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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眼下,她已經擺脫了那一幫人,但也有可能,她是剛出虎穴,又入了狼窩。老騾夫的某些舉動使她不敢信任他。她撞見過他用灼|熱的眼神盯著自己。月亮此時沉入山後,漆黑的環境迫使他們停在原地等待天明。
讀到這裏,我抬起頭來,一瞬間竟對自己正獨坐在海倫·哈爾木屋前屋檐下的門廊里而不是身在山間的臨時露營地,瑟縮地躲在毛毯底下,感到頗為意外。書中彼時的月亮沉下山頭,時間是凌晨時分,天色已變得漆黑一片。而此時的鏡面湖這邊,夜晚同樣已然來臨。一隻山貓在林中某處突然驚叫,使我產生了一種置身故事當中的錯覺,彷彿我正寄身於那個恐懼迷茫的女孩體內,她唯一的希望全寄托在一個與那片山林格格不入並且尚不知道能否信賴的年輕男子身上。
我重新看回書稿,思索著——如果讓我置身於故事中那個年輕姑娘的處境,自己是否擁有生存下去的本領?
當我用完晚餐,回到木屋,竟然發現新的書稿——整整兩章內容——就恭候在那兒。我完全想不明白這稿件是怎麼進來的。
「你需要什麼東西嗎?」他問,「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的傷口上點葯,那樣能緩解些疼痛。」
一個軟軟的東西蓋到了她的身上,感覺有點重,因為夜深霧濃已經結了霜。是一塊毛毯。她沒有將它抓住,只是任它披在自己身上,阻隔寒風入侵。https://read.99csw.com
騾車防雨布的颯颯聲響,金屬相互撞擊的叮噹聲響,每個細微響動都令她精神一振,提示著蘭德距離自己是遠是近。儘管她已經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她還是聽出了他正在朝著馬燈這邊靠近。衣物摩擦的鈍音和他靴子近乎無聲的刮擦聲響一下下拉扯著她的心緒。他走到她身邊停了一會兒。她一動不動,連呼吸也屏住了。他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她身上的肌腱全緊繃起來,可是她並沒有退縮。她不容許自己退縮。
「這下好了,他不僅不想和我談話,還交代她要把我從這兒趕出去。」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我完全沒有料到,我此行前來的目的竟然就裝在那個信封里。《守護故事的人》的後續章節,發黃的紙張、不規範的字體,和先前的書稿一樣。
她什麼話也沒說。
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啊,她那時還只是個小嬰兒,然而這樣的時光也同樣令人神傷。當它們從此一去不復返的時候。薩拉的媽媽離開人世之後,祖母曾經這樣告訴過她:
「你不用害怕。」他說。這話是想讓她安心,不過她知道,怎麼做她才能夠真正安心。
她坐到馬燈旁,將毛毯裹在身上,意志開始搖擺不定。馬燈對面,老騾夫把一個麻布袋扔到地上,直接躺了上去。他半眯著眼睛打量她,說道:「你會說話吧,丫頭,我知道你read.99csw.com不是個啞巴。」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團火焰,既沒看向他的方向,也沒理會蘭德照料馬匹傳來的聲音。寒意從毛毯間隙鑽進來,彷彿在測試額吉編織毛毯的手藝。薩拉極盡所能地將它拉緊塞嚴,假裝是祖母寬大厚實的手掌在庇護著自己。她把腦袋彎下來,抵在膝蓋上,哈出熱氣暖和身體。山上某處應該是要下雪了,她可以感覺到。
木屋看起來和我離開時一個樣,連壞燈泡都還是原樣。除了我租來的那輛車,沒有別的輪胎印,也沒有別人來過這裏的跡象。我本以為,塞在紗門和門板之間那個馬尼拉信封裏面裝的大概會是我的租金賬單。
薩拉等著他朝露營地走去,好跟在後面一塊兒回去。她特意躲在暗處,尾隨這個年輕人來到水邊,她跟得很近,但仍然對他懷有戒心。看起來,他應該是最有可能與傑普以及那些被他們像野豬一樣綁在營地里的男人有所不同的人。他們把鐐銬上到了名叫拉維的小夥子身上,並在他身邊留了一把獵刀。等他終於醒來之後,需要先花點工夫割斷那棵小樹,讓他自己脫身,才能去給其他人鬆綁。但願,這樣可以耗他們兩三天。
「聰明女人向來會做好萬全的準備。她明白將一份工作做到完美的意義所在。她知道她必須非常能幹,才能在這個男權的世界里獨當一面,珍妮·貝絲,」她邊說邊打著要登報的九-九-藏-書專欄文章,那是她發現必須獨自撫養兒子后,在教師工作之外找到的額外收入,「這並不是我們這代女性小時候所接受的教育,然而現實往往與我們的夢想千差萬別。適應現實的能力,決定著我們能夠過上怎樣的日子。」
「噓——」①祖母的輕聲細語在她腦海里回蕩,是時候休息了,我的孩子。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寶貝。這世間萬事萬物,生來有時,逝去有時,騷動有時,落定亦有時。」
「你要是膽敢對我施巫術,我就把你的眼睛給挖出來。」他把小刀從刀鞘中拔|出|來,平放在自己胸前,「我對你這種人可沒什麼好感,你聽到沒?你是長得好看,但也不值得為你把命丟掉。那個傻小子太心慈手軟了。就應該把他們全殺了埋掉,叫誰也找不見他們的屍骨。現在我們可麻煩大了。你老爹也不知在這山裡的什麼地方。」
阿公毫無徵兆地離開人世已經好些年了。薩拉記得那個時候,身材高大的阿公躺在那裡,身體很沉,是靠薩拉、額吉還有一頭騾子的力量,才終於將他安葬下去。她彷彿又看見了他的身影——或許是她的腦子已經開始出現幻覺,然而他就在那裡,留著那把標誌性的白鬍鬚,把她抱在自己膝上,給她朗讀書上的內容——這件事額吉沒法做到。那時他們全家人圍坐在一起,額吉、媽媽還有薩拉,聽阿公講起遙遠的地方,那些故去的人身上的故read.99csw.com事,他們的事迹至今仍然被人銘記。
離開藥店之後,我一直在鎮上打發時間,拿上手提電腦,在一家咖啡店裡工作,「星期五」縮在桌子底下睡覺,一撥又一撥《時空過客》愛好者在店裡來了又去。我盼著海倫·哈爾能打電話過來,這樣我正好還在街上,誰知道呢,萬一她已經安排好會面事宜。可電話一直沒有來。當餐廳開始坐滿來用晚餐的客人時,我便吃完晚餐,決定不再等下去。
然而,這裏離家依然很遙遠。即便她能沿著山路與河道找到回家的路,她能否徒步抵達仍然是未知數。而且傑普那幫人不久也要恢復自由了。他們肯定會來抓她,興許還會帶上布朗·崔格的幾條獵犬。
不過這個男人——蘭德,當他們藉著月光碟機使騾車飛速逃跑時,騾夫曾這樣喊過他——令人有些捉摸不透。經過過去這幾周,她已經開始懷疑,男人是不是沒一個好東西。她討厭有人暗中躲在她身後,不論那個人是誰。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到了山裡,你得首先學會這點,否則連命都活不長久,更是什麼也學不到了。
她相信不會是今晚或者明天早上,但是就快到了。一旦下雪,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積雪雖然能掩蓋氣味,卻會留下讓人追蹤的足跡。如果是場大雪,或許可以幫你順利脫身,但如果只是像每年這個時節常見的零星飄雪,則反而會把壞人直接引到你身邊。
她挺九*九*藏*書直脊背,拉緊毛毯抵禦寒意入侵。她身上到處都疼,腳踝被鐵鏈磕得又痛又腫,可她還是邁著大步走到他前頭,趁著他把水桶往騾馬身上搬的時候,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宿營的地方沒有篝火指明方向,只能依稀看見暗淡的馬燈,但是足以支撐他們度過這漫漫長夜。足以讓她在悄悄溜走之前搜集好所需物品——騾車裡的食物、小刀以及,如果可能的話,一把手槍。她知道,有把槍就躺在蘭德坐騎上的鞍馬包里。她想著不如乾脆連那匹馬也一起帶走,可是小偷小盜已經夠令人困擾的了,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因為再順走這個男人的馬而更加愧疚。
那麼她呢?
她還是沒有答話。
薇爾達若是看見了,大概會指責這個作家不夠專業,她憎惡粗枝大葉和敷衍了事,對於寫作和人生皆是如此。
她沒有答話。她至今沒對他們兩個說過一個字。最好叫他們以為,她是個野蠻人,一縷輕煙或者一個幽靈。
她已有許久沒有感受到男性向她表示的善意了,自從阿公死後就再沒有過。阿公有一頭白髮,肚子圓滾滾的,渾厚的聲音總能響徹整間木屋。他是個蘇格蘭人,因此她便以為,所有蘇格蘭人都是好人。說不定蘭德也是個蘇格蘭人,然而除了開口詢問,沒有別的法子能夠加以確認。
他停下來讓她先走,耐心地等在那裡,好像她是個迷迷糊糊的小動物,是草叢中一隻被凍僵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