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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求您讓我獨自安靜一下,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維奇——我們還會見面,我們還要再談一談。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需要集中精力……讓我獨自……請體諒一下我的自尊。我們還要再見面的。」
李特維諾夫不由得一顫。
達吉雅娜向卧室走去。
「達妮雅,」他驚叫著,「假如你能知道,我看見你這樣痛苦,我心裏是多麼沉重,而且我感到多麼可怕,只要一想到,這都是我……我……我的心碎了;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我失去了自己,失去了你,失去了一切……一切都毀了,達妮雅,一切!我怎能料到,我會……我會給你,我的最好的朋友,我的保護天使,這樣沉重的打擊!……我又怎能料到,我和你竟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竟會共度昨天那樣的一天!……」
他遇見她獨自一人。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去逛商店買東西。達吉雅娜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一本書:其實她根本沒有讀它,而且甚至不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她一點也不動,但是心跳得很厲害,頸邊的白領也明顯而規則地顫抖著。
正在這時,那位著名的善於博得女人歡心的維爾第先生朝她飛奔而來,狂喜地讚美起她那身feuille morte色的衣服和那頂低低壓到眉毛上的西班牙小帽……李特維諾夫消失在人群中了。
達吉雅娜站了起來,她雙眉皺緊,蒼白的臉陰沉下來。李特維諾夫也站了起來。
「我不在家。」他斷然說。
「怎麼,這不是真的嗎?這不是真的嗎,您說呀?您說呀?」
「格里戈利·米哈read•99csw.com依洛維奇,」達吉雅娜開口說,聲調平靜,但是滿臉罩上了一層死一般的蒼白,「讓我來幫您的忙,您不再愛我了,但是不知道該對我怎麼說。」
「這不是真的嗎?」她又重複了一句。
達吉雅娜本想站起身來走開。他拉住了她的衣裾。
他不再說下去。他喘不過氣來。達吉雅娜仍舊紋絲不動,也不看他,不過更加緊緊地抓住書本。
李特維諾夫感到惶惑不安……然而仍在她身旁坐下,道了早安,微微一笑,她也對他無言地一笑。他進來的時候,她向他點點頭,客氣但並不親切——而且根本不去看他。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把自己冰冷的手指遞了過去,而且即刻縮了回來,又拿起了書。李特維諾夫覺得,如果先談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無疑是對達吉雅娜的侮辱,她跟平時一樣沒有要求什麼,但是她整個神情都似乎在說:「我在等待,我在等待……」必須履行諾言。但是他——儘管整整一夜沒有想過別的事——卻沒有想好頭幾句開場白該怎麼說,而且簡直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打破這殘酷的沉默。
李特維諾夫低下了頭,似乎是溫順地來承受應有的打擊。
達吉雅娜又看了看他。
達吉雅娜把整個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李特維諾夫,她的頭髮朝後梳的臉湊近了他的臉,她的一直不曾正視過他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真客氣!我是來向您借點錢的。」賓達索夫叨叨著。
「啊!您在家!請開門!」門外傳來賓達索夫嘶啞的聲音。
「您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她說,「我能猜到她是誰……我們昨天碰見過她,不對嗎?得啦!我明白我現在該怎麼辦。既然您自九*九*藏*書己都說,您這種感情是專一不變的……(達吉雅娜停頓了一會兒;也許,她仍在期望李特維諾夫會對最後一個詞提出抗議,然而他一言不發)那麼我只有奉還您……您的諾言。」
「您毀滅了?」她重複一句,彷彿沒有完全理解他的話,「您毀滅了?」
達吉雅娜說完這幾句話迅速地走了,隨著把門鎖了起來。
「我為什麼要對她說這個呢?」第二天清晨,李特維諾夫坐在室內的窗前,心裏想著。他懊惱地聳聳肩膀:他正是為了切斷自己的一切後路,才對達吉雅娜這麼說的。窗台上放著伊琳娜寫來的便條:要他在十二點以前去看她。波圖金的話不斷在他腦際縈迴,這些話,雖說像從地下傳來似的那麼遙遠而微弱,然而卻像聲聲兇險的雷鳴,他生氣,但無法擺脫。有人在叩門。
「您有權對我生氣,」他說,「您完全有權責備我的怯懦……和薄倖。」
門鈕響了一聲。
達吉雅娜看了看李特維諾夫。
李特維諾夫氣得臉發白。
「我們之間,」李特維諾夫沒有說完上一句,就繼續往下說,「我們之間向來是完全開誠布公的,我太尊重您了,不能跟您耍手段。我要向您證實,我知道如何尊重您心靈的高尚與自由,雖則我……雖則,當然……」
「達妮雅,」他終於開口了,「我昨天對您說,有非常重大的事告訴您(他在德累斯頓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就開始稱她為「你」,然而現在根本辦不到了)。我馬上就說,不過我先要請求您不要埋怨我,信任我對您的感情……」
李特維諾夫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一種陰暗而又沉重的感覺鬱結在他心靈深處,殺了人的兇手一定能體會這種心情。但read.99csw.com同時他又覺得輕鬆,彷彿他是終於卸去了那可憎的負擔。達吉雅娜的寬厚使他無地自容,他痛切感到自己喪失的一切……那又怎麼著?在他的悔恨中又摻雜著惱怒,他急於去見伊琳娜,彷彿那是他唯一的避難所——但又惱怒著她。從某一個時候以來,李特維諾夫的感情變得愈來愈複雜和混亂,這混亂折磨著他,激怒著他,他迷失在這種混亂之中。他唯一所渴望的,便是趕緊找到一條出路,無論怎樣,只求不再迴旋于這種晦暗的紊亂之中。對類似李特維諾夫這樣品格端正的人來說,不應該迷戀于熾熱的愛情,它毀壞他們人生的意義……但是自然跟邏輯,跟我們人類的邏輯不一樣;自然有自己的邏輯;當這邏輯還沒有像車輪一般把我們碾碎時,我們是不會理解,也不會承認的。
「為什麼?……」他說,聲音低微得幾乎聽不清楚,「為什麼您要這樣想呢?……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
「告訴您——不在家;快滾!」
「我不來責備您,李特維諾夫,我也不歸罪於您。我同意您的看法:最最令人痛苦的真實也比昨天的情形要好,照此下去,我們的生活真不堪設想!」
「是的,達妮雅,我毀滅了。往日的一切,珍貴的一切,我安身立命的一切——對於我來說已是統統毀了,破碎了,而且我的前途吉凶未卜。你剛才對我說,我已經不愛你了……不,達妮雅,我並不是不愛你了,而是另一種無法抗拒的可怕的情感向我猛然襲來,淹沒了我。我曾儘力掙扎……」
「我的生活才真是不堪設想啊!」李特維諾夫的心靈里哀傷地呼應著。
李特維諾夫離開達吉雅娜之後,心心念念想著一件事——去見伊琳娜,於是他到她的寓所去了。但是將軍在家——至少看門人這樣對他講——所以他不想進去了,他覺得此刻實在無力裝假,於是慢吞吞向交談廳走去。渥羅希洛夫和畢沙爾金跟他對面相逢,他們都領教了李特維諾夫今天是無力掩飾自己的情感:他對這一個貿然說,你腹內空空,宛如一張板鼓;對另一位講,你無聊得要死。幸而賓達索夫沒有出現,否則定會引起一場「grosser Scandal」。兩位青年大為驚愕,渥羅希洛夫甚至暗暗自問:是否應要求決鬥以保衛自己軍官的榮譽——然而,他也跟果戈理筆下的庇羅果夫中尉一樣,在咖啡館里用夾肉麵包來安慰自己。李特維諾夫遠遠地看見卡彼托琳娜·瑪爾柯芙娜披著那件花披肩,正忙忙碌碌地從這家商店跑到另一家……他覺得愧對這位善良、可笑、高尚的老婦人。後來他又想起了波圖金,想起昨天的談話……然而就在此刻,一股什麼香味向他襲來,它雖然不可捉摸,但確實存在。如果這微弱的氣息是來自飄落的倩影,那也不至於如此難以捕捉,但他頓時就感覺到這是伊琳娜走過來了。果真如此:她挽著另一位貴婦出現在距他幾步之外,他們的眼光立刻相遇。伊琳娜,一定是發覺了李特維諾夫臉上的神情有些特別,她在一家店鋪門前停止了腳步,這裏大量出售施瓦茨瓦里德製造的小木鍾。她對他點點頭叫他過來,用手指著其中的一隻,請他欣賞一個招人喜歡的錶盤,上面有一隻彩色杜鵑,嘴裏在對他說話。她並沒有壓低嗓音,而是跟平常一樣,像是在繼續一句沒說完的話,這樣可以不大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說:「過一個鐘頭來,我獨自在家。」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他跪倒在她跟前。
不過他還是走了,照例把鞋跟踩得咚咚地響。
李特維諾夫差點沒跳起來追上去,真想一把揪著這個老臉皮的討厭傢伙的脖子。最近幾日來發生的種種攪亂了他的神經:再有點什麼——他可真要哭了。他喝了一杯冷水,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把全部抽屜統統鎖了起來,然後去看達吉雅娜。
「不,請再聽我一分鐘。你瞧,我跪在你面前,但我不是來請求寬恕的——你不能,也不應該寬恕我。我是來告訴你,你的朋友毀滅了。他墮入無底深淵,但他不想把你也拖下去……要拯救我……不成!即令是你也救不了我。我自己就會把你推開……我毀滅了,達妮雅,我不可救藥地毀滅了!」
「Wer da?」李特維諾夫問。
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在這一瞬間他不能說謊,即令他知道,她會相信他,他的謊言能拯救她,他甚至經受不住她的目光。李特維諾夫什麼也沒有說,但是她已經不需要回答了,她從他的沉默中,從這雙負疚的、低垂的眼睛里知道了答案——於是把身子往後一靠,書落了下去……其實她直到剛才那一瞬前仍在懷疑。李特維諾夫也明白這個,他明白,她仍在懷疑——這是多麼荒唐,真的,他的所作所為是多麼荒唐啊!
「怎麼不在家?這搞什麼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