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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切都照常進行。樂隊在亭子里時而演奏著歌劇《茶花女》的集成曲,或是施特勞斯的華爾茲,時而又是由殷勤的樂隊指揮改編成可以用樂器演奏的俄國浪漫曲《請對她說》。在賭廳里,擁擠在一張張綠呢賭桌周圍的也還是那些大家早已熟悉的人物。他們臉上依舊是那種呆板而貪心的表情,說不清是驚駭還是兇狠,其實這是賭博的狂熱使得每一個人,甚至最有貴族氣派的人都會流露出來的貪婪的神情。那個穿著非常講究,從唐波夫來的胖地主,瞪著眼睛,俯在桌子上,根本沒有理會「莊家」的冷笑,就在響起「Rien ne va plus!」的喊聲的一瞬間,舉起一隻汗漉漉的手,以不可思議的飛快速度把圓滾滾的金路易朝輪盤的四角撒過去。這麼一來,他喪失了贏錢的一切可能,即便贏了也不作數。但這些並不影響他就在當天晚上,懷著同情的憤懣,隨聲附和著珂珂公爵——這位珂珂公爵是一個有名的在野派貴族首領,他在巴黎的時候,曾在瑪季爾達公主的沙龍里,當著皇帝的面非常清晰地說:「Madame,le principe de la propriété est profondément ébranlé en Russe.」我們親愛的男同胞們和女同胞們,跟往常一樣聚集到「俄羅斯之樹」——a l'Arbre russe——來了。他們服飾華麗,穿著入時而又隨便,他們鄭重其事地相互打著招呼,優美瀟洒,正符合一個高踞當代教育頂峰的人物應持的態度。但是他們進得門來,坐定之後,便完全不知道彼此該講些什麼,只好扯些無聊的空話,或是重複一位早已過時的法國文人的話,一些最最貧氣、最最厚顏無恥和最最庸俗的俏皮話。這個小丑和饒舌的傢伙,他的兩隻小得可憐的腳上穿著一雙猶太人穿的小鞋,一副下流相的臉上掛著幾莖稀稀拉拉的鬍子。他對他們,à ces princes russes,把從《沙利瓦利》和《田達瑪爾》舊雜誌上看來的各種乏味的廢話胡吹一通,而他們,ces princes russes,卻報以感激的哈哈大笑,彷彿不由得不承認異國才子的無比高明,承認自己絕對無能去想出什麼有趣的笑料。然而,這兒幾乎薈萃著我們社交界的全部「fine fleur」,「全部顯貴和時髦人物」。這兒有X.伯爵,我們無與倫比的才子,他富有深刻的音樂天才,能絕妙地「說」浪漫曲,其實他連兩個音符都分不清,只能用一個食指在琴鍵上胡亂敲打,唱起歌來又像是一個拙劣的吉卜賽人,又好似巴黎的理髮師。此地還有我們令人心醉的Z.男爵,這是個萬能大師:既是文學家,又是行政首長、演說家、賭棍。這裏還有Y.公爵,宗教和人民之友,他在酒類專賣的黃金時代,出賣一種摻了麻醉品的雜醇酒而獲得巨大財產。還有一位顯赫的O.O.將軍,他過去征服過某些地方,鎮壓過某些人,可是如今卻無所事事,不知用什麼來表現自己才好。還有P.P.,這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大胖子,總覺得自己病入膏肓,認為自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其實他壯得像頭公牛,蠢得賽過木頭疙瘩……正是這位P.P.,在我們時代幾乎只有他是僅有的一個,還熟知四十年代,《當代英雄》和沃羅丁斯卡婭伯爵夫人那個時代的某些雄獅的風流逸事。他甚至還保持著搖搖擺擺地用鞋跟走路的姿態,「le culte de la pose」,(這句話的意思很難用俄語來表達)還有不自然的緩慢動作,獃滯的、似乎受氣的臉上流露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肅穆表情,以及用打哈欠來打斷別人說話的習慣;還有十分仔細地察看自己的手指和指甲、打鼻子里發出笑聲、把禮帽突然從後腦勺壓到眉梢,以及諸如此類的習氣。此地甚至還有政府要員、外交家,在歐洲享有盛名的要人,足智多謀的人物,他們竟以為黃金詔書是教皇頒布的,而英國的「Poor tax」是向窮人收稅。說到最後,此地還有茶花女們那些狂熱而又羞澀的崇拜者,社交界的青年雄獅,他們後腦上的頭縫也梳得清楚分明,蓄著精緻的連鬢胡,穿的是真正倫敦服裝。這幫年輕的雄獅似乎任憑怎樣也免不了像那位聲名狼藉的法國饒舌者一樣庸俗淺薄。可是,不!咱們國產的可不行時——因此III.伯爵夫人,她是時裝和高雅風度的倡導人,被刻薄的人們起了個外號叫「黃蜂女王」和「戴睡帽的美杜莎」,若是那位饒舌家不在場,她寧願去找那些老在亂轉的義大利人、莫爾達瓦人、美國「招魂師」,還有那些外國大使館敏捷活潑的秘書,長著一副女里女氣而且不苟言笑的外貌的德國人,等等。仿效伯爵夫人的有Babette公爵夫人,肖邦就是在她的懷抱里死去的(在歐洲,大約數得出上千個婦人,肖邦是在她們懷抱里斷氣的);還有Annette公爵夫人,假如不是像在幽香之中夾著一股白菜味,她不時流露出自己那種普通的鄉村洗衣婦的本色的話,她可真能壓倒所有一切人了;還有一位遭遇巨大不幸的Pachette公爵夫人:她的丈夫擔任過顯要的職位,可是突然之間,Dieu sait pourquoi,毆打了市長,並且盜用了兩萬銀盧布公款;還有愛笑的公爵小姐齊齊和愛哭的公爵小姐佐佐,她們全都把自己的同胞撇在一旁愛理不理……讓我們也把這伙美妙的夫人們撇在一邊,離開這棵著名的樹——她們穿著如此昂貴卻又有點俗氣的服裝,坐在它的近旁——讓上帝去減輕折磨著她們的無聊吧!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一八六二年八月十日下午四時,巴敦——巴敦著名的「Conversation」廳門前麇集了一大群人。天氣特別晴和,四周的一切——無論是蔥蘢綠樹,還是這座安樂城裡一幢幢明亮的房屋、蜿蜒起伏的山巒——全都沐浴著和煦的陽光,顯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似乎萬物都在盲目地、信任而和藹地微笑著。人們的臉上,不論是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也都流露出同樣一種雖不明確但是善意的微笑。即使是巴黎賣笑婦那種塗脂抹粉的形象,也無損於這種明顯而普遍的皆大歡喜的印象,而那些綴在帽子及面紗上五色繽紛的緞帶、羽毛、閃閃發光的金珠銀星,使人不由得聯想起燦爛的春花及百鳥的彩翼所呈現的鮮亮奪目和五光十色。唯獨到處傳來法國人扯閑話的那種枯澀而微顫的喉音,卻不能替代鳥雀的啼囀,而且也無法與之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