大確實愛上尤麗婭了。他最初發覺這次愛情的萌生時,心裏怪害怕的,彷彿得了什麼傳染病似的。他受到害怕和羞愧的折磨,害怕的是他又陷入了男歡女愛的各種怪念頭中,羞愧的是無以面對別人,特別是無以面對叔父。他願付出高昂的代價,但求瞞過叔父。曾幾何時,就在三個月前,他曾經高傲而堅決地宣布與愛情決裂,甚至給這種不安定的感情寫下詩體的墓志銘(連叔父也讀過它),最後還公然表示蔑視女人——可彈指間又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這又一次證明他的幼稚和輕浮。天哪!到什麼年月他才能擺脫叔父的難以突破的影響呢?難道他的生活永遠不會出現特別的意外的轉折,而要永遠遵循彼得·伊萬內奇的預言發展下去嗎?
「不行!」尤麗婭顫了一下,急忙大聲地對客人重複了一句。
多少歡樂啊!亞歷山大未曾幻想過如此痛快真摯的互訴衷情。夏天裡兩個人常去城外郊遊,如果大家被音樂、焰火吸引住了,那他們便老遠地躲進樹林里,在那邊手挽手地漫步。冬天里亞歷山大前來吃飯,飯後他們一起坐在壁爐旁,直待到深夜。有時叫人備好雪橇,在昏暗的馬路上賓士一陣,趕回來又守著茶炊沒完沒了地閑聊。周圍的每一個現象,思想情感頃刻間的變化,兩人都一起去感受、去交流。
「噢,沒什麼!我出現了一種怪想法。」
「真沒臉活在世上……」亞歷山大嘆息說。
「可憐可憐我吧!」她開始說道,「不要拋棄我;現在失去您讓我怎麼辦!這樣分手我真受不了。我會死的!您想想看,女人的愛與男人的不同,它更溫柔更強烈。對於女人來說愛就是一切,尤其對於我。別的女人喜歡打情罵俏,喜歡社交、熱鬧、浮華;我不習慣於這些東西,我是另一種性格。我愛清靜、獨處、書本、音樂,但在這世界上您是我的至愛……」
法國人來教課了。父親和母親都很討好他,把他當作客人,並對他畢恭畢敬,因為他是尊貴的法國人。
他是否幸福?如果指的是別人,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是也可以說否,若是指他,那就是否;他的愛情一開始就是痛苦。有時他忘了往事,他便相信幸福是可能的,相信尤麗婭和她的愛情。而在其他時間里,他在最真摯地表露衷情的時候會突然感到困惑不安,害怕去聽她的熱烈、興奮的話語。他覺得眼看她就會變心,或者一種意外的命運的打擊在頃刻間就會毀掉這種輝煌的幸福世界。他在享受歡樂的時光之際,便知道要為此付出痛苦的代價,憂鬱又找到他門上來了。
「當然是呀。我同她相處非常習慣了,而這個並不妨礙我干自己的事。好,再見,你來吧。」
「有什麼不明白的?你明白得很!我已去過塔法耶娃家,她全都對我說了。」
不過亞歷山大也不是無所事事,他是在執行叔父交給他的任務。蘇爾科夫早已不去塔法耶娃家了,他到處宣稱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結束,他已經跟她斷絕關係了。有一天晚上(是在星期四)亞歷山大回到住所,發現桌子上放著兩個花瓶,還有一張叔父寫的字條。彼得·伊萬內奇對他的熱心幫助表示感謝,並請他第二天按慣例前去共進午餐。亞歷山大有點猶豫,似乎覺得這個邀請會打亂他的計劃。然而第二天,他在飯前一小時就到彼得·伊萬內奇那裡去了。
亞歷山大頓時臉紅了。
「一般地談談,我說你也愛她愛得發瘋,你老早以來都在尋找一顆溫柔的心,你非常喜歡真誠的吐露,沒有愛情你也活不下去。我還說,她用不著擔心,你會回來的,我勸她不要把你管得太死,有時候也得讓你出去散散心……我說,不然的話,你們會互相厭煩的……總之都是說些在這些場合下一般要說的話。她變得高興了,她說你們快要結婚了,又說我老婆也插手過這件事。可是你們沒對我提過一個字——真是的!得了,願上帝保佑吧!這個婆娘還有點錢財,夠兩個人過日子沒問題。我對她說,你一定會履行自己的諾言的……這一回我已經儘力幫助你了,亞歷山大,以此答謝你曾經給予我的幫助……我讓她相信,你愛得是如此熱烈、如此溫柔……」
「缺點兒什麼?」她不安地問。
「這是什麼意思?您要去哪兒?」她問。
「您怎麼啦,亞歷山大?」她不安地問。
亞歷山大感到無聊了,他朝房間掃了一眼,然後看了看鍾,才十點,還得坐上兩個來鐘點,他打了下哈欠。他的目光停留在尤麗婭身上。
她指了指一位長著大鬍子的外國人。
而尤麗婭從窗子里望到的只是夕陽落到商人吉林的房子後面;她從來沒有跟女友們離別過,至於友誼和愛情嗎……有關這些情感的想法在她的頭腦中還是初次閃現。對於它們應該待以後好好體會。
「那您試試吧。」
「這一下就好啦!」彼得·伊萬內奇說,「我說過,終歸有一天你會笑你自己的,你瞧現在……」
他不知九九藏書道怎樣回答她和自己。他自己也還說不清他自己是怎麼回事。
「您真會猜透我的心意!」塔法耶娃告別時對亞歷山大說,「不論哪個男人,甚至連我丈夫,都了解不透我的性格。」
她向他伸過一隻手。
「有時候……我確實……拿著花去……」亞歷山大垂著眼睛說。
「絕對不行,叔叔!我求您了,幫幫我……」
「您明一早就去上班嗎?」她有時問道。
「啊!如果你不覺得無聊,那就更好了,」彼得·伊萬內奇說,「我老擔心自己給你造成麻煩。所以我對蘇爾科夫說:『親愛的,謝謝你對我侄兒的關心,太感謝了……不過你有沒有言過其實呢?事情並不那麼糟嘛……』『怎麼不糟!』他嚷了起來,『年輕人應當努力工作,可是他卻無所事事……』我說:『這也算不上糟糕,而且跟你有什麼相干?』他說:『怎麼跟我沒相干?他老施詭計跟我作對……』我開始逗他:『原來糟在這兒!』他說:『他跟尤麗婭鬼知道說了我什麼壞話……她現在對我的態度完全變了。我要教訓一下這個黃口小兒(對不起,我用他所用的詞)。他哪裡是在跟我競爭?他只是在誹謗造謠嘛;我希望您開導開導他……』我說:『我去剋他,一定剋他,不過,得了,這是真的嗎?他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你給她送花了,是不是……」彼得·伊萬內奇又停頓一下,彷彿等待回答。亞歷山大默不作聲。彼得·伊萬內奇接著說道:「他說:『怎麼不是真的?為什麼他天天都給她送花?現在是冬天……這得花多少錢?我知道這些花表示什麼。』我心中私下想,畢竟是自己人嘛。不,我知道親屬關係不是空洞的呀,你對別的人會這麼儘力嗎?『不過真的是每天都去?』我說,『等著吧,我會問他的,你也許在瞎說。』他準是撒謊!是吧?你不可能……」
「他有些料到了!」彼得·伊萬內奇悄聲地對侄兒說,「哎!他帶著手杖,這是什麼意思?」
亞歷山大顯得很不耐煩。
她叉著雙手,神色不安地細細打量他,似乎使勁從他臉上預先看出對她要說的話的回答。
而尤麗婭對這一切都忍了。她閉門謝客,哪兒也不去,只同亞歷山大廝守在一起。
「走了!」她懊喪地重複了一聲,她不言不語,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陣。
法國老師的教學得到很大的進展,而那個老實穩重的德國老師連語法都沒有教完,他異常認真地編製變格變位的表格,想出各種奇妙的方法幫助學生記牢變格的詞尾;他仔細講解小品詞zu有時要放在句尾等等。
蘇爾科夫張大嘴巴瞧了瞧他,然後又瞧了瞧塔法耶娃。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我只是想去睡覺,我夜裡睡得很少,就這麼回事。」
「回去。」
「噢,也只是有時候。不是每天送,那樣實在太費錢了。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總共花了多少錢。我不要讓你為我破費;你為我忙來忙去已經夠意思啦。你給我一份賬單。哼,蘇爾科夫在那裡氣急了好一陣子了。他說:『他們總是在那些人少的地方雙雙對對地散步或坐馬車兜風。』」
「才不是呢!是我告訴她的。這有什麼奇怪?什麼事都在你臉上寫著呢。好,不要犯愁,我已經幫了你的忙了。」
「說來話長,亞歷山大!太沒意思了。」
「您幹了些什麼呀,叔叔!」亞歷山大說,臉色都變了,「我……我不再愛她了……我不想結婚……我對她已經冷若冰霜……我寧肯跳河……也不願……」
亞歷山大真想鑽到地縫裡去。而彼得·伊萬內奇毫不留情地直盯著他的眼睛,等著回答。
「好,你說說,」彼得·伊萬內奇繼續說,「你現在對這個女人怎麼看……她叫什麼來著?……叫帕申卡,是嗎,有顆小疣子的?」
「她怎麼樣呀?」
「我非常非常感謝你。這是親戚朋友給予的極大幫助!」彼得·伊萬內奇最後說道,「蘇爾科夫明白自己沒什麼可撈了,便溜走了。他說:『她以為我會對她情思綿綿——她想錯了!』他又說:『我還曾經想裝修她家對面的那個房子,可誰能知道我的心意呢。她也許做夢也沒想到是為她所安排的幸福。如果她能讓我迷上她,我也不反對娶她。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您勸我勸得對,彼得·伊萬內奇。我保住了錢財和時間!』如今這小子學起拜倫的樣子,愁眉苦臉,也不要錢了。我也跟他說:『一切都結束了!』托你辦的事情已經完成了,亞歷山大你幹得妙極了!現在我可永遠高枕無憂了。你不用再奔忙了。如今你可以不要再看她,我想象得出她那兒多麼無聊……請原諒我……我無論如何會酬謝你的。需要錢的時候,就來找我。麗莎!吩咐給我們拿好酒來,我們為事情的成功飲它一杯吧。」
「我希望您往後沒有叔叔帶著也會上我這裏來吧?」她添了一句。
「我要報復您,」她說,「您以為可以隨便玩弄一個女人嗎?您假裝奉承討好我,騙取我的心,完全控住了我的感情,待到我已無法拋開您的時候,您卻將我一甩了之……不!我不會放過您,我要到處讓您不得安寧。您無論去哪裡都躲不開我,您去鄉下,我跟您去鄉下,您去國外,我也去國外,無論何時何地,我都跟著您。我不會輕易放棄我的幸福。我的生活將會怎麼樣,我無所謂了……我已沒什麼可再失去的了;可我也要讓您活不自在,我要報復,報復;我一定有了情敵!您不會無緣無故地這樣甩了我的……我會把她找出來,您瞧著我怎麼干,您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假如我現在聽說您死了,我會歡天喜地……我真想親手宰了您!」她狂野地嚷嚷著。
他不耐煩了,在座位上坐不住了。
「不過您就等一等吧,如今秋天就要到了,」她補充說,「大家都要回到城裡。到時候我就去拜訪您的未婚妻;我同她認識了,我會熱情幫忙的。您不要把她放在一邊,我相信您會成為最幸福的丈夫。」
「瞎說!」彼得·伊萬內奇低聲地對亞歷山大說,「你看一下那手杖上端的鑲頭,瞧見那個金獅子頭了嗎?前天他還向我吹牛,說是花六百盧布從巴爾比買來的,現在拿來顯擺了;你瞧,這就是他慣用的伎倆。你跟他斗,把他從這個陣地打跑。」
可憐的姑娘懷著強烈的求知慾撲進這個廣闊無邊的海洋。冉能們、巴爾扎克們、德魯依諾們在她看來都是了不起的英雄,都是一批偉大的男子漢!與他們的奇妙無比的描寫相比,那伏爾甘的神話故事算什麼呢?維納斯在這些新的主人公面前簡直太純真了!她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新流派的作品,也許現在還在讀。
「這一點當然很重要,不過做夫妻需要的不光是這一點。」
「彼得·伊萬內奇!」她說,想把話頭轉開。
尤麗婭像貓似的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抓住了他的一隻手。
「你怎麼回事?壓根兒見不到你的人影了?把我們忘了?」叔父和嬸母連聲責問他。
她顫了一下。
她用一隻手按住他的嘴。
「蘇爾科夫由於嫉妒,想讓我相信,似乎你已經熱烈地愛上塔法耶娃。」他繼續說道,「我對他說:『不,對不起,這不是真的。他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已不再談情說愛了。他對女人可看透了,他很瞧不起她們……』不對嗎?」
「全說了。她多麼愛你呀!你這走運的小子!你總是抱怨,說找不到狂烈的愛情,現在你已經找到了,該高興了!她為你發狂,為你吃醋、哭鼻子、瘋鬧……不過你們為什麼把我牽扯到你們的事情里去呢?你讓婆娘們的事纏到我身上來了。不但如此,我陪著她說話,白費了一個早晨。我原以為是談業務方面的事,是否想把田產抵押給信託局……她曾經講起過……可結果是什麼事呀!」
「怎麼,她高興!」亞歷山大鬱鬱不樂地說。
他站起來就要走。
「您已經不愛我了?」她稍微搖搖頭說。
「只用一會兒,坐下吧。」
她很喜歡神話中伏爾甘、瑪爾斯和維納斯之間演出的喜劇。她本來很袒護伏爾甘,可待她知道了他是個瘸子,動作笨拙,而且是個打鐵的之後,她便轉到瑪爾斯一邊了。她喜歡塞墨勒和朱庇特的故事,喜歡阿波羅被放逐以及他在大地上調皮搗蛋的故事,把所有這些故事都按它們被描寫的那樣接受下來,而沒有猜想一下這些神話中所含的任何其他意義。這位法國老師自己是否猜想過,也只有天知道!聽到她提出有關古代人的宗教問題,他便皺皺眉頭,傲慢地回答她說:「Des bêtises!Mais cette bête de Vulcain devait avoir une drôle de mine…écoutez.」過後他又稍稍眯縫一下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補說了一句:「que feriezvous á la place de Venus?」她什麼也沒回答,然而生平第一回不知所以地羞紅了臉。
「您到底怎麼啦?」她突然機靈地問,「您不言不語,又不大聽我說話,眼睛往別處瞧……」
「他走了!」
「唉,ma tante,要是您認得她該多好!她的優點可多啦!」
從這些話里可聽出他難以掩飾的懊惱。
他拿起了帽子。
她不禁痛哭起來,無法繼續說下去了。她激動得筋疲力盡,倒在沙發上,閉起眼睛,咬緊牙齒,嘴抽搐地撇歪了。她的歇斯底里發作了。過了一個來小時她才清醒過來,並鎮靜下來。身邊有一女僕在忙著侍候。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人在哪兒……」她問。
「我很想要一套胡桃木的傢具,配上藍絲絨的罩子。」
尤麗婭困惑不安了。
「哎呀呀!」彼得·伊萬內奇故作驚訝地說,「這是你說的話嗎?你不是說過——還記得嗎——你瞧不起人的本性,尤其是女人的本性;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配得上你……你還說過什麼來著?瞧我這該死的記性……」
「問題就在這裏,亞歷山大,好在我早就料到你搞的那些勾當……」
「瞧你的樣,好像事情與你無關!說是不會贏得女人的愛情,卻把人家搞得神魂顛倒。」
「唉!別折磨我了,快說吧!」她說。
「好吧,隨你便!那對花瓶我太太喜歡,讓她拿吧。」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憐憫他。她朝丈夫搖搖頭,責備他不該這樣折磨侄兒。可是彼得·伊萬內奇沒有打住。
尤麗婭見他不言不語,便抓住他的手,逼視著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轉過臉去,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他不僅感覺不到她的引誘力,而且一接觸到她,身上便掠過一陣不舒服的冷戰。她對他倍加親熱。他沒有做出相應的表示,反而變得更加冷淡、陰沉。她猛然從他那兒抽回了手,頓時滿臉通紅。她身上那種女人的傲氣,被侮辱了的自尊心、羞恥心都醒了過來。她昂起頭挺直腰,氣憤得臉紅耳赤。
「太謝謝您了!」蘇爾科夫對彼得·伊萬內奇說,又朝亞歷山大瞟了一眼,「我謝謝您這番好意。」
又是一次不愉快。
彼得·伊萬內奇指指窗口對面的房子。
「是我折磨您!」她大喊一聲,痛哭得更凶了。
「我不會像牲口那樣高興得喘不上氣來的,」他自言自語說,「而我的身上正完成著一種更重要更崇高的過程,我意識到自https://read•99csw.com己的幸福,仔細地思考它,它是較為完滿的,雖然也較為平靜……尤麗婭沉醉於自己的感情,可顯得多麼高雅、真誠,毫不做作!她似乎在等待一個深深懂得愛情的人——現在這個人出現了。他像一個合法的統治者,驕傲地掌握了繼承來的財富,還受到人們低首下心的頌揚。多麼快樂,多麼幸福,」亞歷山大從叔父家出來上她家去的時候想道,「要知道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她無論在哪兒,無論幹什麼,總是在記掛著我,把一切心思、工作、行為都集中到一點,集中到一個念頭上——思念所愛的人!她彷彿就是與我身心相似的人。無論她耳聞了什麼,目睹了什麼,無論經歷了什麼,感受了什麼——一切都符合與她相似的人的印象。這種印象是兩個人所共同感受的,兩個人相互了解對方,然後受到這樣共同感受的印象便不可磨滅地銘刻在心靈里。一方的感受如果不能為另一方所認同或接受,那麼一方就會拋棄這些感受。一方愛的就是另一方所愛的,一方恨的也就是另一方所恨的。他們有著一樣的想法、一樣的感覺;他們有著共同的心眼、共同的聽覺、共同的頭腦、共同的心靈……」
「請允許我給您獻上!」他接著說,引用了《智慧的痛苦》中扎戈列茨基的答話
夏天一閃而過,無聊的秋天也好容易地過去了。又一個冬天已經到來。亞歷山大同尤麗婭依然經常約會。
星期三到了。尤麗婭·帕夫洛夫娜的客廳里雲集著十二至十五位賓客。四位年輕的太太。女主人在國外結識的兩位大鬍子的外國朋友,還有一位軍官,圍成了一個小圈圈。
「她非常愛我。」
「葉夫塞!幫我穿衣服。」隨後他就在城裡閑逛了。
亞歷山大像怕火似的怕見叔父。他有時去看望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可她始終未能使他吐露實情。他總是惶惶不安,生怕碰上叔父,又要被他取笑教訓一通,所以他總是縮短拜訪的時間。
亞歷山大猶如在受拷問。一顆顆大汗珠從額頭滴了下來。他勉強聽見叔父在說些什麼,他不敢瞧叔父和嬸母一眼。
「請瞧瞧,少爺,」他討好地說,「多棒的鞋油呀,擦出來像鏡子般光亮,價錢只有二十五戈比。」
「我的天哪,您的記性太好了!這讓人受不了!我就是想回去。」
他不樂意地坐到椅子邊上。
他不說話了,因為沒話好說。他的確寫過信,當時是隨便跟她說過這件事,可他忘記了,而愛情卻不會忘記任何一個細節。在她的眼裡,凡是同她所愛的人有關的事情都是重要的事情。在戀人的頭腦里,各種觀察、細緻的想象、回憶,對戀人周圍的事、他圈子中所發生的事,以及對他有影響的各種事情等等的猜測都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在戀愛中,只要一句話、一個暗示(哪裡還需要暗示!)……一個眼色,嘴唇稍微的一動,都會引起猜測,然後隨著個人的想法要麼痛苦,要麼快樂。戀人們的邏輯有時是錯誤的,有時卻驚人的正確,它會迅速建起一座猜疑的大廈,但愛情的力量會更快地將它徹底摧毀,往往只需一個笑臉,幾滴眼淚,多則三言兩語——就可使疑團悄然消失。然而這類監督是決不會放鬆,也不會受騙的。戀人會忽而想到別人連做夢也夢不到的事,忽而卻看不到他鼻子底下發生的事,忽而目光銳利,明察秋毫,忽而目光短淺,幾近盲目。
她知道了句法中的一些規則,可從來不會實際應用,一輩子總是犯語法方面的錯誤。
「好一個偽君子,真有你的!」他說。
亞歷山大猶豫了一下,彷彿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過了三四天,雙方又鬧了彆扭,然後再三再四地這樣鬧不愉快。尤麗婭人變瘦了,哪兒也不去,誰也不接待,而且默默不語,因為亞歷山大聽到責備就會發火。
「那我就擰掉您的耳朵!」她抓住他的一隻耳朵說,然後嘆了口氣,由於這種玩笑的暗示而沉思起來。他也默默不語。
彼得·伊萬內奇聳聳肩膀。
就這樣,當尤麗婭走出童年,第一步便遇上了最可悲的現實——一個碌碌無為的丈夫。與她心目中所想象的和詩人所描繪的那些英雄一比,他差得太遠了!
「不!說說看,您有什麼想法?」
女人們非常喜歡給男人們做媒。有時候她們雖然看到某件婚姻不大合適,不應該結合,可仍然想方設法助其成功。她們只想促成婚事,而不管男女雙方的各自想法。天知道她們為何如此起勁。
「難道您在這兒不愉快?在您住所那邊又怎麼樣?」
「如果我不愛您了呢?」他冷不防地問,儘力讓聲音帶有玩笑的語調。
他們一直這樣陶醉於幸福之中。把各種已知的快樂都享受一番之後,她又開始想出一些新花樣,使這個本來已非常快樂的世界變得更加異彩紛呈。尤麗婭顯示出多麼出色的創新才華啊!可就連這份才華也耗盡了,那就來一箇舊戲新演。再玩不出什麼新花樣了。
他指了指蘇爾科夫,悄悄地對她說了些什麼。這時候她兩次偷偷地瞧了瞧亞歷山大,並微微一笑。
蘇爾科夫來了。他的打扮很新穎,從他衣服的每一道皺褶、每一個小飾物上都可明顯看出他想成為社交名流的願望,他很想超過所有的時髦人士,超越最時興的樣式。比如,如果當前流行敞襟的燕尾服,那他的燕尾服就會像鳥兒展翅一樣敞開雙襟;如果流行穿翻領衣服,那他就會給自己定做這種翻領,他穿上這套燕尾服,活像一個被人從背後抓住而又掙脫逃跑的小偷。他親自吩咐裁縫如何縫製。這一回他來塔法耶娃家時,他那圍巾是用別針別在襯衫上的,那別針大得過分了,猶如一根棍子。
「你這樣又去找她,那你就擺脫不開了,以後你可別來煩我,我不再管了;我現在之所以過問,僅僅因為是我使你陷進這種境地的。喂,行了,幹嗎還要垂頭喪氣呢?」
過了兩星期左右,亞歷山大同幾個朋友相約,要選個日子盡情地玩一玩,可就在那天早上他收到尤麗婭寫來的一封便函,請他與她相伴一整天,並請他早點兒去。她在便函上寫道:她病了,心裏愁悶,神經也發疼,等等。他大為惱火,不過還是去了她家,說他不能留下來陪她,因為他還有好多事情。
「舉些例子看?」
有一天晚上他待在尤麗婭家裡的時候就處於這樣的心境。外面刮著暴風雪,大雪拍打著窗子,一片片雪花粘在玻璃上。風兒衝進壁爐,哀號著悲戚的歌。房間里響著座鐘鐘擺單調的嘀嗒聲,有時還有尤麗婭的嘆息聲。
彼得·伊萬內奇走出了房間。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偷偷地瞧了亞歷山大兩回,看到他不說一句話,便也出去吩咐僕人了。
那麼俄國老師呢?這個人工作比那德國人認真多了。他幾乎含著眼淚教尤麗婭懂得,名詞或動詞是一種詞類,而前置詞又是一種詞類,最後終於使她相信了他的話,並能背得出各個詞類的定義。她甚至能一下報出所有的前置詞、連接詞、副詞的數目。老師向她神氣地提問:「哪些詞是表示恐懼或驚訝的感嘆詞呢?」她可以馬上一口氣說出:「哎、喲、嘿、噢、哦、啊、呶、咳!」老師高興極了。
「您去哪兒?」她驚訝地問。
「哦,不!我非常感謝他,」女主人回答說,「他常來看我。您知道,除了先夫的朋友,我幾乎不接待什麼人。」
「我跟他對換一下,我把池座讓給他。」他說。
「沒什麼,親愛的,據說煙灰有助於植物生長……我是想說……」
「您就做我丈夫吧!您瞧,」她指指四周說,「這一切很快都屬於您了。您在這個家裡將是主宰,就像是我心裏的主宰一樣。我現在是獨立自由的,想做什麼便可做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到了那時候,沒有您的命令,這裏的任何東西都不得動一下;我自己也將受您的意志的束縛;不過這是多麼美好的鎖鏈!快點把我鎖起來吧,還等到什麼時候……我一生就盼著這樣的人,這樣的愛……就要夢想成真了……幸福近在眼前……我幾乎不相信……您可知道,我覺得這像是一場夢。這是不是對我過去所愛的一切痛苦的一種補償呢……」
法國老師終於改進了對尤麗婭的教育,他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際上讓她了解法國文學的新流派。他向她介紹了當時非常轟動的Le manuscrit vert、Les sept péchés capitaux、L'âne mort以及一系列充斥在當時法國和歐洲的書籍。
「您要去哪兒?」
「那好啊!」她聽了他的自白后說,「您如今不是小孩子了,您會判斷自己的感情,會處理自己的事情了。不過不要匆忙從事,要好好地了解一下她。」
是誰過早而又那麼錯誤地拚命去改造尤麗婭的心靈,而置她的頭腦于不顧呢……是誰呢?那三位正統的教師,受她父母的聘請,擔負起培育這位少女的才智的責任,要向她揭示萬物的作用和原因,撕下掩住往事的幕布,指明我們上下左右以及我們自身的情況——這是非常艱難的任務。為此招聘三個國籍的人來擔負此項重任。父母本人放棄了教育責任,以為自己已經盡了應盡的義務,依靠好心朋友的推薦,雇了法國人普列來教法國文學及其他學科;又雇了德國人施密特,因為按傳統都要學一點德文,但並不一定要求精通;此外還雇了一位俄國教師伊萬·伊萬內奇。
「怎麼回事?」亞歷山大問。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叔父也跟著他大笑。
第一本書是蓋斯納的《田園詩集》,「Gut!」這德國人說了一聲,並高興地念了一段關於破罐子的詩。他又打開了第二本書:《一八〇四年哥特日曆》。他翻了翻,書里有歐洲各國朝代、各種城堡、瀑布等的圖片。德國人說了聲:「Sehr gut!」第三本是《聖經》,他將它擱到一邊,虔誠地嘟噥說:「Nein!」第四本是《水手之夜》,他搖搖頭,喃喃地說:「Nein!」最後一本是韋塞的作品——這德國人得意地笑了。「Da habe ich's.」他說。當人家對他說,還有席勒、歌德等等作家,他搖搖頭,一再固執地說:「Nein!」
神經是如此強烈地運作著,就連快樂的激動也會使她陷於病態的睏倦,痛苦和快樂在她身上是密不可分的。
沒有與他們待在一起而單獨坐在一把圈椅上的是一個老頭,看樣子是個退伍軍人,鼻子下邊有兩綹灰白鬍子,扣襟上有好多條勳章帶。他在跟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談論當前的承包問題。
「那不是每天嘛;我沒有要求你天天去;我知道他在瞎說。我就對他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現在守寡,身邊沒有親近的男人。亞歷山大溫文爾雅,不像你一身浪蕩子氣。所以她看中了他,她總不能老單身一人吧。』他一點也不想聽。他說:『不,您騙不了我!我都知道。在劇院里他跟她老待在一起。我呢,read.99csw.com搞到個包廂,天知道我為這個費了多大力氣,而他卻不客氣地屁股一坐。』我這時候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我心裏想:『活該,你這傻蛋!』亞歷山大真行!這才像我的侄兒!不過你這樣為我奔忙,我真不好意思。」
「可是您也許跟她天知道說了些什麼。她會恨我,瞧不起我……」
尤麗婭垂下了雙手。她嘆了口氣,圍上了披肩,猛地在沙發的另一角坐下來,用憂愁的目光審視著亞歷山大。
「沒什麼!就是……」
「這句話您很討厭,是吧!」她頂了一句。
「嗯……」他打著哈欠支吾了一聲,坐到沙發上離她較遠的位置,一隻手抱住繡花的靠墊的一角。
街上傳來嘈雜的人聲、馬車聲。無數窗口裡都亮著燈火,閃著人影。他覺得在那些燈火通明的地方聚集著快樂的人們;那裡也許正在熱烈地談天說地,互相交流思想和感受,那裡的人們生活得好熱鬧好快活。而在那燈光昏暗的窗子里也許有一個高尚而勤勞的人在那裡孜孜不倦地工作。亞歷山大想到自己已過了近兩年愚蠢空虛的生活(就是說一生中已有兩年是白費了),老是在談情說愛?此時此刻他埋怨起愛情來了。
這個可憐的女生擁有大量的課餘時間,但沒有一點高尚健康的思想食糧!智慧開始沉睡,而心兒卻惶惶不安,這時候突然出現她那愛獻殷勤的表哥,順便為她捎來幾章《奧涅金》《高加索的俘虜》等書。這丫頭嘗到了俄羅斯詩歌的甜頭。《奧涅金》已經被背下來了,它一直沒離開過尤麗婭的床頭。她表兄猶如其他幾位老師一樣,不會給她講解這部作品的意義及優點。她拿塔季雅娜來作自己的榜樣,頭腦里向自己的意中人重複著塔季雅娜致奧涅金信中那些火熱的詞句,她的心怦怦直跳,苦悶得很。她忽而尋思著奧涅金,忽而幻想著新流派作家筆下某位主人公——蒼白、憂傷、失望……
「怎麼?答應誰了?」
她強裝笑臉,臉上流滿淚珠。亞歷山大產生了憐憫之心。他坐下來,晃動著一條腿。他在心裏暗自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他心冷了,不愛尤麗婭了。是什麼原因?天知道呢!而她對他的愛一天比一天強烈。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的天哪!多麼不合常理!幸福的條件全具備了。沒有什麼東西妨礙他們,甚至也沒有旁的戀情插|進來,可他的心變冷了!啊,生活呀!但怎麼去安慰尤麗婭呢?做自我犧牲嗎?勉強跟她一起去過那漫長而無聊的日子?假裝,他不會,而不假裝呢,就要時時刻刻看著她的眼淚,聽著她的責備,讓她和自己都受折磨……要是跟她談談叔父那套關於變心和冷淡的論點——那就請試試吧。她什麼也不會明白,就會哭,到時候如何是好?
「要是指劇院里的位置,我信!」
他們已不再去談論未來,因為亞歷山大在這方面感到一種窘惑,一種連自己也解釋不清的不舒服,所以他盡量轉換話頭。他開始大傷腦筋,他以愛情組成的生活魔圈有的地方已經破裂了,遠遠展現在眼前的時而是朋友們的臉孔和各種飲酒行樂的情景,時而是那些美女如雲的豪華舞會,時而是永遠忙碌、務實能幹的叔父,時而是那些被丟在一旁的工作……
「剛才盧基揚諾夫家的僕人捎來一封信。」
「您沒發現她有些惋惜、有些憂愁嗎?她覺得無所謂?這真不像話!」
「我聽說您每星期三都在家接待賓客,」客人說,「能否讓我也來參加您的朋友聚會呢?」
尤麗婭愛亞歷山大,比亞歷山大對她的愛更為強烈。她甚至沒有想到自己有這麼強的愛情力量,也沒有加以深思過。她是第一次戀愛——這倒沒什麼——人總不能直接從第二次開始戀愛吧;但不幸的是她的心靈發展得太過分了,受了各種小說的那麼深的影響,這樣的心靈不是為初戀準備的,而是為那種羅曼蒂克的愛情準備的,而這樣的愛情只存在於某些小說中,而現實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結局總是不幸的,因為實際上它是不可能的。再說,尤麗婭的頭腦在閱讀一些小說時並沒有去找健康的養料,它落在了心靈的後面。她怎麼也想象不出一種不帶狂烈激|情、不帶過分柔情的平靜質樸的愛情。如果一個男人在適當的場合下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果那男人沒有真心實意地向她發誓,如果他不以自己的擁抱把她燒成灰燼,或者他除了愛情還敢去從事其他事情,而不是僅僅在她的眼淚和親吻中一滴滴地品嘗人生的美酒,那麼她就會立刻將他拋掉的。
「好,吩咐開飯!你正好提起吃飯的事。亞歷山大,蘇爾科夫說你幾乎天天都在她家吃飯,他說就由於這原因你現在每個星期五都不來我家了,好像你們兩人整天在一起廝混……鬼知道他撒的什麼謊,討厭死了。我終於把他轟走了。明擺著的是他在撒謊。今天是星期五,你不是在我這兒嘛!」
第二天亞歷山大前去拜訪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向她坦言了她實際上早已知道的事情,請她出點主意,幫點忙。彼得·伊萬內奇不在家。
兩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亞歷山大硬是不想說。她堅持要他說。
「是的,她高興。」
她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彈了幾首他所喜愛的曲子。他沒有聽,老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馬上就來。您想想,別人都說沒有辦法搞到明天的戲票,而他卻答應我和堂妹一定要為我們弄到一個包廂……現在他正辦這件事去了。」
「這是叔叔的主意,」亞歷山大有些害臊地回答說,「我在這方面什麼也不懂,是他教我的……」
亞歷山大聽到這些話心裏有些厭惡,他從椅子底下伸直雙腿,突然又收縮回來。
「怎麼好久呀,您前天就寫過。」
尤麗婭微微一笑,正要說:「請光臨吧!」——突然從隔壁房間里傳來一聲大喊:「不行!」
這種想法使他絕望極了。他倒樂於逃脫這次新的愛情。可怎麼逃脫呢?對娜堅卡的愛和對尤麗婭的愛是何等的不同!初戀無非就是渴求中的心靈犯下的不幸和錯誤,在那種年紀心靈根本不懂得選擇,遇上什麼就是什麼。而尤麗婭呢!她已不是一個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自己,又不懂愛情的任性的小姑娘了。她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女性,雖然身體瘦弱,可追求起愛情,她的精神足著呢,她就是整個愛情的化身!她認為愛情就是生活和幸福唯一的條件。愛難道是無關緊要的事嗎?愛也是一種天賦,尤麗婭就是這方面的天才。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愛情,一種自覺的、理性的,同時也是強烈的、不顧一切的愛情。
蘇爾科夫氣惱地轉過身去。彼得·伊萬內奇悄悄地離開了。尤麗婭讓亞歷山大坐在自己身旁,與他聊了整整一小時。蘇爾科夫好幾次插|進嘴來,可總插得不大合適。他談起芭蕾,人家回答時該說「不」的卻說「是」,該說「是」的卻說「不」,顯然,他們沒有聽他說話。後來他突然把話題跳到牡蠣上了,他說自己早上吃了一百八十個,可人家卻不屑一顧。他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也不見有什麼效果,他便抓起帽子,在尤麗婭旁邊轉來轉去,讓她明白,他很不滿意,打算走人。可她也不予理睬。
「您對她說了些什麼?」
「今天早上。你盡可放心,塔法耶娃不會再打擾你了……」
她有時不放他去劇院,幾乎從來不讓他去看望朋友。當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來訪問她的時候,尤麗婭看到亞歷山大的嬸母竟是這樣年輕漂亮,吃驚得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她原來想象他的嬸母是位很平常的女人,一大把年紀,長相又不好,像多數的大娘大嬸們那樣,可是這位嬸母卻是年方二十六七的少婦,同時還是個美人兒呢!尤麗婭跟亞歷山大吵了一次嘴,此後很少放他上叔父家去。
他拄著手杖在人行道上不慌不忙地走著,高高興興地同熟人們打打招呼。他經過海濱街時看到一座房子的窗口現出一個熟識的臉孔。這位熟人招手請他進去坐坐,他打量了一下。噢,這是久梅!他進去了,吃過午飯,又一直待到傍晚,晚上去了劇院,從劇院出來後去吃了晚飯。他儘力不去想住所里的事,他知道那裡有什麼在等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他氣惱地說,「您好像在監視我?這我受不了。」
沒有一處郊外的地方他們不曾遊玩過,沒有一齣戲他們不曾一起觀賞過,沒有一本書他們不曾閱讀過討論過。他們都摸透對方的感情、思想、優點和缺點,已沒有什麼去妨礙他們執行既定的計劃。
亞歷山大坐在那裡,一臉的困惑、一臉的愁悶,葉夫塞一隻手伸在靴子里,悄悄地走到他跟前。
她有時向亞歷山大問個事,她聽到「是」或「不是」,就覺得滿意了。如果得不到這樣的回答,便盯著他看;他若是朝她一笑,她又覺得幸福得很。要是他不笑,也不回答什麼,她便開始注視他的每一舉動、每一眼神,心裏暗暗猜度,結果便責怪不已。
於是她講了一些關於過夫妻生活的普通道理,講做妻子的應該怎樣,做丈夫的應該怎樣。
亞歷山大清醒過來,機械地瞧了瞧靴子,然後又瞧了瞧葉夫塞。
「您是怎麼乾的?您對她說了什麼?」
她坐到他的身旁,開始談起未來,漸漸地興奮起來。她描繪著一幅家庭生活的幸福圖,不時地說幾句笑話,最後異常溫柔地說:
另一房間里有一位老太太和兩位男士在玩牌。鋼琴前坐著一位非常年輕的姑娘,另外一位姑娘正在跟一個大學生閑聊。
「她很高興,很滿意!」亞歷山大說,一邊在踱來踱去,也沒有去聽叔父在說什麼,「啊!這麼說她不愛我!既不憂傷,也不流淚。不,我得去看看她。」
「她現在甚至很高興你把她甩了呢。」
他沒有坐過來,並一言不答。
「我也要邀請他;我們只有三個人,我和我堂妹,還有……」
「人就是這樣!」彼得·伊萬內奇說,「愛情也就是這麼回事;你靠它去生活,那是很妙的。你不是怕她派人來叫你嗎?你不是請求幫助嗎?可現在你卻擔心她同你分手後會不會悶死。」
亞歷山大聽著這些話,心裏非常難受。
問題在於亞歷山大本人幾乎也是這個樣的。所以他感到挺自在的。
「老爺,去鑄造街的什麼地方?」馬車夫問。
他一字字地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地激昂起來,他終於說到了結婚這個詞。尤麗婭哆嗦了一下,隨即哭了起來。她懷著一種無法表達的感激和柔情把手遞給他,於是他們倆又快活了,立即又聊了起來。他們決定由亞歷山大去同嬸母商量商量,請她幫助促成這件好事。
他已經不想走了。由於尤麗婭在他臨走時說了親切的話,他的氣已經消了。可大家明白,他已告辭過,所以不得不走,他離去時還幾次回頭張望,如一頭本來想跟著主人卻被趕了回去的狗。
他們高興得不知做什麼好。黃昏美極了。他們去到郊外的一處僻靜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丘,在那兒坐了整整一個黃昏,觀賞著落日的景象,幻想著未來的生活。他們想要縮小交往的範圍,不搞無意義的應酬。
他指了指亞歷山大。
然而冬天過去了,夏天已經到來,而愛情並未終了。尤麗婭對他越來越情意綿綿。既沒有移情別戀,也沒有命運的打擊,完全是另一道風景。他的目光豁亮了。他漸漸認為持久的戀情是可能的。「不過這次愛情已不是那麼火熱……」有一次他瞧著尤麗婭心裏想,「然而它是牢固的,也許是永恆的!是的,必定如此。哦,命運,我終於了解你!為了我往日受的痛苦,你要給我一些補償,在我長期漂泊之後,你要把我引進寧靜的港灣。這兒就是幸福的處所……尤麗婭!」他大聲地喊了起來。
「那不是一樣嗎?我使她平靜下來,這就夠了;我說你不會談戀愛,不值得為你操心……」
「我不知道……」他頹喪地說,「我有點兒……我好像……」
「老調調!」他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拭拭帽子。
「我知道,好。我說到哪兒了?」
葉夫塞趕緊跑到前室去了。
「睡得很少!今天早上您自己剛說過您睡了九個小時,甚至因此感到頭痛的……」
那軍官笑了,鬍子微微地顫動。彼得·伊萬內奇瞟了侄兒一眼,尤麗婭·帕夫洛夫娜臉都紅了。她邀請彼得·伊萬內奇上她的包廂去。
他立刻抬腿就走,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可等到他的腳步聲快聽不清的時候,她又奔去追他。
待到要求他九九藏書教授文學,這個可憐的人嚇得不得了。人家拿來法國老師的本子讓他參考,他便搖搖頭說,教德文不能按這個去教,不過有一種阿勒編的文學讀本,選了好多作家及其作品。而他對此又推託不了。家長老要求他像普列先生那樣去教尤麗婭,讓他熟識各種各樣的作品。
「為什麼?不,不,花瓶照理應該歸你。」
「非常感謝,」他回答說,「可我明天要陪我太太一同看戲;請允許我推薦這位年輕人代表我……」
她對世界和人生不十分樂觀,她常在思索自己生存的意義問題,覺得自己活著是多餘的。然而,倘若有人在她面前偶爾談到墳墓、死亡,她的臉色就會發白。生活的光明面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了。在花園或小樹林里散步時她總是選擇幽暗濃密的林蔭道,對悅目的景色則漠然視之。她上劇院總是去看悲劇,很少去看喜劇,對輕鬆的鬧劇則從不觀賞。偶爾聽到快樂的歌聲,她便捂起耳朵,聽到笑話也從來不笑。
她被塔法耶夫給瞄上了。此人具備求婚者的各種條件,就是說地位顯赫,家產殷實,脖子上掛有十字勳章,總之,是一個仕途順利、財運亨通的人。不能說他只是一個普通善良的人,不,他不會讓人家欺侮自己,對俄國的現狀、農業和工業情況的缺點都有極恰當的評論,在他那個圈子裡被認為是個精明幹練的人。
「獨自一人逛逛多快活、多愜意!」他心裏想,「要去哪兒就去哪兒,停下來看看招牌,瞧瞧商店的櫥窗,這兒走走,那兒逛逛……多好,非常之好!自由就是莫大的幸福!是的!這麼說吧,自由在廣泛而崇高的意義上來說就是獨自一人閑逛!」
「彼得·伊萬內奇,該吃飯了吧?」
「你瞧,他惱恨得胡說八道,我這樣想,」彼得·伊萬內奇不時地瞧瞧侄兒,繼續說,「亞歷山大會一天到晚泡在那兒!我可沒有要求他這樣,是不是?」
「我沒工夫。」
「怎麼!」亞歷山大十分難為情地嘟噥說,「她全說了!」
「滾,我對你說,滾!」亞歷山大幾乎帶哭聲地喊了起來,「你真把我折磨苦了,你用你的靴子送我進墳墓……你……這個野蠻人!」
「噢,是頭痛……」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我要走。」
第二天,便信一封接一封地飛向亞歷山大。他既不露面,也不給迴音。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尤麗婭給彼得·伊萬內奇寫信說,有要事請他前來商榷。尤麗婭不喜歡他的妻子,因為她年輕漂亮,又是亞歷山大的嬸母。
他站了起來,在房間里急速地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響起了她的嗚咽聲。
這時候她又向他靠過來,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聲細語地談起同一話題,不過已談得不那麼肯定了。她回憶起他們初次親近、開始戀愛的情景,回憶起愛情的最初徵兆、最初歡欣。她快樂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蒼白的面頰上泛起兩團紅暈。紅暈越來越紅了,眼睛閃閃發光,隨後露出睏倦的神色,半閉了起來,胸部強烈地起伏著。她的話音輕輕的,她的一隻手撫摩著亞歷山大的頭髮,接著瞪了他一眼。他讓頭輕輕脫開她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梳子,仔細地梳理著被她弄亂了的頭髮。她站起身來,凝視了他一會兒。
「收到了。可我要退還給您。」
恰恰相反,亞歷山大那多變的臉部表情、懶散的舉止、遲緩和不穩的動作,以及那立即顯露他內心的不安和頭腦里的思想波動的暗淡無光的眼神,這一切都表明他是個性格柔弱的人。他中等個子,人顯得消瘦而蒼白——不像彼得·伊萬內奇那樣一切來自天生,而是由於不斷的內心不安所造成的。頭髮和鬢毛也不像叔父那樣濃密地長在頭上和兩頰上,而是在兩鬢和後腦勺上披著又長又細、但異常柔軟光滑、泛著光澤的淺色柔毛。
確實,他回到住所后,看到桌子上放了半打便條,過道里還坐著一個打瞌睡的僕人。這個僕人不見到他,主人就不准他回去。便條上都是些責備、質問和淚痕。第二天得去辯解一通。他就推說公事太多,勉強和解了。
「您怎麼啦?」她問。
「這算什麼愛情呀!」他心裏想,「死氣沉沉,毫無活力。這個女人完全屈從於感情,像個犧牲品似的,不爭不抗,任人擺布,是個軟弱的、缺乏個性的女人。隨便遇到一個人,她就會獻上自己的愛。如果沒有遇上我,她照樣會愛上蘇爾科夫的,她也已經開始愛他了,可不是!無論她怎麼辯解,我心裏明白得很!如果來了一個比我更高明更可心的人,她就會委身於他……簡直沒有道德!這算什麼愛情!哪裡有多情的人所宣揚的心心相印呢?我們的性格不合,兩人似乎可以永結百年之好,其實哪能呢!鬼知道是怎麼回事,搞不明白!」他氣惱地嘟噥著。
「您在那邊幹什麼?想什麼?」尤麗婭問。
「隨您怎麼想,我不能就這樣不管,叔叔!」亞歷山大添了一句,一邊拿起帽子。
亞歷山大請求嬸母,在事情辦成之前,對彼得·伊萬內奇什麼也不要告訴。
她心裏很高興。
「什麼事啊?」
「可我已經答應別人了……」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偷偷地凝望了一下他,轉身朝著窗口,微笑起來。
「我以為咱們的幸福還缺點兒什麼……」
德國老師剛給她講解韋塞作品的頭一頁,尤麗婭便打了一個哈欠,後來乾脆就不聽了。所以她從德國老師那兒留下的記憶僅僅是小品詞zu有時要放在句子末尾。
「真受不了!」亞歷山大說,準備要走了。
他轉身回來。
「有時候——這就不同了,」叔父接著說,「我是這樣要求的,但不是要求每天去。我知道他在瞎說。天天在她那裡幹什麼呢?你會覺得無聊的!」
「如果我今天不上尤麗婭家去,會怎麼樣?」亞歷山大第二日早上醒來后這樣問自己。
「是的……我有時候……到那兒看看……」亞歷山大嘟噥說。
「好吧,我不了,我不了!」她急忙地說,一邊擦著眼淚,「您看,我不哭了,只求您不要走,坐下吧。」
「不!」亞歷山大堅決地說,「我不收這禮物。」
「別說這個了,看在上帝分上,現在最好幫我擺脫可怕的處境吧。您是這樣聰明,這樣明白事理……」
「Qui,madame m'a fait cet honneur……」那個外國人趕緊低聲地說。
亞歷山大蹺起二郎腿,頭側向左肩。
「明天的戲票您有了嗎?」蘇爾科夫神氣活現地走到塔法耶娃跟前問道。
「不!她是一位非常聰慧的女性……有很好的教養……喜愛音樂……」亞歷山大含含糊糊、若斷若續地說,一邊揉了揉眼睛,雖然它沒有發癢,又撫摩一下左鬢角,然後掏出手絹,擦擦嘴唇。
蘇爾科夫剛要回答,然而一看到阿杜耶夫及其侄兒,頓時便停下不說,驚訝地瞧著他們。
「沒有。」
「可不,當然是忙;在久梅家吃飯,上劇院,登山遊玩——都是重要的事……」她懶洋洋地說。
「那好吧!您不愛我了,」她激動地接著說,「但您得履行您的諾言,跟我結婚,只要跟我一起生活……您會是自由的,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甚至您想愛誰就愛誰,只要我有時能看到您……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憐可憐我吧……」
「您為什麼去她那兒呢?」
他在房間里來回踱了三次。「真的,我不去了!」他堅決地添了一句。
他教尤麗婭是挺輕鬆的。由於曾有家庭女教師教過她,所以她能說法語,讀寫也很少錯誤。普列先生只教她做作文,他給她出各種各樣的題目,或描寫日出,或談論愛情和友誼,或給父母寫賀信,或傾訴與女友的離愁別恨。
「多麼滑頭!一分鐘,您也知道我不願拿您身旁的位置去換天堂里的位置。」
「我要走了!」他終於富有表情地說,「再見!」
「啊!我非常感謝您的熱心,」女主人機靈地對蘇爾科夫說,「我沒有邀請您上我的包廂,是因為您已有池座的票了。您大概更願意坐在舞台的正前面……尤其是看芭蕾……」
「列涅先生。」
「他定會弄到,我敢為他擔保,他幹這種事可神通廣大。無論朋友、面子都不頂用的時候,他總是有辦法給我搞到戲票。他從哪兒弄到,花了多少錢——這是他的秘密。」
「要取得這樣一種權利,時刻不離開她,不用離開這兒回去……隨時隨地同她在一起。要在眾人眼裡成為她的合法佔有者……她可以不用臉色羞紅或發白,大聲地喚我是她的……就這樣度過一生!並永遠以此為驕傲……」
亞歷山大似乎昏頭昏腦地坐著,老是瞧著自己的膝蓋。他終於抬起頭,環顧一下周圍,一個人也不在了。他喘了喘氣,看了看鍾——四點了。他急忙抓起帽子,朝叔父去的那邊揮了一下手,一邊朝四面張望,一邊踮著腳悄悄地走到前廳,把大衣拿在手裡,慌張地跑下樓梯,就奔往塔法耶娃家去了。
「我沒時間。」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懷疑地搖搖頭。他隨便安慰她一下就走了。
打聽陪嫁情況的結果是令人滿意的。「好呀,我們算是天生的一對!」他私下考慮說,「我才四十五歲,她十八,有我們這些家產,也夠我們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外表嗎?她還算漂亮,而我也可稱是個……儀錶堂堂的男子。聽說她受過教育,那有什麼?我從前也學過,記得學過拉丁文和羅馬史。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有個執政官——他叫什麼來著……咳,讓他見鬼去吧!我記得還念過關於宗教改革運動……還有這些詩:Beatus ille……下面呢?puer,pueri,puero……不,不是那個,鬼知道——全都忘光了。本來,教你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忘記嘛。唉,哪怕宰了我,我也要說,所有這些當官的和聰明的人,無論這個人那個人,沒有一個人說得出當時是哪個執政官,哪一年舉行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可是都要這樣去教……因為制度是這樣嘛!目的只是要讓人看到是念過書的人嘛。怎麼能不忘記呢,因為在社交界後來從沒有人談到這些東西,如果有人去談這些,我想準會被人趕出去!是啊,我們挺般配。」
「您怎麼啦?」她靠近他說,「您今天真讓人受不了。」
有時候她臉上顯出一副倦容,那可不是痛苦的、病態的,而彷彿是愉快的倦容。顯然,她內心正在同某種迷人的幻想做鬥爭,因此她疲倦極了。經過這番鬥爭之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顯得悶悶不樂,後來突然間不知怎的變得高興異常,然而這並沒有背離她的性格,使她高興的事不一定會使旁人高興。全是神經質的緣故!聽聽那些太太們說的話吧,她們什麼不說呢!命運、好感、沒來由的愛慕,神秘莫解的憂傷、模糊的願望——這些詞從她們嘴裏一個個地吐了出來,而最後仍然是以嘆息、說聲「神經質」、喝一小瓶酒作為結束。
「謝謝了,」蘇爾科夫回答說,「若是在早先還沒有票的時候就提出換人的建議那就好啦,我就可看看人家是怎樣取代我的。」
「她又來纏人了!我怎麼知道?」他心裏這樣想,但嘴上沒說。
尤麗婭等待情人等得焦躁不安。她倚立窗旁,隨著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她越來越急不可耐了。她摘了一朵月季花,氣惱地把花瓣扔在了地上,心兒彷彿停止了跳動,這是大受折磨的時刻。她心裏老在自問自答:他來呢,還是不來?她的全部思考力都集中用來解答這個難題。如果得出肯定的答案,她便滿面春風,如果不是的話,她就變得臉色刷白。
真摯的談心越來越少了。他們有時候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可尤麗婭即使沉默著也覺得幸福。
亞歷山大連眼睛也不抬地點了點頭。
「等一等,您聽著!」她說,「咱們談談。」
「啊,現在竟恭維起我來了!不,你去結婚吧。」
「大概是ma tante告訴您的吧。」
「叔叔,這太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