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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雙手摟著他,把他的頭緊貼在自己胸前,她的發梳響了一聲落了下來,於是披散的長發像柔軟而芬香的波浪向他襲來。
「這個你完全不必擔心,」李特維諾夫說,「一定是我詞不達意。苦悶?無所事事?有了你的愛賦予我的新的力量之後?噢,伊琳娜,請相信我,對於我來說,你的愛就是整個宇宙,連我自己現在也還難於預料,將來如何發展!」
伊琳娜沉思了。
李特維諾夫專註地凝視著伊琳娜,伊琳娜也專註地凝視著他,似乎他們各人都希望更深更遠地探視對方心靈深處,更深更遠地探悉語言所不能說出的底蘊。
「哦,是的,又哭了,」伊琳娜接著他的話說,「唉,格里戈利,別折磨我,也別折磨自己!……讓我們做自由的人吧!我哭了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其實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為什麼要流這些眼淚?你知道,你已經聽了我的決心,相信我再也不會改變,我同意那句……你是怎麼說的?……全部,否則寧可全無……還有什麼?我們快要自由了!為什麼要這些相互的束縛?現在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在一起,你愛我,我愛你。難道說,我們只有一件事可做——彼此查探對方的看法?你瞧著我吧:我不願意在你面前裝模作樣,我並沒有暗示過一個字,我也許並不那麼容易毀掉做妻子的義務……而我不欺騙自己,我知道我有罪,他有權殺了我。但是這算得了什麼!我說,讓我們做自由的人吧。一天屬於我們——一生一世都屬於我們。」
李特維read•99csw•com諾夫去看她時,她正坐在房間里。仍舊是前天在樓梯上等候他的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領他進來。伊琳娜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打開的半圓硬紙盒,裏面裝著花邊。她心不在焉地用一隻手翻弄著,另一隻手拿著李特維諾夫的信。她剛才哭過:她的睫毛濕濕的,眼皮微腫,臉上留著淚痕。李特維諾夫站在門口;她沒有發現他進來。
她又俯身在花邊盒子上,重新挑選起來。
她嚇了一跳,舉手摸摸頭髮,又笑了。
「噢,伊琳娜!」
我的未婚妻昨天走了,我和她永遠不會再見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將住在何處。她帶走了我至今所想望的和珍視的一切,我全部的設想、計劃和願望都隨她一同消失了,我的辛勤勞動全部落空,長期的工作化為烏有,我全部的學習失去了任何意義和實際的運用,這一切統統死去了。從昨日始,我的自我、我過去的自我死去了,而且埋葬了。這一點,我現在清楚地感到,看到,知道……而且絲毫不覺惋惜。我對你提起這一切,並不是為了抱怨……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既然你愛我,伊琳娜!我只想對你說,全部死亡了的過去,全部創舉與希望,已經統統化為煙塵,唯一留存下來的便是那生氣勃勃、不可摧毀的:我對你的愛。除了這愛,我便一無所有。然而,把對你的愛叫作我唯一的瑰寶,那是不夠的。整個的我融化在這愛之中,而這愛,也便是全部的我。這愛中有我的前途,我的天職,我的聖物,我的祖國!你是了解我的,伊琳娜,你明白,我最反感、最厭惡任何空洞的漂亮話,但是無論我用何等強烈的詞句來努力表達我的感情,你都不要懷疑它的真誠,你決不會認為它們有絲毫誇大之處。這並不是一個受一時狂熱的衝動的小孩子,在你面前絮絮叨叨地說出未經思考的誓言,而是一個並不年輕的人,質樸而率直地,也許還懷著一些畏懼,來傾訴出他自認是不可懷疑的真實。是的,你的愛對於我可以代替一切——一切,一切!請你自己來判斷吧,我能否把這一切放在另一個人的手裡,我能否允許他來支配你呢?你,你將屬於他,我的全部存在,我的心血都將屬於他——而我自己……我在哪裡?我又成了什麼?置身局外,做一個旁觀者……自己生命的旁觀者!不,這不可能,不可能!分享,偷偷摸摸去分享那缺少了便不能生存、無法呼吸的……這是謊言和死亡。我知道,我要求你做出何等巨大的犧牲,何況我並無權這麼要求。是什麼給我權利去要求這種犧牲呢?我這樣做並非出於自私。對於一個自私的人,根本不提出這樣的問題要更輕鬆、更太平些。是的,我的要求是重大的,如果它們使你驚愕,我是不會感到詫異的。你應該和他們共同生活的人使你憎惡,上流社交界使你苦惱,但你是否有力量拋棄這個社交界,將它戴在你頭上的桂冠踩碎,是否敢於承受社會輿論對你的指摘,承受那些你所憎恨的人們的指摘呢?先問問自己,伊琳娜,不要負擔你承擔不了的重擔。我並不想來苛責你,但要記住:你已經有過一次抗拒不住誘惑。而我,對你的損失,所能給的補償又是那麼微薄!請聽我最後一句話吧:如果你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在明天,在今天,拋棄一切跟我走——請看,我說得多麼大胆,我一點也不憐憫自己——如果你懼怕前途渺茫,懼怕冷遇、孤寂和物議;如果你對自己沒有把握,那麼我只有一句話:請你坦率地立刻告訴我,我馬上就走,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此地,但我仍會為你說了真話而讚美你。如果你,我美麗輝煌的女王,真正愛上了我這樣一個渺小而愚昧的人,而且真的準備和他同甘共苦——那麼,請向我伸出你的手來,我們一起踏上我們艱巨的征途!不過請記住:我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全部,否則寧可全無!這本來很荒唐……但我唯有如此,唯有如此,伊琳娜!我是太愛你了。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再也沒有懊悔的了?永遠也不會?」
「你為什麼哭?」李特維諾夫說。她對他默默地指著信。「原來你是為了這……」他從容地說。
她從圈手椅上站立起來,低頭看了看李特維諾夫,微帶笑意,眯縫著眼睛,伸出一隻裸|露到肘部的手,把掛到臉上的長長的鬈髮掠到後面,那上面閃爍著兩三滴晶瑩的淚珠。一條綴著花邊的貴重的頭巾從桌上滑落在地上,落在伊琳娜的足旁。她輕蔑地踐踏著它。
她看了看他。
她回了他一封短柬:
「你哭了?」他驚訝read.99csw•com地問。
給伊琳娜的信里是這樣寫的:
「咱們到哪兒去呢?」她悄聲說。
「我知道這並不輕鬆,伊琳娜,我在信里也對你這樣說……我了解你的處境。不過,假定你能相信你的愛對我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假定我的話能說服你,那麼你也該懂得,當我看到你淚流滿面的時候,我心裏此刻是什麼滋味。我像一個被告,到此地來聽候判決。死還是活?你的回答將要決定一切。不過請你不要用這種眼光來看我……它使我想起過去在莫斯科的那雙眼睛。」
「請過來,坐下,」她說,「把手給我。嗯,是的,我哭了……你有什麼可奇怪的?難道這輕鬆?」她又指指那封信。
你的格·李
這封信,李特維諾夫本人並不太喜歡,它並沒有把他想說的話十分真實與確切地表達出來。裏面有些不恰當的措辭,不是咬文嚼字,就是書面語言,而且,這一封也不見得比他撕掉的那些強。不過,它是最後一封,總算把最主要的意思說清楚了——李特維諾夫又疲倦,又精疲力竭,他覺得,腦子裡再也榨不出別的東西來了。何況,他根本不善於用文學語言表述自己的思想,他像某些人一樣,不慣於注意文體。他寫的第一封信大概是最好的:比較熱情,完全出自內心。但不管如何,李特維諾夫還是把這一封送給伊琳娜。
「什麼地方?我們以後再商量。不過,這麼說……這麼說,你同意了?同意了,伊琳娜?」
「也許今天你不喜歡九-九-藏-書我?是我從昨天起就變醜了嗎?告訴我,你能經常看見比這更美麗的手嗎?還有這頭髮?你說,你愛我嗎?」
「請別生我的氣,我親愛的,我居然在這時候來做這種無聊的事……我不得不去參加一位夫人的舞會,送給我這麼些破玩意兒,我一定得在今天挑選出來。哎呀,我心裏有多麼沉重!」她突然長嘆一聲,把臉靠在紙盒邊上。淚水又從她眼裡滴下來……她扭過臉去:淚水會滴落在花邊上的。
「伊琳娜,你又哭了。」李特維諾夫感到不安。
「你說些什麼呀,格里戈利?你怎麼不害臊!你希望知道我的回答……難道你還能有什麼懷疑!我的眼淚讓你不安……但你並不理解。你的信,我的朋友,使我沉思。瞧,你信上寫,我的愛代替了你的一切,甚至你往日全部的學習現在都要束之高閣了。可是我問我自己,一個男子能否僅僅依靠愛情來生活?他會不會終於對它感到厭倦,他會不會想做一番事業,他會不會怪罪使他荒廢事業的人?正是這個想法驚駭了我,我怕的也就是這個,而不是你想象的那些。」
「那麼你會幸福嗎?」
你的伊
請今天來看我,他整天不在家。你的信使我非常激動。我一直在想,想……想得頭都昏了。我心裏很沉重,但是你愛我,我也就幸福了。來吧。
伊琳娜突然漲紅了臉,轉過臉去,彷彿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眼神里有什麼不大好的地方。
李特維諾夫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