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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米琪緊閉的雙唇突然呼出一口氣,吹過她的筆端,「很好,我喜歡這個思路。你儘快把策劃方案看完,有什麼其他想法,也一起反饋給我。」
等蘭德扳直身子爬到座位上時,騾車已經軋過溪流濺起陣陣水花。跟在後頭的布丁抬起前腿,吃力地繃緊引繩,撲哧撲哧地直喘粗氣,它似乎以為水面會漫上來將它全部淹沒。它起跳,膝蓋保持綳直,踏進溪水裡,接著再起跳,所到之處全被攪得水花四濺。
「或許是1585年消失在羅阿諾克島上那時運不濟的殖民者的後代。第一批英國和法國探險家在探索北卡羅來納州的山區時,發現了住在房子里藍眼睛的當地人。默倫琴人……」
這些問題攪得我心神不寧,彷彿是從長滿苔蘚的岩石背後,以及幽幽的深谷中傳來的聲音,就像我們小的時候,偷偷溜出去,聚在舊穀倉旁玩「狐狸和母雞」或者「安蒂來了」的遊戲時一樣——
一陣輕柔的叮噹聲響傳到了蘭德耳邊,其時他正蹲在路邊,仔細觀察一小片已經開始展露秋意,看起來像是矮生高山菥蓂的植物。它並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他從沒見過菥蓂會在洛基山脈以東生長的記錄。可是,他去歐洲度假時,曾在山上看到過這種植物,而眼前所見的怎麼看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他讓路上的石子絆得踉蹌了一下,站定后才發覺旁邊就有一株毒鐵杉。蘭德之所以能認出這株毒草來,還是全拜了騾夫所賜。之前有一次,他看見蘭德把摘下的鐵杉葉夾在紙頁之間定型,便斬釘截鐵地告訴蘭德,一旦碰過這種毒草,他就絕對死定了,而且會死得相當痛苦。當然,這完全只是騾夫的玩笑話,但蘭德信以為真了,那之後好幾個小時,他一直默默等待著自己毒發身亡的跡象。由此可見,艾拉·尼爾遜或許是個稱職的山地嚮導,卻不是個好打交道的人。
「今天有沒有在公園裡教訓別的小狗呀?」「星期五」因為常沖比它大好幾倍的動物大吼大叫,在這一帶頗負盛名,幫我遛狗的小女孩都覺得十分有趣。
我不停點擊頁面,積極地搜索著種種信息。即便身處走廊盡頭這間洞穴般的小辦公室里,我也依然察覺到了,白晝已經結束,夜色正在降臨。門外陸續傳來了各種聲音——關門的聲音、胳膊滑進外套的聲音、拉上背包和電腦包拉鏈的聲音,還有人們低聲打探周末安排的聲音。我最喜歡的實習生過來找我了。安德魯,親切但有些輕浮的那一個,親切地說道:「周五晚上到了,小說部待會兒要到爆格酒吧去,現在正好是暢飲時段,我們會一起觀看尼克斯隊的比賽,是個認識新朋友的好機會。你想過來嗎?你可以加入我們,一塊兒喝個爛醉,雖然你並不是小說部的。」
即便如此,當我坐下來瀏覽米琪的策劃資料時,最令我在意的,卻還是藏在我辦公桌里的那份書稿。儘管被鎖在了黑暗之中,《守護故事的人》卻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
會議剛開始五分鐘,我就意識到了,在我分心去讀《守護故事的人》時,我已經把整件事全搞砸了,徹徹底底地搞砸了。今天早晨,米琪通過郵件,把她想在下周例會提出的選題方案的相關資料,都發給了大家。內容包括書籍摘要、策劃文件,附件里還有試讀樣章。由於我在系統崩潰之前沒有查收郵件,而郵件系統直到現在仍處在崩潰狀態,這些內容我統統錯過了。
這時,桌面逐漸消失了,我彷彿看見兩條裸|露的小細腿,套在一條玫瑰色的裙子里,舊傷口剛剛結痂,新傷口又開始冒血,一直流到哈尼溪清涼的溪水裡。
沒過多久,米琪就發現了,我拿過來的文件裡邊,並沒有她最後傳來的那些資料。「你沒收到郵件嗎?」她的表情介乎于驚訝和惱怒之間,但應該更傾向於後者。
此外,還有一件事也喚醒了我的某段記憶。蘭德·查普林再三思慮的那個又長又拗口的詞。默倫琴人。
「我要你在下周例會上,把剛才那段話複述一遍。」米琪在筆記本上動筆如飛,然後會議繼續。在會議結束之前,陳述方案的邏輯已在我心中基本成型。我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可以閱讀米琪的策劃資料。之後我還約了個經紀人一塊兒吃午餐,他正在附近與幾家出版社約談策劃方案,希望能從中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你最好現在就搞清楚,這裏可根本不吃這一套。而且,就算真的有用,對於她那種人,也根本不會有什麼區別。」
「嗯,這一點倒是相當明顯。」布萊恩十分戒備地摟住小傢伙的脖子。它的耳朵被壓得緊貼腦袋,眼睛突出來,露出尖利的牙齒,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外星生物,「可是我沒時間照顧小狗,簡。」
安蒂,安蒂,她來了……
「你個蠢貨!」千鈞一髮之際,蘭德趕緊跳到了路邊,艾拉也拉緊韁繩,放下剎車,終於將騾車停了下來,「你要把我們倆都害死呀。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要突然衝出來,我的騾子都要被嚇壞了!」
指尖劃過古舊的黃銅拉手,我開始反思,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傻事。這份書稿少說也有二十年歷史了,它成稿的時候,我還只是個門外漢。如今,它既沒出版,也沒有被某個作家遺忘在壁櫥里,或者叫人當垃圾扔掉。沒準,這五十多頁就是僅剩的全部書稿了。
我看向那邊時,「星期五」正坐在它的床上,注視著我。接著,它把視線慢慢移開,停在了我肩膀上方的位置,好像看見了什麼似的。接著,它又突然吠叫了一聲,我立馬感覺到全身發涼。
「有好東西?」羅傑把門推開了些,一腳踏進了我的辦公室里。
我喜歡安德魯,不過,恐怕並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種感情。他是個來自愛荷華州的小鎮青年,孤身一人在大城市裡打拚。遠在他鄉的小鎮青年最想做的,通常就是迫不及待地組建自己的家庭,請注意是迫不及待。這是我來到這裏以後逐漸了解到的。
果然,米琪接著便轉向了我這邊。我雖盼著她不要這樣,但該來的還是來了,我也並不感到驚奇。「你有什麼想法嗎?不用說,你肯定碰到過許多類似的狀況,畢竟你進入出版業也這麼多年了,又曾經在大型出版社裡待過。」我不太清楚她說這話的真正意圖——米琪究竟是在稱讚我經驗豐富,還是在明褒暗貶,諷刺我雖然曾在大公司里工作,卻犯了今天這樣的低級錯誤。
現在,他開始擔心,自己起初對於私釀酒、非法活動和兇惡歹徒的忌憚恐怕是正確的。騾夫顯然是著急要走,騾子被役使得腳下直打滑,包著鐵皮的車輪在滿是石塊和水坑的下坡路上持續顛簸。
「你可別犯傻啊。」艾拉再次警告他。
「我恨你,老太婆。」這聲音很洪亮,是一個成年女人的聲音,是現在的我發出的聲音。但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敢說出這種話。
「他們生意談崩了,我可不想引火上身。」艾拉顯得很緊張——蘭德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要想在這種地方生存下去,你就得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跑路,什麼時候不能到處亂跑。你好像本應該在溪邊才對吧。算你走運,沒遭到黑熊襲擊。小子,你自己長點心吧,我可不是你的奶媽。」
蘭德伸手就要去攔,這動作幾乎是不自覺的,勸道:「用不著這麼——」
房間里灰朦昏暗,除了睡在臨時狗窩的「星期五」所發出的呼嚕聲,一點別的動靜也沒有。「星期五」是我和布萊恩交往階段的遺留產物。我們在吃完晚餐走路回家的路上,在一個垃圾桶里發現了https://read.99csw.com它,一隻又瘦又髒的混種吉娃娃,仍然對人懷有戒心。
我認出了兩個字母:NC①。原來,這故事不只是發生在藍嶺山脈,就連書稿也是在那裡寫成的。北卡羅來納州。我多年以前離開的故土。
「我們可沒時間了。如果你那匹馬再拖後腿,我就直接一槍崩了它,把繩子給割斷。我絕不會心軟。它把騾子的速度都拖慢了。快跑,路克!快跑,克里。快!快!快!」騾車又退回到泥地里,艾拉的鞭子使得更狠了,抽在滿身是汗的騾子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把所有東西都收進拉杆公文包里,因為周末要用的文件比較多,我特意把它帶了過來。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後一次認真考慮把違禁書稿帶回家去的風險。
「我的意思是,牙醫的故事雖然佔用了大概一兩分鐘時間,但在此過程中,大家都聽得十分入迷。沒有人出言打斷我。」這種事情在編輯部會議上其實並不常見,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是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相發言,像陷在電涌里上躥下跳的彈珠那樣,噼里啪拉說個不停,「這個故事的賣點在於,我們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某種共鳴。我們總是關心故事中人性的層面,這個主題是永不過時的。除此之外,我們也很在意歷史軌道中的岔路口,那些如今看來覺得不可思議,卻被上一代人認為是合情合理的社會習俗。我們都會認為,若是自己身處同樣的處境,絕對不會容忍那種事情。可是如今,當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先後離開人世,而他們的故事還有許多未曾訴說時,這樣一個關於那個時代的故事將極具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正是作品能夠暢銷的核心。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故事更打動人呢,讓你既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去相信,因為它們是真實發生的歷史。」
「我不同意。我覺得還是應該從這本書本身的內容出發。」希拉里·韋基奧斬釘截鐵地說道,她的聲音乾脆利落,同她的外形如出一轍——直順的髮型,完美的唇妝,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二號身材。我們在咖啡櫃旁邊聊過幾次,我挺喜歡她的。「這個提案非常精彩,完全如你先前所說,更可貴的是,它雖然是紀實回憶,但讀起來像小說一樣。我覺得,可以把它往《奔騰年代》以及《杜魯門傳》這類作品上靠。只要能讓他相信,這本書同樣具有類似的潛力,相信他也不會有什麼理由會反對。」她說完點點頭,對自己的說法表示滿意。
坐在對面的希拉里瞪大眼睛,搖了搖頭,她顯然感到觸目驚心,同時又被這故事所深深吸引,這種反應和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簡直一模一樣。
「周一見,安德魯。謝謝你帶我適應新環境。我非常感激。」
蘭德感受到了手槍的重量,槍口此時正瞄準自己。先前的那個女孩,她是人類嗎?還是別的什麼物種?當時他忙著欣賞山間風景,觀察男人寒暄交談,雖曾與她擦身而過,卻完全沒有留意。顯然,那絕不是什麼孤魂野鬼,或者林中仙女,他知道,那種虛幻的東西壓根不存在。這世間所有生物,沒有哪一樣不是出自上帝的恩典與創造。
他正準備摘下一片葉子撕開,想著若是能聞到那種熟悉而刺鼻的氣味,就基本可以確認無疑了。他太過專註,全然沒有在意那叮叮噹噹的聲響,直到聲音徑直從頭頂那條曾引領他抵達崔格商店的凹凸不平的馬車道上傳過來時,他這才醒悟過來,那個聲響究竟意味著什麼:騾夫已經趕著車要走了,卻沒有把他帶上。騾子跑得很有節奏,銅搭扣敲在拖鏈上發出的聲響。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移到房間正中,將信封舉到更為靠近光源的地方,眯著眼睛仔細查看起來。
這份書稿究竟是個什麼來頭?
「小意思,隨時樂意效勞。沒的說。」如果這孩子真想在這行得到認真對待,那就必須學會戒除使用「好的」「沒的說」這一類的用詞。願上帝保佑他那脆弱的小心臟。
我調整坐姿,身體微向前傾,「我認為,這部作品最值得強調的賣點,在於它所衍生出來的社會價值——這個故事不單是一對男女陷入愛河的羅曼史,更是戰後那個歷史階段的一個縮影。那是一個為了全人類的幸福而不惜犧牲自我的年代。然而,即便是在如此偉大的時代背景下,個人身上也同樣背負著存在於每個時代的——愛與恨、嫉妒與無私。對於他們而言,如果選擇違反軍規,跨越文化偏見而結合,這樣的生活肯定不會是順風順水的。他們勢必要經受各種各樣的考驗,即便他們之後一起來到了美國。」
在他看來,默倫琴人只是唬小孩的把戲,以防他們單獨跑到樹林里去。「別到處亂走,默倫琴人會把你抓走的。」哈斯特老媽媽,小時候看管他的老用人,就經常這麼嚇唬他。她特別不能容忍小孩到處胡鬧。祖父帶著幼年的他外出狩獵時,就曾用默倫琴人嚇唬過他。有好些個晚上,為了以防萬一,他都是蒙在被子里睡覺的,不過,就事實而言,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會有那樣的人。
同以往一樣,我們的爭執最終以我的屈服落下帷幕。布萊恩設法使它平靜了下來,一人一狗臉貼著臉,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叫我如何能夠說不。「好吧,不過我最多只能留它到下個星期五。」
「你要是再敢在幹活的時候跑到林子里瞎轉悠,珍妮·貝絲,我就叫默倫琴人過來把你抓走算了。」祖母咬牙切齒地警告我,不時晃動手裡的木勺。我很清楚那個木勺的用途。不是用來攪拌什麼好吃的東西,而是她用來打人的。「默倫琴人會趁著夜色過來抓你,你該慶幸我一直幫你祈禱,把他們給趕跑了。他們總在夜裡出沒,尋找靈魂腐蝕的壞人,比如你媽媽那樣的。他們會把你的靈魂交給魔鬼,讓你永遠無法走上正道。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嗯,沒錯。」我很好奇,除了喬治·蔚達,或者米琪以外,還有誰會注意到,我不是今晚最後一個離開編輯部大廳的人。鑒於上午會議上的失誤,繼續堅守工作崗位其實才是較為明智的選擇,然而此時此刻,我壓根沒有心思去打安全牌,「我有點事情要回去處理。」
小狗拚read.99csw•com命晃動腦袋,小小的身軀大張著嘴巴,做出虛張聲勢的模樣。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幸好這小傢伙不是條鬥牛犬。」
一聲槍響突然從布朗·崔格的木屋那邊傳來,迴音響徹山林,驚起一大群受驚的鳥兒。蘭德望向槍響的方向,艾拉攥緊韁繩,穩住驚起的騾子。布丁在騾車後面慌亂地朝坡上爬去,不時因踩到鬆散石塊和小樹苗而左右搖晃。
他打算在回家之前,用素描和相片的方式盡量多地記錄途中的所見所聞。隨著新世紀的曙光在十多年前冉冉升起,火車軌道漸漸如藤蔓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開來。他認為,再過一段時間,沒有人類涉足的領地就將不復存在。他希望趁著文明的腳步抵達之前,去那些地方盡情領略純粹的自然風光。他計劃這幾個月先在阿巴拉契亞地區的荒野地帶遊走,然後一路往西,走水路最後再乘蒸汽火車回家。
這天上午,我快速瀏覽著要在下周一例會上提出的非虛構類選題策劃摘要,然而,蘭德與薩拉的形象卻怎麼也揮之不去。時間到了,我整理好資料準備離開,將那件秘密的「違禁品」留在了辦公室里。我從文件筐下摸出鑰匙,鎖好抽屜,向會議室走去。
「你別這樣。」我打開頂燈。燈泡閃爍起來,好像馬上就會滅掉,房間里似乎也籠罩著一種似曾相識的詭異氣氛。
「我聽見騾車有動靜。」蘭德氣喘吁吁的,幾乎有些透不過氣來。
「和你比起來,我們個個都是老古板。」我轉動眼珠,盡量說得比較自然。在羅傑眼裡,任何執著于道德、性別或是其他標籤的人,都是老古板。我一直挺詫異,喬治·蔚達的老派作風竟沒令他感到窒息。我總覺得,喬治·蔚達是個高度克己的人,固守著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業內規矩。不過,我所了解到的,也不過是他的公眾形象。
他的心臟彷彿停跳了一拍,接著,他迅速扯下一片菥蓂葉,沒有順著道路,而是直接躍過一株株越橘莓和一塊塊岩石,朝坡上的馬車道直衝而去。樹榦不斷從眼前飛速閃過,林間潮濕的青苔踩著有些打滑。還好,他速度夠快,動作也敏捷,沒幾個月前,他還在預科學院的男子賽跑選題中奪得了冠軍。
那女孩有血有肉。在他看來,已然足夠真實。
寒意再次侵襲至我全身——混雜著恐懼、迷惑和不確定的心緒。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到底是誰把這信封放到我桌上的,又是出於什麼意圖?
儘管這話出自羅傑之口,我卻並不懷疑其真實性。米切爾·李是我們非虛構編輯部的主管,她是個相當務實的女人,對於能力不足或者喜歡偷懶的人,向來是毫不留情。相對的,克里斯·辛格帶領的文學編輯部,其氛圍就隨意得多。他們會一起喝個小酒,碰到場地和主題都不錯的新書發布會,就到會場上去轉轉,有時候,甚至還會一起去度假。他們昨晚邀請我一塊兒去玩,不過我沒答應。我不想讓米琪覺得,我是個騎驢找馬的人。現階段,我得將全部精力集中在當前這個位置。
誰知下個星期五逐漸演變成了三年。我和他終於正式分手,生活也發生了這樣那樣的變故。結果我養這條狗的時間反而超過了我們的感情以及上一份工作持續的時間。
「該名詞依照慣例用於稱呼美國東南部地區擁有多種族血統且與世隔絕的其中一個群體。過去,默倫琴人總被人們視作危險的怪胎,原因便在於其孤立特質與奇特……」
「是的,實在抱歉。我看資料入了迷,還沒打開郵箱,系統就崩潰了。等系統恢復正常,我一定馬上看完那些資料,為周一的例會做好準備,我保證。」除了這些,我又還能說些什麼?米琪將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線,似乎想要提醒大家,誰的利益才是最為優先的。我這樣的表現很危險,讓自己顯得過於急功近利——只一門心思搜尋自己感興趣的選題,卻不怎麼出力協助他人,尤其是,那個人的職位還比我高。不過話說回來,我過去這一周的表現,米琪也全看在了眼裡。她知道我是個盡職盡責的人。
默倫琴人
「就是我們剛到的時候,站在熏制房後邊的那個。乾乾瘦瘦的,模樣倒是長得不錯。黑頭髮,藍眼睛。如果撇開她的身份,倒是比那匹銀鬃馬還要值錢。你沒看見嗎?」
「你可消停一會兒吧,屁都不懂。快跑,路克!快跑,克里!」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間木屋,和那個小姑娘一起躲在木板底下,小心地聽著那群粗野男人的對話。不過,這次我自己的某段記憶也交織在其中。這段往事我直到此時方才突然憶起——躲在某處偷聽的滋味,以及為了自由而拚命奔跑的場景,我赤腳踩在石塊和灌木叢中,荊棘與樹枝拉扯著我的衣服和皮膚,還有青苔的柔軟觸感,以及最後一縷陽光照在雲母石片上折射出的光芒。
此時此刻,他被手槍指著無法動彈,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禱的上帝,像看護世間每個孩子一樣,看護好那個可憐的女孩。
我想象他們醉成一堆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除了擁有英俊的臉龐和淡藍色的雙眸,這孩子對出版界還持有一種揶揄的幽默態度。那天在午餐室,我們一起等待微波爐加熱午餐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編輯部會議在他的印象里,就像是以「這份書稿是否會讓我顯胖」為主題的一場大會。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把「星期五」送走。或許因為在我看來,以它這樣的性格和長相,很難再找到一個肯收留它的地方。或許只是因為,養它並不需要太費心思,而且它從不亂咬屋裡的東西。反正這房子平時也沒有別人在用,而且只需要幾美元,就能讓住在走道盡頭那家的小孩帶它出去散步。她們由單親媽媽一人撫養,需要一點額外收入。
突然之間,一切都恢復正常,燈泡亮了,「星期五」側身趴到地上,樓下的街道傳來悠長的警報聲。我低頭看著信封,藉助頭頂的熒光燈,幾乎辨認出了郵戳上的其他內容。
是布萊恩提出把它帶回我的公寓先養一兩周,他還張貼啟示,以防有人正在找它。布萊恩的生長環境優越,對某些事物的看法有時過於天真。他萬萬不會想到,有人會故意拋棄一隻活生生的小動物。
顯然,米琪的選題提案就是今天會議的首要議題。她希望每個人都能熟悉這個故事——一位在戰後與日本姑娘墜入愛河的士兵的回憶錄。我們要在會上集思廣益,共同研究故事賣點,準備一套完整的陳述方案,用來在下周例會上發表。到時候,營銷部、發行部以及其他部門的員工都會想盡辦法,給我們的方案挑刺。我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連米琪提供的資料都沒帶來。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呆坐在這裏,我還知道,這個感覺很快就會成為現實。
蘭德·查普林吹著口哨從溪邊漫步上來,朝布朗·霍恩·崔格的木屋走去。他一邊走著,一邊翻閱手中的田野筆記,將路邊灌木叢中的樹葉和自己的素描進行比照。這是他這一年流浪生涯的目的之一,記錄他在藍嶺山脈所見到的動植物,除此之外,還有這裏的習俗、語言以及不同人群的文化差異。儘管他在哪個方面都不是專家——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博物學家,甚至不是個拔尖的人類學學生——但read.99csw.com是追尋科學知識是他離開查爾斯頓,拋下家人期望,選擇在山林荒野流浪一年的理由之一。
我往外走去,從羅素和大型地板拋光機旁邊走過。他已經停下機器,正在查看防護罩底下的狀況。
羅素抬起頭,吃了一驚,「嗯,我想也是。」他頓了一下,直直地看了我一會兒,「今天回去得挺早啊?」
「很簡單,看他侄女下周要提什麼選題,我們搭個順風車就行。」羅傑以一種隨意的語氣建議道,「想辦法去跟她套近乎吧,他向來吃這一套。她總有能耐左右他的決定。」是我的幻覺嗎?羅傑說完以後好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喬治·蔚達十分欣賞侄女的才能,並且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蔚達出版社交到她的手裡,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或源自非洲葡萄牙語『melungo』一詞,意為『船伴』。但事實上,沒有人確切知道這個名字源自何處,也不清楚默倫琴人的文化根源可能在哪……」
「好的,」他有些遲疑地站在門口,似乎還有別的什麼話想說,「好吧,不管怎麼樣,祝你周末愉快,周一見。」
蘭德感覺身上一陣惡寒,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剛過一天,喉間的胡茬已冒了頭,該刮掉了。他又扭轉脖子,朝身後望了一眼。他此時已經相信,那女孩真能奪人性命,儘管他還未曾好好看過她一眼。事實上,他從未見過活的默倫琴人。他曾經懷疑他們並不存在,同仙女、月球人,或者狼人——傳說常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溪流和沼澤地帶出沒的怪物——一樣,都是人們想象編造的產物。
「默倫琴人,他們從北卡羅來納州遷徙至東田納西州及南弗吉尼亞州,以躲避新進移民對他們的迫害。人們認為……」
將它拋諸腦後其實才是合理的。物歸原處,不再浪費時間去閱讀後續的內容。事實上,這應該是唯一合乎情理的做法。
我按下回車鍵,屏幕上立即跳出了成百上千條網頁鏈接。不像蘭德·查普林,我只要動動手指頭,就能馬上搜到不計其數的相關信息。
它當然沒有回話,不過我用它的口吻,完成了這個對話,「嗯,還算不賴,簡。我在窗檯邊上坐了一會兒,又到沙發上躺了一陣。我把碗里的水全喝光了,又在公園裡找了幾個新對手。又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了。」
如果撇開她的身份。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可是,這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拿女人和馬匹相提並論。」違反倫理道德不說,這樣的事情,早在美國內戰結束之後,也就是蘭德出生八年之前,就已經被法律明令禁止了。
蘭德覺得胃裡酸酸的,覺得反胃。露辛達,他三個妹妹當中年紀最大的,今年剛好十五歲,正到了要在查爾斯頓社交界初次露面的年紀。一想到她的面孔,蘭德立即轉過身說:「這樣的話,我們應該趕緊回去才是。」然而,他們已不知在這荒野中賓士了多少英里,夜色也逐漸降臨。事實上,艾拉沒有停下來紮營,就挺叫人奇怪的了。他今晚真是一心只想著趕路。騾夫瞥了蘭德一眼,沒等蘭德反應過來,艾拉已從靴子里抽出手槍,放在自己腿上,對準了蘭德的方向,「小夥子,你就在這兒乖乖坐著,感謝我今天救下你一命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我可不想被你連累,讓那些傢伙找我麻煩。我一點也不想摻和進去。」
「唉,誰知道呢。」文件夾再次變成了炸藥包一般的存在。我幾乎是無意識地,將手滑過去搭在上頭,感覺炸彈的嘀嗒聲就從我指間傳來,嘀嗒、嘀嗒、嘀嗒……「我剛來的時候,頂上的燈怎麼也打不開。不過呢,這鵝頸燈的氛圍我還蠻喜歡的,有一種特別考究的感覺。」「你向來喜歡這些復古的東西。」
「快扶鞍上馬,小子。咱們得走了。」艾拉不耐煩地朝身後點頭示意。
「現在就走?」「布丁腦袋」是蘭德在墨菲站下了火車之後買下的坐騎,此時它被綁在貨車後頭,仍像往常一樣,跑得很費勁,將引繩拽得筆直。「布丁腦袋」這個名字,就好像當初出租馬車的人擔保說,去勢的馬兒最擅長走山路一樣,與事實是不相符的。事實上,這馬兒並不傻,倒像個憤世嫉俗的膽小鬼,對大部分所見到的東西都十分害怕,對剩餘不害怕的則擺出一副極其反感的樣子。「我還以為今晚要在崔格商店附近露營過夜呢。」倒不是蘭德多麼盼望能和布朗·霍恩·崔格還有派格勒格·莫莉做伴,他只想趁著等候的這段時間,能有機會把周邊地區徹底研究一番。
「事實上,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大概十五歲。」
「是個什麼?」
「包含一群來自坎伯蘭峽地區的混血種人。人們通常認為,默倫琴人是遭遇海難的葡萄牙或土耳其水手、出逃的奴隸與當地人通婚產生的後裔……」
「你應該把它帶回你住的地方去,」我們站在巷子口討論下一步的安排時,我對他的意見提出了抗議,「比較而言,它更喜歡你一些。」
「別管那匹馬了,它跑不了。」艾拉轉過身,瞪大眼睛看他,「小子,你是要爬上車來,還是想留在這裏。隨便你選。反正我現在要趕車走了,馬上就走!」
「快跑,克里!快跑,路克!」艾拉狠狠揮舞長鞭,騾車剛到對岸便陷進了泥沼里。
會議桌對面,羅傑仰靠著座椅,身體略往後傾,抬起一隻手臂搭在了椅背上。他對這個選題抱持著懷疑的態度,而且表現得毫無遮攔。有意思。
我坐到辦公椅上,打開電腦,在谷歌搜索欄中輸入關鍵詞。
「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真是的。放著倫理道德不說,她至少也享有法律賦予她的權利吧。」艾拉搖搖頭,槍管雖然還瞄著這邊,但手指已經放鬆,只是虛搭在扳機護環上。「你想了解這片山區是嗎,年輕人,那你要學的東西可還多著吶。那個女孩呀,她可享受不到半點權利。她是個默倫琴。」
「給它們點時間,夥計。」蘭德有些看不慣,他向來無法忍受人們虐待動物。更何況,它們已經竭盡全力了。
羅傑狐疑地瞟了瞟我的電腦包,手提電腦至今還收在包里。顯然,我這天早晨根本還沒看過任何郵件,問道:「怎麼這麼暗,你剛剛在休息嗎?」
一時間,我甚至有點嫉妒他。我多希望他能比現在年長十歲,或者是十二歲,而且不知為何依然單身,正想找一個合適的姑娘,帶回家介紹給他溫暖的家人。當然,這想法是挺傻的。不過,即便你十分熱愛當前生活的其他方面,內心深處有時還是會本能地嚮往溫暖的家庭生活,以及不會令人感到束縛的家庭紐帶。
「人們都同他們保持距離,因為他們古怪而又詭異,像是被惡魔附了體。如果有誰傻到膽敢跑到默倫琴人的地界里,即便他能毫髮無傷地回來,最後也會漸漸頹萎下去,或者患上什麼無人能醫的病痛……」
桌子對面,羅傑撓了撓頭,似乎十分困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覺得這個故事不夠精彩,只不過……」他轉了轉手腕,好像在說,「說重點,簡。」
或許有些別的什麼原因,令羅傑在這裏感到如魚得水,不過我可不希望他過得這麼舒坦。他抿嘴一笑以示回應,「米琪的會你可別忘了,她可不喜歡有人缺席她的會議。」
我將信封放進辦公桌抽屜里,耳邊的低語終於停了下來。我已經決定好了。的確,我滿可以把它https://read.99csw.com藏在編輯部會議要用的書稿和摘要里,第一個抵達會議室,將它悄悄放回廢稿堆,然後平靜地走開。即便事後喬治·蔚達注意到它位置不對,也沒人知道這事和我有關。
不過,離會議開始還有一兩個小時,足以讓我仔細考慮清楚,沒準我過會兒就自己想通了。也不一定。
或許騾車在此時離開也只是騾夫開的又一個玩笑罷了。不過,蘭德確實早就隱隱感覺到了不安。疤臉男和他那兩個同夥出現之後,布朗·霍恩·崔格店裡上演的交易戲碼讓蘭德感到非常反感,他乾脆告辭獨自前往溪邊散步。終於擺脫了瀰漫在木屋裡的那股惡臭,他覺得高興極了。他不知道艾拉還要在這地方停留多久,其實他也並不在乎。這裡有的是東西可看,而蘭德的背包里也備著些牛肉乾,他打算等有食慾的時候吃上一點,然後在附近紮營過夜。他開始沿著溪流慢慢溜達,享受著這份清靜和路上的新奇發現。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也許是我剛剛得知母親離去的那天早晨?是那天嗎?我也說不好。關於母親的許多記憶,我要麼早已拋卻,要麼深埋在心底。她離開之後,大人警告我們,絕對不能再提起她。
可我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還沒等我打開抽屜,把信封從裏面拿出來,我的心思便已經飛進了薩拉和蘭德的世界里。我走進藍嶺山脈里——不是遊客所鍾愛的觀光景點,而是灰濛濛的土路,與世隔絕的小村落,以及幽閉的山谷,那些地方在二十世紀初,也就是蘭德·查普林造訪時,還沒能沐浴到文明的曙光,而且有些地方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你可以現在溜過去,把東西還回廢稿堆里,所有人幾乎都已經走了……
然而米琪根本沒看他那邊,而是將視線鎖定在同坐在桌子那頭的三位女編輯身上。真有意思。「我知道,你們起初可能會覺得這故事有點老套——士兵在前線遇見真愛,最終衝破阻礙相依相守。但是,這個故事非常獨特,而且,看好它的出版社也並非我們一家。我聽經紀人說了,未來幾周還會有好幾撥人向她提出合作意向。在我看來,我們能吸引作家的優勢就在於,我們的機構更為精簡,工作效率更高,處理事務也比較靈活。如果交由我們來做,只需要九個月就能成功出版,而且會以最一流的水準完成。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說服喬治·蔚達,讓他相信這個選題值得跟進,而且應該花大力氣去做。」
「應該是皮帶鬆了。」我說。
「謝謝,我確實沒看到。」我的呼吸有些不穩,感覺到一種靈魂出竅般的怪異感,一點都不像我自己。心臟猛烈撞擊我的胸膛,彷彿遭遇某種棘手狀況而本能地想要逃跑。我覺得自己已變成了薩拉,蹲伏在地板底下,害怕被人抓到,害怕會被打。
起初,辦公室的敲門聲顯得那麼遙遠,如同山中的回聲一般,穿梭在廣闊山林里,回蕩在幽幽深谷中,從嶙峋的岩石表面輕拂而過,將那聲音的源頭隱藏在迷霧之中。
他走之後,我一時難以決定,是要繼續搜索相關信息,還是收拾好資料,把工作帶回家去。至少在自己家裡,當我再次翻開《守護故事的人》時,不用再擔心會被別人看見。
「不是。那傢伙後來決定把馬留給布朗·霍恩,用那個女孩來交換。可是當派格勒格·莫莉出去找她時,她早已經跑了。不見了蹤影。那人覺得布朗·霍恩在耍花樣,便放出話說,如果崔格不把那女孩給找回來,他不僅要帶走那匹馬,還要把崔格給綁起來,掛在那幾頭死豬邊上。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著他們都出去找人,急忙趕著騾車跑了。」
「一味工作而全無玩樂……」
「也許下周吧。」我不該這麼說的。不應該讓他抱有希望。
「那個牙醫還主動幫她聯繫了做流產手術的人。她甚至連去往黑診所的車都已經安排好了。直到最後關頭,她實在憋不住,把整件事情告訴給了一位亞特蘭大的社會名流——她當時在他家做家事。得知真相之後,她勃然大怒,驅車趕到牙醫診所里,衝著他的鼻樑狠狠砸了一拳,又寫信將事情原委投給了地方報社。可誰想,當地的婦女協會卻極力想把她從鎮上趕出去。從那以後,她成了一名社會活動家。」
「我還有好多工作沒有做完,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邀請。」
它站起來,一條一條地伸展自己的小短腿,然後原地轉圈嗅探了一陣,又撲通一聲趴下,把屁股對著我,鼻子指向充作食盤的空奶油桶。同往常一樣,它的溝通能力不說老練,至少也是十分出色的。
蘭德腦海中的畫面變得昏暗而模糊起來,「什麼女孩?」
安德魯沖我溫柔一笑,他家鄉的媽媽肯定十分想念這個笑容。她應該十分震驚,自己的寶貝兒子竟要遠走他鄉去追尋夢想。她大概每晚都會給他打電話,問他吃得好不好,有沒有遇見心動的姑娘。從安德魯身上可以看出,他是在溫馨而有教養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一直深受家人的寵愛與支持。
難道這裏還有別人?我轉過身,仔細打量這個開放式的房間。什麼人也沒有,也沒有別的異常情況,只除了「星期五」剛才的怪異表現。
地板清掃機運作的聲響從走廊那頭的某個地方傳來,正好幫我做了決定。隨著毛刷高速旋轉,傳動帶不時發出拉長的尖嘯聲。也許是《守護故事的人》令我產生了這種聯想,我覺得這聲音聽來像是一頭小豬的號哭,它的腳被人抓住,無情地從它媽媽身邊拖走,成為任人宰割的乳豬肉。
我已有多年沒再想起這件事情,沒讓莫茂·蓮娜和她惡毒的話語闖入我的生活里——我甚至沒工夫去想,向本已在掙扎求生的孩子灌輸這種悲慘遭遇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們的媽媽不知去向,爸爸則要求她們將他的每句話當作最高指令。
它打了個哈欠,嗚咽了一聲,跟著打了個噴嚏,像是在說:「拜託,這也太老套了吧。來點新鮮事吧,簡·吉布斯。」
當蘭德終於穿過灌木叢衝到馬車道上時,領頭的那隻騾子克里嚇得急忙停了下來,它使勁頂住挽具,抵擋騾車繼續前沖的慣性。
妹妹們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開來,不過她們明朗的笑聲,籠上了一層光影交錯的迷霧,在愧疚的陰影中漸漸暗淡下去。
臨近下班時,我幾乎已無法集中精力,所有心思都已經飛了過去。然而,最後還有一個短會,要把那個二戰愛情故事的提案重新過一遍,與其說這是和新上司打好關係的機會,我反倒覺得更像是某種折磨。五點十五分,會議終於結束,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一進門,便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紙張的霉味。
「明白。」
有人在轉動門把手,我突然反應過來,迅速蓋上文件夾,抬頭望去,正好看見羅傑把臉探了進來,「郵箱系統崩潰了。十一點半編輯部要開會,準備討論下周例會的非虛構類策劃。我怕你沒看到消息,過來告訴你一聲。」
「如果你還沒有發現,我也不介意讓你知道這個秘密,我這個人其實挺無趣的。」
他一邊思索,一邊平復呼吸。艾拉就在他身邊,役使騾子跑了相當長一段距離,見它們嘴邊開始噴吐唾沫,才總算將速度稍稍緩了下來。幾頭騾子背上的白斑都被血給染紅了。
沒有人……除了暗中將它放到我桌上的那個人。不過,就算那人真要揭穿我,他又要如何自證清白呢?
這段回憶來得十分突然卻異常清晰,像矇著水霧的鏡子被誰用手擦了個乾淨。
「是遙遠的傳說還是基因的奧秘:通過DNA研究剖析默倫琴人九_九_藏_書血統起源。世代以來,總有形形色|色有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圍繞著居住在阿巴拉契亞地區,那深色皮膚藍色眼睛的本土人群……」
通常而言,如果要養一條狗,它至少得會搖尾巴或者用別的什麼方式示好,不過對於「星期五」,我只能發動自己的想象力了。「我嗎?多謝你的關心。今天還挺有意思的。有好有壞。我在部門會議上出錯了,不過之後又發生了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實際上,幾乎可以稱得上詭異了。你覺得這東西像什麼?」
蘭德沒有為阻攔鞭子的事而道歉。「到底出了什麼麻煩事?」「他們原本在玩牌,玩著玩著就不對勁了,」這位老夥計頭戴一頂久經風霜的二層皮帽,眯著眼睛回憶起來,「有個傢伙把布朗·霍恩最寶貝的銀鬃馬贏到手了。」
我再次看向桌上的文件夾,思索著它可能的出處。這內容雖是虛構的,讀來卻令人感覺十分真實。關於布朗·霍恩·崔格那間小木屋的描述,掛在屋后的豬肉和自製臘腸的種種細節,薩拉的默倫琴血統,還有外祖母這個詞,文中用的也是切羅基語Aginisi,都為蘭德和薩拉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真實得甚至有些可怕。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識,不知是因為這故事的主題觸動了我某些塵封的記憶,還是作者的敘事口吻或風格,讓我想起了我曾聽過的某段悠遠的旋律。我伸手去夠,滿以為觸手可及,結果卻什麼也觸不著。這份若即若離的感受,連同稿件本身的歸屬之謎,都在折磨著我。作者姓名不詳,沒有頁眉頁腳,信封上的回信地址已被撕毀,郵戳也已經褪色,幾乎看不清了,連投稿信也不見了蹤影。不過就算曾經有過,應該也早已丟失了。
蘭德急忙快跑兩步,手抓欄杆,腳踩車輪,翻身上了騾車。沒等他把腳撤走,輪子便滾動起來,他一個倒栽蔥,跌在艾拉遮擋貨物的帆布旁邊。
「默倫琴人。她不是白人,不是有色人種,也不是印第安人。這些人誰也不會認她,也不會有哪個傻瓜願意為她冒險。默倫琴人一直藏在這大山裡,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他們長得很有特點,就像她那樣,深色皮膚,不是印第安人那種紅色,一頭黑髮,加上藍色的眼睛。他們的眼睛很會蠱惑人心,能要了你的性命。等你睡著之後,他們會割破你的喉嚨,將陰氣吹進你的身體,我母親過去經常這麼說。他們每隻手上都有六根手指,能活活把人的心臟取出來,然後施上妖術。默倫琴人比木紋響尾蛇和女巫還要加倍陰毒。他們擁有邪惡的力量,能呼風喚雨,興妖作怪。」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星期五』。今天的工作還順利嗎?」
蘭德在腦海中勾勒出雙方對峙的畫面。「那確實是匹好馬。」事實上,布朗·崔格的畜欄里關著三匹好馬,蘭德本來還想試著用「布丁腦袋」去跟他交換看看,「所以他們火拚是為了那匹馬?」
話沒說完,他的肋骨便被手肘使勁撞了一下,他痛得呼吸一窒,身體往旁邊倒下,歪下來掛在騾車一邊,被車輪濺起的爛泥幾乎就要濺到他的頭上。
在這天之後的時間里,我看了米琪的策劃資料,見了經紀人,接了幾個電話,然後又向希拉里諮詢了一些問題,但是無論我在做什麼,《守護故事的人》就好像是縈繞在我耳畔的低語,不時地令我為之分神。與此同時,蘭德和薩拉的身影也總是浮現在我腦海,如同樹葉貼在窗戶上留下的陰影,時而遠,時而近,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牢牢抓住我的注意力。
團隊中另外三名編輯也紛紛出言附和,整張桌上,只剩下我還沒有發表過意見。
直到這一刻。
「行了,情況就是這樣了。」她戴著一副過時的黑框眼鏡,透過厚厚的鏡片直勾勾地看著大家。「我很想推一推這個故事,而且是花大力氣主推。我希望大家都能出力,不是把它列為本周的任務之一,而是當成首要任務來看待。我希望大家達成一致,拿出一份潛在市場營銷方案,一份小六位數的報價,以及有關包裝和發行的可行方案,我要拿去給作家的經紀人過目。」
進到會議室,廢稿堆似乎顯得比上次更加龐大了。它沐浴在秋日上午的陽光里,似有些不滿地看著我特意選了離它最遠的位置。我當然很想仔細打量,看有沒有哪個地方因為抽走了一個寬九英寸長十二英寸的信封而高低不平。但我忍住了,以防被人發現端倪。如果幕後之人就在附近,我便要讓他或她以為我壓根沒有注意到桌上的驚喜,或者我並沒有把它打開。如果這隻是個玩笑,那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俯身拉開公文包的前袋拉鏈,把那箇舊信封從裏面取了出來,「它莫名其妙地就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了。我今天一大早過去就看見它了。而且,根據郵戳日期推斷,它唯一可能的出處就只有……廢稿堆了。」
它打了個哈欠,轉過視線看向我這邊。我把公文包挨在主要充當書桌的兩人用餐桌旁放好,將其他東西都擱在廚房操作台上,這裏大部分時間也被我當成桌子來用。
我和故事里的蘭德·查普林一樣,以為默倫琴人只是憑空捏造的人物,如同站在屋外求助的黑眼少年,他們會把臉隱藏在寬大的斗篷里,當你同意讓他進屋之後,才會發現他們根本沒有眼睛,本該是眼睛的位置只有兩個空洞的黑眼眶。莫茂·蓮娜還曾信誓旦旦地說,就算我們沒被默倫琴人蠱惑到樹林里將靈魂擄去,黑眼少年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她還說,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是值得被拯救的,因為我們的媽媽本性如此。
騾車慢慢動了,從淤泥中掙脫出來,發出很大的聲響,他們開始繼續向坡上攀爬。蘭德齜牙咧嘴地好不容易在車上坐正。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向來高過同齡人,因此他總以為,自己在與人進行身體對抗時會是很厲害的。然而事實卻是,正因為他個頭高,加上身邊全是些要被培養成紳士的小夥子,除了男孩之間的小打小鬧,他其實從未遇到過真正需要動武的時候。可在這片山區,面對令人生疑的男人,以及惡劣的自然環境,一舉一動都攸關生死。這對於蘭德而言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蘭德只好換個思路,「那就按法律來辦吧。上哪兒可以找到法官或執法的人呢……」
我腦海中的某段記憶突然被喚醒了。這種歷史背景下的個人命運,使我想到自己多年以前在我還沒有當編輯時的一段經歷。「我記得自己曾經採訪過一位來自日本神戶的女士,那是好多年前新聞學課上的一次作業。她在戰後和一名美國士兵結婚,然後來到了喬治亞州。一天,她在牙醫診所準備固定牙齒的時候,意外發現她已經懷有身孕。然而那位牙醫對她說,她最好儘快去做流產,因為不同種族相結合會帶來遺傳問題。她的孩子生出來絕對不會是正常的。這樣的話竟然出自一個醫學專業人士之口——你能想象得到嗎?」
「沒,看東西太入迷,忘了。」這話說得輕巧。可實際上,我恨不能立馬翻開文件夾,把後面的內容一口氣讀完,看看薩拉究竟有沒有擺脫布朗·崔格和獵犬的追捕。
「難道我就有時間嗎?」有些時候,布萊恩會忘記我們同在一家公司工作這個事實。他在發行部,我在編輯部,都是需要投入大量時間的職務。我們已經暗中交往了一年半,其間總是分分合合——暗中進行是因為公司有禁止辦公室戀情的規定,而分分合合的原因,則是我們似乎都不確定,這段感情是否能夠走下去,或者究竟能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