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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和他認識,因而必須簡略地談談他的過去,那極其單純而簡單的過去。
他在巴敦停留,因為他的表妹,也是未婚妻——達吉雅娜·彼得洛芙娜·謝斯托娃很快就要到來。他幾乎從小就與她熟識,當她和自己的姑母在德累斯頓的時候,曾和他一起度過一春一夏。他真誠地愛她,深為尊重這位年輕的親戚。而且,當他結束自己令人煩悶的準備工作,打算進入新生活,開始一種不是干公職,而是真正的事業之前,他把她當作一個被他摯愛的女性,他的同志和朋友,向她提出了求婚,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生命結合在一起,同歡樂,共憂患,齊工作,同休憩,像英國人通常所說:「for better,for worse.」她接受了,所以他到卡爾斯魯厄去收拾他放在那兒的書籍、衣物、文件……但是您會再一次問道:他究竟為什麼停留在巴敦呢?
他是一個商人出身的退職官吏的兒子,但並沒有像通常那樣在城市,而是在農村裡受的教育。他的母親是貴族,曾經是貴族女塾的學生,非常善良,非常熱情,然而也並非缺乏個性。她雖然比丈夫年輕二十歲,但是卻給他以再教育,盡量把他從官吏的生活軌道里拉了出來,納入地主的生活軌道里去,她馴服並軟化了他那又硬又倔的脾氣。多虧有了她,他穿戴得整潔起來,而且舉止得體,不再出口傷人,也開始尊重有學問的人和淵博的學識了——雖說他當然連一本書也沒摸過。同時,他儘力做到不貶低自己的身份,甚至走起路來腳步也放輕一些,講話細聲細氣,總是談論崇高的事物,這些使他花費了不少氣力。有時候他心裏這麼想:「嗐,真該揍他!」可是講出聲來的卻是:「是呀,是呀,這個……當然啰,這是個問題。」李特維諾夫的母親照西歐方式持家,她對僕人稱「您」,不允許任何人在午餐時吃得直喘氣。至於說到管理她名下的田莊,那麼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她的丈夫,全都無能為力:它們早就荒廢了,但是土地很多,可以做各種經營,還有不少樹林和一座湖泊。從前有一個地主在湖邊開過一座大工廠,他雖然勤勉,但是沒有條理。這家工廠後來在一個狡詐的商人手裡發達過,最後在一個正直的德國生意人的經管下徹底破產。李特維諾娃太太只要不損害她的財產,不欠債,就滿足了。不幸,她的健康卻說不上好,後來死於肺病,那正是她兒子進莫斯科大學的一年。由於情況變化(讀者以後會知道詳情),他沒能畢業,回到外省去了。在那兒閑散了一陣,既不工作,也不跟人來往,而且幾乎沒有朋友。多虧他那縣的貴族——他們沒有理解「缺席主義」有害的西歐理論,更為崇尚「自己的襯衫更貼身」的土信條,對他沒有好感,一八五五年把他弄進非常後備軍,險些兒因傷寒病死在克里米亞,他在腐海邊的土窯里駐紮了六個月,根本沒看見過一個「盟友」。後來,他被選進了貴族會議,當然免不了有不少不愉快的事,於是回到鄉間小住,竟然迷上了經營農業。他了解到母親的產業在年邁體衰的老父的管理下情況不好,日益蕭條,達不到應得進項的十分之一。其實,如果掌握在有經驗有學識的人手裡,它就會變成一座金窯。不過他心裏也明白,他所缺乏的正是經驗和學識——因而他到國外去學習農業和技術,從頭學起。他在梅克倫堡、西列錫、卡爾斯魯厄一連住了四年多,又遊歷了比利時、英格蘭,他踏踏實實地學習,得到了不少知識:這些知識得之不易,但他經得起考驗,所以現在,他無論是對自己,對自己的前途都充滿自信,而且深信自己能有益於鄉親,甚至能造福整個鄉里。他準備返回祖國,他的老父封封來信都召喚他回去,而且信里充滿絕望的懇請與哀求,什麼解放呀,分配領地呀,贖金呀,等等,總之一句話,種種新制度把他父親完全弄糊塗了……可是他現在為什麼在巴敦滯留呢?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他在巴敦,是由於達吉雅娜的姑母,哺育她長大的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謝斯托娃,這個五十五歲的老處|女,一個非常善良、絕頂正直,但又有點古怪的女性,有著一顆自由的心靈,燃燒著奮不顧身、自我犧牲精神的烈火,esprit fort,(她讀過施特勞斯的作品——當然是背著自己的侄女)而且她還是民主主義者,激烈反對上流社交界和貴族政治。儘管如此,她也難以抗拒想觀光一下巴敦這樣一個摩登城市的上流社交界的誘惑,哪怕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從不|穿用裙箍的大裙子,把一頭白髮剪成圓圈式,但是奢侈與豪華仍然暗暗激動她的心,而對奢侈與豪華予以申斥與蔑視,對她來說也不失為一樁愉快的美事……怎麼能不讓這位善良的老太太得到一點慰read.99csw.com藉呢?
不過李特維諾夫能夠這樣安詳而隨便,能夠這樣滿懷自信地環視四周,正是因為他今後的生活明晰而清楚地展現在他面前,他的命運已經確定,而他又是多麼為這命運自豪,由於它是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喜悅啊。
離開「俄羅斯之樹」幾步遠,在韋伯咖啡廳門前的一張小桌旁,坐著一位將近三十歲的美男子,中等身材,消瘦黝黑,一張英俊可愛的臉。他朝前俯著身子,雙手撐著手杖,安詳而隨便地坐著,彷彿從未想到會有人注意他或是招呼他。他那雙棕色的、微微發黃的眼睛大而富於表情,緩緩地觀察著四周,有時由於陽光耀眼而眯縫著,有時又突然死死盯著一個古怪可笑的過路人,於是便會有一絲近乎天真的嘲笑迅速地掠過他那纖細的鬍髭、嘴唇以及微向前凸的下顎。他身穿一件德式剪裁的寬敞大衣,一頂柔軟的灰色禮帽遮去了他半個高高的額頭。乍一看去,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正直、幹練、頗有幾分自信的青年,這樣的人在人世間真是比比皆是。他似乎是經過長期工作之後在休息,在老老實實地欣賞著展現在他眼前的景色,但他的思緒卻遠在他方,而且它們,這些思緒所縈繞的世界,和此刻圍繞著他的完全不同。他是俄國人,他的名字叫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李特維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