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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沒人出聲。薩拉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布朗·崔格對待他的銀鬃馬,就像自己的左手一樣珍視,失去哪一個他都極不情願。
布朗·崔格擔心,到頭來,自己只能一直留著她,什麼也得不到……可是,話說回來,他又是渴慕著她的。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他會在夜裡偷溜過來,小心地觸摸她的身體,這個時候,她則會像冬眠的負鼠一般,蜷成一團,裝作早已經睡著。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做,至少在和他父親約定的「交貨」時間到達之前。然而不論怎樣,她的時間都已經不多了。
如果他們發現薩拉躲在這裏偷聽,肯定會捉住她一頓好打。日子一天天過去,布朗·霍恩·崔格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他變得越發篤定,薩拉的爸爸不會再回來接她了。沒準,他已經溺死在河裡,或者騎著騾馬跌落坡底,或者遭到一頭黑熊襲擊,又或者有人覬覦他帶給布朗·崔格的錢袋,開槍把他打死了。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種狀況,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不幸。
布朗·崔格和先前那幫人進屋好幾個小時了,豬肉仍然掛在屋后風乾,薩拉一直在洗洗涮涮,整理腸衣,為灌臘腸做著準備。同樣的活計,她曾和額吉一起干過不知多少回。她很小的時候,就會和額吉一起,把內臟翻轉過來,用水沖洗乾淨,最後仔細擦洗清理動物內臟時沾染到手上的污物。她知道怎麼九_九_藏_書清洗內臟,甚至還相當熟練,她也知道,當布朗·崔格嚷著叫他的女人進屋時,最好不要停下手上的動作。
前提是,如果他還活著。
「不行,我不能把馬給你!」布朗·崔格的聲音透著絕望,「那是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等春天配種以後,這筆錢就能掙回來了。我不能讓你帶走它,否則我還不如一槍把它崩了。」聽見槍上膛的聲音,薩拉握住了掛在脖子上那個小小的骨雕吊墜盒——這是父親領她離開時,她從外祖母家帶走的另一樣東西。她從能記事開始,就一直十分清楚,當外祖母離開塵世去往天堂之後,這東西就將歸她所有。
「我的馬!」布朗·崔格有些醉了,吐字含糊不清的,「沒人能把我的馬給帶走。再來一盤,贏了一筆勾銷,輸了雙倍奉還。」
有人一拳狠狠砸在了桌上,狠狠地說道:「我向他保證過的。沒有人不知道,我布朗·霍恩·崔格向來是說話算話的。再說了,那女孩她爸可是個狠毒的漢子。他很快就會像捉牲畜一樣把你捉回來的。最好不要隨便招惹他。」
一直到木屋那頭傳來的聲響出現異樣,薩拉才從面前這堆白色腸衣中抬起頭來。原本毫無顧忌的大笑聲和說話聲突然靜了下來,讓人感到有些不安。她這才爬到木屋下邊,小心地探聽起來。沒準,他們帶來了父親的消息。而且是壞消息。
他跟著他們往屋裡走去,抬手摘下那頂質地優良的毛氈帽,稻草色的柔軟髮絲滑落下來,捲曲著貼在他的脖子後邊。他臉上颳得很乾凈,看起來光滑而又年輕,和他瘦長的身形不太相襯。不過,他邁向布朗·崔格木屋的步子卻十分堅實。就在他抬腳準備進門的時read.99csw•com候,他似乎朝她這邊看了一眼,朝著熏制房的方向,她先前一直在裡頭洗鍋,準備熏制臘腸。這天早晨,布朗·崔格那幫人殺了三頭豬,打算用它們去置換私酒。肥肥的鮮豬肉就掛在木屋後邊,它們被割開來並掏空了內臟,鮮血直接流到地上,到最後,變得像蜂蜜一樣緩慢而黏稠。
一把椅子猛然倒在殘舊的地板上,塵灰從木板縫隙間滲落下來,在午後強烈的光線中飛揚,竟帶有一種出其不意的美態。「既然如此,那我就把馬帶走了。沒準我還會再回來,看看那女孩出落成什麼樣了。」腳步聲落在地面上,聽起來沉重而又從容,木板被男人的重量壓得嘎嘎作響。
「等等。」布朗·崔格的聲音攔住了他的腳步,「把馬留下。四天之後你再過來——交易到那時候就結束了。如果那時她爸還沒出現,她就是你的了。」
那人移動腳步,轉過身,又抖下一陣塵埃,一筆交易就這樣達成了,只聽他說道:「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要把她帶走,然後想辦法讓那個男人徹底從這世上消失。」
如若不然,她也已經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她對這片山區足夠了解,也和布朗·崔格的獵犬搞好了關係,雖然他曾經威脅她,如果膽敢逃跑,就放它們出去找她,將她咬得血肉模糊。雖然心裏多少有些害怕,薩拉還是爬過了低矮的牆邊,躲在支著擱板與山坡相隔的石墩上那層落葉以下的位置。她用手捂住嘴巴,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說話的正是今天新來的其中一個,她剛剛還覺得好奇呢,這個年輕人騎一匹瘦削的灰馬,跟在騾車後邊,來到了布朗·崔格的商店。
「那你可想好了,你究竟是要馬跟我們走,還是九九藏書要那個女孩?你自己選吧。」
她沒有吭聲,之後莫莉便甩下她招呼那幫男人去了。他們大概是在一來二去的賭博和交易過程中,爭得食慾大開了吧。
她無法左右這個事實,有時甚至還是樂意接受的——最近一兩年,她慢慢從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透過額吉那面朦朧的橢圓形鏡子,她看出了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記。他的高顴骨、大嘴巴、厚嘴唇,平直的眉骨在眼窩投下的陰影,還有,他那挺拔而瘦削的體形。不過,她也繼承了媽媽的藍眼睛,一頭捲曲的黑髮和山核桃般的褐色皮膚。薩拉如今十六歲了,誰都認得出她是誰的骨肉。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布朗·崔格才會思慮再三,決定將她押在這裏,作為自己錢袋的擔保,直到她父親回來接她。
這想法令她喜憂參半。如果父親真的已經離開人世,那她就可以逃跑了。她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從這深山裡飛跑出去,跑得越遠越好。然而,因為自己而招致生父逝去,這顯然是有罪的。至少,在很久以前,母親曾經愛過這個男人。儘管她從來不怎麼了解他——這些年來,他總是單憑自己的意願,在額吉的小農場里來來去去——但薩拉像知道太陽明天會照常升起一樣,清楚地知道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派格勒格·莫莉離開之前沖她放了句狠話:「老娘招呼客人去了,你最好趕緊把活幹完。」她抓過薩拉的手扭到背後,又扯住她的一隻耳朵,薩拉痛得腦read•99csw•com袋嗡嗡直響,過了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
她兩手撐在落葉和泥土上,透過石爐旁邊地板上的一條縫隙努力朝上看去,這是她晚上睡覺時偶然發現的。她在這底下已經睡了將近一個月,只裹著祖母用她溫柔的雙手所織成的羊毛毯——這是薩拉騎著騾子跟隨父親離家之時,帶在身邊為數不多的幾樣物件之一。
頭頂傳來什麼人推動椅子起身走動的聲音。派格勒格·莫莉的木鞋踩在地板上,拖著沉重的步子朝門口走去,只聽她大聲說道:「現在就給老娘滾出去。」
趕騾子的那個,她見過一兩回,到這兒來買賣貨物、牽引繩、銀幣和威士忌。年輕那個則是新鮮面孔,和這山區完全格格不入。他一身傳教士打扮本已經足夠醒目,更奇怪的是,當騾夫和布朗·崔格擺出生意人那套含糊其辭的時候,他卻一直十分新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好像出生在冬天的小驢仔終於踏上春天的草地,頭一次看見了這廣闊世界的真實模樣。
「今天就到此為止了。」這聲音十分清醒,透出了危險的氣息,薩拉認得這個聲音——是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就在三周之前,布朗·崔格還因為一筆交易同他拉扯不清,那時薩拉才剛被丟在這地方沒過幾天。「最好照我說的做,老傢伙。免得我又看中了你別的什麼東西。就這麼定了,馬歸我了。」
「現在還不行。得再等個四天,最少四天。她爸把她押在這裏,答應給我帶個錢袋過來。在他把我的東西帶回來之前,我得把這女孩留下來,讓莫莉給她找些活干。再說了,到這來的不知有多少人願意掏錢跟她這種姿色的女人睡上一晚。」
她聽到有人對布朗·崔格說——還沒變成女人的小姑娘是最值錢的。九_九_藏_書
薩拉從不將希望寄托在布朗·崔格,或她的父親,或者任何男人身上。額吉早就這樣告誡過她,而母親更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她的親身經歷,警示著她。每次跟隨父親到來的,有糖、汽水和酸醪威士忌,這些會搬進外祖父母那間木屋背後的地窖里。緊接而來的,還有他的暴力相向。母親,向來天真的母親,似乎從來無法提前預見這一悲劇。但額吉可以,阿公也可以,在他生前的時候。他們三個在薩拉腦子裡爭執不休,即便其中一個已經埋進了墳墓里。額吉總說她父親是個壞坯子,阿公則告誡她千萬不要相信這個男人,母親卻堅信他身上有著什麼尚且不為人知的優點。他是與她血脈相連,是她尚在人世的最後一位親人。
薩拉猛吸一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千萬別跟傻子講道理,你說對吧?」臉上帶疤的男人又說話了,「我勸你最好叫你的婆娘把槍放下,然後呢,態度放友好一點。既然你把馬押作了賭注,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我看你這裏好像也沒什麼別的好東西了,這樣吧,要是你真想把馬留下,就把那女孩給我吧,藍眼睛的那個。她還是個雛,對吧?」
聚在布朗·崔格店裡的男人如今全圍坐在一桌,總共六七個人。要麼是她在熏制房幹活的時候,布朗·崔格自己的人回來了,要麼就是又有別的什麼人,到這兒來找酒喝,找地方住,或者找東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