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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他拚命思索著行動方案。也許可以一把搶過馬燈?使勁將它摔碎,把燃料和焰苗濺到他們身上,從而引起恐慌轉移他們的注意。或者悄悄站起身來,溜到騾車邊上,取出馬鞍袋裡的手槍?又或者直接衝過去,搶在別人轉身一槍結束他之前,把槍拿到手?
店裡的藥劑師將一個處方藥瓶掛到窗外說道:「阿莫西林的處方配好了,哈爾夫人。」
傑普眨了眨眼睛,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靜,這是蘭德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絲憂慮,「你是個傳教士,小子?」
「不管是誰,最好現在趕緊出聲。」
蘭德慢慢站起身,挺直腰板,看著只比自己高一丁點的傑普,「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並沒有被她迷惑。而且,我也一點不懼怕,不論她是什麼身份。我是個基督徒,我壓根就不相信這種事情。」
媽媽經過摔傷膝蓋的瑪拉·黛安面前,徑直跑到了喬伊身邊。科拉爾·瑞貝卡面部朝下倒在地上,只能看見一頭濃密的白金色鬈髮,她那不尋常的名字便是因此而得來的。她連哼都沒哼一下,明明只有三歲半,卻能平靜地翻過身,坐起來,開始檢查身上的傷口。她不喜歡別人將注意力放到她身上。然而這是個大難題,她那特殊的發色使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引起別人的注目。
「他從來不和外人說話。」不待我出言挽留,他已經下了門廊,徑直朝湖邊的小船走去,「你最好還是不要想了。」
「這全都怪你!」瑪拉·黛安又喊了一遍,急著指出應該為此受到責罰的人選。
我仔細思索著這種可能性,把「星期五」和其他行李拖下登機橋,來到了機場通道里。
「武士……什麼?」
「我們已經說完了,埃爾米拉。」海倫斷然地說。
這份書稿,根據目前所知的情況,應該從來未曾出版。確定這一前提之後,我彷彿化身成了密碼破譯員,仔仔細細地查看起來,試圖破解其中奧秘,理解它的真正意義。為什麼我總覺得,在這層表象底下,似乎潛藏著什麼內容,一個我尚未察覺的事實——為什麼這份書稿會令我著迷至此呢?在此之前,我從未做過任何與阿巴拉契亞山有牽扯的選題。實際上,即便有經紀人主動過來找我,我也會有意回絕那些選題。那些故事過於真實,過於貼近我一心想要埋葬的過去。
「好吧。」她嘆了口氣,翻了個白眼,重新坐回作業本面前。
「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怎麼了?」潔米使勁揮動雙手,「你究竟在驚嘆些什麼?」
我點了點顯示屏,「我覺得寫出這份書稿的人就是他,埃文·哈爾。」媒體信息一欄那裡登有作者的照片,如今看來大概已有些歷史了。埃文·哈爾已經有十年沒出新書。自從《時空過客》系列一夜爆紅之後,他就徹底沉寂了,那套書衍生出了相關的一系列電影,許多瘋狂書迷甚至願意相信藍嶺山脈里真的藏有外星人留下的時空穿梭門。
等著吧,我一定要把每件事情都詳詳細細地全告訴潔米。她把帶小狗一塊兒坐飛機說得那麼輕鬆,彷彿對寵物和它的主人而言,就像一次愉快的大冒險。然而,只要事關「星期五」,就沒有什麼事會是輕鬆的。
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想象著自己的決定會引起的可能下場,他彷彿看見親愛的媽媽就站在他的墳墓前,同他的幾個妹妹還有祖母一起埋頭痛哭,就因為他固執己見所做的錯誤決定,給整個家庭帶來了不可彌補的傷害。此外,甚至還有更糟的情況,他家裡人可能永遠無法得知他的最終命運——這群男人離開之後,他就將長眠在這無人知曉的地方,任憑雨打風吹,野獸撕咬。
他忍住了出手幫忙的衝動。他們彷彿正在進行一場高明的紙牌對決。他不能冒險亮出自己的底牌。
我掌心出了好多汗,手中的文件夾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的晨霧一般。
「好了,『星期五』,現在的問題是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呢?」我站在那兒看著它,認真思索起來。在紐約的時候,它常常連續好幾個小時獨自待在公寓里。除了偶爾出門散步,它並不需要,也不想要,甚至是不喜歡有人陪著。
「小子,你幹什麼哪,這麼大動靜?」艾拉在坡上怒吼,拖著水桶迅速移動,「趕緊給我閉嘴!這聲音要是在林子里傳開了,十公里以內的人都能聽出我們在哪兒。不然你以為這大冷天的我幹嗎不生火啊。」
潔米用手指敲擊桌面,認真思索起來,「嗯……那倒是挺有意思的。當時的轟動盛況令許多人大賺了一筆。可以肯定的是,他後來突然宣布封筆,絕對讓好多人的希望落了空。那簡直是出版商最害怕的一場噩夢。」
「不能。停下來。別動。住手。無論那到底是什麼,我不需要,也不想繼續聽下去了。」她停下來,認真組織語言,我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裡,「聽我說,簡,我不是在命令你應該怎麼做。蔚達出版社向來不推崇獨裁。我要說的只有一點,不論你如何選擇,所有風險都得由你自己承擔。我對這事毫不知情,你並沒問過我的意見,而且,我也不想看你藏在文件夾里的那個東西。」她的語氣緩和下來,似乎更加偏向了同情,「我能理解你被某個選題迷住的感受——那種感覺,甚至已到了盲目的程度。但我還是要建議你,一定要仔細想清楚,這麼做究竟是否值得。」
「嗯……」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如果還有更多內容就好了。我過去就很喜歡這種感覺,我是說,在我還在文學部工作的時候。」多年前,潔米突然出其不意地,轉職去了雜誌社,是託了她一個熟人的關係,「要是放在那個時候,我肯定會主動要求剩餘的書稿內容。故事節奏不錯,表達手法也很出色。小說一開篇,我就覺得自己彷彿就和那女孩一起躲在木屋底下。現在,我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逃脫那群壞蛋的追捕。」
這聲音引起了蘭德的注意,驚得他從幻想當中回過神來。他轉身站起來,意識到自己把手槍留在了馬鞍袋裡——考慮到艾拉先前的警告,那真是個相當愚蠢的失誤。
我們笑了一路,叫了一路。瑪拉·黛安尖利的嗓音越喊越高,棕色的長發不時飛到喬伊圓圓的小臉蛋上。突然,拖車撞上一塊岩石,猛地改變了方向,大家全摔落下來,滾落在地上。有人被割傷了,有人擦破了皮,有人流血了,還有人在哭號。媽媽從拖車式房子里跑出來,把裙擺撩起來打了個結,露出平常從不外現的,一雙修長而勻稱的美|腿。平時這樣做是不被允許的。
我最終打電話給潔米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九點三十分了。在那之前,我將書稿那三章內容反覆看了不下六遍,還搜索了故事標題、角色名稱以及其他關鍵片語,試圖找出相關的出版信息,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臉上皮膚黝黑,長著一對灰藍色眼睛和濃黑的眉毛。我突然想到之前讀到的,關於默倫琴人的描述。沒準他就是其中之一呢?我認識的人當中有誰是默倫琴人嗎?根據我掌握的資料,他們當中絕大部分已被迫西遷,一直到了田納西州。不過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他們隱瞞了祖先的血統,將其作為家族機密封存起來,聲稱自己是法國移民克利奧爾人或西班牙移民的後裔。毫無疑問,默倫琴人的血統肯定深藏在北卡羅來納州西部的山區里,早在1654年,第一批歐洲探索家就是在那個地方,發現了住在木屋村莊里的奇怪藍眼人。
蘭德接過麵包,卻只是坐在那裡,視線望向馬燈里,盯著正在燃燒的焰苗。
「我拿到它已經有幾天了。我趁機做了點小調查。」
「倒是沒有,不過,如果你想嘗試一下,我可以給你打個八……七……七五折吧,只要是這服裝攤位上的東西都可以。這可是開張特惠。僅限今天早上。等我爸爸起床以後,我可就做不了主了。」小寶寶這時走了過來,嘴裏咬著一個土塊,做姐姐的急忙停下來幫她拍掉,「阿莉,你不能再這樣了,別總是抓起什麼都往嘴裏塞。貝卡,你怎麼不好好看著她啊!」
那個女孩。雖然當他和艾拉兩人落荒而逃時,他曾經默默為她做了禱告,然而,他無疑還能做的更多,說不定他甚至可以趕回去並且……然而,具體能做些什麼,他其實並不清楚,考慮到艾拉的手槍當時已經瞄準他的方向,不過他還是很想相信,如果機會允許的話,他一定會給予她更多的幫助。
「你之所以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這份投稿?不是吧?」
這是《時空過客》系列第一本書封面上的照片,他一臉沉思地望著鏡頭,深色頭髮搭在額前,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看起來相當緊張。他當時只有十八九歲,年紀輕輕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實際上,這也是出版社當時主推的賣點之一。聽起來就很有吸引力——默默無聞的工程學學生空降文壇,初次寫作便一鳴驚人!
「快讓她恢復正常。」傑普命令道,他兩腳叉開以保持平衡,指指那女孩,又指了指蘭德,「馬上把惡魔從她身上趕走。我還沒在她身上烙上我的印記哪,她還有些留下來的價值。」「快點啊,小夥子。」艾拉也指揮道。他是否真的相信這類事情真有可能,如今已經很難分辨,然而那也無關緊要了。
到她看完所有內容時,她已經弓背伏在桌面,兩腳壓在身下,將隨意垂落的金髮全別到了耳朵後頭。她坐在那裡,盯著最後一頁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放回了書稿堆里。她要喝的湯已經涼了,儘管我已備好勺子並端到了她的手邊。
「老實說,並不是,不過我還是成功抵達了。」
傑普又笑了,看到女孩把頭往後一甩,將濃密的長發甩到腦後。她一隻眼睛淤青,腫得閉了起來,嘴唇有些開裂,唇邊的血跡已經幹掉,結成痂開始慢慢脫落。但蘭德知道,即便如此,她還是美得不可方物。幾乎有些超凡脫俗,沒受傷的那隻眼眸十分明亮,銀藍色的眼珠映襯著深色的睫毛,深色的長發如同這山谷中幽深的夜影一般。
「哦,她都說了些什麼?」我完全沒料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為了說服木屋主人把房子租給我,霍莉絲究竟是怎麼說的,又向她透露了多少內容?
「有人吩咐我過來看看你。」同他的話語相比,他說話的語調似乎更能說明問題。他顯然不大情願過來看我,「哈爾夫人要忙著照看店裡,鎮上突然來了好多狂熱的粉絲。」他又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比上次停留得稍微久了一點,明顯是帶著審視的態度。他是在判斷,我是否也是其中之一。
我很想到裏面去看看。畢竟,現在時間還很早,鎮上的商店很可能還沒開門。再說了,由一位穿蘇格蘭短裙的男士擔任管理員的停車場,怎麼能夠這麼輕易錯過呢。別的不說,哪怕是從小說的標準來看,也是很值得花費筆墨展開描寫一番的。我有一種感覺,這次的探險恐怕會比湯姆·布蘭登的那次經歷還要精彩。
女孩的媽媽透過座椅間的縫隙投來一個厭惡的眼神,然後馬上站起來,只等著艙門打開,好以最快的速度奔逃出去。
她凝神片刻,好像在思考著真相到底是什麼,然後才再次說回正題:「你這是在孤注一擲,簡,而且,我甚至不太確定,你究竟在爭取些什麼。不過呢,如果說還有誰會對這份書稿有所了解的話,應該就是喬治·蔚達了;如果說還有誰能夠解答你的疑問的話,大概也非他莫屬了。不過,正如我之前所說的,你一定要好好考慮清楚。我很期待你能在這裏大展拳腳,當你有能力開發新選題之後。我非常感激你為《戰後新娘》選題所做的投入。在這次例會上,你的發言可以稱得上是恰到好處的。喬治·蔚達很喜歡你,相信我,他很少會對新人那樣親切。不過,你也知道廢稿堆的規矩。至於喬治·蔚達會不會相信這東西真的是突然出現在你桌上,我可就不清楚了。眼下,我自己也正被手頭上這個選題弄得焦頭爛額的,不過……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你這才剛加入我們團隊沒幾天,為什麼硬要公然無視這裏的規矩呢。看你的聰明勁,不像是會做這種傻事的人啊。」
「『星——期——五』!」我抬高音量呼喊,同時又意識到,雖然因為樹木遮擋而無法看見,但在聽力可及的範圍之內,其實還有別的木屋。昨晚過來的路上,我注意到了附近有燈光和其他車道。
「叫我埃爾米拉吧。你如今長大了,已經夠格了。」
「你不要傷害他。」蘭德聽見了脈搏的跳動聲,如同乞丐在屋外敲門乞討一般,咚咚直響,然而,他的思維十分敏銳而且精確。他意識到,局勢已經開始慢慢逆轉。他人生中頭一次,明確感受到了,善惡之間的力量對比。
而且離我的故鄉近得可怕。
考慮到我當前的經濟狀況,再來一筆額外支出就會成為最後一根致命稻草。照這個道理,我本該在工作時格外謹慎才是,可我還是決定了,要將書稿帶回蔚達出版社去,而且不是為了把它悄悄放回廢稿堆里。我著迷這件事,起碼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它幾乎可以將妹妹的便條和那些開學照從我的腦海中驅趕出去。幾乎可以。
「這個故事很特別,」我把話挑明了,「實際上,我懷疑寫出這個故事的人可能會是埃文·哈爾。」是我想多了嗎?我怎麼覺得,儘管我已經盡量壓低聲音,可一提起這個名字,整個藥店的人似乎全看了過來?
女孩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菜鳥——這種人往往不太可能真正買下商品,嘆了口氣,說道:「L.A.R.P,意思就是,實況角色扮演遊戲!」
直到現在,我幾乎還能看見,她就站在那裡,理查德挨在她身邊,有些笨拙地揮動他那隻完好的手臂,直到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后。我突然間覺得,他們此時似乎就在外邊,等著迎接我的歸來。
「我知道薇爾達的事,不過,理查德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羞愧感爬上我的心頭。我沒有回來參加薇爾達的葬禮。當時我沒有錢,也根本沒辦法趕回來,不過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實上,我想裝作她什麼事也沒有,還一直住在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只要沒看到她躺在棺木里的樣子,我就可以繼續假裝下去。我不想再次領受孤身一人在這世上的感覺。
同樣,我也會因為母親的美貌,她那濃密的黑髮和明亮的雙眸而感到驕傲。她的美貌已在私下裡傳開了,儘管這一類對話內容是受到限制的,因為他們覺得,美貌只是女人用來誘使男人走向罪惡的手段。正如我媽媽曾經誘惑了我的爸爸。他娶了一個兄弟會成員以外的女人為妻,人們對此都頗有意見,至於執事一職,想必也不會落到他身上了。直到媽媽後來加入教會,他們的結合才勉強被人們所接納,但有一件事情一直十分明確:這段婚姻始終都是不潔的,正如她本人一樣。
「鬆手吧,朋友。」
「都是你的錯!是你出的主意!」瑪拉·黛安的聲音僵硬而又尖利,如同終日叫個不停,似山林不得清靜的灶巢鳥的叫聲。「告密鳥」——我們一般是這樣稱呼它們的,因為它們總會發出「tee-cher,tee-cher」①的叫聲。我討厭這種聲音——不論是灶巢鳥的,還是瑪拉·黛安的聲音——很少會有例外的時候。瑪拉·黛安和我是死對頭,不管幹什麼,都一定會爭執不休。我們姐弟四個人,年齡上正好是兩歲為一隔,為了爭取個人空間,相互排斥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不過尤以瑪拉·黛安和我爭得最為嚴重。
「不準在租來的車裡排便,不準威嚇陌生人,也不準攻擊其他狗。我們得努力融入周圍的環境。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單純的遊客。聽懂了嗎?」
於是,不管是好是壞,「星期五」和我一同踏上了這趟遙遠的旅程。類似於某種,不大可靠的夥伴吧。「星期五」簡直興奮極了。
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並沒有完全放棄希望,接下來他應該還是會同艾拉待在一起,還有機會引導他走向信仰之路。
「這麼說,是你在幫她照料這間屋子?」
蘭德沒有答應他的要求。至今有兩個星期了吧,他不時會給艾拉還有途中偶遇的人們講述那裡的故事,希望能讓他們將目光投向全能的上帝。然而,從當前的情形看來,他的努力似乎僅僅帶來了娛樂效果。這裏的人同這大山一樣,全固執地死守著自己那一套。
「這不過就是水而已啊。」我踏進湖裡,清涼的水面在我雙腳周圍泛起波紋。
我竭力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情,否則,我就只想爬到床上永遠不要起來。
空氣動力學原理這個詞,是我上周在圖瓦什小學三年級的課堂上剛剛學到的。我們當時正在學習阿波羅登月計劃。我怎麼也不敢相信,竟有人在我出生許多年以前,就早已踏上了月球表面。站在北卡羅來納州的高山上,月亮看起來明明很小很小。
「抱歉,『星期五』平常很少出遠門。」
現在還不好說。哈爾倒也不是什麼特別少見的姓氏。不過,也有可能真的存在什麼關聯……「星期五」醒過來,打打哈欠,伸伸懶腰,趴在它新相中的椅子上,看著我在屋裡四處翻騰,尋找木屋主人的聯絡方式,盼著能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霍莉絲並沒告訴我任何具體信息。「有人嗎?」一個遙遠的聲音透過窗戶傳了過來,我既被它嚇了一跳,又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在這種偏遠林區,在靠近別人家裡之前,必須首先遠遠地大喊幾聲,確定自己的到來是受到歡迎的。如果不按規矩行事,可能會有子彈朝你這邊發射過來,或者更為糟糕,直接發射到你的身上。在這裏,大麻地混雜在玉米地中間,冰毒製造窩點數目不斷增加,而私制威士忌和草莓白蘭地仍然是自尊和貿易的象徵,人們選擇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為了守護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蘭德的聲音十分急切,甚至透著點絕望,但他還是暗暗告誡自己,不要輕舉妄動,現在還不能起身。
兩人無言的互動被疤臉男看了個正著,「說不定,是你警告他要小心說話,擔心他會把你出賣呢。也許,他心裏有他自己的盤算呢。」
她又抱了我一次,然後鬆開懷抱,表情變得凝重起來,說道:「我還以為,你是為了你父親才回來的。」她明顯十分擔心,而我知道,因為我了解彭伯西老師,她所擔心的並不是我的父親,而是家庭重擔可能帶給我的負累。她非常清楚我們家那窮困扭曲的狀況,「那場意外似乎給他帶來了不少麻煩。」
我看過去,嚇了一跳,急忙一把抓起,挎到肩上。今天到目前為止,我的腦子簡直就是一團亂麻。公文包里放著兩樣東西,一個是《守護故事的人》的稿件,另一樣則是科拉爾·瑞貝卡寄來的第二封信。裏面將不https://read.99csw.com會再是開學照片和友好問候。我仍然沒有鼓足勇氣將它拆開,只好塞進公文包里一起帶了過來。
我摸索著說明此行來意的最佳方式。這位女士能安排我和埃文·哈爾在一個房間共處五分鐘嗎?或者說,她會願意做此嘗試嗎?「實話告訴你,我也是被趕鴨子上架的。一周以前,有一份書稿,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裏面只有一部分內容——最開始的三章。我飛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找到故事的後續。」
終於,我一把抱起再次跑到我身邊的「星期五」,像抱橄欖球似的,朝木屋飛奔而去,那隻大鵝還在我們身後,拍打著翅膀要來啄我的衣服。我邁出一大步,直接跨上門廊,將它甩在身後,然後衝進屋裡,猛地關上門,終於得以全身而退,只是自尊方面受到了不小傷害。「星期五」掙脫下來,激動地衝著大門吼叫起來,大鵝被隔在外邊,不停地啄著前門,我仰起頭,大笑起來。我已經好多年沒像這樣被大鵝追趕了。我拿出手機,拍下屋裡的「星期五」,又走到窗前,給外面的大鵝也拍了一張,然後一併發給潔米,同時附帶了一條信息:大鵝來襲,幸免於難。
「海倫太姑婆!」小女孩瞪大眼睛尖聲抗議,「別說了!」
「交給我吧,海倫太姑婆。」取葯櫃檯後邊那張桌子跟前的小女孩自告奮勇。她看上去十歲、十一歲的樣子,長得和埃文·哈爾那張照片有些相像。都是深色頭髮,藍色眼睛,橄欖色的皮膚。難道是他女兒?他有孩子嗎?他那位電影明星夫人多年前便已離他而去,結束了那段十分短暫的婚姻。《時空過客》的粉絲都對她極為反感,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她說你也是個寫東西的。她說她現在都不和你們這類人打交道,因為以前被惹惱過太多回了。」
「不,它不在海邊,是在山上。」我能猜出這幾個字的唯一原因在於,那地方就位於我家鄉附近。我們高中的橄欖球隊在鏡面谷比賽過。雖然我從沒看過任何一場,可只要是在鏡面谷比賽,我當時都非常想去,因為……
為什麼生下六個孩子的母親,會突然間不辭而別,從此再無音信?這問題太難回答,我一直都找不到答案。我在許多年前便已宣布放棄,不再尋找她的蹤跡,或者試圖理解她的決定。我兩眼乾澀,慢慢聚焦起來。飛機向著登機口滑行的時候,我又聽到了「星期五」的低吼聲。什麼東西在我腳邊動了動,接著傳來一聲犬吠,驚得我立馬筆直地坐了起來。我低頭一看,竟然真是「星期五」,它就在座椅底下,擠在一個軟面的寵物旅行包里。因為原本安排好的寄養計劃突然落空,這個包還是我臨出發之前迫不得已向潔米的媽媽借來的。
「我不認識這個女孩。」蘭德堅決地說。
我一邊回想著這段記憶,一邊把放大鏡遞給潔米,她馬上湊到信封跟前,試圖從郵戳中尋找蛛絲馬跡,並晃動手肘叫我讓開不要礙事,「站開點兒……等等……你正好把光擋住了。可惡。我看不……再等一……你這有……手電筒或者小檯燈嗎?」
米琪急忙望向我身後的門,看了看依然籠罩在清晨靜穆氛圍下的辦公室。她的手緊張地抽|動了一下,然後摘下眼鏡,開始敲打辦公椅的扶手,嗒、嗒、嗒、嗒、嗒、嗒、嗒。
「哦,那個記者,」她答道,「你好,我是海倫·哈爾,很高興見到你。」她的笑意加深,圓潤的臉頰上現出了一道道皺痕。她看上去非常質樸,是那種經常在外勞作的女人,彷彿掛在前排貨架上那些五顏六色的園藝帽,她都親自一一使用過。那個小女孩和她不同,她皮膚白皙,臉上長著雀斑。
直接動武顯然是不可行的。他寡不敵眾,而且也沒有武器。他必須想想別的辦法,而且要快。趁著他們的注意力暫時都放在了選擇由誰望風的空當,他偷摸地把十字架從自己口袋裡摸了出來。蘭德攤開手掌,細細打量手中的珍寶,在查普林家族第一代祖先抵達查爾斯頓港來到新世界之前,它便一直作為傳家之寶,在他們家族世代留傳。過去幾周時間里,它沉甸甸地躺在他的口袋裡,與他一起跨越了漫漫征途,並不停提醒著他這樣一個事實:關於此次旅途的真正原因,他並沒有悉數如實相告。
潔米回給我一個笑臉,埋怨我昨晚沒有給她報平安。我們就這麼來來回回地發著信息,「星期五」仍然堅守在門邊,我則開始為出行做起了準備,我迅速把自己收拾乾淨,穿上黑色牛仔褲,搭配一件寬鬆的黃色上衣,這樣既簡單休閑,又不會顯得過於隨便。若是今天就有機會談公事的話,這身裝扮也足以應付。最後我套上黑色長筒靴,全部整裝完畢后,站在鏡子前進行自我檢視。很好,都是基礎款,看起來比較低調。
「買兩對的話,我可以給你打個折。你一對,你的小狗一對,怎麼樣?我們也有賣小狗翅膀的,」女孩單手叉在腰上說,「當你進入這個營區之後,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塑造成某個人物角色,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當然,我指的是,當你在玩L.A.R.P.的時候。」
我抬頭一看,發現埃爾米拉正狐疑地打量著我。我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只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六年級的英語課堂,看見她扭過頭來,堅定地抿緊嘴角,手拿粉筆在黑板上她的名字旁晃來晃去。
「沒有派對,我保證。只有我和我的狗,它叫作『星期五』,希望你不會介意。它從不隨地大小便,也不會亂咬東西。本來我也沒打算帶它過來,唉,這事說來話長了。總之,它是安全無害的,雖然它確實和『霍雷肖』之間發生了一點小衝突。另外,沒錯,今早的確有人過來問過我的情況。」雖然他看到我並不怎麼高興的樣子,「木屋裡頭一切都好,只是有幾個燈泡壞了。他說過他會把它們換掉。」
蘭德攥緊身側的拳頭,告誡自己不要衝動行事,不能做出在法制社會遭受這類威脅時所能做出的反應。「這事好像由不得我說了算吧。」
我開始感到絕望。事態迅速分崩離析,根本來不及讓我設法補救,「我不是過來給他找麻煩的。我發誓,請先聽我——」
米琪起初沒有抬頭看我,「有事嗎?」語氣很有禮貌,但透著點不耐煩。
我仔細打量拐角處花崗石板上的名字,感覺虛構與現實在此處碰撞交匯。這地方彷彿就是埃文·哈爾書中會出現的場景。整棟建築採用堅固石塊搭建而成,牆面的浮雕裝飾相當華麗。一對巨大的怪獸狀滴水嘴守護在上方雕花大理石壁角左右。顯然,哈爾家族世代以來都是有錢人家,然而,這裏卻只掛出了一個五十年代復古風格的小招牌燈,標示著這棟建築如今的用途。招牌上顯示著「山葉堂」幾個大字,底下一排小字則寫著:處方服務、草藥、天然藥物、卡片和禮物。
我剛把潔米迎進門內,「星期五」便從它的椅子上跳下來,一下子衝到了門口。這個小霸王對來訪者通常沒有好臉色。對於我,也幾乎是勉勉強強地才容忍和我同住一個屋檐。
「哈爾夫人和我說過。」他拿出一把鑰匙,示意自己身上有備用的。
「為什麼?」她換了個姿勢,越過鏡框斜眼看我,突然變得有些疏遠,「難道公司派給你的活還不夠多嗎?」
「真噁心!」坐我前面的小女孩發出了抗議,「媽媽,那味道又來了!」
我突然驚醒,猛地深吸一口氣,眨眨眼睛,恍惚認出了手工鑿制的木屋房椽,這才記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又是為何而來。
「『星期五』」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恐怖電影里的女主角,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某種災難,我再一次呼喚:「『星期五』,你在這兒嗎?」
「理查德大概也已經去世了吧。」我拖著「星期五」朝機場租車區走去,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理查德從那時候起,便一直在與健康問題做鬥爭。我去往紐約還不到六個月,薇爾達便過世了,不曉得她的房子、花園還有果園後來都變成什麼樣了。大概都已經歸到別的什麼人名下了吧。
她這是不想讓我難堪。毫無疑問,她已經看出來了,我完全是一頭霧水,進一步解釋道:「我女兒在圖瓦什小學教書。你妹妹的一個女兒就在她的班上。聽起來,他沒有因為感染死在醫院里,可以說是相當幸運了。你們家為此吃了不少苦頭,而他那隻胳膊也花了好長時間才痊癒。因為他既不聽醫生安排,也不配合醫院的治療。」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對我父親的看法。
「彭伯西老師?」她一點也沒變樣。或許是比從前老了些許,但她看起來簡直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我十二歲那年,她發現我是因為眼睛看不清,所以才不愛看書。我的家裡人對此不管不顧,最後還是她帶我去做了視力檢查,並幫我從獅子會拿到了一副眼鏡。
昨晚抵達這裏之後,我在泥濘車道盡頭的信箱里找到了大門鑰匙,直接倒在樓下的摺疊沙發上,甚至沒有費心將它拉開,就這麼睡著了。我有點擔心拉開以後墊子底下的衛生狀況。這沙發相當古老,是早期美式風格的金棕色方格印花,看樣子好像招待過許多過來釣魚的人。不過,這地方的景色倒是美得令人難以置信。越過松林間隙,能看見閃閃發光的湖面,同昨天夜裡月光映照在湖面的情景一樣,非常迷人。鏡面湖果真如埃文·哈爾書中所描述的一樣美麗和神秘。儘管這地方距離我小時候生長的農場不到一小時車程,然而除了透過他書中的文字,我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十幾歲的時候,曾在腦海中想象過好多回,可是,只要提出想到這兒來的請求,也就意味著承認自己讀過《時空過客》,而這必然會迅速招致某種懲罰。恐怕就連薇爾達·卡爾普也不會認可我這項新喜好,雖然她一直鼓勵我應該多讀讀她書房裡的眾多經典名著。
「你竟然有針線包?你知道怎麼用嗎?」
篝火突然閃了一下,傳來了爆裂的聲響。蘭德和傑普都猛地把頭轉了過去。
我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開始慢慢消失。我竟然正好碰上了大規模的露營周?這次的旅行安排全是霍莉絲預訂的。她之前確實提到過,這邊的酒店已經全部客滿,她幫我訂下的是鏡面湖小鎮上最後一間小木屋。她當時肯定是費盡了心思——鏡面谷現在一片混亂,擠滿了《時空過客》的狂熱愛好者。
是否還有人對其後續內容感到好奇?
「我希望如此。根據郵戳判斷,稿件就是從這個地方寄出去的。」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這麼做的。我見過有人一夜之間,就從公司里消失了。雖然並不多見,但這種情況確實發生過。忠誠、誠實、合作——這些全刻在蔚達出版社的商標上。不過呢,喬治·蔚達也相當看重自己的直覺。但問題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會將它歸於哪一類呢?我會這麼說,倒不是因為我很清楚這件事情……我真的一點也不了解。你明白嗎?」
「那就把整個包都拿過來!」傑普喝了口威士忌,對著騾車那邊開了一槍,子彈射得塵土飛濺,把騾子嚇得竄來竄去。布丁使勁拉扯引繩,拚命想把拴住自己的這棵樹給拉倒。
「用不著謝我,」她低聲說,「別忘了,這也有可能就是害你惹火上身的那個引子。」
坐在桌前的那個小女孩也將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海倫花了好一會兒工夫,讓她把注意力放回作業上去。我懷疑,這其實是她的緩兵之計。
「我也很想知道,可是我又不能直接開口去問人。」潔米興奮的樣子也激發了我的熱情,「我也覺得,這書稿是出自外行之手,尤其是整個封面的設計,雖然故事的寫作水平相當不賴。不過,有個聲音一直困擾著我,不知什麼地方令我感到有些熟悉……好像我本該知道作者會是誰。但怎麼可能呢?它的歷史比我當上編輯的時間可要長多了。」我把桌上的信封轉過去,伸手一指,「郵戳上面有日期,其他內容太過模糊,已經看不太清了。」
清晨時分的光照十分充足,太陽慢慢爬上湖對面的群山上空,發出粉色和琥珀色的光線。小鎮位於山谷底部,能受到太陽直射的時間十分有限,總感覺像是籠罩著霧蒙蒙的暗影似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各種恐怖故事,比如幽靈鬼怪什麼,還有切羅基族傳說中的女巫,會把小孩引到幽僻之處並吃掉他們肝髒的鬼婆。鏡面湖果真名副其實,彷彿埃文·哈爾塑造的外星人——時空過客真有可能會把時空門藏在這種地方,通過時空門,他們能夠扭曲時間與空間的結構,藉此與暗黑一族展開殊死搏鬥。無論湖裡面藏著什麼,大概都會被樹林、天空以及彷彿掛著銀色緞帶般水簾的岩石峭壁的倒影所掩蓋吧。
蘭德稍往後縮,看著他在一個礦村上買來的口簧琴,說是礦村,其實也不過是依山而建的兩間房子。他和艾拉在外遊歷的三周時間里,看到許多人吹奏這種樂器,使他對山民本土音樂產生了極大興趣。
過去這二十四小時里,我學會了兩件事情:第一,一旦喬治·蔚達打定主意,他會不遺餘力地努力達成目的。他想知道,埃文·哈爾是否真是書稿作者,如果是真的,他一定要將它收入囊中。第二,小型犬可以裝進寵物旅行包提到飛機上,只要可以塞進座椅底下。「沒關係的,我媽媽經常這麼干,」潔米一口咬定,「你只管帶上它吧,我甚至可以幫你把我媽的寵物旅行袋拿過來。」這是她為了減輕罪惡感所做的補償,因為同樓層的孩子突然有事無法照看「星期五」,我本想請潔米幫我這個忙,結果卻被她拒絕了。潔米的姐姐剛剛定下婚期,她們計劃要在這個周末選購婚紗。
他話說得太快,顯得有點衝動,有點不太確定。他用力攥緊十字架,穩住自己的心神。這可不是小男孩玩的遊戲,這是男人之間的博弈,一場關乎生死的博弈。
「那時候我可能已經出門了。需要我把鑰匙留在信箱嗎?我要到鎮上去辦點事情。」
潔米撇著嘴,朝它吼了回去:「『星期五』,你知道嗎?我其實完全是個動物愛好者,只不過,你這傢伙實在是太招人恨了。我說,你要不要去做做心理治療呀。」她解開時髦的圍巾,扔在她那件設計師外套的一旁,裏面穿一條小黑裙,蹬著款式誇張的小細跟高跟鞋。不用說,她剛才肯定是和室友在外面玩兒。
這想法來得太過突然,我猛地奪過信封,介面處都有點撕開了。「天哪!噢,天哪,不會吧,不可能是……」種種線索如同順著窗玻璃往下流去的雨水一般,逐漸相交,彙集,而後加速向下流去,這關聯是如此明顯,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直到此時方才發現。我拿起書稿,重新翻轉過來,開始一頁頁地快速瀏覽,並不時留心某些段落,找尋隱藏其中的證據。
「是這樣嗎?」傑普張開嘴,露出大黃牙,笑了笑,接著將目光轉向艾拉,「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對你下手了。」
如果現在不說,恐怕就再沒機會了。至少,她還沒有把我給轟出去,「那份書稿已經有二十年歷史了。」
可這個故事一把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急切的想要弄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她又在看你了,小子。」傑普終於說話了,蘭德知道,時機現在已經成熟。再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傑普站起身,再次朝女孩走去,「而且你也在朝她這邊張望。或許你確實不認識她的族人。或許,你只是在等待時機,打算要來偷襲我。是這樣嗎,臭小子?」
「算了吧,親愛的,」潔米在周二加班結束后,和我一起朝地鐵站走去的路上警告我說,「這可是我,發自內心的一條忠告。我可還指望著你呢,希望你能在蔚達出版社多賺一點,這樣萬一雜誌社徹底玩完,我還能過來找你接濟接濟。」
微波爐的提示音正好給我這句話畫上了句點,但潔米根本沒有伸手去按按鈕,「你偷拿了廢稿堆里的東西?就是那個,你根本不應該去碰,而且誰也不能亂碰的廢稿堆?」
「我根本不認識這女孩。」在他的身體里,因恐懼而產生的寒意冷卻了憤怒所激發的火焰,使他剛剛打定的主意又開始動搖了。
「爸爸肯定會打你的。」瑪拉·黛安拉長腔調,她說得有點結巴,整句話聽起來就像是緩慢而又黏稠的糖漿,「你肯定會被狠狠地揍一頓的,『犯罪的是屬魔鬼,因為魔鬼從起初就犯罪』①。」
那人沒有回話,爬到船里,解開纜繩,就這麼走了。起先是他的身子,接著是腦袋和肩膀,漸漸地隱沒到了晨霧當中,直到整個人都徹底看不見了。
木屋外邊,我租來的那輛小車看起來十分邋遢。光是開過那條泥濘的車道,本質上就已經相當冒險了。根據路面情形判斷,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人來過這裏。屋裡的傢具過於陳舊,簡直不像是間出租房,閣樓旁邊那道房檐上有個固定燈座,但燈泡早已燒壞了。昨天夜裡,我是藉助堆在金屬管里的鹿角造型的落地燈所發出的微弱光芒,才總算弄清楚了基本方位。
我鄰座的人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善意地提醒道:「嘿,別忘了你的公文包。」
蘭德意外地被他激怒了,作為一個經常居高臨下睥睨同代人的男孩,回擊的話幾乎已經蹦到了他的嘴邊上。然而,他只是不自然地笑了笑,把那些話都憋了回去,「我要買下這個女孩。」
「這才對嘛。」稱讚聲如仙塵一般落在我身上,就像當初一樣。在遇見薇爾達·卡爾普之前,彭伯西老師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她是我見過第一個敢教訓我父親的人。
他攤開手掌,將《聖經》平放上去,任由夜裡的微風輕輕拂動書頁,他意識到,傑普、他手下那幫人、雷維,甚至那個女孩,似乎都因為這個場面而暫時愣住了。
我拿起那個信封,此時已經完全還原成我最初發現它那時的狀態。我想讓潔米充分掌握所有情況,「你看這個。我今早一到辦公室,就看見它躺在我桌上。」
他把文件遞還給我,說道:「那就祝你好運了。願你在鏡面谷玩得開心。」
「再這麼下去,你會把我們倆都害死的。」艾拉將木桶掛在圈騾子的繩索附近。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在趕路途中,讓騾子和馬自己去找水喝。可這天晚上,艾拉一直急著趕路,壓根沒有休息一下。
潔米拿起信封,湊到自己面前,「好像是北卡羅來納州。你這有放大鏡之類的東西嗎?」
「星期五」抬起下巴,露出夾在幾層肥肉里的頸圈,意外地相當配合。也許它是害怕那隻大鵝還會回來,也有可能,它只是盼著能夠外出探險。具體如何,其實我也說不好。
「不管怎麼樣,你必須想辦法阻止這件事情。」他瞬間打定了主意,他知道,這麼做才是正確並且正常的。今天晚上,他絕不九*九*藏*書能讓他們得償所願。原因相當簡單,他無法忍受這種事情,也無法容忍自己袖手旁觀,任由這種事情發生。
我拿起手機,打開一個軟體,「手電筒。」
我走到租車櫃檯前,將霍莉絲交給我的文件遞給裡邊的辦事員,這才終於體會到了真實感。「哦,你這是要去鏡面谷呀,」他拉長話尾,挑了挑眉,「你準備到露營區去嗎?你的行李好像不怎麼多呀。你把服裝都放在哪兒了?」
她將我推到取葯櫃檯一側,兩隻冰涼瘦削的手捧著我的臉龐,說道:「好孩子,快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你應該知道薇爾達·卡爾普幾年前已經去世了吧?她是多麼為你感到驕傲啊。她的兒子也過世了,不過才剛走沒多久。所有人都以為他活不長久,他與病魔抗爭了這麼多年,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男人轉過頭,靜靜地打量了他一番,「那就好。我們準備在這待一整晚,還有好些話要問你們哪。我和幾個夥計都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才能相信你們真的不會同我們作對。你不介意吧,小夥子?」
「廢稿堆,沒錯,這我知道。」
「這你都猜得出?」潔米往後一靠,又恢複原來的姿勢,「不過,這地方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呢?它也在海灘附近嗎?也許我曾去過那裡。」
傑普鬆開女孩,抬起鞋底推了她一下,女孩再次倒在地上,縮成一團。蘭德沒朝她那邊再看一眼。那群人開始在他身邊紮營,並在艾拉違心的邀請下,享用著騾車裡的食物。蘭德一直耐心等待,等著他們吃飽喝足,在剛點燃的篝火烘烤下,逐漸變得心滿意足,而後慢慢放鬆警惕,然後,他才會正式將計劃付諸行動。
「不說這些了。」彭伯西老師得體地結束這個話題,然後抓住我的上臂抬起,像要把我支成稻草人似的,「見到你實在是太高興了,珍妮·貝絲,祝賀你取得這樣的成就。這讓老師我深感安慰,真是這樣的。雖然我們總是對學生的未來抱持希望,然而很多時候,我們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會怎樣。」
還是一樣,沒有回應,我突然感到莫名有些不安。對於小型寵物而言,這樣的林子可以變得十分危險。即便是在距離這種小鎮子僅有幾公里的地方,也會有山貓和黑熊溜到院子附近,尋找容易得手的獵物。好比我小時候,圖瓦什就曾因為黑熊出沒而提前中斷了假期。誰也無法預料,一隻生長在城市裡的小寵物,會在這片林子遇到什麼樣的麻煩。「星期五」印象里最具野性的地方,大概就是被柵欄圍住的那半英畝大的遛狗公園吧。
他似乎有點勉強,但最終還是開口了:「就是鎮上那間藥店,叫作山葉堂。」
「星期五」突然高度警覺起來,我穿過前門走到屋外,身上仍穿著運動服,頭髮隨意抓成一團扎在頭頂。有個男人從湖邊朝這裏走來。他戴一頂破爛的棕色寬檐帽,整張臉除了下巴上那點黑白相間、又長又亂的鬍鬚,幾乎全被帽子的陰影給遮住了。他從晨霧當中走來,身後帶著潮濕的霧氣,彷彿剛剛才從湖裡面走出來。
她抬起一隻手,掌心朝外,攔住我的話頭,「等等,別再多說了。準確一點,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它的?」
「我說了,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艾拉抬高嗓門,語氣透著堅決或絕望,又或是兩者都有,「我根本不認識她的族人。即便真的認識,我也不會隨便摻和進去。那女孩是默倫琴人。照我看,他們都是些長著六根手指的魔鬼,誰知道,這地方還有多少像他們這種人。光想到這一點,我就受不了了。」
「你給這小傢伙吃了些什麼呀?」靠走道座位上那位三十來歲的男士開玩笑地做出痛苦的表情。我睡著之前,曾和他閑聊過幾句。他現在要前往基蒂霍克,和高中時便認識的女友舉辦一場海灘婚禮。真是一個美妙的故事。
我經過會議室和廢稿堆,轉彎走進她的辦公室里,此時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集中於一件事情,那就是《守護故事的人》以及我對這個故事的執念。
這就是著名的「武士周」露營地,是一場將成人變裝舞會、文藝復興節、跳蚤市場以及鄉村集市全部結合在一起的狂歡聚會。營地上布滿了各種年代的帳篷、馬拉拖車、汽車、房車和野營車,甚至還延續到了樹林里。營區中央,靠近類似武士競技場的地方,擺著許多露天商鋪,各類商品從電影紀念品到心靈讀物,從炸蝦到鮮榨檸檬汁,簡直是應有盡有。
星期三清晨,我早早換好衣服出門上班。米琪大清早就到了公司,正在仔細研究她的《戰後新娘》選題。我得趁著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去找她談一談。
我鬆開手,任由信封重新落迴文件夾里,米琪的話語落在我身上,如火一般灼得生疼。她已將視線重新看回電腦,示意我應該帶上我的秘密,從她的辦公室里退出去了。
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下子湧上心頭——我和喬治·蔚達商談過後,他對埃文·哈爾便是書稿作者的說法還有所懷疑,但是,他顯然對這個選題很感興趣。他從我手上拿走了書稿,以便回頭仔細查看。第二天一早,霍莉絲便幫我訂了出行機票,同一天傍晚,我就像在執行某種時光旅行任務似的,回到我原本不願再踏足的地方——藍嶺山脈,那個坐擁著壯美連綿的山脈,飄散著熟悉的聲音和氣味,同時也掩藏著無盡痛楚的地方。
夢裡,我的兄弟姐妹總會和我一同出現,瑪拉·黛安則總會因為我的叛逆舉動而大聲責罵。而我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會選擇離開他們,將他們五個全都拋在身後。而每當我剛剛嘗到一點自由的甜頭時,便會有股力量抓住我,將我往下拉。接著我從空中跌落,或是沉入水裡,又或者埋進地底,眼看著泥土如同電影場景中的流沙一般封住我的頭頂,雖然這種場面我只在學校里偶爾看到過,我們家裡是沒有電視的。
「到了夏天你還可以在那裡游泳呢。」小女孩湊近來,準備加入我們的談話,「還有獨木舟也很好玩。雖然坐上去以後就會有點漏水,不過我和克萊夫大叔①有天劃出去玩了,結果並沒有沉下去。那邊有隻鵝,名叫『霍雷肖』,就住在棚子底下。它喜歡吃麵包,你有的話可以給它喂點。它能把靠近的蛇都趕走,不過它有點——」
「米琪,我發誓,我也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辦公室里。我那天清早過去,它就躺在了我的辦公桌上,可郵戳日期顯示是在二十年前。我覺得,它應該是來自……」
我越游越遠,直到妹妹的聲音再也追不上我。爸爸也追不上我。沒有人能夠追上我。我轉身仰卧在水面,目光望向無垠的天空,看到上空盤旋的鷹隼,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我終於自由了。
「我還不太確定,不過,首先我得知道,他如今人在哪裡,又是什麼人在幫他處理相關事務。」
「謝謝,那我就安心了。」她自己打開微波爐,晃著湯勺在一旁等候,「那什麼,蔚達出版社新推出的郵遞服務太過馬虎,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米琪。」我一方面覺得,她是對的,你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另一方面,我又因為她沒有直接否定我的想法而感到欣喜——她只是明確地告訴我,必須自己承擔後果,「我會再考慮考慮的。」
「實況——角色——扮演——遊戲。」我在腦海中細細品味,設法將這幾個詞同我付費進來之後所見的種種有趣而又古怪的情景匹配起來。大多數情況是闔家歡的場面,看起來十分溫馨——有一家人母親、外祖母和小孫女們穿著她們共同設計的服裝,有一對二十歲左右的情侶打算在營區結婚,還有一些著裝隨意的父親們,大概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緊緊地跟在他們青春期的女兒身後,他們的女兒卻對四周的一切充滿了好奇,「和爸爸的夢幻之旅。」我不禁喃喃自語,對這種經歷產生了羡慕之情。
「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趕上了這麼忙的時候。你剛剛是說,她在鎮上有家店是嗎?我想當面感謝她能把木屋租給我住。我感覺,這屋子平常好像並不怎麼外租吧。」
小女孩嘆了一口氣,比起角色遊戲扮演愛好者,她此時更像一個早熟的青春期少女,說道:「情況是這樣的。如果某樣東西的任一部分與時代背景不相符,它就無法通過『時空門』。比方說,槍械就可能是個大問題,有時甚至連古董槍也是如此,因為它們可能是用現代零件重新組裝的。關於這個問題,《時空過客》系列的第三本書《暗黑族的詛咒》里好像提到過?為此,我爸爸把所有零件都拿來徹底檢查過了。不過,L.A.R.P.的裝備又不一樣了。因為只是為了展示,年代什麼的都無關緊要,只要看上去沒錯就行。像這種就肯定無法通過時空門,不過呢,到這裏來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著穿越時空。很多人就是過來體驗幾天的,你說是吧?」
起落架撞擊地面,將記憶撕成碎片,捲入飛機尾流中,消失不見,根本來不及讓我略加回味。關於母親的回憶實在太少,我試圖回顧這些年的往事,卻像在看著被人胡亂剪破的肖像一般,既感到沮喪,又有些心煩。
「謝謝你和我說了這麼多。」我站到一邊,去拿櫃檯上買好的東西。原本在做作業的女孩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邊,因為急轉直下的談話氛圍而感到大為震驚。我想,海倫·哈爾恐怕很少會像這樣催促客人離開。
他在青少年中間掀起了一股科幻幻想狂潮,到處都是他的崇拜者,也包括我在內。我十三歲那年,曾把《時空過客》系列的第一本書從學校圖書館偷了回來,藏在祖父母家門前下游處的舊式冷藏間里。從那裡取出掛在裏面的肉類和裝罐蔬菜一直都是我的任務。偷拿這本書,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行為。閱讀這本書,不僅是為了抗議,也是我當時生活的唯一寄託——能夠逃離殘酷現實的唯一出口。母親不久前在夜裡突然消失,和她一起離開的,還有父親、祖父母以及我們幾個孩子之間那薄如蟬翼的保護膜。以往母親所擔負的重任,一下子落到了我的身上。一旦出現任何裂痕,便要立馬伸展、拉扯、重新黏合,如此反反覆復。
「有人招呼也不打就偷摸地走了,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去哪裡,又打算去找什麼人。」不速之客舉起槍管,眯著眼睛瞄準艾拉。
雷維幾乎是不自覺地瞪大了雙眼。女孩慢慢地從地上撐坐起來,雷維急忙退開,雙手舉得高高的。
「把背挺直,」她大聲說道,「不要總覺得自己有愧於人,珍妮·貝絲·吉布斯。成熟的女性必須要學會自信滿滿地面對這個世界,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她就永遠只是個小女孩。記住了,你在說話的時候,也一定要直視對方的眼睛。」
「『星期五』?」
女孩從地上爬起,跪坐在原地,兩手捧住掛在脖子上的雕花護身符,嘴裏開始念念有詞,說的都是他從沒聽過,也壓根聽不懂的語言。
彭伯西老師倒抽一口氣,「哦,天哪,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多好呀,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你從小就很聰明,又那麼努力。我知道你肯定會有大出息。」
「謝謝,我一定會去拜訪的。」
「我不知道。」此刻我只想問,那個能變出南瓜馬車和玻璃鞋的仙女跑到哪兒去了,眼下正是需要她的時候呀!我希望她能把「星期五」變成那種有教養的僕人什麼的。「我就要之前預訂好的那輛車吧,我得趕緊出發了,這樣還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那裡。」
看守人就這麼隨便離開,我心裏越發沒底了。不過,我至少還是收穫了一點有用的信息。顯然,他和埃文·哈爾是認識的,而且,哈爾夫人或多或少知道我到這兒來的原因,但她依然決定將木屋租用給我。這絕對是一個好兆頭。
蘭德裝模作樣地做出正在考慮他們的請求,思考應該進行哪些步驟的樣子。女孩喃喃自語的聲音越發響亮了,這種語言聽來十分奇怪,夾雜了大量喉音,從某種層面而言,幾乎稱得上有些耳熟,然而他無法分辨是因為什麼。
然而我夢裡出現的,卻是鏡面湖,而不是蜂蜜溪那一帶的某個水塘。鏡面湖那清涼而寬廣的湖面清澈而又平靜,好似一面堅硬無瑕的鏡子,倒映出天空的影象,一隻鷹隼正在空中盤旋。鏡面谷就在湖的對面,遠遠的,禁止靠近。然而我早已打定主意,要直接游到湖對面去,看看我在書中讀到過的那個地方。那裡有一扇神奇的時空門,可以帶你遠離紛雜的現實世界,投入守護者溫暖的懷抱。納撒尼爾,他是守護者,也是時空過客,和我見過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樣。他對凡人安娜的愛,那種溫和、驚心動魄以致無可救藥的情感,是我內心深處一直所嚮往的。
「星期五」此時縮在行李旁邊,再一次昭示了自己的存在感。
海倫用擔心並且略帶憂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這才轉過頭來對我說:「克萊夫,也就是維爾莉特的堂兄弟,負責照看那個地方。他今早有沒有過去,問你是否需要什麼東西?那間木屋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外租了。我們向來只租給地產中介推薦的可靠人選。我們家族管理它已經許多年了,不想把它租給那種派對狂人,烏泱烏泱地在院子里停上二十輛野營車。」
「她被惡魔上身了!」其他人急忙往後退,一直躲到了騾車後面。
話音剛落,幾個人身後跟著幾匹馬便陸續現身了,兩個人,四匹馬。馬匹站定后,林子里又傳來了別的聲響。嘩了了的鐵鏈聲、男人的怒吼聲,還有女人因為吃痛而抽氣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恍然間觸到了一段朦朧的記憶。大概是因為飛行過程中的響動,令我回想起了自己坐在嘎吱作響的雷德福來爾拖車上,從崎嶇山路上滑下去的經歷。意識開始往前推移,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我又看到了那輛銹跡斑斑的紅色小拖車上,我們姐弟四個一起擠在裡頭,瘦成皮包骨的四肢和光腳丫全抻到了外邊。
「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應該不會。」
「我還有別的客人。」她越過我看向排在我身後的人,「好了,埃爾米拉,你的藥方在我這裏。」我彷彿看見自己的前程從懸崖頂上直墜而下的畫面。如果我兩手空空地回到蔚達出版社,會不會因為盲目揮棒而慘遭出局呢?我還能保住這份工作嗎,如果可以的話,我今後又要如何才能重建信譽?這會兒工夫,關於這件離譜差事的消息肯定已經傳開了。那些新同事大概會覺得,喬治·蔚達和我都瘋了吧。
她進一步拉遠了與我之間的距離,有些結巴地說道:「哦,那就有意思了。」她皺著眉頭滿是懷疑地打量我,視線集中到我的手上,然後在我的包帶周圍遊走。我意識到,她是在看我進到「武士周」營區時蓋在手上的那枚印章。
「我以為狂歡聚是在春天。」我已經開始慌了。這次出行我可是身負重任的。難道我只能就這麼回到喬治·蔚達面前,告訴他自己一無所獲?
艾拉剛剛放出威脅,便聽到了另一把槍的咔嗒聲響。
「星期五」在房間那頭咆哮起來,抗議自己的美夢被我們打斷了。
不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蘭德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頸上的脈搏頓時加速了。是布朗·崔格店裡的那個男人——臉上有疤的那個?他多希望事實並非如此,然而,艾拉擔心的事情似乎馬上就要發生了。
每一次夢境最終都會以某種可怕、痛苦而且確鑿的死亡告終。正如他們平常警告我們,如果膽敢背離萊恩山丘的生活方式,必將遭受到的那種後果。
艾拉回到露營地中央,如果要生火的話,那兒便會是火堆所在的位置。「你給我好好聽著,小子。」他湊到跟前,露出一口大黃牙,身上散發著一股煙酒混雜的難聞味道,「他們可是言出必行的,說殺就殺,說砍就砍,一點也不含糊。你要是隨便摻和,他們會剝了你的皮,吊在林子里,讓大家都知道,誰再敢和他們作對,就是同樣的後果。」
拖車撞翻之後,我最擔心的就是喬伊。他比較特別,是個男孩子,而且從我記事以來,照顧家裡最小的孩子就一直是我的責任。我的母親也是直到最近,才開始重新關注我們。
「埃文·哈爾?」潔米的聲音突然升高了,「啊,不會吧。」
「你只要開口就好,珍妮·貝絲·吉布斯。沒必要把自己弄成小偷,答應我?你拿著它吧……記住,不論我們曾經犯過多少過錯,從現在開始改邪歸正總是不會晚的。不要讓過去的經歷影響你未來的選擇。」
彭伯西老師突然變得支支吾吾起來,說道:「是他的胳膊,就是差點被割草機割掉的那隻。」
疤臉男走進露營地,轉了一圈,在馬燈左邊的位置站定,這樣能同時掌控他們兩個人的行動。蘭德顫抖著咽了口氣。他的父親曾說過許多次,他在南北戰爭時期遭遇類似情形的故事,然而蘭德本人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
「哈克,把他的書拿過來。」
我再次看回書稿,翻了翻其中幾頁,又對著顯示屏上埃文·哈爾的相片研究了一番。「如果這是真的,肯定會讓《時空過客》的出版商大跌眼鏡的。」
「那位作家叫什麼名字?沒準我能幫上忙,給你指指方向,要個電話號碼什麼的。這鎮上的人我幾乎全認識。自從1953年,我和一名水手相愛並搬回內陸以來,就一直住在這裏。」我遲疑了一下,斟酌著即將說出的話語。揭露真相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我只有這一次機會,於是我說:「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寄來的稿件里沒有發現任何身份信息,也許以前曾經有過,不過現在已經丟失了。」
潔米跟著挪到了我身後的位置,「你準備什麼時候把話說清楚呀,難道還要讓我繼續猜下去?你打開頂峰出版社的網頁做什麼,又為什麼在看《時空過客》的頁面?難不成,你覺得這份書稿和外星人綁架之類的有關係?還是說,你的挑書品味突然變了?」
「那些是L.A.R.P.裝備。我們那邊也有在賣一些真材實料的,嗯,如果你是真的想穿越時空門的話。」這個裝扮成森林精靈的小女孩簡直無所不知。她看起來頂多十三歲,還站在童年的尾巴上,站在攤位後邊張羅的樣子,好像單純在玩角色扮演遊戲。她頂著一頭蓬亂不已的褐色頭髮,看起來好像一周都沒好好梳過,一雙灰綠色的眼睛,將我吸引到她的攤位前。「你在做什麼?!」「星期五」突然撲到我腿上,害得我朝旁邊趔趄了幾步。它伸出小爪子扒著我的靴子,樣子神似一隻蜘蛛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上那根一英尺長,裹著麵糊的炸熱狗。這根煙熏香腸幾乎違背了我去年編輯的《健康食生活》那本書里所提倡的每條原則。「『星期五』,別亂動!」我甩開它,又撇九*九*藏*書下一截熱狗,扔到地上,讓它老實下來。
「我其實只是隨便看看而已。」說完我便愧疚起來,好像僅僅出於好意,我都應該買個L.A.R.P.裝備或是公主帽什麼的。妹妹的孩子應該會喜歡這些裝扮的。但實際上,我仍然沒有拆開科拉爾·瑞貝卡的那封信,更沒有決定是否要告訴她們自己就在附近。
她轉過頭來,臉上換了一副同情的面具,「我想,你恐怕要白費工夫了。不可能會是他的。很遺憾,雖然埃文那麼才華橫溢,可是他自從《時空過客》的官司結束以來,就再沒寫過什麼東西,而且說真的,我懷疑他以後也不會寫了。」
我從十三歲開始,便開始負責洗衣服、看管小孩和幫忙上菜。那時候,我們已經從路邊的小拖車房子搬出來,住進了祖父母家裡,方便莫茂·蓮娜幫手照看我們。母親消失沒幾個月後,祖父便去了天堂,祖母房子里的空間是足夠的,只是她的心裏總也容不下我們。在她看來,身為媽媽的孩子,我們也是不潔的,是些無用的累贅。
「謝謝你,彭伯西老師。我想我應該從沒告訴過你,但是……」眼睛感到一陣刺痛,我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你改變了我的人生,改變了我們許多人的人生。」
「這個嘛,就在我身上呀。」我懵懂的表情把他給逗笑了。
畫家的名字署在底邊的角落裡,在一把被丟棄的耙子旁,混雜在褐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里——H.哈爾。
「聰明。」我們同時湊了過去,像兩個愛麗絲正好奇地打量兔子洞似的。
我急忙穿過客廳,繞到隔出卧室區域的柳條屏風後面。角落處完全被黑暗所籠罩著,可自從我搬進這間公寓以來,那個帶繞線木手柄,繪有樸實楓葉圖像的圓柱形盒子,就一直沒有挪過地方。我打開盒蓋,把所有東西都倒在床上。
「你真的不需要了解一下我們的合作酒店嗎?要不要再看看其他地方?」辦事員突然皺起鼻子,嗅了嗅,「這什麼味道?」
「謝謝你,米琪。」
我過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說的是藍嶺山區特有的老方言,混雜著許多隻有本地人才懂的地方表達方式。
我匆忙走下飛機,總覺得那封信沉甸甸的。妹妹並不知道,我剛剛踏上了距離家鄉只有幾小時路程的土地上。我還不太確定,是否要告訴她這個消息。閉口不提,來去隨意顯然還是要輕鬆得多。
「我可不是啞巴。」蘭德的脈搏跳得十分猛烈,他還以為,自己的聲音肯定會因此而發抖,但說出來的話出乎意料地相當平穩。
「它新陳代謝比較慢,而且骨架也挺大的。」我鬆開它的皮帶,只要有吃的在,「星期五」就絕不會亂跑,「那麼,判斷某樣東西能否通過時空門的基準又是什麼呢?」我現在有點後悔,沒有花時間重溫《時空過客》書中的細節,只是比對了小說中的幾小節內容,然後在網上看了一些電影片段。
「你想要自找麻煩,我才懶得管你,」瑪拉·黛安沖我大聲吼道,「你這個有罪的人!」
「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媽媽把約瑟夫·約翰①從水溝里抱起,前前後後地檢查完畢,這才轉身面向我們,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喬伊身上什麼傷痕也沒有。他飛出去撞上地面之前,並沒有碰到什麼障礙物,而且他體重比較輕,根據空氣動力學原理,比我們其他人都更為輕巧。
潔米小心地撐開信封口,我把手機滑了進去。
起初,他還沒有發現,艾拉伸手拿了槍,而後站了起來,「誰在那邊?是哪位朋友?」
腦海中浮現出自己躺在落葉堆上血流不止的情景,這麼做只會白白浪費他的性命,而那女孩的命運不會有任何改變。
「噢,天哪。這下可不好了。」我此行能夠有所收穫的概率大概約等於零了。早知如此,在喬治·蔚達決定派我出差之前,我應該考慮得更加清楚才對。我應該要求他給我一兩周時間,把相關情況研究透徹,再拿出一個最佳行動方案來。可我又擔心,他會改變主意,或者我自己會改變主意。如果繼續拖延下去,我們當中必然會有人從衝動當中清醒過來。
傑普驚訝地退後了一步,「我沒有把她賣出去的打算,至少現在不賣。」他又喝了一大口艾拉的麥芽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而後伸長手臂,把酒罐朝蘭德這邊遞過來。當這個動作遭到拒絕之後,傑普又把手伸向了他的十字架,似乎有意把它拿過去,結果卻在半道上收了手,只是說道:「不過呢,說不定,我或許會對你從輕處置,小夥子。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讓你多長點教訓。也可以……不這麼做。」
「不是。這東西已經有二十多年歷史了。據我猜測,它原本應該屬於那個廢稿堆。」
我打開網頁,按回退鍵瀏覽上面列出的書名,而後仔細看向一份試讀樣章。
傑普仰頭對著夜空大笑起來,「你怕了,兄弟?難不成她還能從地里召喚出什麼來抓你嗎?她已經被鎖住了,什麼也幹不了。被鐵鏈鎖住的人是沒法召喚靈魂的。而鑰匙就在我這兒,在我的靴子里。她是抓不到你的。不過她肯定有這個想法,對吧?小子,別盯著那雙眼睛看,當心她取了你的性命。」
可我知道她肯定不會答應。我在克萊姆森上學的三年時間里,她只帶我回過家裡一次——時間剛好足夠參加完我弟弟的葬禮,不過,那也差不多快到我的忍耐極限了。喬伊才只有十三歲,本不應該自己獨自駕駛貨車,可他這樣做了,然後便徹底離開了。我的祖母硬要說,如果我當時能在家裡看著他,這種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急忙辯解道,「的確,我十幾歲的時候也讀過幾本他的書,但是,這件事和《時空過客》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份書稿應該是寫在那個系列之前的。」糟糕,她的態度開始變了,而且變得很快。豐富的談判經驗讓我練就了預判成敗的本事。她一改笑臉相迎的樣子,兩隻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已經認定,我就是那種跟蹤狂,或者是瘋子之類的危險人物。「我只是……聽我說,我其實是頂著風險到這兒來的,可有些故事,我一讀到,就知道它需要被更多人看到。我真的……」有客人走過來排到我的身後,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書名叫作《守護故事的人》,講述的是1890年左右,兩個年輕人被困山林時所發生的故事。蘭德還有薩拉。」我脫口而出,「這些你有什麼印象嗎?」
「謝謝提醒,我會記住的。沒準我在的這段時間根本不會下雨呢。」
「嗯,可以理解。」其實並沒有,「那麼,你是否曾經穿越過時空門呢?」這可憐的孩子,難道撫養她長大的人真的相信時空穿越裝置就藏在藍嶺山脈里?
「我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把它放回去,不要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她對他施了巫術,肯定是這樣的!」一個男人結結巴巴地說,吐字全部含糊不清,「她手裡一直抓著那個東西,而且他還看過她的眼睛。小子,你可真傻。早就告訴過你了,絕對不能去看默倫琴人的眼睛。她現在已經對你施下咒語了。」
藥店的窗戶上頭,用粉筆寫著本土手工藝品、手工香皂、手工蠟燭的字眼,字體十分可愛,每個字最後一筆末端都會畫上小圓圈,是十幾歲的少年在情書上落款時常用的風格。
「我在紐約的蔚達出版社做編輯,」我察覺到海倫·哈爾和漢娜都在櫃檯後面留意我們的對話,「我到這兒來,是想打聽一份書稿的消息。」
樹林里不知什麼地方,突然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蘭德想到了三次否認自己是耶穌門徒的彼得①。
夢裡面,我們姐弟六人,站在鏡面湖岸邊依次排開。空氣中瀰漫著松樹、刺槐花、野生金縷梅和燒木柴的味道。瑪拉·黛安、科拉爾·瑞貝卡、埃維·克里絲汀還有我,都把裙擺攏起來,在兩腿之間打個結,塞進了腰間,若是放在平時在家,我們是絕不敢這樣做的。喬伊也把褲腿卷得高高的,還有莉莉·克拉瑞特,在她出生之前,有兩個寶寶先後因為早產死去而被埋到了果園裡,她穿著爸爸的一件舊T恤,這長度對她而言就相當於一條裙子。
她眨眨眼,神秘地笑笑說:「嗯,我知道,親愛的。好的老師都能看出來,用不著誰來告訴她。」
她嘴唇微張,而後撅了起來,有某種情緒在她臉上一閃即逝。難道她聽到了什麼熟悉的內容?「我什麼也不知道。」她雙手抱得更緊了,在胸前結成一面密不透風的屏障,「還有,拜託你不要像那群笨蛋一樣,想方設法地偷溜進埃文家裡找他。我的嫂子,也就是他的祖母,身體狀況不好。鎮上的治安官昨天又過來了,抓走了幾個翻到圍牆裡尋找時空門的傢伙。埃文只想自己一個人好好待著。他有權保護自己的個人隱私不受侵害。」
我把照片發給潔米,並附上一句說明:我們到了!
「能否請你告訴我,哪家店是哈爾夫人開的呢?」
「把槍丟到地上。」這聲音從黑暗之中傳來,緊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靴子咔嚓咔嚓地踩在滿地的落葉上。
「嗯,都挺好的。我在信箱里找到了鑰匙,不用擔心。讓您費心了。」說完,我才注意到,我句尾帶了點鼻音,還稍微拖長了聲音,露出了一點本地口音。
「這麼說,你只是過來報道有關『武士周』的新聞的?」他一邊發表結論,一邊滿意地點點頭。
男人又把槍指了回去,「難道他是個啞巴連話也不會說嗎,嗯?」
她接連眨了好幾次眼睛,看上去很吃驚,說道:「你說什麼?你應該知道它原本屬於哪裡,不是嗎?在這間公司,沒有什麼東西會有二十年歷史,而且一直好好地躺在信封里,除非它是來自……」
「我抓到她了,」雷維的吼聲從林子里傳來,「她剛剛又想逃跑來著。還好布朗·崔格用鏈子把她鎖上了。」雷維從樹影中走出來,起初只見到陰暗中一團模糊的身影,直到他走進馬燈的照射範圍,才看出是個身形瘦長,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夥子。他把女孩扛在了肩上。她的長發垂下來,因為馬燈的映照,加上終於爬上空中引導他們找到這露營地的滿月光芒,看起來就像一道藍黑色的波浪。
這身裝扮應該能夠很好地融入這小鎮周圍的氛圍吧。
「我挺好(good)的。」她身上還是散發著那股熟悉的味道——調味粉、舊衣服還有貓的味道。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我做不到。」我不假思索地說,上司猛地把頭往後仰去,彷彿我沖她使了一記隱形的左勾拳。我繼續說道,「把它放回去,我做不到。我已經迷上它了。而且,我大概已經弄清楚了,寫這份書稿的人是誰。能否請您先看……」
她擔心地看了我一眼,「要是下起大雨,你就把車停在信箱旁邊,自己走著下去吧,為了安全起見。」
「我想請你就某個選題給我提點建議。」
是否已有人解開了其中奧秘?
就連潔米都覺得我實在太傻,還在繼續深入追查,「你是不是昏頭了?」在我因為處處碰壁沖她連發四天牢騷之後,她終於爆發了,「你這才剛進蔚達出版社,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
「被子彈打中會是什麼感受?」蘭德不禁開始思索,當子彈穿透他的身軀,究竟會有什麼感覺?
我把車停在周圍陰涼處,留「星期五」在車上睡覺,消化它早餐吃的那根炸熱狗。
「真的,你聽我說。」我把書稿掉轉頭,推到電腦旁邊的位置,「你看這裏的用詞。還有他常用的表達方式。每個作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偏好。還有這個郵戳——鏡面谷,那裡正是《時空過客》系列故事發生的地點,是他出生的地方。」
「試試把手電筒放到信封裏面。有時候透過光線,可以看見殘留在紙上的筆跡。我好像在哪本小說里看到過。」
她把書稿翻轉過來,盯著那張淺藍色的標題頁,又隨便往後翻了幾頁,「不過,感覺相當業餘。要不然,有誰會在封面上頭直接手繪?而且還是彩色封面?內行人有誰會這麼做嗎?但凡參加過一次圖書館寫作小組的人都會知道這一點。這可憐的人恐怕還住在山洞里吧,大概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如此外行的表現。我很好奇,是什麼人最先打開的這個信封,當時又做出了怎樣的處置。這上面既沒有作家名字,也沒有投稿信……」
「這東西可保不住你。別再胡思亂想了。」艾拉壓低聲音說道。聲音引起了傑普的注意,蘭德急忙再次握緊手中的十字架。
沒等傑普反應過來,蘭德已經掏出手槍,指著他,瞄準好了。傑普迷濛的醉眼在槍口處與他視線相交,這才慢慢醒悟過來。
「他真的沒什麼好說的。」艾拉再次抬高嗓門。
希望之門似乎突然之間打開了。
她的思維還像從前一樣敏捷,「咦,這不是珍妮·貝絲·吉布斯嘛。天哪,好孩子,看看你。我有好些年沒有聽到你的音信了。你現在過得好嗎,親愛的?」她張開懷抱迎接我,片刻之間,我就走出慘遭拒絕的狀況,轉而投入飽含愛意的懷抱里。我永遠不會忘記彭伯西老師為我所做的一切,不會忘記她如何挺身站到父親面前,威脅他說,如果他覺得我不需要戴的那副眼鏡出現了任何問題,她就會把這一情況上報給兒童服務機構。
她戴一副七彩粗框眼鏡,花白的眉毛深鎖起來。她稍仰起頭,困惑地看著我,「是嗎,我記得租下木屋的女士好像和我嫂嫂說過,你是要到這兒來寫一篇報道,好像是關於鏡面湖什麼的。不過老實說,租房中介也不該再叫人打電話給維爾莉特了。她近來身體狀況不太好。」說完聳聳肩,拿起櫃檯上的一支筆丟進一旁的杯子里,「也許維爾莉特確實提到過編輯這回事。都怪這些沒用的無線電話,反正我是什麼也聽不清。人上了年紀都會這樣,聽也聽不清,看也看不見,連胸部都會下垂。心臟不夠強壯的人根本承受不了這種打擊。」
上癮帶來的最大問題在於,當你意識到自己上癮時,便已經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追查埃文·哈爾簡直就像是在找尋「幽靈」。他和原先的出版商早已沒了來往,跟經紀人之間也已多年沒有聯繫。推出《時空過客》電影的公司極儘可能地將原版的九本小說翻拍成了一系列電影——基於小說內容的其實只有最開始那幾部——到現在,連繫列電影也已經走向終結。根據他的業務經理所說,埃文·哈爾如今仍然居住在鏡面谷那座山上,而且拒絕接觸任何與出版相關的商業策劃或業務來往。
「我想跟進這個選題。」
「當然可以,你什麼時候也跟我們一塊兒出去玩嘛。好像一個布萊恩就把你徹底毀了似的。要知道,雖然結果證明,他確實是個大笨蛋,可這並不代表,你遇到的每個男人都是窩囊廢呀。」她兩手叉在腰間,把頭歪向一側,「所以呢,你打電話給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大事?」
「完好無損的。」蘭德又補充一句。
「木屋裡頭的一切都還好嗎?你還需要什麼別的東西嗎?」
「把我的電腦拿來。就在我的公文包里,哦,不,就在這裏。」我太過著急,忘了自己已經把它從公文包里拿了出來,忘了自己已經用了一個晚上,試圖解開《守護故事的人》的秘密,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
這簡直是接近埃文·哈爾的最差時機。他肯定會待在小鎮外邊的家庭住宅里,整日深居簡出,避開那些乘著旅遊巴士抵達他家前門的大堆人群,許多死忠讀者都想能親眼看上他一眼,看看一手開創了這個科幻世界的男人。我曾在他的書迷的博客里看到過幾張那樣的照片。
「哦,是嗎?行,好吧。」想辦法,快想辦法,快點想想辦法。我把機場通道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到一位十八世紀的海盜,正從他的旅行箱里取出斗篷和長筒靴,穿戴到自己身上。更遠一點的某個地方,看著像是亞伯拉罕·林肯和瑪麗·托德模樣的兩個人,手挽著挽手,走出了機場門。
「這不是什麼投稿。我是說,它並不是寄到我的收稿箱或者文件堆里的東西。我剛才說的是,我今天早上,在我辦公桌的角上,發現了這個東西。完全是平白無故的。」
「還有他的書迷。要是他們發現,埃文·哈爾並不是什麼天賦異稟的天才科幻作家,只是又一個志在打造暢銷作品的平凡作家,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
潔米搖搖晃晃地單腳站在那裡,首先解開一隻鞋扣,而後換腳,去解另一隻鞋扣,終於把兩隻鞋都踢下來丟在了門邊。
這時候,突然有股力量將我往下拉扯,使勁往水底下拖去。我能看見天空,卻不能自在呼吸;我拚命呼叫,卻喊不出聲音;我伸出手掙扎,卻夠不到什麼牢靠的東西。
「能不能請你轉告他,我現在就住在這裏,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和他交談幾分鐘?」我衝著湖邊大喊,在這樣的清晨時分,似乎有些太大聲了,「他可以直接打木屋的電話聯繫我。當然前提是,這屋裡的電話目前還能打通。這電話還能用嗎?」
「她吩咐什麼我就去做什麼。多數情況下,都是些園藝活,幫忙照料秘密生長點之類的。」我點點頭,明白他所說的秘密生長點代表什麼意思。我的外祖母也知道——那是她的母親和外祖母指給她看的,藏在森林里的重要地點。這些隱蔽位置會長出人蔘、冬青、黑升麻以及其他草藥。這些草藥可以食用、交易、售賣或治療病痛。即使是現在,人蔘依然能夠充當山中流通的貨幣,為了防止被人偷摘,優良的人蔘生長地周圍全是戒備森嚴——受到獵槍、捕人機以及獵犬的層層保護。
不速之客慢慢踏入馬燈的照射範圍,終於將面孔露了出來,他那舉槍待發的姿勢越發加深了蘭德的恐懼。
疤臉男咬了咬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品味著臉上汗水的鹹味。儘管氣溫很低,他還是出汗了。「我還以為,他是想去給誰提個醒呢。去告訴那女孩的爸爸要小心提防著我。沒準還會帶些幫手過來,趁我不備來個偷襲,直接大幹一場。」
因為沒有坐的地方,我只好就站在那裡。
「哦,是哦。」我當然不是不肯幫助潔米,只不過,我現在連自己的房租都還沒湊齊。不僅如此,我周二收到的郵件里,還有一個折了角的,寄信地址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圖瓦什小鎮的信封,裏面有一張語氣歡快的便條,和幾張第一天上學的紀念照。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一封請求資金支援的信應該用不了多久便會送達。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場面變得尷尬起來,我們倆都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負罪感如同嫻熟而嗜殺的獵手,迅速向我發起進攻。毫無疑問,這就是科拉爾·瑞貝卡給我寄來第二封信的原因。整個家庭都掙扎在破產的邊緣——這個人向那九-九-藏-書個人借一點,那個人又去別的人那裡拿一點——這種不尋常的依賴關係彷彿重心不穩的紙牌城堡,只等哪天突然颳起大風,便會轟隆隆應聲倒塌。
我剛把「星期五」放下,它就叫嚷著穿過院子直衝向岸邊,消失在了晨霧之中。
房間那頭,聽到垃圾車經過外面街道傳來的聲響,「星期五」突然叫喚起來,把潔米和我都嚇了一跳,像被當場抓了個現形的小偷似的,我們面面相覷,大笑起來。
「我針線包裡頭有一個。」
我的眼眶又濕了,感激地說道:「謝謝你,彭伯西老師,這對我非常重要。」
他轉身走下門廊,「星期五」立馬向前踏出一步,嗅著他褲腿處留下的味道。我彎下腰,把它抱了起來,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我,「你還需要什麼別的東西嗎?」
蘭德繞到馬燈另一邊,往後退了幾步,將所有人的動靜盡收眼底,也包括艾拉在內。「我們這就離開這裏,」他大聲宣告,「而且,還會把這個女孩也一塊兒帶走。」
「『星期五』,安靜。」顯然,它完全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裡。
我走到櫃檯旁邊,等哈爾夫人送走上一位客人,才上前自我介紹,並告訴她:「我就是租住在小木屋裡的那個人。」
「應該說你很好(well)。」她糾正道。
我踏進米琪的領地時,她正在忙於桌上的工作。她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瘋狂囤積者》劇集里的場景。彷彿每一個角落都已被校對好的書稿、封面設計、成書、內文打樣、宣傳策略、策劃案以及各種樣式的稿件所填滿——包邊的、螺旋裝訂的,以及用膠帶、夾子和皮筋固定起來的——幾乎什麼樣的都有,只除了牛皮膠帶,說不定也只是因為被壓在了底下,暫時沒有看見。唯一可以通行的,就只剩下從門口到辦公椅,以及從辦公椅到同樣堆滿書稿的書櫃之間的通道了。
騾車那邊,雷維被迫成為送包的人選。蘭德等得十分心焦,默默數著他踏出的每個步子,直到那個包安全地送到了他的手裡。手槍此時就在包里,可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的槍法雖然又准又快,可傑普的武器已經握在了他的手上。
「你把它留下來了?你真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臊。」她接過信封,從裏面拿出書稿,順勢坐到了椅子上。
正當我準備轉過拐角去擺放賀卡的貨架上看看時,海倫·哈爾把我叫住了,說道:「我試試看能怎麼辦吧。如果有希望的話,我就打電話給你。我應該能在租房文件上找到你的電話號碼。」她仍然拿著彭伯西老師的那張藥方,手指邊沿著櫃檯邊緣謹慎地滑動邊說:「不過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是的,非常好(well),謝謝。」這是她從前教我們的。在圖瓦什小學六年級的英語課堂上教授禮儀規範。天曉得,我們班上有些人確實需要學習。
包里的書稿好像突然變成了一頭舞動的河馬,一下一下地壓在我的肩頭。
我唯一能找的,也只有潔米了。真正的死黨可以在周五晚上九點半鍾,在你無法說清緣由的情況下召之即來,如果她碰巧還很聰明,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它?」我重新趴回電腦面前,潔米也跟著湊了過來,「照眼下這個情形,你既不能在周一上班時向全公司公然宣告,也沒辦法打電話去向作者求證。埃文·哈爾從不搭理他的書迷、記者、編輯或者其他任何人——經過那次電影時尚活動,我已經見識過了。自從他宣布封筆並向他的出版商提出訴訟以來,他就一直與世隔絕地住在那座山上。即便這份書稿真的出自他的手筆,也會受到出版合同中任擇條款的限制。你根本就沒法把它買下來。這麼一來,你準備怎麼辦呢?」
我突然心弦一動,記起自己小的時候,簡直和這小姑娘一個樣。我還不滿十歲時,就開始幫著父親張羅易貨市場上的攤位。雖然我們沒有仙女裝什麼的,然而就像她家一樣,各種手工做的、地里種的,或者能拿出手的東西,我們什麼都賣。採用碎鋼手工製成的小刀是我們家的招牌產品。
他所需要的,正是這片刻工夫。
潔米深吸一口氣,「啊,我知道那個地方。幾年前,我專門寫過一篇文章,介紹以電影作品為設計靈感的時裝——你記不記得,我還接受《視覺》雜誌邀請,參加了他們舉辦的小型時裝秀。那篇文章中就介紹了《時空過客》,以及那些,呃,痴迷其中的狂熱粉絲。他們會穿上不同年代的服裝,到鏡面湖去進行朝聖。有的人甚至還會帶上古代的武器和錢幣,到山裡四處遊盪,尋找隱藏其中的時空門。就我而言,我在調查相關信息時,著實有一點被嚇到了。」她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那份書稿,「可是,這又不是科幻小說,不像埃文·哈爾會寫的風格。」「如果說,他過去曾經寫過呢?他是因為《時空過客》突然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根據他的個人經歷,他在那之前從未有過寫作經歷。《時空過客》那套書的靈感也是他在物理課堂上突然想到的。可是,如果這些只是書商在推廣新書時,為了給作家增加神秘氣息,而刻意塑造出來的呢?『准太空工程師腦子發熱,一舉寫出暢銷書籍』,這種說法相當吸引眼球,然而實際上,他很可能在那之前已經有過寫作和投稿的經歷。」
「所以這麼些年裡,我那些折邊或者縫補的活,其實根本用不著花錢送到乾洗店去,只要拿過來交給你就行了?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
她彷彿是這大山的化身,最終變幻成了人形,她的皮膚光滑,和落葉一樣都是黃褐色的。一時間,他開始懷疑,他們先前關於她的那些說法到底是不是真的。蘭德本能般,伸手摸向了口袋裡的黃金十字架——它曾在他的父親和祖父去往各地傳教的途中,幫助他們渡過了許多難關。他隔著布料撫摸它,決定忘掉傑普那幫人所說的話。這可憐的女孩是由上帝,而非這森林所創造的。儘管她對全能的上帝一無所知,上帝卻對她瞭若指掌。
我再次深刻地意識到,這地方與紐約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簡直像是世界的兩極,或者壓根就不在同一個世界。在紐約,你絕不會提出用一把沾滿泥土的菜根來支付賬單。而在圖瓦什,這完全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苦惱的是,自己竟然又做了這個夢,而且,直到現在,我依然會被這個噩夢嚇到驚醒。我拋開被子,站起身來,藉著朦朧的晨光,四處查看這間木屋。這房子空間並不大。肯定是過去什麼時候專門建來給釣魚的人臨時居住的。屋裡頂多不超過三十平方英尺。屋頂尖尖的,頂頭有個睡覺用的小閣樓,只能踩著松木樓梯爬上去。
「現在就動手!」傑普喝令,將手槍對準那個女孩,「我要看到她馬上恢復正常。」
他動作誇張地兩手趴在櫃檯上,「我起初就覺得你不像,不過有些時候,也確實說不太准。好多人都是全家出動到這兒來玩——爸爸、媽媽,還有小朋友們。有時候,他們直接在機場就把服裝全穿戴好;有時候,則要到鏡面湖以後才開始換裝。不過通常來說,我都能認出《時空過客》的狂熱愛好者。現在正是集體露營的『武士周』。他們會在春秋兩季分別舉辦一次——一場盛大的狂歡慶典。只不過,他們其中有一部分人甚至相信,自己已經不再需要回家的機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因此,你聽我說,如果你到這兒來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度假,那你可能需要重新考慮,換到別的地方去——像毗斯迦山或者高地什麼的。順便問一下,你要不要考慮升級,換成輛四輪驅動車?每年這段時間的天氣和路況都挺讓人捉摸不透的。」他朝著空中擺了擺手,暗指那些很遠很遠的無名山路。
「Looking Glass Gap(鏡面谷)。」
她穿過房間朝廚房走去,繞過已經躺回專用睡椅上的「星期五」,來到冰箱面前,開始搜刮裏面的外帶食物,然後從裏面端出一碗蛋花湯,「這個還能吃嗎,會不會食物中毒呀?」
「哦?這麼說,那位作家就在這裏?」她此時望向我的眼神,就像一頭小心謹慎的野鹿,正在判斷著是要進入開闊的曠野,還是要迅速返回樹林。
她轉動眼珠看了我一眼,顯然我們當中有個人完全被誤導了。
蘭德突然感到有些怪異,一時間甚至開始懷疑,內心的信仰似乎出現了動搖。他迅速擺脫這個念頭,集中注意力,仔細分辨她那讚美詩般的囈語。「我需要去拿我的馬鞍袋,裏面放著我的《聖經》。」他轉身面向騾車,剛準備邁步過去,便被傑普拿槍指了過來。
飛機遭遇動蕩氣流而開始顛簸,我被晃醒過來,聽見機長正在通報剩餘的飛行時間。我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確信自己聽到了「星期五」的咆哮聲和嗅鼻聲,然而擴音系統里的聲音卻提醒著我,我此時已距離紐約的家有千里之遙。我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飛機上,不過這一點似乎並不重要,我現在只想能再多睡上一會兒……
「這我可叫不出口。」我又抱了她一下,兩人都笑了,隨後,她便上前到取葯櫃檯那裡去了。我再次注意到不遠處的海倫·哈爾和漢娜。不知道她們對這整段對話有什麼想法。我和漢娜彼此對望一眼,開始朝前面的櫃檯走去。我笑了笑,試圖打消她的疑慮。
「噢,是這樣嗎?」男人移動槍管,轉向蘭德的方向,隨意晃了晃,「那這位年輕人呢?他好像還沒說什麼話呀。」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大騙子。我童年的大半時間是在縫縫補補中度過的。「嗯,我知道。」
我已有好些年沒被這個窒息噩夢所折磨了。然而此時,夢中的場景仍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彷彿影院燈光打開之後仍在繼續播放的電影。
「那就好。你有開輛四輪驅動的車來的吧?下坡的那條路可是挺難走的。」
這時候,有一家子人——明顯是從北邊某處郊區過來的——剛好來到了展示仙女翅膀的貨架前,我便趁此機會趕緊溜走了。我已經在營區裡頭閑逛得夠久了,鎮上的店鋪應該已經開門了吧。幸運的話,我一會兒就能見到哈爾夫人。我默默祈禱,期望能夠有所收穫,可是我又覺得,既然至今為止一直在屢屢碰壁,聯繫上埃文·哈爾恐怕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他把口簧琴拿出來,原本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結果卻根本不起作用。人的良知就像一位強大而堅定的對手,因其本性使然,專向人理性中最薄弱的環節發動進攻。這話是他的父親或者祖父告訴他的,那是在很早以前,他們為了將福音傳遍世上所有閉塞角落,前往各地進行傳教途中所發生的事。作為南卡羅來納教區主教,照管這類事情一直在他祖父的職責範疇之內。蘭德經常與他們一同外出,在死神先後帶走祖父與父親之前,他已從兩人身上學到了不少知識。實際上,這兩位親人的相繼離世也是促使蘭德決心要趁著還有條件,去體驗荒野生活的部分原因。
那個畫家的簽名仍然縈繞在我腦海里,H·哈爾。倒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起點。
這時艾拉小心地站起身來,酒精已經麻木了那群人的理智,使他們胡言亂語起來,他決定抓住這個絕佳的機會。「他確實是個堅定的傳教士。自從我把他帶出墨菲以來,他就一直說個不停。你們要是真把他殺了,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都會立即出來顯靈的。這就是那女孩總盯著他看的原因。她害怕他所擁有的這種能力。」
我來到了售貨專區,各種琳琅滿目的商品全都被陳列在房車和旅行拖車前,一個扮作精靈的小姑娘照看著這個攤位。還有幾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在她那張檯子後面跳來跳去——一個扮作公主的小女孩,一個穿著某種古代戰袍和緊身褲的小男生,還有一個剛學會走路的仙女小寶寶,她的翅膀有點髒了,是用彩色連褲|襪套在衣架上面做成的。各式各樣的翅膀,就掛在旁邊的貨架上。
隨著車子慢慢朝隊伍前頭靠近,這個想法也變得越發吸引人了。到了決定性的分叉路口,我不由自主地拐下主路,交出三美元停車費,在手上蓋了個印章,並詢問「勇敢的心」是否能給他拍張照。他人很好,還特意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姿勢。
「你現在在做什麼呢?是什麼風把你吹回來的呀?」
我窘得不行,從脖子到耳朵一路都是通紅的。
「星期五」低吼著,散發出一股相當難聞的氣味,這下連旁邊的孩子也有些不滿了,「趕快讓我離開這裏!」
艾拉把頭往後仰,衝著夜空大笑起來,比口簧琴吹出的任一音節都更加響亮。「聰明人都會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且只去管他自己的事情,還知道要保持低調。」他把帶來的袋子從騾車上拿下來,準備到溪邊去取水,「總有一天,你會感謝我教過你這些道理的,年輕人。就像現在,你得感謝我在事情搞砸之前,從派格勒格·莫莉手中買來了這份麵包。」他撕下一塊扔給蘭德,「你總不會被良知折磨得連胃口也沒了吧,啊?」
戰慄感從蘭德的肋骨底下湧出,傳遍他身體的每個部位,然而儘管心懷恐懼,怒火卻也因此點燃了,他說道:「一個人倘若不能堅守自己心中的正義,即便他還活著,也只不過是行屍走肉。」這句話,同樣的,也是出自他的父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在戰場上和生活中都展現出了神賜的勇氣。
夏洛特國際機場的航站樓和十年前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感覺小了一些。當年我從這裏飛去紐約的時候,覺得這地方相當大。那是我從克萊姆森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天,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也是我第一次進機場。
「別再把我跟她扯上關係了,傑普。」雷維往後退開,在空中拍了拍手,試圖清除殘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我聽見她在黑暗中不知念叨著什麼,好像是在念咒語,又像是被惡魔附了身。我可不想再同她扯上任何關係了。」
米琪眯縫著眼睛,視線向下搜尋,終於鎖定了出現在我手中的信封。是我看錯了嗎,她臉上閃過一絲我好像在哪兒見過的神情?
「哦?」她仍在繼續瀏覽顯示器上的內容。我一直等到她停下來看著我,才接著說了下去。「有個東西突然在我桌上憑空出現了。」我正準備將違禁物品拿出來時,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感覺稍微有點頭暈。耳旁又響起了潔米的告誡聲:「如果你丟了這份工作,書里的那些角色可沒辦法救你哦。而且,你恐怕再也找不到像蔚達出版社這樣的好公司了。」我要怎樣才能把事情解釋清楚?怎樣才能把事情挑明,而不讓人覺得我精神出了問題?
「沒錯。她平常是不怎麼外租。」
傑普回到馬燈旁邊,目光看向那個女孩,又移回蘭德身上,「她一直在看你,傻小子。她看著你的樣子,好像認得你是誰似的。你是這女孩族人的朋友嗎?」
進門一看,店裡已經來了好些客人。其中約有一半身穿古代服飾,另一半則和我一樣,打扮得比較日常。同樣,從面前的觀景窗望出去,外面的行人也是什麼裝扮的都有,使得沐浴在燦爛陽光下的街道看起來就像有些奇怪的狄更斯聖誕村①里的場景。
我在店裡漫無目的的閑逛,挑了幾塊香皂和其他能放進行李箱里的小物件,是這家店裡售賣的手工製品。在取葯的櫃檯旁邊,還有一些本地人常用的小包草藥。種類涵蓋人蔘、檫木根、山胡椒、矮樺、樟腦草、薄荷、金縷梅、野櫻皮、黃根草等。毫無疑問,在「武士周」期間,除了要來鎮上工作的人,本地人都像躲瘟疫一樣,避免在這個時候來到鎮上。正在前方櫃檯工作的年輕姑娘顯然就是本地人,她在向遊客介紹遊覽事宜時,都是用「谷里」指代鏡面谷這個地方。負責藥店收銀工作的那位女士少說也已年過七旬,她說話的語調很好聽,夾帶著一點英式口音。
其他人圍坐在營地周圍,醉醺醺地轉頭看過來。女孩也只是靜靜看著,沒有其他動作。蘭德心想,沒準,她根本就不會說英語。有好些住在山裡的人都只會他們自己的語言,比如切羅基語、卡托巴語、法語、蘇格蘭語。
「E……什麼,」潔米沉思道,「是兩個字。說不定是EmeraldIsle(翡翠島)?那地方就在北卡羅來納州。我小時候去過幾次,和家人過去度假。它就位於外灘群島的南部。咦,不對,是三個字,而且也不是E,那是個L,Look什麼,後面是什麼。第二個詞的首字母是G……最後一個詞是O……或者也可能是個G。」
「我沒想去找誰呀,真的。只是單純離開這個村子罷了,僅此而已。我不是愛惹事的人,根本就不想摻和進去。」
突然之間它出現在我眼前,耳朵耷拉著,夾著尾巴朝我狂奔而來,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看樣子十分恐懼。它後面的蘆葦桿彎下來旋轉起來,似乎有一場微型龍捲風正在逐步逼近。一隻黑灰相間、氣勢兇猛的東西正緊跟在它身後。會是什麼呢?熊?山貓?狗?鹿?
「走吧,趕緊回家洗洗乾淨。大家都平安無事吧。」媽媽把喬伊抱起,伸手去牽瑪拉·黛安,眼神柔和而令人安心。過了這麼多年,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她是那麼溫柔,對不好的事情總是隻字不提,好讓爸爸能安心去乾草地幹活、去山林里狩獵,或者去別的地方打工……或者任何適合男人乾的工作。在萊恩山丘聖徒兄弟會裡,教堂執事的兒子可不是隨便幹什麼都行的。不知為什麼,我總會因為祖父擁有這一特殊地位,而感到莫名的驕傲。
傑普眯著眼睛看他,又走到女孩面前,一把抓起她的頭髮,狠狠往後一拉,逼著她用沒受傷的眼睛看著他,「他也是你們的人,對不對?」
「你什麼也不是。」傑普壓低嗓音說道,直接將女孩往前一扔。因為被鎖鏈拽住,直接臉朝下摔到了蘭德腳邊。
飛機遇到對流氣流再次開始顛簸,我的腦袋也跟著甩動起來,瞬間恢復了清醒。我緊貼椅背坐好,再次沉浸到回憶中。
艾拉用手肘撐住膝蓋,舉起手掌擋住臉,斜著眼睛往身後瞄,試圖看清背後的狀況。「沒必要這樣干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你過來和我們一起啊。」騾夫的聲音十分熱誠,甚至還有幾分輕鬆,但臉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視線從手槍迅速移向那邊的騾車,「我們絕不會惹出什麼麻煩。只是停在這裏過一夜。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出發前往惠斯勒山谷。我向來不管別人的閑事。」
而這樣的成就則將證實,蘭德的此趟旅程,果真便如他為贏得家人的許可和財政支持時,所做的保證那樣。從技術層面而言,這次出行是一場傳教之旅,一次圓滿的行動。儘管他從來不相信,自己特別適合做神職工作,然而,一旦他受到充分培訓,並滿足合適年齡之後,大九-九-藏-書概便會接受指派成為一名專職牧師。
難不成會是埃文·哈爾的什麼親戚?我的運氣真有這麼好嗎?
「站在那兒別動,小子。」疤臉男彷彿覺察到了他的意圖,「雷維?你還縮在林子里幹嗎呢?你要是敢隨便動她,我就剝了你的皮把你勒死在這兒。她是我的女人。給老子找了這麼多麻煩,我得在她身上烙上我的印記,就在這裏,就在今晚。我也不是不想跟兄弟們分享,不過我得先讓她知道,她現在的主人是誰。」
「準確地說是編輯,」我糾正道,「我來自紐約的蔚達出版社。」
可在這裏呢?它已經試過用爪子扒著門跑出去了。如果我不在的時候,它把這地方弄得一團亂怎麼辦?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留給它當早餐的。
這下子,湯和微波爐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潔米拋下它們,走出廚房,伸手便要來拿書稿。我就知道她會這樣。
「噢,我不著急,」排在我身後的女士說道,「你可以把她叫回來,海倫。」
「看到什麼了嗎?」她的視力肯定比我好多了。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相當於半個瞎子了,直到一位老師發現我視力有問題,幫我在獅子會②集市買了個二手眼鏡。我在幾年前做了視力矯正手術,視力才終於接近了正常水平。
我的脈搏頓時加速起來。沒想到,秘密竟然就這麼泄露了——而且還不只泄露這麼簡單,這件事簡直已經在埃文·哈爾的家鄉傳開了。
現在,看到這個年紀不超過十三歲卻要幫著父母照看弟弟妹妹的小姑娘,我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沒有準備好去面對自己的妹妹們。這個小姑娘與我非親非故,我已經忍不住同情她了。要是看到我的妹妹們為拮据生活發愁的神情,我肯定會難過得受不了的。
在那之後,薇爾達便認定,離家在外反而對我更好一些,而這一點顯然是毋庸置疑的。我大學畢了業,準備去紐約讀研,並在那邊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實習工作,對於這些,我的家人一概不關心。他們甚至連再見也沒同我說一聲,只有薇爾達站在機場路邊,看著我遠去的背影,哭得下巴顫抖不停。
她淘氣地笑了笑,說道:「那你肯定沒打算在這裏長待吧。」我明白她在笑什麼。這地方濕氣很重,水分幾乎要從空氣中滲出來了,「你不是作家真有點可惜了。那間木屋是個寫作的好地方。埃文以前偶爾會去那裡工作。」
「星期五」依然沒有現身,我換上網球鞋,出發朝湖邊走去,霧氣瀰漫在我膝蓋高度的地方,伴隨著我前進的腳步散開又聚攏,就這樣我踏著霧氣來到了沿湖岸一帶生長的燈心草旁。眼前一座銹跡斑駁的船塢和一艘紅色的舊獨木舟在夜色薄霧中若隱若現。
我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這個故事總縈繞在我心頭,我整個人都變得魂不守舍的。這周一的例會上,我完全沒法集中精神。視線一直在會議室里四處打量,默默思索著:「除了我還有誰知道《守護故事的人》?把它放到我桌上的究竟是這當中的哪一個?」
「意外?」話已經說出口,我才後知後覺,我的疑惑徹底暴露我和家人之間的關係。顯然,我並不知道父親出過意外,更不知道情況還挺嚴重。
「行了,漢娜,」海倫用眼神警告她,「快去把自然作業做完,你爸爸就要過來接你了。」
「那是上個月『典當之星』①里的內容,小傻瓜。我們當時一起看的,你不記得了?」潔米提醒我。
蘭德不禁想到他親愛的妹妹露辛達,倘若是她陷入這種恐怖處境,會是怎樣的情形。恐懼感使他胃裡翻江倒海,酸澀的膽汁不斷湧向他的喉嚨。他看向艾拉,老夥計只是搖搖頭,垂下目光盯著馬燈,手肘仍然撐在膝蓋上。完全沒想要嘗試拿回他的武器。
她往後一縮,下巴和脖子全擠到一堆,「你挑的這個時間可真夠奇怪的。」
不過,結果證明,找到山葉堂倒並不費事。藥店距離營區只有一小段車程,就在鎮中心拐角處那棟兩層老建築里,頂上巨大的大理石上刻著「E.B.哈爾1860」幾個字。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立馬就喜歡上了海倫·哈爾。「木屋的位置特別好,我今早就欣賞到了十分美妙的景色。」
「『星期五』?」我低聲召喚它,聲音飄散在清晨潮濕的空氣里,卻完全沒有任何回應,「『星期五』,你在哪兒?」
艾拉立馬把槍拿到了手上,其他人則還在四處摸索著武器。「那邊的,別吵了。從現在開始,應該得換成我們說了算了,對吧?我騾車上的那些貨物,你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至於那個女孩,我一點也不關心。我只想要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你們大可以把那女孩一塊兒帶走。這件事就這麼了結了,我們就此分道揚鑣,一切都一筆勾銷,怎麼樣?」
外祖母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她的秘密寶藏究竟藏在哪裡。作為家裡的長女,在我結婚並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后,這個秘密按道理應該會傳授給我。然而現在,那些秘密生長點大概都歸瑪拉·黛安所有了吧。或許她會採集一些野菜,在交易日拿到鎮上去,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換取她家庭所需的物品。在萊恩山丘和圖瓦什周邊,實物交易比起冷冰冰的現金交易反而要更為普遍。
她不能親眼見識這個營區,實在是有點可惜。這地方擁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甚至可以說,十分令人著迷。「星期五」似乎也深有同感。它立刻直起身體,爪子貼在窗戶上觀察外面的情形,外面飄來了炸熱狗、燒火雞腿和炸洋蔥的香味,讓它垂涎三尺。我從沒見過它如此坦率地表露出對某個事物的熱情。當我看到《飢餓遊戲》的發燒友和穿維多利亞式連衣裙的女士一起閑逛的場景時,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連「星期五」也跟著興高采烈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沒看明白,『星期五』。我現在覺得,我們不是在遊覽鏡面谷,簡直就像是穿越了某個『時空門』。」「星期五」低吼著表示同意,我很慶幸先前沒把它留在木屋裡。要是它錯過了這些,那就太遺憾了。我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隱約覺得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可能需要某種認證或著一些支援。但具體會是怎樣,目前我還無法確定。
我們正在那裡學習如何游泳,然而,即便是在夢裡,我仍然十分清楚,那個場景只是我想象的產物,並不是真正的記憶。我很早便知道怎麼游泳。在蜂蜜溪的下游,有許多僻靜而清澈的小水塘,以及經瀑布長年沖刷而形成的大水池。瑪拉·黛安和我自從長大一些,能趁媽媽和弟弟妹妹睡覺時從家裡偷溜出來之後,便時常跑去那些地方玩耍。
「別多想了,小夥子。看你這模樣,好像有誰殺了你的騾子似的。你會熬過去的,記住我這句話。這茫茫大山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這裏的日子可不那麼好過,只適合真正的男人,不是小男孩玩耍的地方。在這裏,不論什麼事情,全關乎生死。」他咬下一塊麵包,將剩餘的部分舉在空中揮舞,嘴裏邊嚼邊接著往下說,麵包渣不住地直往外飛,「再給我講講關於非洲那些獅子、長頸鹿還有野人的故事唄。那樣應該能讓你的情緒有所好轉。」
蘭德全身繃緊,挺直身板,準備慢慢站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定在了林子裡頭,而且全背對著他。雖然他的個頭比傑普以外的其他人都要高,可他們三個人手裡有槍,還有個人根本不在視線範圍內,這種情況下,他成功的概率能有多大?
蘭德攤開手展示出掌心的十字架,「正在準備階段。」這句話,準確來說,也不全是假話,他默默祈願,唯恐此時便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時刻,「這是我祖父傳給我的,我們家族好幾代祖先,在前往蒙昧之地傳播福音時,都會把它帶在身邊。」
「我還會過來的,大概會在上午的時候。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就過來看看。」
「愛德華·巴塞洛繆·哈爾」,我腦中關於《時空過客》的知識儲備里就存著這個名字。據說,真正的E.B.哈爾在為他年輕的新娘修建完這棟建筑後,便離開家鄉前去參加南北戰爭,之後就不知去向了。不過,在最忠實的書迷之間,卻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埃文·哈爾實際上已有二百多歲,並且就是他的祖先——E.B.哈爾本人。一個經時空門來到鏡面谷,卻被永遠滯留在這個空間的時空旅行者。
「它的態度簡直是太了不起了。它一點都沒有身為吉娃娃的自覺,對吧?」小店長這樣說道,「看它的體型,它應該也不是第一次吃炸熱狗了。」
我突然意識到,許多年以前,當彭伯西老師挺身直面我父親時,她傾注在我身上的心力要遠遠超出我的想象。那時的她並非出於什麼特定理由,僅因為心地善良,便認定我是值得珍視的。
「對了,燈泡,如果你有空的話。不過其實也不是特別緊急,就看你什麼時候方便吧。」
一隻大型布魯泰克獵熊犬突然擋在小寶寶面前。「星期五」吠叫起來,想方設法地往桌子底下爬,將皮帶、我的胳膊還有手裡的玉米熱狗全往它那邊扯。小精靈姑娘停下來救出了自己的小妹妹,而「星期五」則與那條獵犬展開了食物爭奪戰。它們圍住了地上那截熱狗,對於食物,「星期五」顯然是不肯讓步。
「要是你真的打算深究下去,最好趁著守門人不在的時候去找喬治·蔚達。」她所說的「守門人」,當然指的是霍莉絲。
內心的執迷漸漸翻湧而來,一浪高過一浪。
他首先把《聖經》取了出來,這個棕色的皮革裝訂本還是父親親手交給他的。它曾在眾多教堂講道台上出現,是他們家族世代相傳的寶物。他翻開書頁,想起自己小時候站在空無一人的教堂聖壇,裝作正在佈道講經的情景。他那時的表現便已經很有說服力了。
男人站上門廊,與我隔了幾步的距離,似乎因為我而有些遲疑。「星期五」走到我們中間的位置,拱起後背,發出低沉的吼聲,胖胖的身軀跟著晃動起來。
「L.A.R.P.是什麼?」
「確實由不得你。」
「傑普,你可不能隨便殺傳教士啊,」有人出言警告他,「很可能就是因為他,那女孩的巫術才沒對我們生效。」
結果是一隻發育完全的加拿大鵝。它從草叢間衝出來,撲騰著翅膀,開始發動兇猛攻勢。「星期五」跑到我身邊的最後關頭掉轉了方向,大鵝緊隨其後,我還來不及出手阻攔,它們便又在我左右互相追趕起來。玩起了某種奇怪的追逐遊戲,在林子里進進出出,圍著車轉來轉去。我驅趕大鵝,大鵝啄咬「星期五」,「星期五」不停怒吼咆哮。我一會兒去攔這個,一會兒又擋那個,不時揮舞雙臂大聲叫喊:「嘿,站住!走開!快走開!『星期五』,到這兒來!等等,停下!等下,走,『星期五』,停下!哎唷!」
薇爾達匆忙囑咐了我許多事情,這才讓她的兒子理查德提起我的大旅行袋——裏面裝著我的全部家當——遞給站在路邊的我。我心裏怕得要命,表面上卻裝得好像冬天的清晨一般十分平靜。雖然克萊姆森也是在外地,可紐約簡直像是宇宙的另一邊似的。我很想跑回薇爾達家那位於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那裡是我的藏身之所,我的棲身之處。
然而除此之外,我心裏還有一層更深的失落感。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容許自己相信,我可能無法得償所願,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蘭德和薩拉的後續故事。內心突然遭遇沉痛一擊——彷彿有人正在我眼前垂垂死去,我卻毫無辦法阻止這一定局。
這是他們家族一直傳承的事業,儘管他時常刻意抵制這種念頭,但想家的思緒還是籠上了他的心頭,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馬燈的焰苗,一時間有些心神恍惚。他的思緒已經飛回查爾斯頓,回到了拉貝爾,那坐落於南炮台的家裡,眼前出現了美麗光潔的地面以及溫馨愜意的壁爐。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他彷彿就縮在舒適的椅子里,面前便是一爐旺火,手中捧著哈斯特老媽媽特製的熱可可。他想象自己正在讀一本好看的書,而不是在這山中漫長而寒冷的夜晚里煎熬,因為沒有生火,他們既要忍受寒冷侵襲,還得擔心森林里遊盪的野獸。
「這東西我都好多年沒打開過了。」不過那個古董放大鏡仍然待在我之前藏好的地方,自從薇爾達同意我從她位於蜂蜜溪的家中將它拿回來開始。那天,我幹完她家農場的活,準備偷偷將它裝進包里去,結果卻被她抓了個正著。鏡框十分華美,搭配採用銀絲工藝並鑲有各色寶石的手柄。這麼漂亮的寶物,竟然和丟棄的堅果、螺栓還有花園標牌一起,隨意地扔在窗台上,實在令人覺得可惜。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沒準她根本不會發現它已經不在了。
我還沒有想出什麼滿意的答案,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如何發展,然而,這種感覺令我回想起了我和湯姆·布蘭登被困在雪山裡的那個夜晚。這件事情絕對非同小可。
「不,你已經甩不掉了。」傑普露出滿是煙漬的黃牙笑了笑,帶疤的臉上現出了愉快的神情,顯然感到胸有成竹,知道這群人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們所有人都一樣。要是她的家人真的過來報復,你們誰也不能說,自己和這事沒有一點干係。」
「他什麼也不知道。他誰也不是,就是個查爾斯頓出身的孩子,想到這山裡面來看看。他沒什麼好說的。」艾拉向蘭德使眼色,警告他不要加入他們的對話。可蘭德覺得,有好多話語正在他體內翻湧,向上涌到了嘴邊,不斷積聚著力量,這感覺甚至壓過了他猛烈的心跳和耳朵里脈搏跳動的聲音。
木屋牆上掛著好幾幅畫,展現了這湖邊不同時節的別樣景緻——冬日被積雪覆蓋的湖岸與樹林,春天盛開的朵朵山茱萸和紫荊花,秋天染上不同顏色的樹葉。我湊到其中一幅畫面前,朝窗外看了看,又重新看回畫布。完全是相同的視野。這些畫都是在這屋裡完成的。畫作的質量很高,稱得上是藝術品。
傑普歪歪扭扭地退了三大步,朝女孩走過去。她拚命地往後縮,想爬遠一些不被他夠到,可他還是得手了,一把扯住她的棕色羊毛裙和長頭髮,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衣服上的紐扣被扯掉了,連邊縫都脫了線。
「這麼說,你是來度假的?」哈爾夫人仍在揣摩我的來意。顯然,她的嫂嫂並沒從霍莉絲那裡得知多少詳情。
「我能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調侃道,幫忙擋住了走道上的人群,好讓我把『星期五』的旅行袋從底下拖出來。
我別無選擇,只能勇往直前了,向他坦白道:「我到這兒來的目的,同《時空過客》或者『武士周』之類的事情都沒有關係,我向你保證。我只想和埃文·哈爾見上一面,大概十分鐘就行。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談,只要他能明白我的來意,相信他應該不會拒絕和我會面。你知道怎樣才能聯繫到他嗎?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打我的電……」
說不定它已經繞回木屋去了。
「嗯,明白了。」
「我才不要碰它!」
傑普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一對貪婪的小眼睛,沒有流露出半點內心的波瀾。如果除開種種邪惡念頭,這男人腦子裡還有什麼別的思緒的話,那隻能夠說,他一定隱藏得相當之深。
「不是。你仔細聽我說。我說的是,它一夜之間突然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了。」
「我是來出差的。」我回答。
「她看起來好像真的認識他!」在馬燈照不到的地方,有個人這樣喊話,「好像是在盼著他能有所行動。」
「他們現在肯定已經散了。」愧疚感猶如鋒利的刀片,再次割進蘭德的皮膚。這事太不對勁了,簡直就是大錯特錯。
「啊……也許是的。」我向來無法抗拒關於各種未被發現以及重新發現的古董的電視節目。在我的遺願清單里,其中有一項就是環遊世界尋找失落的寶藏。
「沒有。等等,等我一分鐘,說不定還真有。」
我獃獃地盯著頭頂的木椽,等待心跳慢慢恢復平靜。意識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來回穿梭,整理著各種記憶的碎片。
「好吧,聽好了,」我拿起牽狗繩朝它晃了晃,「我可以將你一起帶出去,不過你可不能胡鬧。絕對不行。聽清楚沒有?」
「『狂歡周』確實是在春天。『武士周』則是在秋天舉行,從十月份的第三個星期四開始,年年都是如此。」辦事員表示。
蘭德壯起膽子看了她一眼。沒錯,她確實在看著他,手裡還攥著個什麼掛件——一個小小的方形吊墜盒,用骨頭或是象牙雕成的。它由一條皮繩串著,上面還有幾顆雕花佩珠和一些閃亮的貝殼,正掛在那女孩的脖子上。一團藍色的東西懸在她的拇指上方,雖然他無法百分百確定,但它看起來同偶爾會在查爾斯頓海岸發現的海玻璃十分相像。
我聽到一個可疑的聲音,接著很快發現,「星期五」做了一件相當欠考慮的事情,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可以說是不可寬恕的。
艾拉的動作變得僵硬,他慢慢垂下手槍,食指仍然扣在扳機環上。
記憶里瑪拉·黛安站起來,伸出一根手指指過來,一隻手緊緊抓著膝蓋。喬伊如同軟塌塌的布娃娃,躺在水溝裡頭,像被燙到的小貓一樣大聲號哭,不過他圓滾滾的身上連一點刮擦也沒有。
女孩被雷維隨手一扔,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倒作一團,沉重的鐵鏈因為撞到固定在她四肢上的鐵鐐而發出叮噹的聲響。蘭德認出了這令人憎惡的東西。一個已經不復存在的時代所遺留的落後物品,至今仍能在查爾斯頓周圍的馬廄和地窖里看見的鐐銬。
「星期五」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不過,當我們坐上車,沿著顛簸的車道駛上主路,朝著鎮上的方向開出去不久后,我就意識到了,在這一周時間里,我們能夠融入鏡面谷的概率根本就等於零——這可不是個低調的地方。在離鎮上還有好一段距離的時候,我們已經路過了一位開高爾夫球車的南部聯盟軍服士兵,揮手和一位騎馬的山民打了招呼,還遠遠看見一位同《勇敢的心》里的梅爾·吉布森極為相像的男人。他穿一條蘇格蘭短裙,正在那裡指揮車流。車子在他面前排著長隊,等著繼續往下行駛,抵達前往鏡面谷途中的那片低洼地帶上臨時搭建的露營區。
「哎喲,我的腳指頭。」
我站在門廊處,腳上只穿了長襪,身上披了件單薄的外套,瑟瑟發抖地等著他過來。他走上階梯,沒有直視我的眼睛,似乎是在用眼角餘光觀察著我。這種表現在這片區域並不怎麼稀奇,但薇爾達·卡爾普小姐曾經堅決地要求我改掉這種毛病。
「而你卻不遠萬里飛到這裏,要找出那位作家來?這恐怕,不怎麼合乎常理吧……」藥店的前窗映射在她的鏡片上,模糊了她那雙眯在一起的眼睛,卻無法掩飾她變化的姿勢,明顯是在往後縮。
「這鞋真好看,我能偶爾借來穿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