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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

第二部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竭力掩住笑容。亞歷山大沒有發覺。
「這兩口子可真好。男的活像那頭毛驢,夜鶯一聽它的叫聲就要飛向九霄雲外。女的好像那善良的狐狸……」
「說吧,你知道我是不會拒絕你的請求的。大概是彼得高夫別墅的事吧,現在為時還早……」
「難道您從來沒有發現我既有切合實際的思想,也有寫得成功的詩?」
她的丈夫過去不知疲勞地工作,現在仍然在拚命工作著。而他工作的主要目的是什麼呢?他工作是為了人類共同的目的而履行命運賦予他的使命,或僅僅是為了渺小的動機,獲取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不受貧困生活的折磨?只有天知道。他不喜歡高談什麼崇高的目的,說這是夢囈,而只是簡單枯燥地說,應該做事。
叔父的責備對亞歷山大產生了十分強烈的影響。他跟嬸母待在一起時,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看來,她費了那麼大勁,又那麼巧妙地在他心裏建立起來的平靜突然又丟下了他。她本以為他會發牢騷、發脾氣,而她自己對彼得·伊萬內奇也會使勁尖刻地譏諷一番,但這樣設想是沒理由的,亞歷山大竟裝聾作啞。他彷彿被潑了一桶冷水。
「不過嘛,」他帶著更加蔑視的神色接著說,「對她可以原諒,我比她,比伯爵,比那種可悲的小人高得太多了;難怪她對我一直理解不了。」
「是什麼!是他們心靈的卑鄙和淺薄……我的天哪!你想想,在大自然撒下那些神奇種子的地方,卻存在多少卑鄙下流的東西……」
「不,讓他聽聽實話。我一下就說完。請告訴我,亞歷山大,你現在一會兒罵你的朋友為壞蛋,一會兒罵他們是傻瓜蛋,你心裏有沒有感到一種類似於良心譴責的東西?」
在第一部最後一章中所描寫的那些場面和事情過後,大概已有一年左右時間了。
然而在友誼方面又是另一回事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明白,在亞歷山大的眼裡他那位朋友是有過錯的,可是在眾人眼裡他沒什麼錯。那就是把這一點對亞歷山大解釋清楚就好!她自己不敢去爭這份功勞,便去向丈夫求助,她不無根據地認為他有許多否定友誼的理由。
「可你嚴得過分了。亞歷山大遇到了這麼些情況,讓他一時顧不過來……」
「現在我已經不要求朋友作什麼犧牲了——您大可放心。多虧了人們的幫助,我已經毫不看重什麼友誼啦、愛情啦……我總是把那些詞句記在心裏,我覺得它們就是這兩種感情最正確的定義,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樣,也是它們所應有的樣子,而如今我明白了,這是謊話,是對人的中傷,或者是人心的可憐無知……人是不可能具備這些感情的。去它的吧,這些騙人的鬼話……」
她內心不能不同意侄兒的看法,毫無表露的感情是有些可疑的,也許這種感情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的話,它定會顯露出來,除了愛情本身,它的情態也帶有難以形容的魅力。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放下手中的活。
他走過她身旁時想親一下她,可她閃開了。
聽到這句意料不到的話時,亞歷山大像受了傷似的晃了一下腦袋,向嬸母投去滿帶責備的目光。她也沒料到丈夫會這麼直奔話題的,先是低著頭幹活,後來帶點責備的神色瞅了瞅丈夫,而他這時候一面忙於消化飯菜,一面又睡眼矇矓,由於這兩方面的掩護,他沒有感受到這些目光的射擊。
「我覺得你就是第一個沒體驗過的人!」妻子說。
「不,別打攪我。」
彼得·伊萬內奇低聲地笑了起來。
「是的,在你想要擁抱的時候。」
她搖搖頭。
「你太慣他了,麗莎。」彼得·伊萬內奇說。
「但可能是人家在等著他嘛,」嬸母說,「禮節不允許……」
「難道這隻是可笑嗎?」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叔叔,幹嗎扯得那麼遠呀?」亞歷山大說,「我親身體驗到這種愛情的力量,並以它為驕傲。我的不幸僅僅在於我沒有遇到一個配得上這種愛情而且也具有這種愛情力量的人……」
「我見到了那幢別墅、花園、欄杆,可我心裏很坦然。」
亞歷山大念完母親的來信,用信掩住臉。
「我睡著了!」彼得·伊萬內奇醒過來說,「我都聽見了,『高尚、忠誠』,哪兒睡著了?」
亞歷山大垂著頭站著。
「不知道,」亞歷山大生氣地說,「您笑吧,叔叔,您是對的,是我錯了。信賴別人,尋找同情——找誰呢?向誰傾吐衷腸呀!周圍凈是卑俗淺薄的東西,可我還保持著年輕人的信念,相信善良、高尚、忠誠……」
「噢,ma tante!您是個理想的女人!」
「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插話說,「不要賣弄聰明好嗎,看在上帝的分上,打住吧……」
「你對他表示一下關心嘛,問問他心境如何……」
「鬼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彼得·伊萬內奇插話說,「一堆廢話!」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體諒地傾聽他的哭訴,並儘力安慰他。這件事一點兒也沒有令她反感,也許她在侄兒身上找到與自己的內心大有共鳴的東西,在他的哭訴里她聽到了那種並不陌生的痛苦的聲音。
「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您自己也勸我寫些東西,試試自己的才華……」
「你就對他稍稍開導……」
「您……是親人呀。」
「愛情的力量!」彼得·伊萬內奇重複了一聲,「如果你說它是軟弱的力量,不也是一樣嘛。」
「寫點小說或者什麼……」
亞歷山大一下來了精神。
「嘿,罵得痛快!」彼得·伊萬內奇低聲地說。
「然而有過這樣的例子……」
「您怎麼啦?您為什麼變成這樣子?」嬸母問。
「現在我被一個惡魔給盯上了,ma tante,他到處跟蹤我,無論是在夜深,在與友人交談,在筵宴飲酒之時,或處在深思的時刻!」
彼得·伊萬內奇指指妻子。
「唉,別跟我說了,ma tante,」他頂嘴說,「我不願污辱愛情這個神聖的字眼,用它來稱呼我跟這個……的關係。」
「我總以為他們待我熱情,是由於您介紹的關係,」他回答說,他已沒有那麼傲氣,而是非常溫順了,「再說這是社交關係……」
「不對,四個月了!你這種行為該叫什麼呢?你算是什麼獸類呢?也許由於克雷洛夫寓言里沒有這樣的獸類,你叫不上來吧。」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當即跑到寫字檯邊,拿來一封信遞給亞歷山大,「她沒有病倒,但非常想念你。」
「你知道嗎,前天亞歷山大來看望我……」
「誰強迫你了?」
「那誰是評判員呢?她?」
「好了,你放心吧,亞歷山大,」彼得·伊萬內奇說,「這樣不像話的人多的是。醉心於蠢事,一時忘了母親——這也很自然,對母親的愛是一種平靜的愛。她在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最親的人,所以她自然會傷心。現在還不必斥責你;我只引用你喜愛的作家的一句話:
「那又怎麼樣?試了試,沒有什麼結果,那就放棄唄。」
「這兒是兩位當代法國小說家給真正的友誼和愛情作的界定,我曾認同他們的觀點,以為我能在生活中遇到這樣的人,在他們身上能找到……可哪有的事!」他不屑地揮了一下手,開始念道:「『愛是不能用那種虛偽、膽怯的友情去構建的,那種友情只存在於我們金碧輝煌的宮殿里,它經不起一小撮金子的誘惑,它害怕詞意雙關的話語;愛需要的是那種堅強的友誼,這樣的友誼是為朋友不惜流血犧牲的,它是在戰鬥和流血中,在炮聲隆隆、狂風怒號中表現出來的。朋友們用硝煙熏黑的嘴唇親吻,滿身血污地擁抱在一起……如果說皮拉得斯受了致命傷,俄瑞斯忒斯剛強地與之訣別,他用匕首照準一刺,讓朋友早點結束痛苦,他莊嚴發誓要為朋友復讎,並將履行誓言,然後擦去眼淚,平靜下來……』」
「可您總是不讓我接近……」亞歷山大沒有抬起眼睛,膽怯地說。
「別打擾叔叔了,ma tante!」亞歷山大說,「他不睡的話,會消化不良的,天知道會生什麼病。人當然是大地的主宰,可又是自己腸胃的奴隸。」
「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你吩咐我做什麼,我一切照辦,只是你得教我怎麼去做!九-九-藏-書」彼得·伊萬內奇說。
「那麼盧寧兩口子呢?」
「怎麼!」他說,「好像你沒有聽過是怎樣戀愛的……」
「只要一點點善心……」
「這個亞歷山大真夠讓我操心的,他老騎在我的脖子上!」彼得·伊萬內奇指指自己的脖子說。
「『愛意味著自己不屬於自己,不再為自己而活,生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在一個對象身上集中著人的各種感情——希望、恐懼、悲傷、快樂;愛意味著活在無限之中……』」
「那你說說,你愛你母親嗎?」
「我們聰明得很,我們怎麼去管那些芝麻大的小事呢?我們是掌管人們命運的。人們關注的是一個人口袋裡的錢和禮服上的勳章,對其他的就可以不理睬了。他們希望大家都這個樣!在他們中間要是找到一個多情善感、能愛別人、也能使別人愛他的人……」
「那你呢?難道你相信?」彼得·伊萬內奇一邊問,一邊靠近她,「啊,不,你在開玩笑!他還是個小孩子,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他人,可你真該害臊!假如一個男人這樣去愛,你會尊敬他嗎?……是這樣去愛的嗎……」
「那種心跳、顫抖、甜蜜的愉悅等等,誰沒體驗過呢?」
若是他為人粗魯、沒教養、薄情、蠢笨,若是他屬於為數極多的那一類丈夫,那麼作為妻子的為了他們和自己的幸福,自然就會那樣問心無愧地、那樣勢在必行地、那樣理所當然地、那樣歡歡喜喜地去欺騙這些丈夫,他們似乎天生就是要讓妻子在自己周圍去尋找情人,去愛上與他們截然相反的男人——假如是這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也許就會像大多數婦女在這種情況下那樣去行事了。然而彼得·伊萬內奇是個難得的聰明而有分寸的人。他很精細、敏銳、機靈。他了解內心的一切憂慮,心靈的一切風暴,但也僅僅是了解而已。愛情方面的條條框框是記在他的腦子裡,而不是記在心間。從他這方面的見解中可以看到,他所說的似乎都是拾人牙慧的老套子,根本不是個人的切身感受。他對激|情的評述是正確的,但不認為自己會受激|情的支配,他甚至還對激|情進行嘲笑,認為它是錯誤的,是脫離現實的變態情感,有點兒像疾病,將來會有葯可治的。
最終他那種激|情消失了,真正的悲傷也過去了,可是他竟捨不得完全拋開它;他硬要保持悲傷的情態,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裝作一副憂愁的樣子,以此來引人注目,並沉湎於其中。
「同以前一樣,」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您以為他氣沖沖地對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由衷之言?」
「讚歎什麼呀?我可不記得。」
「也不妨礙嘛。」
「真的,該走了。好,再見。天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以為自己是不平凡的人物,」彼得·伊萬內奇離開時嘮叨說,「而且……」
「真讓人氣惱!」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喃喃地說。
於是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將從侄兒那兒聽來的情況一一講給他聽,彼得·伊萬內奇使勁聳了聳肩膀。
「好處多著呢……也不光是對他……」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低聲說道。
她渴望地傾聽著他心靈的呻|吟,報以輕微的嘆息和難以發覺的眼淚。對於侄兒那些半真半假而又甜膩膩的傷感的傾訴,她甚至找到了具有同樣意思和色調的安慰詞句;然而亞歷山大是不想聽這些的。
他討厭任何裝腔作勢——這可能是好的,可他也不喜歡內心真誠的流露表白,不信別人有這種需要。其實,他用一個眼神、一句話語便可激起她對他的深厚熱情,然而他默不作聲,他不願意那樣做,即使如此,也未能使他的自尊心得以滿足。
「這是最後一次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我希望以後他會安下心來。」
「你猜猜。」
「什麼?」彼得·伊萬內奇問。
「你還沒有拋開文學?」彼得·伊萬內奇一邊說,一邊撣去衣服上的塵土,「麗莎,你又會把他搞糊塗的——不應該!」
「他真行,讓那個姑娘給愛上了……她叫什麼來著?叫薇羅奇卡是嗎?」彼得·伊萬內奇說。
「喂,念一段關於愛情的吧,」他接著說,「我的困勁都過去了。」
「還有這樣的事!」
「老太太難過得病了。」
「訓他一頓?好,這我能行。」
「您想知道是什麼事讓我眼下這樣不安、氣急嗎?」他輕聲而又鄭重地說,「請聽我道來,您知道我有一位朋友,好幾年沒見了,然而我在心裏一直為他保留一席之地。在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叔叔硬要我給他寫了一封不近情理的信。其中含有他所喜愛的思維規則和思想方式,不過我把它撕了,另發去一封信,我那朋友大概不會因為這封信而改變態度的。打這以後我們的通信中斷了,我也沒有再見到我的朋友。怎麼一回事呢?我三天前走在涅瓦大街上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他。我愣住了,我渾身發熱,不禁眼淚汪汪。我向他伸出雙手,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他拉過我的一隻手握了握,『你好,阿杜耶夫!』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我昨天剛同他分別似的。『你來這兒很久了嗎?』他覺得奇怪,我們怎麼一直沒有相遇,他稍微問我幾句幹什麼事,在哪兒當差。他當然告訴我,他有一個挺可心的職位,對工作、上司、同事……以及對所有的人,對自己的命運都很滿意……隨後就說他此刻沒有工夫,他正忙著去赴宴——您聽見沒有,ma tante?他是跟朋友久別重逢呀,可他都不能把宴會擱到一邊……」
「怎麼訓一頓!你興許會把事弄得更糟。我求你談點友誼、談點愛情,要親切些,更加關心他。」
「不,這你去問他好。」
「需要錢不?」彼得·伊萬內奇又問。
「難道真有這樣的時代,那時候人確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嗎?」他說,「那些描寫騎士和牧羊姑娘的故事難道不是討厭的杜撰嗎?怎麼那樣喜歡去觸動和仔細探究人類心靈的這些可憐的琴弦呢?……愛情!把整個這種東西說得神乎其神……」
「目前就是這一本。天哪!是對人的多好的寫照,多麼真實!」
他聳了聳肩膀。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像朋友和姐姐似的給他以親切的安慰。他樂於接受這樣溫馨的關照。像他這樣性格的人都喜歡把自己的意願交給別人去安排。他們必須有人照料才行。
「我不認為,我決不認為,在工廠里這也許是最重要的,可是您忘了,人還有感覺……」
「為了我,」他繼續說,那雙眼睛閃閃發亮,「她應該犧牲一切,放棄種種鄙俗的利益打算,應該擺脫母親和丈夫的專制桎梏,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奔赴天南地北,堅強地忍受一切艱難困苦,甚至不怕丟掉性命——這才算愛情!不過這種……」
亞歷山大又瞧著他,似乎在問:「他在哪兒呢?」
「克雷洛夫寓言。」
「要是誰沒有過這些感受,那麼對他便無法解釋,因為一個人要寫作的話,那他心裏就有個不安的精靈,無論白天或黑夜,無論夢裡或醒著,它老在一邊催促說:寫吧,寫吧……」
「你太鬱悶、太鬱悶了!應該做些事嘛,」彼得·伊萬內奇揉揉眼睛說,「那你就不會去罵人了,沒有必要。你那些朋友有什麼不好?都是些正派人嘛。」
「他什麼事讓你這樣感到負擔哪?」
「我能指望人家給我什麼呢?」亞歷山大又說了一句。
「喂,你自己算是什麼獸類呢?」彼得·伊萬內奇問。
彼得·伊萬內奇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起步來。
「給錢你不拿!」彼得·伊萬內奇邊說邊藏起錢包,「真搞不明白!那要什麼?」
亞歷山大全身一震。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開始為亞歷山大感到可惜;可惜他有一顆火熱的心,然而它沒有得到正確引導。她知道,要是他受到另一種教育,有一種正確的人生觀,那他自己就會很幸福,還能使別人幸福,如今他卻成了自己盲目無知和心靈痛苦迷惑的犧牲品。他自己把生活搞得痛苦不堪。如何給他的心靈指明一條正確道路呢?哪兒有這種救他的指針呢?她感到只有一隻溫柔而親切的手才能照料好這朵花兒。
「那要怎樣戀愛呢?」她悄悄地問,一邊握住他的雙手,拉到自己跟前。
「要是這又能給你機會再笑一陣的話,那就請笑吧!」亞歷山大說,隨之念了下面一段:
「關我什麼事?人https://read.99csw•com們在裡邊滾爬的污泥髒水難道就沒有濺到我的身上?您知道我遇到過的事情,打那事情之後,能不憎恨人,能不瞧不起人!」
「怎麼什麼事?我照看他六年了,有時他大哭大喊,得安慰他,有時得跟他母親通信。」
「說它是謊話,是因為人們不能提高到對友誼有正確的理解……」
「隨你要多少。」
「怎麼啦?」亞歷山大一下慌了,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子、從裏面取出兩張八開的寫滿字的紙。
「瞧你說的!你記得嗎?我常常在讚歎……」
「因為你幾年來在這些野獸那裡一直受到親切的招待。假如說這些人是想從某人那兒得到好處,就如你所說的,他們耍詭計、玩陰謀,可在你身上他們沒有什麼可撈的,是什麼促使他們一再邀請你去,對你那麼熱情呢……你那想法不好呀,亞歷山大……」彼得·伊萬內奇神情嚴肅地說,「如果人家知道了你對他們有那麼多責難,那就不會再理你了。」
「那您拿什麼去回報這種愛情呢?」嬸嬸問道。
彼得·伊萬內奇指指妻子:「就是她。」
「有五種感覺!」彼得·伊萬內奇說,「我還在小學上常識課時就記住了。」
「你們在那裡談了半天知心話談得還不夠嗎?」他生氣地說,「嘰嘰喳喳了半天友誼啦愛情啦還沒有談夠,現在把我也拉進去……」
「那是為了什麼,什麼原因?」彼得·伊萬內奇問。
這時候他裝了個瞧不起的面相,想學彼得·伊萬內奇的樣子問,她叫什麼來著?
「而您,ma tante,您會瞧不起我了吧?但請相信,只是由於我經歷了那些震蕩,才使我分了神……上帝啊!可憐的媽媽!」
「對不起,叔叔,如果依我說,你當不了這種事情的評判員。」
「你給我說說,你要自己的朋友怎麼樣呢?要做出某種犧牲是嗎?要他爬牆或要他跳窗?你怎麼理解友誼呢,它是什麼樣的?」彼得·伊萬內奇問。
「他很不愉快,」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往下說道,「我擔心他老這樣會出什麼事……」
「他還有錢嗎?」他問,「也許他沒錢了,所以他就……」
此時她回想了自己的整個婚後生活,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侄兒不大客氣的暗示觸動了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並使她產生這樣的問題,她幸福嗎?
她沒有理由抱怨,世人所追求的幸福的一切外部條件似乎都按既定計劃實現了。如今生活富足,甚至可稱闊氣,未來的生活也有保障,這一切使她不必去為生活瑣事而擔憂操勞,而大量的窮人卻正是為這些而操碎了心。
「不,這很好!我很喜歡,」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繼續念,亞歷山大。」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對他使了個眼色,要他住嘴,然而彼得·伊萬內奇發覺了。
「沒有!」彼得·伊萬內奇說。
「那你怎麼考慮,誰是你的第二位朋友?」彼得·伊萬內奇問。
「叔叔說我應該感謝娜堅卡,」他繼續說,「為什麼呢?這種愛情有什麼意思?庸俗透了,凈是老一套。有沒有越出一般日常生活範圍的表現呢?在這種愛情里看得到一點兒英雄氣概和自我犧牲精神嗎?不,她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她母親的意思。她有沒有哪怕一次為了我而拋開世俗的規矩和本分呢?——從來沒有!這也算愛情!!作為一位姑娘,她竟不會給這種感情注入詩意!」
「不,別安慰我了。我現在很厭惡自己。我瞧不起人,憎恨人,而現在我對自己也是這樣。可以躲開人家,可怎麼躲得開自己呢?一切都是沒意義的,所有的富貴利祿,整個的空虛生活,還有人和我自己……」
「馬上就走。」
「這樣對別人的缺點就會寬容了。這是一條規則,沒有它無論自己或別人都沒法活。這就是我要說的話。好,我要去睡覺了。」
「真的好可憐哪!這種事怎麼讓你攤上了呢?多麼麻煩呀,一個月收到一次老太太的來信,連看也不看就扔到桌底下去,或者跟侄兒說幾句話!怎麼呢,這耽誤你玩維斯特牌!男人呀,男人!只要有美食佳肴,有名牌好酒,有紙牌可玩——那就全齊了;還管人家的屁事!如果再有擺架子、耍聰明的機會——那就太快活了。」
「很快就動筆嗎?」
「看點什麼呢?」
「去跟他聊聊……這個怎麼談好呢……要親切些,不要像你平日說話的樣子……不要嘲笑他的感情……」
「唉,你是一點也不明白。我們往下說吧。你說你沒有朋友,可我總認為你有三位朋友。」
「那好,我們拿不是社交的關係來說。我已對你說過,只是不知道說服你了沒有,你對那個姑娘——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叫薩申卡,是嗎——是不公正的。一年半的時間里你把她們家當成自己家,從早到晚整天待在那裡,還被你所謂的那個可鄙的丫頭愛上過。這似乎是不該被看不起的……」
他有點兒喜歡扮演受難者的角色。他顯得沉靜、傲氣、憂鬱,像是個如他所說的經受了命運打擊的人。他常常談論高尚的痛苦,談論那受盡打擊和踐踏的崇高神聖的情感。「是受誰的打擊和踐踏呢?」他說,「一個會賣弄風情的臭丫頭和一個花|花|公|子、卑鄙的色鬼。難道命運要我到世上來,是為了把我身上全部高尚情感都獻給這些卑鄙小人作犧牲品嗎?」
「盡我所能吧。現在只有這方面還有點希望。」
彼得·伊萬內奇從她手裡輕輕地抽出自己的雙手,偷偷地指了指背朝著他們站在窗邊的亞歷山大,接著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他想要掏出錢包。
「他想挽住我的手,而我掙脫開了,躲開這個魔鬼……這些人變成什麼樣了,ma tante!」亞歷山大說完話,揮了一下手就離去了。
過不多久亞歷山大便不再去談論高尚的痛苦和難以理解的珍貴的愛情。他轉到較為普通的話題。他抱怨生活的無聊、心靈的空虛,抱怨折磨人的煩悶。他不斷反覆說:
「我沒有理由拋棄它。」亞歷山大說。
「你要我也哭鼻子?」
「請你說說,上天賜予你的是什麼?」
「你這是哪兒的話?我幹嗎要破壞自己的情緒?我不願生氣,我只是想扮演一下《猴子和鏡子》這篇寓言中熊的角色。怎麼,扮演得還不錯吧?麗莎,你說呢?」
「這是什麼?」叔父問,「給我看看。」
「唉,ma tante!」亞歷山大說,他聽到這種責備慌張失措,無地自容,「難道您也以為我對此無所謂,不認為您是光輝的非凡人物嗎?天哪,天哪!我發誓……」
亞歷山大滿臉通紅了。
「什麼事?」
她閉起眼睛待了幾分鐘,然後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深深地嘆了口氣,立即就裝出平和安詳的樣子。可憐的女人!誰也不了解這一點,誰也看不到這一點。對於這些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傷口、沒有鮮血、不是遮上破布而是矇著天鵝絨的無以名狀的痛苦,別人卻將之歸罪於她。然而她呢,卻懷著英勇的自我犧牲精神,隱忍著自己的憂愁,同時還要找到足夠的力氣去安慰別人。
「我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我沒有騙過什麼人,沒有背叛過愛情、友誼……」
「不,瞎說;怎麼回事,亞歷山大?」
「怎麼沒有發現!發現過,你不笨,在一個不笨的人的一大堆文章里怎麼會找不到一點恰當的思想呢?不過這不是天才,而是智慧。」
「叔叔對我會有什麼想法呢?」亞歷山大沉默了一下問。
「我並不要求別人多麼勇敢、善良、寬宏大量,或富有自我犧牲精神……我只要求得到我應得的東西……」
亞歷山大從悲觀絕望漸漸地變為心灰意冷。他不再咬牙切齒、吵吵嚷嚷地去詛咒伯爵和娜堅卡了,而是深深地鄙視他們。
「戀愛!」她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聲,慢慢地又干起活來。
「可是你不會寫作呀?」
「多好的名聲呀,論糞肥的作家。」
「不,是友誼方面的事。」
「您要求女人的是什麼樣的愛情呢?」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問。
「是這麼回事。」
「大家對這些東西都有體驗,」彼得·伊萬內奇朝著侄兒繼續說,「誰沒有被寂靜、漆黑的夜,樹林的喧嘩,花園,大海等所觸動過呢?如果說這隻有藝術家才感受得到,那就沒有人能理解它們了。而把所有這些感觸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中,這就另當別論了。做到這樣是需要天才的,可你似乎沒有。天才是掩蓋不住的,它閃耀在每句詩,每筆畫中……」
「就像你們愛撒嬌一樣,」彼得·伊萬內奇說,「各有各的喜好嘛,親愛的!還要什麼呢?」
「他們叔侄九*九*藏*書倆及大多數男人對真正的感情懂得多麼少!而我可多麼懂得它呀!」她這樣想,「可這又有何好處?何必呢?倘若……」
「我會珍惜嬸嬸的情誼……」亞歷山大含糊不清地嘟噥說。
「那就寫嘛。」
「你去哪兒呀?」彼得·伊萬內奇問,「陪我們坐一會兒嘛。」
「您是否想讓我相信,ma tante,這樣的感情,比如叔叔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
「不值一看!」亞歷山大說,一邊想把紙撕了。
「想炫耀嗎?」他接著說,「你是有東西可炫耀的。編輯誇獎你,說你那些論農業的文章寫得棒極了,很有見地——他說一切都表明作者是有學問的,而不是一個匠人。我高興死了:『啊!我認為阿杜耶夫一家人都不是沒有頭腦的!』你瞧,我也是很愛面子的呀!你既可以在工作中顯示出優越的才能,又可以獲得作家的名聲……」
「多有頭腦呀!對人和人生知道得多麼多呀,很會克制自己!」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發覺丈夫說話聲調嚴厲起來,心裏有些不安。
「叔叔您在笑誰呀?」亞歷山大問。
「跟她在一起,我的嘴唇要學會彼特拉克和愛情的語言……
「哎呀,我覺得不大妙!」彼得·伊萬內奇插嘴說。
「要什麼!要感情呀!這你從來不談。」
「我?永遠不會。」
「那不行。至少看點書吧?」
「那索寧他們呢?」
「叔叔,您生氣啦?」亞歷山大說,聲音充滿深深的懊悔。
「如果人們不能夠理解,那它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彼得·伊萬內奇說。
「看來,我已不折不扣地執行了你的命令,」彼得·伊萬內奇又說道,「你以為如何?……噢,我忘了一件事……你的心情如何?」他問。
「別阻攔叔叔,ma tante,讓他狠狠地罵我吧,我該受到更嚴厲的斥責,我真不像話!」他說,一邊顯出絕望的臉色。
「那好,你大概也知道,你是她生活的唯一指望,你的各種歡樂和痛苦也就是她的歡樂和痛苦。她如今不是以月份以星期來計算時間,而是以有關你和來自你的信息來計算時間……你說,你多長時間沒給她寫信了?」
無論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都不會原諒這種虛偽,立刻要互相剝去對方的偽裝。而青年男女之間又有什麼不可原諒的呢?
「『得了,得了,』他說,『還是喝點伏特加吧,我們就要吃飯了。來人!拿伏特加來。來喝,來喝,哈哈哈……吃點上好的……烤……哈哈哈……烤牛肉……』」
「誰?」亞歷山大困惑地說,「沒有人……」
彼得·伊萬內奇懷疑地搖搖頭。
「得了,彼得·伊萬內奇,你自己不會,幹嗎去阻攔別人?」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
彼得·伊萬內奇睡夠之後,來到他們這兒,他穿著整齊,手裡拿著帽子。他也勸亞歷山大努力干好公務,給雜誌的農業欄寫些稿子。
彼得·伊萬內奇開始有節奏地頻頻點頭。
有一次他帶著仇恨全人類的壞情緒跑到嬸母這兒來。說起話來尖酸刻薄,冷嘲熱諷,矛頭直指那些應受尊敬的人。對任何人都毫不留情。連她和彼得·伊萬內奇也難以倖免。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想探明原因。
彼得·伊萬內奇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稍皺了皺眉頭。
「叔叔,這個我不能對您講。應該自己去領會嘛。除了因為梳子,您頭上的頭髮因為什麼而豎起來過呢?」
此時他似乎想苦笑一下,可笑得有些酸澀。
「人家不善於賞識您,」嬸母說,「但請相信,會有一顆心能賞識您的,這一點我可向您保證。您還這般年輕,把這一切事都忘了吧,好好地工作。您是有才華的,去寫作吧……您現在有沒有寫點什麼?」
亞歷山大一言不答,但他臉上卻閃過細微的、難以覺察的譏諷神色。他微微一笑。無論是這種神色或笑容,都躲不開彼得·伊萬內奇的眼睛。他同妻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妻子垂下了眼睛。
「您別聽他的,他有時說的不是真話。」
「他還會出什麼事?是不是戀愛上又起變故了?」
「我害怕,ma tante……」
「難道我沒有向娜堅卡證明我是多麼愛她嗎?」
「為了一個丫頭忘了娘——多體面的事呀!」
有一次她已經成功地使侄兒心中的激動不安得以平息,不過那是戀愛方面的事情。她知道如何對待一顆遭受了侮辱的心。她像一個高明的外交家,首先把娜堅卡譴責了一通,說她的行為太不光明正大了,使她在亞歷山大的眼裡顯得庸俗不堪,從而向他證明,她不值得他去愛。她是以這種方法消除了亞歷山大心中的強烈痛苦,代之以平靜的、雖然不十分公正的鄙視情緒。相反,彼得·伊萬內奇卻竭力為娜堅卡辯護,這樣不僅不能使他得到安慰,反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使他認為自己應該給最合適的人讓位。
「彼得·伊萬內奇!」有一次她親熱地對他說,「我有件事請你幫忙。」
「三位?」亞歷山大喊了一聲,「曾經有一位,可是他……」
「帶新樂譜來。」她回答說。
「你腦瓜里就只有錢!他為了得到朋友的一句親切的話語,情願獻出全部錢財……」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只能得出一個令人傷心的結論,她也好,對她的愛也好,都不是他的勤奮和努力的唯一目的。在結婚之前,在還不認識自己妻子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工作著的。他從來不跟她談情說愛,也不曾向她求過愛。她若是提到愛情,他或以說說笑話、講些俏皮話,或假裝打盹,隨便應付過去。跟她認識之後沒多久,他就同她談婚論嫁,似乎是告訴人,愛情是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多費口舌……
她瞧了瞧豪華講究的傢具、自己女客廳的各種玩具和貴重的擺設——鍾情的男人為自己的女人所苦心營造的這整個舒適環境在她看來似乎就是對真正幸福的嘲笑。她在侄兒和丈夫身上看到了兩種可怕的極端。一個熱烈到瘋狂,一個冰冷到無情。
「好。」
「你有些生別人的氣,難道是對那丫頭的愛情使你變得這樣?……她叫什麼來著……」
「哪能去訓他呢!你要非常親切地對他解釋,對當今的朋友不可有過高的要求;告訴他,他的朋友並不是他所認為的那樣不對……怎麼還用我來教你?你那麼聰明,那麼工於心計……」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補充說。
「這算什麼問題?」他說,「除了母親我去愛誰呀?我非常愛她,我願為她奉獻生命……」
「不需要,叔叔……」
「目前你在幹什麼呢?」他問侄兒。
亞歷山大一言不答,連眼也不抬。
「你就那麼公正?你覺得自己一身清白。等一等,我來揭你一點底……」
「念一下,念一下!」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請求說。
「真沒良心!」彼得·伊萬內奇打斷對方的話說,「你看,麗莎!他臉也不紅呢!請問,我是你的什麼人啊?」
「我的天哪!」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心裏想,「他結婚的目的難道就僅僅是為了有個女管家,為了讓自己的單身漢住宅變得充實些,讓家庭更顯體面,為了在社會上有更高身價?女管家、老婆——表現在這些詞里的意義多庸俗呀!他這樣有頭腦,難道就不了解在女人的理想目標中一定有愛情嗎……家庭的義務——這就是她要操心的事,若是沒有愛情,難道能把這些事做好嗎……連保姆、奶媽都把自己所照料的孩子當成寵兒,更何況做妻子做母親的!哦,就讓我以痛苦為代價去獲得感情吧,就讓我經受那些與激|情密不可分的一切苦難吧,但願活得充實,但願感覺得到自己是真正存在著而不是在虛度時光……」
「亞歷山大,我聽說你的一位朋友對你有些不夠義氣?」
「是的……」
「很普通的女人。」
「嗯……沒幹什麼。」
「您嘲笑我,嘲笑我的感情……」
「比如霍扎羅夫一家人呢?」
「唉,這個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深深嘆了口氣說,「他總是給人造成煩惱!」
「我沒有對別人做過壞事!」亞歷山大自尊地說,「在與人的關係上我做了應做的一切……我有一顆愛心;我為別人敞開自己寬闊的胸懷,可他們幹了些https://read.99csw.com什麼呢?」
「大約三個來……星期。」他含含糊糊地說。
「這不合你的意,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你不願相信別人身上存在這樣的愛情。」
「三位,」彼得·伊萬內奇堅決地重複了一下,「我們從交情最老的說起,第一位就是那一位,你們好幾年沒見面了,別的人遇到你時可能會轉過臉去,而他卻邀請你去他那裡,而你來了之後,一臉的不高興,他卻關心地詢問你有什麼需要,表示願意為你效勞,願意幫助你,我相信他還可能資助你錢——在當今這年代,在這種試金石旁絆倒的可不光是感情呢……不,你介紹我跟他認識吧,我認為他是個正派人,可在你看來卻是滑頭的人。」
「那她為什麼變了心呢?」
「我會努力的,叔叔,」亞歷山大答道,「但是我剛答應過嬸嬸……」
「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輕輕推了他一下說。
「全家都是畜生!」亞歷山大打斷他的話說,「有的人當面對您吹吹拍拍、親親熱熱,可背後……我就聽見他在議論我。也有的人今天為您的委屈跟您一起痛哭,到明天就跟委屈您的人一起悲號;今天跟您一起嘲笑人家,明天又跟人家一起嘲笑您……壞透了!」
亞歷山大默不作答。
她默不作聲。
「從來不要錢!」彼得·伊萬內奇說,出去隨手帶上了門。
「別聽彼得·伊萬內奇的,您可以同他談政治、談農業,談什麼都行,就是不要談詩歌。關於這一門他對您永遠談不出什麼道理來。公眾會賞識您的——您會看到的……那您會寫嗎?」
「聽我說,彼得·伊萬內奇,你的確要遲到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插話說,「快十點鐘了。」
「彼得·伊萬內奇!你該走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
「給你一切:友誼、愛情、校官頭銜、金錢……喂,現在你就拿我們來結束這人物肖像系列吧,你說說,我和我妻子屬於哪種獸類?」
「說不出什麼好的來。每當不幸將要過去的時候,索寧總是會給您出好主意,可是當您真有困難的時候,您去求他看……那他准讓你吃不到晚飯餓著肚子回家,就像狐狸對待狼那樣。記得嗎,他想請您推薦給他找個差事乾乾的時候,他在您面前是怎樣又吹又拍的?而現在您就聽聽他是怎麼說您……」
「禮節重要,還是友誼重要?ma tante!連您也這麼說呀。這還不算呢,我再往下說給您聽吧。他把地址塞到我手上,說第二天晚上等我到他那兒去,接著就走了。我朝著他的背影望了好一會兒,心裏老是平靜不下來。這是我童年的伴侶,少年的朋友!他倒好!不過我後來想了想,也許他把一切都留到來日晚上,到那時便可促膝長談,互訴衷腸。我想:『就這樣吧,我去。』我到了他的住所。他那裡已有十來個朋友在座了。他比前一天較為親熱地向我伸過手來——這是真的,然而他沒有說什麼話,卻立即請我坐下打牌。我說我不打牌,便獨自坐在沙發上,我以為他會丟下牌前來陪我坐坐。『你不打牌?』他驚奇地說,『那你幹什麼呢?』問得真好!我等了一個鐘點、兩個鐘點,他沒有到我身邊來;我忍不住了。他時而請我抽雪茄,時而請我抽煙斗,怨我不打牌會覺得無聊的,儘力讓我不覺得太悶——您以為他用什麼法子——他不斷轉過臉來與我閑談一兩句,老講自己的牌運好或是不好。我終於沒法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旁,問他這個晚上想不想抽點時間給我。我的心翻騰得厲害,聲音也發顫了。這似乎令他感到驚訝。他怪異地瞅了瞅我。他說:『好吧,讓我打完這一局。』他剛對我說了這句話,我抓起帽子就要離開,他看見了,攔住我。『這一局快完了,』他說,『馬上就吃晚飯。』牌終於打完了。他坐到我身旁,打了一下哈欠,我們的友好交談就這樣開始了。『你要對我說什麼呢?』他這樣問,說話的聲音顯得單調平淡、缺乏感情,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帶著苦笑瞧著他。此時他似乎突然來了精神,向我接連拋來好幾個問題:『你有什麼事嗎?需要什麼嗎?我能不能在工作上幫你什麼忙……』等一類的話。我搖了搖頭對他說,我要跟他談的不是工作,不是物質利益方面的事,我要的是談談心,談談童年時代的黃金歲月,談談兒時的遊戲玩樂、調皮搗蛋……您想象一下吧!他甚至沒讓我把話講完。他說:『你還是那麼一個幻想家!』——隨之似乎認為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談,立即換了話題,開始像我叔叔一樣嚴肅地詢問起我的工作情況、對未來的打算、仕途升遷,等等。我真奇怪,我不相信人的心竟會粗俗到這種程度。我想最後一次試一試,待他又要問我的情況時,我便講起我的遭遇。『你聽我說吧,有些人對我幹了些什麼……』我這樣開始說。『怎麼?』他突然吃驚地插嘴說,『大概被人家偷了?』他以為我說的是僕人。他像我叔叔一樣,不知道世上還有別的痛心事,一個人竟麻木成這樣!我說:『是的!人家偷走了我的心……』於是我談起我的戀愛、痛苦、心靈的空虛……我開頭講得非常認真,我以為我這些痛苦的故事能融化冰層,他會眼淚汪汪……可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瞧見他手裡拿著手絹,在我講述的時候,他一直忍著,終於忍不住了……我氣得停下不說了。」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有時欺騙自己,設想這也許是彼得·伊萬內奇的一種策略性行動,或許是他的一種秘密手段,使她永遠處於疑團之中,以此來保持愛情。但是初次一聽到丈夫對愛情的高論,她立即大感失望。
我經歷過種種苦難,我不再喜歡想入非非……
「『不知道感情的界限,獻身於一個人』,」亞歷山大繼續念道,「『只是為了這個人的幸福而活著、思考著,在屈辱中發現尊嚴,在悲傷中發現快樂,在快樂中發現悲傷,除了愛情之外,沉浸於各種各樣的矛盾中。愛意味著活在理想的世界中……』」
「一個渺小而又兇惡的禽獸……」
「我?哦!」亞歷山大說,一邊仰望天空,「我會把整個一生都獻給她,我願拜倒在她的腳下。瞧著她就是最大的幸福。她的每句話對於我就是法律。我要歌頌她的美麗、我們的愛情和大自然:
「不,別費心,把錢放回去吧,」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這件事不要你花一分錢。」
「那是例外,而例外幾乎總是不很好的。什麼『滿身血污地擁抱在一起,莊嚴的誓言,匕首一刺!』……」
「你是說她愛上了別人?這問題我們已經滿意地解決了。難道你以為,如果她繼續愛你,你就不會厭倦她?」
「彼得·伊萬內奇!」她喃喃地說,「別說了……」
「您步步照管著我。」
「不!」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說。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丈夫出類拔萃,聰明過人,她為此而苦惱極了。「假如他不是這般聰明,」她心裏想,「那我就有救了……」他尊崇實際的目的——這是很清楚的,所以也要求妻子不要生活于幻想之中。
「什麼樣的?」亞歷山大問,「我要求她讓我在她心中佔有首要地位。我心愛的女人,除了對我,就不應該去關注和觀賞別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在她看來都是難以忍受的。唯有我一人最高尚、最漂亮,」他挺挺身子說,「我在所有的人中間是最優秀、最高貴的。凡是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刻對於她都是最難堪的時刻。她應該從我的眼裡、從我的談吐里獲取快樂,而不知還有別的快樂……」
「叔叔……」亞歷山大走到他跟前,伸出雙手,說。
「唉!」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哼了一聲,懊惱地在椅子上轉過臉去。
「不,你不會,如果你會的話,你就不拿眼睛在天花板上找朋友了,你就會指出她了。如果你感覺得到她的情誼,那你出於對她的優秀品格的敬重,也就不會瞧不起人了。她一個人就能抵償你眼裡其他人的缺點。是誰擦乾你的眼淚,又聽你訴苦?是誰同情你的種種瞎說八道,那又是如何的同情!大概只有母親才能這麼熱切地關心你所遭受的一切,也許連母親也做不到。如果你感覺到這一點,你剛才就不會又譏諷又冷笑了,你就會明白,這裏既沒有狐狸也沒有狼,而是有一位像親姐姐一樣愛護你的女九_九_藏_書人……」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她懇切地說,一邊指了指侄兒。
就這樣過了幾個星期。看樣子再過兩三個星期這個怪人可能會完全平靜下來,也許會成為完全正常的,即跟大家一樣的普通人。可是並非如此!他那古怪的性格到處尋找機會表現出來。
她試圖激起他的嫉妒心,以為這樣一來愛情一定會顯露出來……但毫無效果。他剛一發現她垂青于社交界中的一個年輕人,便立即邀請他上自己家裡來,並對他給以親切招待,還熱情稱讚他的各種優點,也不擔心讓他跟妻子單獨相處。
「什麼,你答應了什麼?」他問。
亞歷山大默默地行了禮,默默地吃著飯,吃得很多,在上菜的間隙把麵包捏成一個小圓球,皺著眉頭瞅著那些酒瓶和玻璃瓶。吃過飯他就想去拿帽子。
「各有各的行當,有的東西註定在天空中飛翔,而另一種東西註定在糞堆里翻來翻去,從那裡獲取寶貝。我不明白為什麼瞧不起那卑微的使命?它也有自己的詩意。比如你可以求得功名,通過勞動去掙錢,娶一個富家女子為妻,像大多數人那樣……我不明白,還要什麼呢?職責盡到了,正直勤勞地度過一生——這就是幸福嘛!我的看法就是如此。論官銜我是五品文官,論行業我是工廠主;你就是給我換個第一詩人的稱號,那我也不幹!」
「是的。對不起,這是又可笑又可憐。再說,亞歷山大也同意這種看法,讓我好笑。他自己現在也認識到,這種友誼是一種謊話,是騙人的。這已是向前跨出的重要一步。」
「這關你什麼事?你想改造人類還是怎麼的?」
「愛情上受人欺騙、友情上受無禮的冷遇……瞧著就令人噁心,討厭跟他們來往!他們的思想、言論、行動全都是建立在沙丘上的。今天一窩蜂地追逐一個目的物,急急忙忙,你擁我擠,不惜使用卑劣手段,阿諛奉承,不顧廉恥,更有人耍陰謀詭計,可是到了明天,便把昨天的事拋在腦後,又去追逐另一個目的物了。今天對一樣東西讚嘆不已,明天便罵不絕口;今天熱情如火,明天便冷若冰霜……瞧,生活多麼可怕,多麼叫人厭惡!人們哪……」
「怎麼樣,心碎啦?」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向他伸出手。
亞歷山大對叔父的提問只報以輕輕的嘆息。
「唉!不管拿什麼人來說,都像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野獸。」亞歷山大說。
「是好書。光看這一本?」
「你遇到過什麼事啦?」
亞歷山大默默地聽從了。彼得·伊萬內奇正想著怎樣較為親切、巧妙地去談事情,可一下匆忙地問:
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頓時臉紅了。
「上哪兒找配得上他的人!這確是命運的嘲弄。命運好像故意捉弄人似的,總是把一個溫柔多情的男子跟一個冷漠寡情的女子牽在一起!可憐的亞歷山大!他那頭腦跟不上心靈,所以在一些人眼裡他總是有錯,而那些人的頭腦跑得太超前了,他們辦事只憑理智……」
「隨你去了,我不知道,」彼得·伊萬內奇說,「你拿張抵押票據去吧,隨你怎麼花,這是昨天贏來的……」
「她是開玩笑說的,你都信以為真。」他又添了一句。
他又笑了起來。
「你覺得什麼都可笑!」她回答說。
「本來嘛,我早就說過了。是什麼讓你對人們這樣反感?」
「伏洛奇科夫也讓你不喜歡?」
「我相信,我相信,亞歷山大!」她回答說,「您別聽彼得·伊萬內奇瞎說一氣,他把蒼蠅看作大象,喜歡找機會賣弄聰明。別說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伊萬內奇。」
「有什麼好呢,他會出事的!有一回他跟局裡的一位同僚談心,談著談著就這樣把錢送給了人家……聽,有人按門鈴,會是他嗎?我該怎麼辦?你再說一遍,訓他一頓……還有什麼?給錢?」
「什麼事呢?你說過你怕我們的幾匹馬,你要更馴服一點的……」
「不!」
「奇怪,奇怪!那又怎麼樣?」彼得·伊萬內奇問。
「您想想看。您有沒有過狂暴的激|情?有沒有想象在沸騰?有沒有一些要求體現出來的美妙的幻影?您的心有沒有強烈地跳動過?」
「唉,竟說出這樣的話!照管!你給自己雇個這樣的家庭教師吧!我幹嗎這樣操勞?我本可以再說幾句,可這有點像俗氣的責備……」
「那麼要是感情不像您所想的那樣表露出來,您就完全不相信它了?強烈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
「回到原位去,我還沒有說完呢!」彼得·伊萬內奇冷冷地說,「第三位,也是最好的一位朋友,我希望你自己說出其名字……」
彼得·伊萬內奇坐在圈椅上,又要打盹了。
「的確,」彼得·伊萬內奇繼續往下說,「真不夠義氣!算什麼朋友!五年沒會面,就冷漠到這個分上!久別重逢竟不去緊緊擁抱朋友,只約朋友晚間去找他,要朋友坐下打牌……請朋友吃一頓……然後,這狡猾的傢伙發現朋友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便詢問起他的工作、境況和需要——何等俗氣的好奇心!還有——太虛情假意了——居然表示願意效勞……幫忙……甚至解囊相助!可就是沒有真誠地談談知心話!可怕呀,可怕!請讓我看一看這個壞蛋,星期五帶他過來吃飯……他是怎麼賭牌的?」
「馬上,馬上就說完——還有最後幾句話!你說你盡了你對別人應盡的一切義務?」
「亞歷山大,我不會瞧不起您那顆心的,」她說,「是感情導致您犯些過錯,所以我總是原諒它們的。」
「怎麼呢?」
「為什麼呀,叔叔?」
「友誼方面的事!越來越不好辦了!怎麼是友誼方面的事呢?這挺有意思,請說說吧。」
「我為什麼要隨隨便便地放棄應負的光榮使命呢?生活中只剩下一線光明、一點希望,我去毀了它嗎?要是我毀了上天賜予我的東西,那就是毀了自己……」
「彼得·伊萬內奇!」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拽了拽他的衣袖悄悄說,「你睡著了?」
「真的?上帝呀上帝!」
「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靜場了約一刻來鍾。彼得·伊萬內奇首先打破了沉默。
「不過你得承認這是最重要的,不然……」
「那麼,有關新傢具的事……」
「別忙著去說人家長得丑,還是先給自己照照鏡子!
「是呀,很有頭腦,也過於會克制自己了。」麗莎韋塔·亞歷山德羅夫娜若有所思地說,「不過……」
「唉!我已忘掉這件蠢事。前不久我路過那曾使我如此幸福過和痛苦過的地方,本以為回首往事會令我心碎的。」
「好有分量的頭銜!不,我認為還要超過。不好呀,亞歷山大,這在學校的識字課上被稱為可惡的品性呢,而在克雷洛夫寓言里似乎沒有談到。」
「唉!不是的。相信吧,他是想擺一擺架子。您瞧,他把這一切幹得多麼有條不紊?依次排好針對您的論證,先溫和些的,然後猛烈起來;開頭查問您對人們的那些惡評的緣由,然後就……處處有手法!我猜想,現在他已經忘了。」
「沒有。」
「你要我做些什麼呢?你瞧,他就是那個樣!」
「夠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別念了!」彼得·伊萬內奇插嘴說,「受不了!你要撕就撕吧,快點撕!怎麼是這樣!」
「這是怎麼啦,他說得多可笑!」彼得·伊萬內奇對妻子說。
「『在極其燦爛輝煌的理想的世界中』,」亞歷山大繼續念道,「『到處都是那麼燦爛輝煌。在這個世界中天空顯得純凈如洗,大自然風光秀麗;生命和時間被分為兩個部分——存在和不存在,一年被分為兩個時期:春季和冬季;與前者相應的是春天,與後者相應的是冬天,因為無論鮮花多麼艷麗,藍天多麼純凈,在沒有生命和時間存在的地方,整個華美的景象都黯然失色;整個世界里只看到一個人,這個人身上蘊含著整個宇宙……最後是愛,它意味著暗中關注著意中人的每一道目光,如同一個遊牧的阿拉伯人為了濕潤被炎熱烤得乾裂的嘴唇而關注著每一滴露水一樣,在看不見意中人時,便心神不寧,思念不已,而見到了卻又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拚命爭著為對方多作奉獻……』」
「我笑那個作者,假如他不是開玩笑,而是他自己的真實想法,我也笑你,假如你真的這樣理解友誼。」
彼得·伊萬內奇這時候搖搖頭。
「沒什麼,ma tante,心裏有些難過。叔叔使我看透了我自己,他講得好極了!」
他說過這些話之後,那蔑視的神情依然保持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