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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亞歷山大稍稍抬起頭,朝牆壁、天花板掃了一眼,然後眨了兩下眼睛,便瞧著叔父,但沒有作聲。
「你還是不明白!親愛的,是這樣,起初他會嫉妒、氣惱得發瘋,然後會冷下來。他很快會一步一步地這樣變化的。他的自尊心特彆強。到時候那房子他就不要了,他的股份也會保全,工廠的業務便可正常運轉……明白嗎?我這是第五回跟他玩這種把戲了,從前我較年輕,又是單身漢,我可以親自出馬,現在我得派一個朋友去。」
「不對,不是那回事!」彼得·伊萬內奇說,「難道我什麼時候缺過錢?試試看,隨便什麼時候向我借錢都行,你就會明白的!是這麼回事,塔法耶娃讓他向我提起我同她丈夫曾有交情,我去拜訪她了,她請我常去看望她;我答應了,並說將帶你去,現在你大概明白了吧?」
「啊,退回來了!」他說,同時狡猾地瞟了妻子一眼。
亞歷山大失望極了。他如同一個被意外一擊而嚇昏的人一樣默不作聲,以模糊不清的目光直盯著牆壁。彼得·伊萬內奇從侄兒手上拿過信。念了附在下面的「又及」一段:「『如果您一定要把這篇小說發表在我們的雜誌上,那我可以在讀者較少的夏季里給予發表,不過就不能考慮稿酬了。』」
「只有在鄉下的人才可以什麼都不幹,可是在這兒……你幹嗎到這裏來呢?莫名其妙……好了,暫時就不談這個了。我對你有一事相求。」
「是為什麼,你說說?」
「把這東西也扔到那兒去!」亞歷山大喊了一聲,把本子也扔進了爐子。
阿杜耶夫把那封與小說一起收到的信的內容對她說了一下,並且把他們燒毀全部文稿的情況也說了說。
「什麼都得教你!你去奉承她,裝出點愛慕的樣子,那麼下一回她就不是邀你星期三去,可能邀你星期四或星期五去,你就倍加殷勤,然後我稍稍讓她有點思想準備,並暗示她你似乎真的有些那個……她呀……據我發現……是非常敏感的……也許有些神經衰弱……我想她也不會拒絕對她的好感……不會拒絕真情流露……」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
「別提他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算什麼喜愛的作家?只會嘲弄人。」
「你瞧!」妻子低聲地說,「我跟你說過。」
「你還是不明白,猜不到嗎?」
「不,不會的——不至於那樣。我給了他工作。」
彼得·伊萬內奇坐到桌子旁,匆忙地寫了幾行字,然後把信交給了亞歷山大。
「聽我說,反正你不相信我的話,也沒什麼好爭論的。我們最好挑個裁判。我還要做到從此永遠結束我們之間這方面的爭論。我冒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把它寄給我的一位當雜誌編輯的朋友,看看他是怎麼說的。你認識他,大概會相信他的評判。他這人很有經驗。」
「你等等再搖頭,」妻子回答說,「先聽聽吧。給我們念念,亞歷山大。不過你要仔細聽,別打瞌睡,然後談談自己的看法。缺點隨處可以找到,如果你成心要找的話。你要寬容一些。」
「這是不懷好意!」亞歷山大心裏想,「他有意詆毀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圈子。他畢竟是個聰明的官員、工廠老闆,也就如此而已,可我是詩人……」
「啊!」亞歷山大伸伸懶腰說,「您老是瞧不上我的作品!叔叔,您坦白地說,是什麼促使您如此頑固地壓迫一個天才,當您已不得不承認的時候……」
然而亞歷山大仍看得清上面的字:第三章。他想起這一章的內容,他感到可惜。他從圈椅上站了起來,抓起一把火鉗去搶救自己作品的未燒掉部分。「也許還……」有一種希望對他悄悄地說。
「『玩的什麼把戲呀,我最敬愛的彼得·伊萬內奇?您寫起小說!誰會相信?您想欺騙我這個老經驗!假如真的如此(但願不是這樣!),假如您讓自己的筆一時脫開那些真正值錢的字句(每一行豈止值十個盧布!),不去算那些一大筆一大筆的賬,而是去製造這部擺在我眼前的小說,那麼恕我直言,貴工廠出產的易碎的瓷器製品也比這件作品堅實得多……』」
「等一下!等一下!」妻子喊了起來,「對這部小說怎麼你什麼也沒說呀?」
「同我有什麼相干?」
「我老了老了卻搞起寫作來了,」他寫道,「有什麼辦法呢,想成名成家嘛,就干起這一行——我真的瘋了!我已寫就一部小說,附函寄上。請予審閱,倘若適用,請在貴刊發表,當然須有稿酬。您知道我不喜歡沒報酬的工作。您會感到驚奇,會不敢相信,而我同意您署上我的名字,以此說明我沒有撒謊。」
亞歷山大回想起自己的事,鬱郁地一笑。
「全完了!」他說。
我向它祈禱……可是……
「是妒忌,亞歷山大。你自己想想看,你獲得了名聲、榮譽,也許還會名垂千古,而我仍將是個愚昧無知的人,不得不滿足於有益的勞動者這樣的名稱。要知道我也是阿杜耶夫呀!隨你怎麼想,心裏不好受!我算什麼呢?默默無聞地過完這一輩子,只是盡了自己的一點本分,還為此而感到了不起,自鳴得意。這種命運不是挺可憐的嗎?當我死去,也就是當我什麼都知覺不到的時候,歌手們預言性的琴弦不會來彈唱我的生平,遙遠世紀的子孫後代和人世間將聽不到我的名字,他們不知道世上曾生活過一個五品文官彼得·伊萬內奇·阿杜耶夫,那我在棺材里將無以自|慰,如果我和棺材能安然保存到後世的話。你就大不相同了,你伸開巨大的翅膀,翱翔于白雲藍天,而我勉強聊以自|慰的是,在人類勞動的巨大成果里有一滴我釀造的蜜,正如你所喜愛的作家說的那樣。」九九藏書
「對不起,現在我什麼也不相信了,但難道可以隨便愛和被愛嗎?」
「備好衣服,」他說,「對不起,亞歷山大,我打斷你的朗讀,我得趕緊去,上俱樂部打牌要遲到了。」
亞歷山大點點頭。
「為什麼……為什麼……你想給他一個教訓……只不過用另一種方式,比較溫和,有自己的手法……」
「但願如此!」叔父把雙手搭在他肩上,說,「喂,亞歷山大,我勸你別延遲,立即寫信給伊萬·伊萬內奇,讓你給農業欄撰寫些東西。在幹了種種蠢事之後,你要抓緊時間,現在要寫出非常有見地的東西,他老是問:『您侄兒在忙些什麼……』」
「希望你不要拒絕替我辦這件事。我也盡我所能為你辦事,如果你需要錢,就來找我吧……說定了,星期三!這件事需要個把月時間,多則兩個月。到時候我會對你打招呼的,待到不需要了,就撒手。」
「那別燒,別燒!交給我好了!」彼得·伊萬內奇一邊伸過手來拿,一邊說,「這些東西有用。」
亞歷山大沒有聽清這句反駁的話。
「完了!」彼得·伊萬內奇重複了一下。
「這怎麼可以?」亞歷山大若有所思地說,「假如我又墮入情網,那怎麼辦?否則也裝不好……也不會辦成功的。」
亞歷山大憂傷地搖搖頭。
「嘿,嘲弄人!是不是從你在克雷洛夫寓言里看到自己的寫照之後,就不喜歡他了?A propos,知道嗎,你未來的榮譽,你的不朽的名聲都裝在我的口袋裡?可我倒希望裡邊裝的是你的錢,這玩意兒更可靠。」
「唉!快點給我,看在上帝分上。他寫的什麼?」
「你不墮入情網,那就太好了,否則整個事情就會搞糟的。我對成功很有把握,再見!」
「好,我們瞧著吧。」
「你就會知道的。年輕的寡婦尤麗婭·帕夫洛夫娜·塔法耶娃不久前從國外回來。她長得不錯。我和蘇爾科夫同她的丈夫是朋友。塔法耶夫死在了異國他鄉。喂,猜到了嗎?」
「你明白了什麼?」彼得·伊萬內奇說。
亞歷山大停住了,換了口氣。彼得·伊萬內奇抽起雪茄,吐出一個煙圈。他的臉色如平常一樣,顯得極為平靜。亞歷山大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繼續念道:
「你沒有惻隱之心呀,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你不管幹什麼,總是不會把事情幹得妥妥噹噹的。」
他心裏想,要是一個鐵石心腸、喪失熱情的人單憑自己的一點經驗,便可隨隨便便地打得他落花流水,那他所具有的青春活力、熾烈的頭腦和感情的優越性何在呢?何時才可爭個勢均力敵,何時他才能處於優勢?他似乎既有才華,又有豐富的精神力量……可是相比之下,叔父則是巨人。他辯論起來多麼有信心,多麼輕易地排除各種相反意見,達到既定的目的,他開開玩笑,打打哈欠,嘲笑感情,嘲笑友誼和愛情的真心表白,總之,上年紀的人慣於羡慕年輕人的一切東西,他都要嘲笑。
「不,為什麼?只要公正就行。」亞歷山大添了一句。
「得了吧!一個正派女人看透了一個傻瓜之後,就不會再跟他周旋,特別是當著知情人的面,自尊心不許她這樣。何況身旁另有一位更聰明更漂亮的男人,她會覺得慚愧,會更快地拋開他。所以我才選中了你。」
「是的,當然可以,」她回答說,「不過……不經他過目直接拿去付印不是更好嗎?他一向反對這種事情,他會說些氣人的話……您知道,這在他看來是一種孩子氣的行為。」
他把那本子往壁爐深處的炭火上撥了撥。亞歷山大在猶豫中停住了。這本子是挺厚的,沒有一下子屈從於火勢。從它的下面先是冒起一股濃煙,火苗偶爾躥上來,舐著本子的邊緣,留下黑黑的斑痕,又避了開去。還可以搶救得出來。亞歷山大已經伸出手,可就在這一剎那火焰照亮了圈椅、桌子和彼得·伊萬內奇的臉;整個本子暴燃起來,一會兒就滅下去,留下一堆黑灰,上面有些地方還閃九*九*藏*書著火苗。亞歷山大扔下了火鉗。
「蘇爾科夫並不可怕,」叔父接著說,「不過塔法耶娃的客人不多,所以在她那小圈子裡他便享有聰明交際家的名聲。外表對女人是挺起作用的。他很會巴結逢迎,大家也讓著他。她也許跟他賣弄些風情,他就有些……聰明的娘兒們喜歡男人為她們做蠢事,尤其是那些挺花代價的蠢事。不過她們所鍾情的往往不是那些干蠢事的男人,而是另有人選……許多人不懂這一點,蘇爾科夫就是如此,所以你去讓他開開竅。」
「也扔到爐子里去吧!」亞歷山大拿來那捆東西說,「這是一些關於農業的論文。」
「我是又一次幫你清理房間了。」彼得·伊萬內奇說,「希望這一次……」
「這一份也別忘了!」彼得·伊萬內奇一邊說,一邊把那張放在桌子上的寫了幾行詩的稿紙也挪給他。
「為什麼?」
她常常同他爭論,但更經常的是認同。
「好吧,叔叔,我去干。不過奇怪的是……我不敢保證定會成功……倘若我自己又墮入情網,那就……要不然……」
「不,親愛的,不是有關土豆的事,而是工廠里的事。」
「你不是也認識我那位合伙人蘇爾科夫嗎?」彼得·伊萬內奇把圈椅挪近亞歷山大時說。
亞歷山大在腦子裡思索著這一切,不禁羞得臉紅。他發誓要嚴於自律,一有機會就要駁倒叔父,向他證明,任何經驗世故都代替不了天賦,不論彼得·伊萬內奇在那裡怎樣搖唇鼓舌,可從此時此刻起,他那一整套冷酷的預言一句也兌現不了。亞歷山大自己會找到自己的道路,並且毫不猶豫地以堅定穩健的步伐向前邁進。他現在已不是三年前的他了。他看透了內心深處,認清了情慾的遊戲,探明了人生的奧秘,當然不是沒有痛苦,但他把自己鍛煉成能永遠抵抗痛苦。他認清了未來,他振奮鼓舞——他不是小孩子了,而是個男子漢,要勇往直前!叔父將看到他照樣也在他這個富有經驗的行家面前扮演一個可憐學生的角色;叔父會驚奇地發現,除了那種他所選擇的並可能出於忌妒而強使侄兒遵循的升官發財之路外,還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功勛,另一種幸福。再好好地努力一下——鬥爭便可結束!
「我聽不見,亞歷山大,大聲些念!」彼得·伊萬內奇說。
「好,那就念吧。」
「不,叔叔,我要喝乾這杯苦酒,讓我念完吧。」
「什麼?」他也這樣問一聲,並沉思起來,「如今暫時什麼也不幹。」
「不過,叔叔,這種評判……」
亞歷山大報以一聲嘆息,並陷入沉思。後來他猛地跑去打開所有的抽屜,取出幾個筆記本、幾頁紙張以及一些小紙片,狠狠心都扔進了壁爐里付之一炬。
「好吧,我就聽聽,」彼得·伊萬內奇嘆口氣說,「不過我有條件:一,不要在飯後立刻就念,不然我保證不了自己不打瞌睡。亞歷山大,你不要以為這是由於你的作品的關係;飯後不論念什麼讓我聽,我總是會想睡覺。二,如果有寫得出色的地方,我會談談自己的看法,要是沒有的話,我便默不作聲,你們就隨便好了。」
「這一張也扔進去!」亞歷山大絕望地說,把這張詩稿也扔進了壁爐。
亞歷山大離開叔父家回到自己的住處,坐在圈椅上沉思起來。
「帶我去?」亞歷山大睜大眼睛瞪著叔父,重複了一聲,「是的,當然……現在明白了……」他急忙補充說,但說到末了一個字又訥訥起來。
彼得·伊萬內奇笑了起來。亞歷山大沒把話說完,並困惑地望著叔父。
「有什麼奇怪!主題思想已不新鮮,人家寫過千百次了。本來沒必要往下念了,不過還是讓我們來看看他是怎麼讓主題發展下去的。」
「我想這沒什麼不可以的嘛。而你幹了什麼呢?你一點也不憐憫他,奪去了他最後的希望。」
我早把別的神像樹立,
「難道這也是幻想……這也行不通……」他低聲叨叨著,「令人痛心的失敗!有什麼呀,對受人欺騙的事不是習以為常了嗎?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賜給我這些不可遏制的創作衝動呢……」
愛在胸中如死一般睡去,
「怎麼沒相干!我是您的親侄子呀,您怎麼沒興趣探個究竟?冷漠透啦!這是自私,叔叔!」
她細細詢問亞歷山大的工作情況。這一點令他何等高興!他向她講了自己的寫作計劃,有時以討教形式求得她的稱讚。
「不!」他忿忿然說,「既然我在文學方面的崇高創作完蛋了,那我也不想費勁去干別的什麼,在這一點上命運拗不過我!」
「對我那封信的迴音。」
「不,我把他的毛病徹底治好了。」
「奇怪的委託!」亞歷山大猶豫不決地說。
彼得·伊萬內奇回家之後,妻子問道:「亞歷山大怎麼樣,他的小說呢,他還要寫作嗎?」
然而三個來星期過去了,仍然杳無音信。終於有一天早晨,彼得·伊萬內奇收到一個大包和一封信。
亞歷山大鞠了一躬。
有時他想起了已經消逝的九*九*藏*書愛情,他心潮澎湃,一提起筆來,便寫出感人至深的哀詩。有時一股惱恨湧上心頭,從心底掀起不久前洶湧著的對人的憎惡和鄙視之情,一瞧,幾首鏗鏘有力的詩篇誕生了。同時他還在構思和寫作小說。他為這部小說花費了不少心血、情感、大量的勞動和近半年的時間。小說終於寫成了,隨之經過一再修改潤色並謄寫清楚了。嬸母對之嘆賞不已。
「早就該這樣下評語了嘛!」彼得·伊萬內奇說,「否則誰知道他啰唆的是什麼?其他的事,沒有他我和你也評判得了。」
「得了吧!什麼最後的希望,前頭蠢事還多著呢。」
他拿起稿紙,念道:
「我沒看,你自己念吧,大聲一點。」
亞歷山大念完了。彼得·伊萬內奇急忙地走了。
「如果她對蘇爾科夫有些情意,那麼您知道嗎,我去亂獻殷勤就不止惹怒他一個人。」
怎麼處在自己這樣的年紀便去憎恨別人、瞧不起別人,對別人評頭品足,認為人家渺小、淺陋、軟弱,對所有的人,包括每一個熟人都橫挑鼻子豎挑眼,唯獨忘了剖析自己!何等盲目呀!叔父把他當作小學生給他上了一課,對他進行了條分縷析,而且還是當著一個女人的面,就是要讓他反省一下自己!叔父這一晚在妻子眼裡更顯風光了!這倒沒什麼,理應如此嘛。可是這次又是叔父勝過了他。方方面面叔父對他都佔有無可爭辯的優勢。
「一去不復返了,叔叔。」
第二天晚上,當亞歷山大念到最後一頁時,彼得·伊萬內奇按了一下鈴。進來一個僕人。
「是呀,你有時在我家同他一起吃飯,不過你有沒有看清他是哪一號人?他人很和善,但空得很。他最主要的弱點是好色。可嘆的是,如你所看到的,他長相不賴,面色紅潤,稍有些胖,個子高高的,頭髮總是燙得卷卷的,香水噴得濃濃的,衣著時髦,他以為這樣就能讓個個女人為他發瘋——真是個好色鬼!見他的鬼吧,我可沒看出他有這方面的魅力。糟糕的是,剛一有風流事,他就會揮霍一氣。他忙著送這送那,奉承巴結;自己還大擺闊氣,換上新的馬車、馬匹……簡直鬧得傾家蕩產!還追逐過我的太太。我有時候沒有想起派人去買戲票,蘇爾科夫定會把票送來。凡是要更換馬匹呀,購買稀罕物品呀,推開人群給你騰道呀,去看別墅呀,無論派他去幹什麼——他都能幹得非常出色。他確實是個很有用的人,這樣的人你有錢也雇不到。真可惜!我故意不干涉他,可我太太覺得他很討厭,我只得趕走他。當他開始這樣揮霍,那些股息已不夠他花了,他便向我要錢,不給他的話,他就要退股。他說:『您的工廠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手頭老沒閑錢可花!』要是娶個什麼女人倒也好些……可是不,他總是在交際場里尋花問柳。他說:『我需要高雅的戀情,沒有愛情我沒法活!』不是頭驢嗎?快四十的人啦,還說沒有愛情沒法活!」
亞歷山大一下揚起眉毛,瞪了叔父一眼。
「沒有。」
「好了,把事情了結啦,亞歷山大,」他說,「然後咱們談談別的。」
「『但我不想對您作這樣不愉快地猜疑。』」他羞怯地輕聲往下念。
「弄不明白,還算是聰明人呢!為什麼這一陣子他顯得很開心,身體也好,覺得很幸福?就是因為他心中有了希望。我就是支持了這種希望。呶,現在清楚了吧?」
「相反,就是要這樣才行。假如你墮入情網,那你就不可能裝模作樣了,她馬上會發現的,就會把你們倆當傻瓜玩了。而現在……你只給我把蘇爾科夫一人氣瘋就行,我對他了如指掌。他一看到自己不能得逞,就不會去白花錢的,我所要的就是這個……聽我說,亞歷山大,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你記得廠里那兩隻你喜歡的花瓶嗎?它們就歸你,只是台座得你自己買。」
「不,還是給他看好!」亞歷山大回答說,「經過您的評判和自己的思考,我不怕任何人了,同時也讓他看到……」
「你說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叔叔?」亞歷山大問,「我不知道我在這方面能做什麼。」
「還有什麼沒有?好好地找一找,」彼得·伊萬內奇環視著四周,一邊問道,「這一次做了件聰明事。去看一下,柜子上面那一捆是什麼?」
小說拿給叔父看了。彼得·伊萬內奇見到稿子后,稍稍皺了下眉頭,又搖了搖頭。
「得了吧,叔叔,難道您以為我……」
「我想,ma tante,這可以給叔叔看一下嗎?」
「真是鄉巴佬!」彼得·伊萬內奇埋怨地說。
「您倒沉得住氣?」
「這人真倔!」她說,「他很倔,我知道他!你別介意,亞歷山大。」
「你幹得好,就是硬讓他去糟蹋紙張!難道他有天賦嗎?」
「『您很關心這部小說作者,大概您很想知道我的意見。我的意見是這樣的,作者一定是個年輕人,他不笨,但不知為什麼有些憤世嫉俗。他寫作時帶有多麼憤世嫉俗的情緒!他一定很悲觀失望。天哪!這種人何時才會消失呢?遺憾的是,由於九_九_藏_書人生觀不對頭,我們有許多很有天賦的人毀在空虛無益的幻想里,毀在對他們不配享有的東西的徒然渴望中。』」
「蘇爾科夫要借錢,您手頭沒錢,您想讓我……」他沒有說完。
「也許是吧,我不想否認。不過我知道裡邊寫的是什麼。拿去,念吧!」
「我點頭是因為從這部小說可看出亞歷山大挺聰明,可他去寫小說,就幹得不聰明了。」
亞歷山大的聲音一下降了下去。
「好,再見吧!」他對妻子和亞歷山大說,「我不回來了。」
「什麼?又是翻譯什麼關於土豆的文章?難道這能吸引一個年輕人,尤其是一個熱情奔放的年輕人嗎?你只要他頭腦不閑著就可以。」
彼得·伊萬內奇笑容可掬地望著他。他極其喜歡看到別人那副絞盡腦汁而猜不中的樣子,還要讓人感覺到這一點。
「那就謝天謝地!」
他默不作聲,不禁回想起自己跟亞歷山大一起演的那場戲。
「『這種可悲的精神傾向』,」亞歷山大念道,「『在您寄來的這部小說的字字句句里都有所表現。請告訴您的protégé,一個作家首先要實事求是地寫作,不要受個人的喜好和偏愛所左右。他應該以平靜而明澈的目光去觀察生活和人,不然的話表現出來的只是同別人一無關係的自我。這部小說中嚴重存在著這一缺點。第二,也是主要的條件——出於對作者的年紀太輕以及他的極度自尊心的憐惜,這一點就不對作者說了吧——就是要有天賦,可他身上沒有這個蹤影。不過,語言倒是規範的、純潔的;作者甚至還具有自己的筆法……』」亞歷山大好不容易把信念完了。
連著念了兩個晚上。第一晚念完之後,彼得·伊萬內奇向妻子大為驚奇地講述了故事往下發展的全部情節。
「唉!」亞歷山大低聲地說,「我解放了!」
他不把信拆開,也不給妻子看,儘管她一再要求。當天晚上去俱樂部之前,他親自去到侄兒那裡。
他走了,亞歷山大還在壁爐前坐了好一會兒,戀戀不捨地望著那堆紙灰。
「我們怎麼處理那部小說呢,亞歷山大?它還擱在我那兒呢。」
「他自己也睡去了!祈禱吧,親愛的,別犯懶!」彼得·伊萬內奇大聲地說,「寫這麼幾句詩就讓你自己累成這樣!幹嗎還要別人來評說?自己就說明問題了。」
亞歷山大振奮起精神了。他又開始創造一個比先前更高明一些的獨特世界。嬸母支持他的這種意願,不過是偷偷的,待彼得·伊萬內奇睡覺或者到工廠、到英國俱樂部去的時候。
「『自尊心、幻想、愛情意向的過早發展,智力的停滯,以及必然的後果——懶散——凡此種種皆是這種不幸的原因。科學、勞動、實際工作——這些才能使我們遊手好閒的病態的年輕人清醒過來。』」
亞歷山大滿以為小說會獲好評,所以在靜待佳音。他甚至很高興叔父在便函中提到了稿酬。
「喂,亞歷山大,你覺得怎麼樣?」彼得·伊萬內奇問。
「啊,我猜到了,叔叔!」
「猜到了,蘇爾科夫愛上了那個寡婦。」
叔侄兩人瞧著本子被燒著了,彼得·伊萬內奇顯得揚揚得意,而亞歷山大則傷心得幾乎掉淚。看,最上面的一頁開始顫動,並豎了起來,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翻它;紙邊捲起來,變黑了,隨之扭曲,突然猛燃一下;接著第二頁、第三頁也猛燃起來,突然又有幾頁豎了起來,一起燒著了,可是它們下面的一頁還是白的,過了兩秒鐘紙邊也開始發黑了。
彼得·伊萬內奇驚奇地瞧了瞧她。
「所以我要在星期三帶你到她那兒去。每逢星期三就有一些老朋友在她家裡聚會。」
「那如今你要幹什麼?」
「這樣很不好,彼得·伊萬內奇!」妻子幾乎汪著淚水說,「你就隨便說說吧。我看見你點頭表示讚許,可見你也喜歡嘛。只是因為你脾氣倔而不願承認罷了。就不能承認我們都喜歡這部小說!對待這種事我們是聰明的。你就承認小說寫得很好嘛。」
「你這是怎麼啦,亞歷山大?你還寫小說呢!」他說。
「是呀,全發昏了!還有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賜給了你衝動,卻顯然忘了給你創作力。」彼得·伊萬內奇說,「我就這樣說過的!」
在它孤寂的祭壇上,
「我不能。」他說,「不,我不能,全完了。」
血液里也沒有了愛的火焰!
亞歷山大坐在那裡,支著一隻手,瞧著壁爐。那本子拿來了。亞歷山大瞧了瞧半年勞動的成果,沉思起來。彼得·伊萬內奇覺察到了這一點。
「您在開玩笑,叔叔?這太荒謬了!」他說。
「比原先料想的要平靜些,」亞歷山大勉強說,「我覺得就像個什麼都被人欺騙的人。」
於是這一捆文稿也飛進了壁爐。
「可是我跟她不認識。」亞歷山大說。
「這件事本來三言兩語便可說清的,」彼得·伊萬內奇瞧read.99csw.com了瞧鍾,說,「可他在給朋友的信里竟寫了一大篇學位論文!一個學究,不是嗎?再往下念嗎,亞歷山大?算啦,挺沒意思的。我倒要跟你說幾句話……」
「這是你們兩個人合寫的?」他問,「寫得真不少。字又寫得那麼小,真喜歡寫作呀!」
美好的春天已經逝去,
「瞧你!那就聽著。蘇爾科夫跟我說過兩回,說他不久需要一筆錢用。我立即猜到是什麼意思,只是我猜不準風打哪邊吹來。我常盤問他要錢幹什麼用。他猶猶豫豫,終於說出他要裝修鑄造街上的一幢房子。我思謀鑄造街那兒是怎麼回事——我想起來了,塔法耶娃就住在他選中的那棟房子的正對面。連訂金他都付了,災難就要來臨了,要是……你不幫一把的話。現在你明白了嗎?」
「那麼你為什麼要這樣?」
「真正荒謬的事你幹得挺認真,普通平常的事你反覺得荒謬。那有什麼荒謬呢?你想想看,愛情本身多麼荒謬,玩弄感情,滿足虛榮心……跟你能講什麼呢,你仍然相信愛情是必然要經歷的大事,相信心靈的共鳴!」
愛的迷人瞬間也永遠消失,
「依照約定,不必去說。」他邊回答邊想出去。
他也朝她點點頭。
亞歷山大大聲地念了起來,彼得·伊萬內奇用手杖不時地敲敲靴子。信里這樣寫道:
但是亞歷山大沒有聽。
「什麼榮譽?」
「妙極了!就為這個我要帶著你走東家串西家!除此之外,只差我在夜裡給你嘴上蓋手絹擋蒼蠅了!不,根本不是這樣。讓你做的事是,讓塔法耶娃愛上你。」
門沒有閂上,他走了進來。葉夫塞直挺挺地躺在前室的地板上酣睡著。燈芯都燃盡了,垂到燭台外邊。他瞧了瞧另一房間,裏面黑洞洞的。
「真是聰明得很呀,」他想,「媽媽抱怨糧食太便宜,也許不會很快就寄錢來,這一下正好可能拿到一兩千。」
「不過蘇爾科夫大概不只是星期三在那兒,星期三我去跟他搗亂,而其他日子怎麼辦?」
「不,像個欺騙了自己又想欺騙別人的人……」
「還有……我不清楚……」
「幹嗎你要去白忙一氣,浪費時間?這樣多好!沒關係的!那花瓶好漂亮呀。在當今這年頭,沒有一點報酬,什麼事誰也不去乾的。要是我替你幹了什麼事,你若送我禮物,我就收。」
「等一下,還是我來用手杖好,」彼得·伊萬內奇說,「不然你會被火鉗燙壞的。」
「不,現在不用啦。要不要派人去取?葉夫塞!又睡著了,當心,有人會從你鼻子底下偷走我的大衣的!快點跑到我家去,向瓦西里要那個放在書房寫字檯上的厚本子,把它拿到這兒來。」
開始念了。彼得·伊萬內奇沒打過一回瞌睡,他聽著,眼睛老盯著亞歷山大,甚至很少眨眼,有兩回讚許地點點頭。
他推醒葉夫塞,對他指指房門,指指蠟燭,用手杖嚇唬他。第三個房間里的桌子旁坐著亞歷山大,他雙手擱在桌子上,腦袋枕在手上,也睡著了。他的面前放著一張紙。彼得·伊萬內奇一瞧,上面寫著一首詩。
亞歷山大慢慢抬起頭來,表示疑問地瞟了一下叔叔。
「可以的,但不是對你說的。別怕,我不會讓你去干這樣不好對付的事。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得。去向塔法耶娃獻殷勤,要注意,不要讓蘇爾科夫跟她單獨在一起……簡單地說,要氣得他發瘋。要同他搗亂,他說一句話,你就說兩句,他一發表意見,你就批駁。不斷地搞得他莫名其妙,處處讓他站不住腳……」
「我什麼也不明白,叔叔,哪怕打死我,我也這樣說!對不起……也許她住的房子很舒適……您要讓我去散散心……因為我挺悶的……」
亞歷山大現在迷戀寫作,猶如抓住最後的希望,「除此之外,」他對嬸母說,「反正已一無所有了,光禿禿的荒原,沒有水,沒有草木,黑暗,荒涼,這種情景下會有什麼生活?不如躺進棺材!」所以他不知疲倦地工作著。
「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很清楚嘛!」他說,一邊睜大眼睛望著她。
這部小說的故事已不是發生在美國,而是發生在一個叫唐波夫的村莊里。出場人物都是些平常的人,誹謗者、說謊者、各色各樣穿燕尾服的壞蛋、穿著緊身衣戴著帽子的水性楊花的女人。一切都寫得很得體、很恰當。
「您不是要糊牆壁嗎?」
「他目前在幹些什麼?又在垂頭喪氣?」
「他凈是瞎說一氣,」彼得·伊萬內奇接著說,「我後來才弄明白他在忙些什麼。他只是在猛吹牛,好讓人家去議論他,傳說他跟某個女人有私情,看見他坐在某個女人的包廂里,或很晚很晚還跟女人雙雙地坐在別墅的露台上,或者乘車、騎馬在僻靜地方兜風。結果這些所謂的高雅的戀情(真見鬼!)比那些不高雅的偷情花費可大得多。這傻瓜就這麼折騰苦了!」
「如此說來你一直同他耍花招?」
亞歷山大繼續輕聲念道:
「不該這樣呀!」彼得·伊萬內奇說道,同時以手杖去翻翻桌底下的紙簍,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該付之一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