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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謝

致謝

我滿心雀躍,幾乎是飄著來到了蔚達出版社。每天早晨,當我刷過門禁卡,穿過大門,繞過前台,發現裏面空無一人時,內心都會油然生出這種幸福感。我穿過休息區,沿著大理石走廊一路往前,經過一排排辦公室門,牆上裝飾著那些曾經掀起業界熱潮隨後又迅速被無良奸商抄襲的暢銷書封面。我轉過彎,輕聲哼著歌,大步向前,像滑雪運動員那樣,從光滑的瓷磚上滑過,以一個能放上視頻網站的完美交叉舞步作為結束。這時候,我會剛好走到客戶服務區的格子間旁邊,手中的思慕雪也基本要喝完了。
「我還有一大堆提案和稿件沒有看完。你絕對想象不到,那地方到現在還堆著那麼多紙質文檔。喬治·蔚達覺得,電子文檔太沒有實感了。這種工作方式簡直有些原始,不過感覺倒並不太壞。我辦公桌上有個訂書機,簡直像是從上世紀二十年代一直沿用至今的老古董。對了,我還有個三孔的打孔機。自從高中英語課之後,我好像就再沒碰過那種東西了。」
難道是誤會?欺負新人?還是有人——雖然我並不願意這樣想——打算陷害我?難道我已在不經意之間為自己招來了敵手?又或者說,是哪位同事因為新人加入而感受到了威脅?畢竟,出版業的競爭有時還是挺殘酷的……
頭頂的燈光仍在微微閃爍,戲弄著我。我重新打開開關,開、關、開、關,還是沒用。無奈之下,我只好投降,打開擺在辦公桌上那盞老舊的鵝頸燈。鑄鐵燈座銹跡斑斑,嵌在裏面的墨水盒也用不了了,但這些並不影響我對它的喜愛。它懸在半空,像無所不知的眼睛,使這裏突然多了一份報社的氛圍。我想象它彎彎地照在一名記者的頭頂,見證著一篇篇新聞報道的誕生,希特勒的軍事實力不斷擴展,或者人類在月球上說出的第一個詞,又或者是小約翰·肯尼迪向載著父親的靈柩敬禮的悲傷情景。
「我儘力而為吧。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演出?」
「盒子。」喬治·蔚達指著蓋子向上打開的硬紙盒。安德魯,那個帶我參觀公司的實習生,立馬疾步上前,拿起硬紙盒,圍著會議桌,將它遞到每個人面前。黑莓手機、蘋果手機、安卓手機,一個接一個地,被主人緩慢而極不情願地放進了盒子里。雖然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個人出言表示不滿,但大家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就是那個「班裡的蠢貨」。
潔米和我一起走下地鐵,走出地下通道,走到往常那家貝果店買早餐,其間不時狐疑地看上我一眼。
這是我人生的重要節點,是我生活出現重大轉變的契機。
這感覺十分神奇,如同收穫了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
「我看,你還是趕快上班去吧。」他斜靠著拖把把手,側過身讓我過去,他的視線掠過開放區域移到喬治·蔚達辦公室所透出的半圓形柔和光圈裡。不論我早出晚歸到什麼程度,喬治·蔚達總是會在那裡,在他辦公室里忙著些什麼。令人驚嘆的是,蔚達出版社推出的每一本書,沒有一本未曾事先經過他的審閱。
這個念頭打斷了我從鵝頸燈引申出來的片刻想象。我重新審視了一遍桌上的東西。每天下班之前,我都會把明天要看的三份文件摞在一起,放到桌面中心偏左的位置,可現在,它們卻到了桌子的正中央,而我放在上頭的那支鉛筆也已經滾到了桌面上。
難道這信封竟來自喬治·蔚達的廢稿堆?那個誰都不應當觸碰的地方?
我天不亮就會起床,然後一直工作到深夜,如此循環往複。到這個周末,我就能基本上手了。在下周一的例會上,我應該可以提出一點自己的看法,每次提一小點,非常謹慎地(展現出自己的實力)。喬治·蔚達並不欣賞夸夸其談的人——我可是做過功課的。畢竟,要為選題爭取足夠支持,進而一鳴驚人,不落得個慘淡收場,至少得先贏得大老闆對你的好感吧。
「應該是在哪份文件上看過吧。」霍莉絲冷淡地答道。
這讓我多少有點擔心,尤其是考慮到以後拿到的新稿子。如果我選錯策劃方向怎麼辦?如果我的品位不符合大老闆的喜好怎麼辦?
我感覺羅素一直看著我走到過道盡頭,鑽進我的小辦公室里。每一個新來的編輯,無論工作經驗多麼豐富,都得從這間辦公室里起步。在蔚達出版社,你必須從底層做起,憑自己的實力往上爬。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我的辦公室位於非虛構文學部最邊緣的角落,在一個三面的角樓上,房型古怪又有趣。雖然因為隔壁的摩天大樓擋在前邊,既曬不到陽光,也沒什麼風景,可我還是挺喜歡這個地方。
「你可千萬別打廢稿堆的主意,那是老頭子的得意之作。」留下一句簡短的警告后,他便離開了。
我抱住她,手裡還抓著我的那杯思慕雪,並打算將它喝得一點也不剩,早年的經歷讓我學會了,絕不能夠浪費食物。
誰會把廢稿堆的東西拿來放進我的辦公室里?又是為了什麼呢?
辦公室門外,此時依然一片沉靜。我突然覺得毛骨悚然,彷彿正在被誰監視。我把信封放回桌面,到過道確認其他辦公室是否有其他人出沒的跡象,比如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一杯新泡的咖啡,或是某個同事換好高跟鞋后被丟在角落裡的運動鞋。
「和你想的一樣嗎?」羅傑從鄰座湊過來問我,暗指那邊的廢稿堆。羅傑和我十年前就曾是同事,在一家擁有專屬郵區編號的大型出版社裡供職。他從普林斯頓一畢業就進了公司,年紀輕輕卻聰明能幹,是個天生的出版好手,典型的長島精英。我那時頂著一頭深色頭髮,只會瞪著眼睛犯傻,與其說是迅速成長的紐約客,倒更像電影《礦工的女兒》里的臨時演員。我一邊敷衍地點點頭,一邊密切關注著喬治·蔚達。這是我入職的頭一天,我可不想給老闆留下愛說閑話,或者有意窺探廢稿堆的印象。其實我一直不太確定,羅傑於我究竟是敵是友。然而,這也可能只是出於我的嫉妒。這些年來,我幾乎已被定型,只能負責紀實文學與回憶錄,羅傑卻總能輕鬆自如地,在紀實文學與虛構小說之間來回切換。九_九_藏_書
到了三十一歲這個年紀,我渴望接觸一些新鮮事物,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東西。
遠走他鄉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可以藉此改寫自己的過去,拋卻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假裝它們從來不曾發生。
然而,要對廢稿堆視而不見卻也並非易事。它佔據的地盤著實不小,尤其考慮到曼哈頓寸土寸金的現狀。其最高處幾乎抵到了錫制天花板,然後由上至下呈扇形次第展開,將桌椅擠在會議室剩下那四分之三的空間里。
我是不會上當的。我還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沒工夫再給自己平添麻煩。不管怎麼說,它屬於那間會議室,將它還回去的最好時機就是現在,趁著辦公室還沒有別人過來。誰也不會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不過,我今後必須小心行事,以防再有意外發生。如果這隻是誰開的什麼玩笑,那麼等到信封悄悄回到原位以後,要被人笑話的就不是我了。
其他地方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北卡羅來納州。」就在我抵達門邊的那一刻,喬治·蔚達突然這樣大聲說道。我瞬間停住腳步,轉過身去。
「噗!羅傑對每個不超過五十歲的女人都有意思吧。」
難不成,這其實是對我的一項考驗?想看看我會選擇把信封放回原處,還是偷看裏面的內容?
太好了,這下同事們可全記得你了,真了不起。他們絕不會輕易忘記你的。不過,樂觀一點來看,他們事後想起時大概會一笑置之吧,能把人逗笑總歸是不錯的。
一點跡象也沒有。
「喂,不是吧。」我脫下身上的暖橙色絲綢外套。這是我最愛在秋天穿的一件。從設計師品牌判斷,應該算得上是件奢侈品。不過,這是潔米為了賄賂我當救場模特,幫雜誌拍攝照片而送我的禮物。她還許諾會給我一把傘當道具,並且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拜託,求你了,求求你了,我需要一個留黑色中長發、腿型瘦長的模特,拍完以後這件外套就可以歸你了。」可以說,我短暫模特生涯的回報絕對是值得的。我很珍視這件外套,可能是因為這個顏色令我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糖槭樹,我經常爬到上面去,把那裡當作自己的藏身之處。這件外套可以令我回想起在藍嶺山脈的時光,而且是不那麼痛苦的部分。
自從喬治·蔚達的驚人發言過後,我便時常這樣審視自己的口音。令我尤其困擾的是,他竟然那麼快就發覺了。那麼,這些年來,是否還有別的人也早已發現,只不過從沒告訴過我?我當然可以問問潔米的看法,可那樣一來,就勢必要揭開我自成年以來,就一直致力迴避的東西,那段我早已決心徹底塵封的過去。
關於這件事情,我其實早有耳聞。據說,喬治·蔚達(我發現這裏所有人都像這樣連名帶姓地稱呼他,從無例外)執意要保留廢稿堆,是希望邁進電子出版時代的年輕後輩們能明白兩個道理:第一,這些書稿之所以成為廢稿被堆積於此,是因為有些人在投稿的時候沒有遵守投稿注意事項上的具體要求;第二,能否在出版界搏出一片天地,完全取決於你所翻看的書稿數目。廢稿堆如同一個醒目的標識,提醒著我們每個人:你可以出於熱愛投身出版業,但若想真的出人頭地,就必須甘心為之付出辛勞。想要更上一層樓,發掘出下一本全美暢銷書,並且不被別人將這功勞全部搶走,絕不是什麼輕易之事。
只可惜,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希望羅素能喜歡我。他看起來像是個有故事的人,而好故事總是能夠令我著迷。這也是許多年前,薇爾達·卡爾普抓到我在她的果園偷吃之後,開始留意我的原因。為了賠償她的損失,我每周三都得到她家的農場去幫忙。她從克萊姆森大學退休以後就搬到那裡,開始專門從事寫作工作。她很快就發現,我能夠領會一個好故事的真正魅力。有些時候,虛構的世界,反而才是現實世界的唯一解脫。
信封摸起來脆脆的,一側的封口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揭開,沒有回信地址。封口的膠邊黏了一層灰,從下面看過去,成了一道參差不齊的褪色印子。藍色的複寫紙與棕色信封比較起來,顯得十分鮮亮。我停下動作,欣賞這日常生活中偶然發現的設計感。
然而已經遲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已轉向我這邊。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我的心一下子衝到了嗓子眼裡,以高出平常十倍的速度激烈地跳動起來。還沒等理智之手能夠出現,攥住我的胳膊將我狠狠按下,我已經本能地開始退縮,垂下頭去,只想悄無聲息地從這裏消失。有些習慣真的很難徹底戒除,即便那些使你養成這一習慣的人與事早已經遠去多年。
我朝他冷淡地笑了笑,但願他能讀懂我的意思:「算了吧,小夥子,你還太嫩了。再說,我也不想和同事有什麼感情牽扯。」
「抱歉。」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不這麼想。截至今天,除了手機https://read.99csw.com在開會途中響起那一個差錯,我在蔚達出版社的第一周,進展得超乎尋常的順利。我像著了魔一樣,爭分奪秒地讀著和下周一例會相關的資料。我已經把這邊的聯繫方式發給了幾個相熟的作家經紀人,他們常會給我介紹一些很好的選題,並且已經開始有所行動。在我們這行,喬治·蔚達本人或許是個謎一樣的存在,甚至被有些人看作是個老古董。但蔚達出版社一直以別具一格的選書品位而享有盛名,他們總能找到某個被別的公司忽視的選題,將其打造成名聲大噪的熱點。對於我的轉職,熟識的合作夥伴都表示相當期待。
我初來蔚達出版社,首次踏足會議室的那個下午,便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節點。我感覺得到,甚至早在喬治·蔚達推門入座之前,早在他宣布每周例會,即我在蔚達所參加的首次會議正式開始之前,便莫名地有此預感。儘管過去十年間,我曾在曼哈頓里裡外外,高高矮矮的大樓間,大大小小的公司里,出席過無數次類似的場合。可我知道,這次會議必定會與以往不同。
散會之後,他果然又湊了過來,「我可一直因為湯姆·布蘭登這件事,而對你耿耿於懷呢。不過呢,你贏得確實很漂亮。」
「你看起來特別開心。」她往店外走去,說完這話,吸了一口手中的蛋白質思慕雪,她每天都會喝到剛好四分之一的位置,然後就扔進垃圾桶里,嚴格遵循她的熱量攝入計劃。作為高端雜誌的時尚編輯,她必須保持完美的身形。今天她穿一條長及大腿中部的裙子,搭時尚長靴,配傘形外套,完美演繹了紐約秋季的時尚搭配,兼具了奧黛麗·赫本與巴黎時裝模特的別樣氣質。
我沿著走道往回走,懷裡的文件夾彷彿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燙手。有個聲音在我腦海中說:「把它塞到抽屜去吧,那樣誰也不會看見,等晚上大家走了以後,再把它還回去就好。」可另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在我過去的人生里,曾不只一次被它帶入某種不可知的境地,它說:「既然這東西還要在你手上留一陣子,為什麼不先看上一眼呢?」
喬治·蔚達手抵桌面,緩緩落座,凌厲的視線掃視一圈,宛如一頭堅韌的老山羊,四處嗅探著可供咀嚼的食物。他的視線在會議室盡頭停留片刻,而後迅速移開,那裡堆放著大量陳舊的信封、書稿盒和用橡皮筋捆好的文件。這麼一堆奇怪的東西,竟在蔚達出版社眾多優勢當中脫穎而出,成為這間公司最為人所稱道之處。這等怪事,我直到今天才頭一次聽說。據說,這是整個紐約,甚至整個出版界為數不多現存至今的幾個實體「廢稿堆」之一。電子通訊的時代里,真正由紙張壘成的廢稿堆已逐漸像恐龍一般絕跡。電子文稿體積小,易於管理,且可有效提高工作效率。而且,虛擬數據既不落灰,也不會像喬治·蔚達的那堆「老古董」一樣泛黃褪色。
會議這才真正開始,權力之爭正式上演:強勢的主編一一登場,積極爭取更多更好更有潛力的選題。組員們陸續表態,振臂聲援,形勢逐漸明朗起來。另一邊,來自發行和營銷部門的專家們,時而身體前傾,表示對某些選題的興趣;時而仰靠在椅背上,顯出不太認同的態度。我把這些全記在筆記里,還標出了廢稿堆圈出的地盤,並且一直十分明智地,沒有發表任何看法。我面前的桌上,以及我的辦公室里,已經堆滿了各種書目和書稿;平板電腦和手提電腦里,也全是需要我抓緊了解的相關資料。雖然目前還沒有什麼進展,但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全部資料。每天下班之後,等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不受任何干擾地加緊認真研究那些資料,直到眼睛變得疲憊不堪,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才收拾收拾東西去搭地鐵,這樣我在回家的路上還能再看上一段時間。
不對,我突然注意到,還有一處也和昨天不一樣。一個棕色的牛皮紙信封,邊沿的摺痕被晒成了淺棕色,像是被人放在窗邊等候了許久。此時它正躺在我辦公桌的角上,稍微有一丁點兒歪。我的信箱里並沒有收到上頭髮來的新資料,門邊的柜子也照樣還是空的。難道是別人從我門前經過時不小心放在這兒的?會是誰呢?而且為什麼要從我這兒經過?這間小辦公室不論去哪裡都是不順路的呀。
守護故事的人
信封裏面,放著一小沓邊沿已發黃的紙張,不過海藍色的封面卻依然鮮亮,一團鋼筆書寫留下的墨跡就黏在我大拇指握著的位置上方。
「至於你,珍妮·貝絲·吉布斯,只要你願意,你可以變得非常優秀。」
我迅速回顧自己的過往經歷,想找出什麼有意思的事情,不至於讓人覺得我是個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雖然,事實的確如此,而且我很喜歡這種狀態。如果你真心熱愛自己的事業,當然不會介意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只不過,每當遇到眼下這種狀況,我還是會希望自己的經歷能更加豐富一些。孩子,房子,某種優雅的嗜好,比如收集古董、種植玫瑰或別的什麼,甚至促使我愛上書籍的童年趣事也不錯,比如說父母講的某個睡前故事,或者生日時收到的某本珍貴的故事書。
「地上還是濕的。」保潔員羅素推著拖把清洗桶,從旁邊一間辦公室閃身出來。這些天,我已經和羅素打過幾次照面。他身高少說有六英尺半,瘦得像根路燈桿。對於我的早到,他大概頗有微詞,因為這樣會打擾他每天早晨的例行清掃。他從六十歲開始,一直在這棟大樓工作,而且就住在這地下室的房間里,所以說,這裏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他的地盤。
「我約了一位作者和他的經紀人,今早要在會議室開會。」羅傑回答。
然而,那張淺藍https://read.99csw•com色封面、那團黑色墨跡、那一絲好奇,卻像是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當你試過騎著滑雪摩托從山上俯衝下來,或者因為遭遇暴風雪,必須全天二十四小時蜷成一團之後,你才能真正體會到,活著真好。」我知道,他們肯定會覺得,我那晚在山上必定是使出了全身解數,而事實也的確相差無幾。那晚過後,湯姆·布蘭登知道了一些我自成年之後從未向誰透露的過去。而他也信守承諾,沒有在與那本書有關的採訪和活動中提及一星半點。我們共同達成了某種共識,互相為對方保守秘密。誰也不會知道,動作英雄湯姆·布蘭登到了森林里壓根什麼也不懂,而我其實是個來自蠻荒山區的女孩。
最後,我決定簡單講述一下,我跟隨湯姆·布蘭登一起去爬科羅拉多州的某座山,並成功說服他把回憶錄簽給斯坦尼斯勞斯的故事。當時有好幾家出版社都在爭取這個機會。那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成就之一,也是我迄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體驗。
「嗯,的確非常迷人。」
「又來得這麼早?」他笑著,舉起杯子向我示意,看起來十分友好,「你知道嗎,你這樣會讓我們大家顯得很不積極。」
「昨晚有誰來過這裏?是羅素嗎,也許是……過來這裏打掃衛生?」
這念頭悄然爬上我的心頭,如同人像攝影中的背景一般,不動聲色地漸次鋪陳開來。遠處隱約閃著微光,使我不由得憶起薇爾達·卡爾普曾和我說過的話。要不是因為她,我的人生恐怕早已墜入了某種截然不同的悲慘境地。
「抱歉。」我從剛拖好的區域退了回來,淺口鞋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小串腳印,「相信我,我下次一定看清楚再走。」
「你可真夠簡單粗暴的,不過我喜歡。今天也設法讓自己過得開心點兒,寶貝?」
這時,周圍陸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夾雜著人們刻意壓低的嘟囔聲,大家似乎都在為什麼而做著準備。我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手機鈴聲在會議途中響起就意味著要被解僱?當然,這想法確實很傻,可我已經丟了上一份工作,房租到這周也該到期了,加上這些年來,我的所有積蓄,儘管數目十分微薄,都寄去了某處,這樣一來,如果此時丟了工作這糟糕的局面只會持續更長時間。
他把拖把從髒水桶里拎出來,啪嗒一聲放在擰水架上,「沒關係,我來拖。老闆不喜歡清早就有腳印踏在地板上。這樣乾乾淨淨的,就像是嶄新的一天。」他拖著慢條斯理的南部口音,和乾淨利落的動作形成了鮮明對比,唰唰唰三下就把地面弄乾凈了。羅素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我至今還無法判斷,他是否喜歡這裏的工作,又是否喜歡我,還是說,他早已經認命,只是麻木地將其視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霍莉絲手指修長,撐在桌面上,形成兩道圓弧。她神情泰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和那天早上翻看我簽好字的合同與文書時一個模樣。
老闆微笑著看我,他臉頰圓圓的,這副神情讓我想起了《教父》里的維托·柯里昂。「你們倆都是北卡羅來納州出身,應該找時間好好聚一聚。沒有什麼東西能比故鄉情誼更加珍貴了。」他面含笑容,重新埋頭工作,沒注意到不論是霍莉絲還是我,都沒有接下他關於故鄉的話頭。
在印刷與紙張方面,我要向廷代爾書屋公司的各位專業人才致以無盡的感激。感謝凱倫·沃森、簡·什托布、薩拉·梅森、瑪吉·羅伊和謝里爾·科爾溫,你們是最出色的印刷團隊。此外還有市場、宣傳、設計與銷售環節的工作人員,感謝大家為這本書所花費的心血。若是沒有各位的遠見和苦勞,就不會有整齊有序、色彩鮮亮的書籍,也沒有辦法送達到讀者手裡。另外,還有我的經紀人,弗里奧文學經紀公司的克勞迪婭·克羅斯,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最後但同樣重要的一點,我要感謝各個地方的讀者朋友,為這本書找到了合適的歸宿,進而激勵我繼續講述更多精彩故事。感謝你們把這本書介紹給朋友,推薦到讀書俱樂部,並通過郵件、臉書(Facebook)以及南貝爾尤維網站給我送來滿是鼓勵的話語。我非常感激能讀完整本書的讀者,以及賣力推銷的書商。正是因為你們的存在,我因為一年級老師寫在成績單上的評語而激發的夢想才能最終得以實現。我至今都還記得那句評語:「盡情放飛想象,堅持書寫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在雜誌上看見你的名字。」上帝引領我實現了這一夢想,使我因此受益良多,而其中極為重要的一點就是,當你捧起這本書時,你我能在故事當中相遇。
「有誰動過我桌上的東西。」
手機突然響起簡訊提示音,我慌忙把它抓過來,一通亂按想讓它立刻安靜下來。
不知為什麼,我隱約覺得,短時間內我們應該是不會坐在一起,輕鬆愜意地喝茶聊天的。
然而,即便故事始於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若是沒有眾人的辛勤勞作與執著奉獻,也終究無法付印成書,進而送達到各位讀者手裡。所以說,最終成品其實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我的許多朋友、鄰居、同事,甚至還有好心的陌生人,都為製作《守護故事的人》這本書做出了不可或缺的貢獻,而現在,我親愛的讀者,你將成為把所有環節串連起來的關鍵一環。同以往一樣,我首先要感謝一直支持我的親愛的家人。感謝我的母親,幫忙處理大小事務,並一直為我加油鼓勁,不僅能就書稿內容提出恰如其分的修改意見,也不忘提醒我平時多吃蔬菜。感謝我的婆婆,幫我整理地址清單,並且無論何時,只要幾個孩子回到家,她都會領著他們去「穿睡袍的老奶奶咖啡館」飽餐一頓。感謝或遠或近的各位親朋好友,使我感受到自己是九*九*藏*書被大家寵愛與呵護著的,還會在排隊結賬或是去診所候診時,與人討論書本。感謝我最愛的設計師德蕾莎·洛曼,為這本書做了平面設計。感謝艾德·史蒂文,一直給予我鼓勵,並幫忙處理任何技術問題。感謝我的姑媽桑迪(即著名的「桑迪的貝殼商店」那個桑迪),幫我校閱稿件,並提供美麗的海玻璃飾品作為贈書活動的禮物。另外還要感謝南貝爾尤維網站上的朋友以及南部女性博主協會的夥伴,尤其要謝謝才華橫溢的作家朱莉·坎特雷爾,抽出時間早早讀完並撰寫了書評。
潔米背對大樓,後退著走上樓梯,噘起嘴對我說:「如果我是你,我會盡量和羅傑保持距離。他一直對你有點意思,你知道的吧?」
老闆停下手頭上的工作注視著我,但霍莉絲仍在繼續翻看資料,似乎因為被迫中斷而有些不高興。
「你不是也在這兒嘛。」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比較隨意,可我感覺自己彷彿正抱著一包炸彈,只想趕在爆炸之前早早把它扔掉。
「嘿,得了吧,羅傑。你明知道我很少能真正贏過你。」這種愛恨交織的小戲碼十分常見。在這種競爭性行業里,同事往往會像兄弟姐妹一樣,時而相互厭煩,時而親密無間。
霍莉絲是喬治·蔚達的秘書——她的樣子很像《貝弗利山人》中的簡·海瑟薇小姐,只是要比她年長几十歲——她起身站到他身後,身體微微朝右傾,一頭花白的短髮將瘦削的臉型襯得稜角分明。聽說她一直追隨在喬治·蔚達左右,從他1967年接手家族報業集團開始,到如今成長為這個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大企業。
繪畫功力相當不俗。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我們走到她工作的大樓前停下,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將剩下那一大杯思慕雪扔進垃圾桶里,「我是說真的,簡。我真想早點看到你推出一本大賣特賣的暢銷書。等它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的時候,我要買下一百份當天的報紙,然後全送到你那個陰險狡詐的前上司面前,另外再加上一百本書。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竟然在說服湯姆·布蘭登和你們簽約這件事上,搶走了你的一大半功勞。」
我把手藏在桌子底下,迅速按掉鈴聲。「不好意思。通常開會的時候,我都會把手機留在辦公室里,可我的東西目前還沒整理好。」這借口簡直蒼白得有些可憐。不用說,喬治·蔚達的手機就絕不會在開會途中突然響起。
《守護故事的人》始於一個夢。當然,所有故事大概都是如此,然而,就本書而言,這個詞所指的是其最基本的字面意思。九月的某天早晨,我醒來以後回想起了先前夢見的內容。睜開眼睛之後,夢中的畫面仍然如捲軸一般在我腦海中展開。
羅傑攬住我的肩膀抱了一下,「不過也好,正是因為那次失利,我才下定決心專註于虛構文學領域。」
「反正羅傑是這麼告訴我的。而且,應該是喬治·蔚達,得這樣連名帶姓地稱呼他才對。如果哪天你真去了公司,可千萬別叫錯了。」
是我自己心虛嗎,還是他真的將視線投向了我雙手環抱在胸前的文件夾?也許是我的樣子太可疑了,也許他真的知道裏面是什麼。也許,就是他把它放到我桌上的!
羅素眯起銀灰色的眼睛,眉間的皺紋加深了。他長得很吸引人,令人忍不住想要細細端詳,暖棕色的皮膚,唯獨雙頰經過歲月打磨顏色微淺,帶著點不自然的光澤,宛如一尊深受其創造者愛憐的雕塑在其充滿愛憐地摩挲下所呈現的面龐。
「珍妮·貝絲·吉布斯,關鍵就在於,當人生節點到來之時,勇敢地迎上前去。」我又聽見了,她那低啞且帶有卡羅來納口音的聲線,裹挾著往日片斷,猝然間湧上心頭。人世間最可悲的,莫過於與機會失之交臂過後方恍然醒悟。
這一招真傷人。唉,太打擊人了。他知道我對故事十分著迷——實際上,文學編輯才是我真正的理想——然而,當你在某個領域取得一定成績,而且自身又負債纍纍的情況下,很難就這麼貿然進入一個全新領域。
潔米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夠了,夠了。這下我都要嫉妒你了。等你工作走上正軌以後,一定得想方法帶我溜進去,瞻仰一下那個傳說中的廢稿堆。聽說那堆東西是蔚達在地下室發現的,並讓人搬到公司會議室去的,真是這樣嗎?」
「對不起了。我會適當表現得悲慘一點的。但是,今天可是星期五呀。」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說「星期五」的「五」字時,語調拉得有些長,帶出了一絲阿巴拉契亞地區的口音。我還以為,經過這麼多年,自己早已成功將其擺脫。
「故事以大動干戈的搜救結束,為那本書贏得了大量關注,我卻只記得,那天晚上實在冷得錐心刺骨。」故事說完,同事們都笑了,只除了羅傑。我這才想起來,當時他正效力于另一家競爭公司。我把他給打敗了。
他伸出手,一根粗短而布滿皺紋的手指彎過來,指向我這邊,「我聽著像是那地方的口音。」
我們相視而笑,是那種同在大城市生活,又同處於情感空白期的單身女性之間的某種默契。不過最近,潔米突然對單身變得敏感起來。或許是因為剛剛邁入三十歲大關,或許是雜誌上鋪天蓋地的婚禮時尚,抑或是她姐姐前段時間訂婚這個事實,無論是什麼原因,最近她突然對這個問題正視起來。不過,等到潔米真正舉辦婚禮那天,場面一定會特別美好。婚禮將由女方家庭一力承擔,現場會布置得十分奢華,各路親朋好友也將欣然前來。然而,這種事情於我而言,就如同是天方夜譚一般,幾乎沒有半點可能。一旦你心裏明白,某件事情絕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徹底將其拋開,不讓自己產生任何奢望。快樂的秘訣,就在於熱愛你當前所擁有的一切,而且,秋天的紐約,實在美得讓人難以抗拒,尤其是你還做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工作。九_九_藏_書
這惡作劇般的低語——我小的時候,父親以及萊恩山丘教堂聖徒兄弟會的成員,極力想要讓我擺脫這類危險的想法——帶來往往只有兩種可能的後果:不可思議的奇遇和無法挽回的災難。我的手一直在這危險的信封上來回撫摩,我轉過彎,走進辦公室,把門關上。封口殘存的粘接處仍在做最後抵抗,似乎執意要將這秘密封存在裡邊,然而,封口終於還是打開了,信封裏面,大約共五十張稿紙,慢慢滑落到我手上,藍綠色的那張擺在最上面。一幅鋼筆畫映入我的眼帘,畫的是一條由六顆橢圓形串珠和一個長方形吊墜組成的項鏈,串珠和吊墜都雕刻著繁複繾綣的花紋。
我按下開關,頭頂的熒光燈固執地閃個不停,屋裡跟著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我初到紐約時,既要上研究生課程,又要在報社兼職編輯助理,而且自己連住處也沒有。可我從來到這裏的第一天開始,便愛上了這座城市清晨時分的模樣。這個時刻的紐約彷彿擁有某種特殊的魔力——徹夜狂歡的人們漸漸收斂鋒芒,街道慢慢蘇醒過來,開始迎接新的一天。臨街店鋪陸續開門營業,早餐車在道路兩旁排列開來,還有思慕雪小車,擺著滿滿的新鮮水果、酸奶和蛋白粉。
桌子對面,實習生趁著喬治·蔚達沒注意的空當,衝著我兩手一攤,擺出一副無奈的模樣。他苦笑一下,朝我使了個眼色,似乎暗含了某種挑逗的意味。
想想倒是挺美好的,可這對眼前的形勢完全無濟於事。對於一個不願提及過往的人而言,自我介紹是件……挺棘手的事情。
鋼筆畫的下邊,寫著六個優美的花體字,是那種從隱匿多年的寶箱里找出來的古老捲軸上才有的書寫風格:
很快,我走出辦公室,這個違禁物品就塞在我手中的文件夾里。不巧的是,羅傑正站在轉角的咖啡櫃前,衝著清晨的第一杯咖啡。
多麼神奇呀,一個人,幾段故事,竟能就此改變另一個人的命運。
「謝謝。」我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確定應該要坐著還是站起來。最後,我決定站起身來,這樣才能看清楚每一個人。畢竟,要想在一家新公司取得成功,關鍵的第一步就是和同事們打好關係。
空氣里彷彿都瀰漫著一股魔力。
「那麼,祝你會議順利。」我轉過身,朝我的辦公室走去。沒法子,前往廢稿堆的計劃只好推遲了。
我原本打算在會議室等一等,找個空當向老闆表達我的激動之情。可他和霍莉絲一直在桌子那頭討論著什麼,我只好收拾東西,朝門口走去。
「霍莉絲,麻煩你給大家介紹一下今天加入蔚達出版社的新成員吧,我們馬上就要散會了。」他突然這樣說,將我一下子推到了舞台中央。
某種奇怪的第六感促使我止住好奇,將書稿留在了信封里。郵戳日期——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1993年6月7日。
「女人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薇爾達低啞的話音再次響起,如同橡皮筋一般彈在我身上,尖銳而嚴厲地斥責著我,「每當負面情緒令你感到退縮時,切記以下四個關鍵詞:接受——拓展——迎接——戰勝。接受生而有之的天性,拓展切實可行的願景,迎接屢屢增強的挑戰,戰勝內心深處的不安。這是我一再向學生們強調的事情。」
「看吧……這就是廢稿堆,」領我參觀公司的年輕實習生說完,做了個誇張的手勢,「這兒幾乎就是個旅遊景點了。」說完,他又立馬湊到我的跟前,「對了,你可千萬別當著大老闆的面這麼說呀,喬治·蔚達可寶貝這東西了。根本不讓任何人隨意碰它。也沒有人敢直接問他,為什麼這東西還一直堆在會議室里。大家都假裝什麼也沒看見,默契地對它避而不談。」
羅傑注意到我偷偷瞄了廢稿堆一眼,說道:「是不是很迷人?」他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帶著一股清新的薄荷味。然而距離挨得太近,實在讓人不太舒服。
她掃視了會議室一圈,這才說道:「簡·吉布斯之前在斯坦尼斯勞斯國際出版社工作,主要負責非虛構類作品,在回憶錄和歷史紀實領域擁有十年工作經驗。她是紐約大學的研究生,曾經獲得阿伯丁藝術與文學獎學金和斯坦貝克獎學金。歡迎她加入我們的團隊。」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看上去既沒有很高興,也沒有不高興,「簡,除開檔案上的這些內容,請你再做個簡短的自我介紹,讓大家了解一下你是個怎樣的人。」
他在自己臉頰的輪廓處敲了幾下,「我耳朵很靈的,總能聽出別人說話的口音。對了,我想起來了,你是克萊姆森大學畢業的。我好像在什麼文件上看到過,要麼就是霍莉絲之前和我提過。」
「好了,麻煩你收斂一點,行嗎?我快要被你搞得懷疑人生了。」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能如此坦誠,而且還不讓你感到冒犯。潔米和我從紐約大學時期開始,就一直非常親密。我很清楚,她任職的公司正面臨著四分五裂的狀況。電子出版業興起,時尚博客不斷掀起熱潮,雜誌社的發展前景已被畫上一個巨大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