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第五章

「早知道,我應當多和她打些交道。」海倫說。
「嗯,『黑莓』應該很高興你在這裏。我們帶它出去探探險吧,我想它肯定會非常樂意的。」「黑莓」轉動眼珠看向我,像是在說:「嘿,這位女士,你瘋了嗎?」
「那可派上用場了。」埃文朝我投來欣賞的眼神,使我莫名感到目眩神迷。
漢娜把韁繩丟到馬脖子上,「它可懶了。要是沒人管它,它就只會賴在原地,然後越長越肥。虧得它運氣好,有我幫它恢復體形。」她伸手蓋住它的耳朵,接著說,「那匹灰馬就好玩多了,它跑得很快。它有一串老長的名字,不過我總是叫它『銀熊』。」
上帝能聽見他在此處發出的聲音嗎,在沒有像樣的禮拜堂,沒有受命牧師的情況下?他從未試過在沒有祖父或父親陪伴,沒有他們堅定信仰的支撐下,獨自在荒野中領受考驗。然而此時此刻,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顯然,甚至連他那本《聖經》也都消失了。他一腳踢飛毛毯之後,並沒有看見他的包或者手槍。
她們簡單地聊了一下藥店的經營狀況,「武士周」期間的遊人,以及維爾莉特這天下午在夏洛特預約的門診,腫瘤科。談話進行到最後這部分時,從兩人的肢體語言上可以看出維爾莉特的病情並不太樂觀。
「就是那些狗找到我的,我第一次逃跑的時候。」
「或許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退隱反而讓他顯得更加神秘,彷彿他有某種難言之隱。」我這麼說大概有些越界了,可我突然意識到,埃文·哈爾和我的合作可能會對彼此都有幫助。作家推出與前作全然不同類型的新書之後,往往能夠平息過往作品所產生的熱度。再加上,《守護故事的人》的寫作年代更加靠前,可能不會受到他和打造出《時空過客》系列圖書的出版社之間簽訂的條約限制。「只要給我幾分鐘時間和哈爾先生談一談,我可以向他解釋清楚,為什麼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事情。」
車門開了。一位身體敦實的牛仔從駕駛座出來,埃文·哈爾則從另一側下了車。我立馬就認出了他。他輕快地邁著大步繞過車子,使我想起發生在葡萄牙大帆船甲板上的電影場景。說實話,網上那些圖片並沒把他的魅力完全展現出來。
很快,騾子拉著騾車咯噔咯噔地翻過山坡衝下山谷,馬兒被韁繩拽著只得一路往前。她這下可以走了。然而,不知為什麼她並沒有就這麼跑掉,留下一無所知的蘭德獨自躺在野地里。相反,她一直等待著,並用那把她偷過來插在裙子側口袋裡的手槍守護著他。
「嗯,大概是吧。那裡是什麼樣的?」
漢娜透過板條間隙撫弄著小羊羔軟軟的鼻子,說道:「珍妮·貝絲是從紐約來的。」
我腦子裡頓時響起了警報。事情好像突然往前推進了一大步,眼看著就要揭開正題了。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讓他從漢娜嘴裏聽說我此行的目的。海倫的警告仍在我腦海里回蕩:「埃文有時候會非常固執。」
我努力克制住了倒抽一口氣的衝動。埃文·哈爾生活得很不錯。不管他如何看待《時空過客》那套書,他顯然從中獲利頗豐。
蘭德慢慢翻轉身體,艱難地撐開眼皮適應光線,覺得腦袋抽痛不已。這痛楚十分強烈。他抬起上身坐直,努力讓意志清醒過來。時間比他想的晚多了,太陽已經爬過上方的岩頂,照到了他們露營的地方。
我自己也有點意識到了,我會重回這裏絕不是無緣無故。
「這山裡的景色也很美——不過,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美。我想你肯定過得很開心的,可以騎馬、游泳,玩各種東西。」她臉色一變,我立即明白,我根本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漢娜在這裏並不開心。
話筒里傳來她的後半句話:「……明天中飯過後到藥店來見我吧?我給你想了個主意。」
他緩緩地轉過身走回營地。他料想女孩應該已經逃走了,卻發現她就站在之前松枝被清理掉用來放馬燈的地方。雙手交叉緊握,將指關節抵在嘴邊,手腕的傷口到今天早晨已經結痂紅腫。她的眼神令他迷惑不解,讀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她對他能有什麼好的看法嗎?
「好名字。」我輕聲笑了。
她並沒有慌張,靜靜等待時機。她已經趁他們兩人睡覺時,拿到了她所需要的所有東西,並且都藏進了灌木叢里。她只是在等待清晨的第一縷曙光,她對自己說。她本來無意再睡上一覺,可睡意翻湧而來,使她再次沉入夢鄉。現在,騾夫反而搶到了她前頭,還準備把東西全拿走。他甚至連馬鞍也扔到了騾車上,還把馬給拴了上去。唯一沒被他帶走的東西,就只有蘭德睡覺時擱在身邊的鞍馬袋了。那個已經被薩拉藏起來了。
「這麼近就有居民點?你確定?」他對此表示懷疑。他們來的路上,艾拉曾經咬牙切齒地抱怨,嫌崔格店鋪的位置太過偏遠。
我把「星期五」留在木屋裡,給它準備了食物和水,並嚴厲地說教了一頓,然後早早出門向藥店進發。我心裏混雜著好奇與期待的情緒,身體里每根神經都像通了電的電線般震顫不已。就在今天下午,我心中關於埃文·哈爾與《守護故事的人》的疑問,或許就能得到解答,這種可能性,打一個或許有些不恰當的比方,便如艾拉迷翻蘭德時用的乙醚一般,令我整個人心醉神迷。海倫·哈爾所說的主意,她昨天在電話里說起的提議,便是讓我陪她到山上去看望她的嫂嫂。上山,到埃文·哈爾家族世代相傳的領地上,那安保森嚴的住所去,他的祖母,維爾莉特·哈爾,如今仍舊住在那裡。
「哦,她不是為『武士周』而來的。」漢娜把注意力從山羊身上轉到我們這邊,「珍妮·貝絲是到這裏來談工作的。」
「她都已經盼了一周了。」維爾莉特也補了一句。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些聯繫。埃文·哈爾書中的默林吉人(Melingee),代表的便是默倫琴人。深色頭髮,褐色皮膚,令人稱奇的亮藍色或銀色眼眸。同默倫琴人一樣,默林吉人在時間上也要早於其他歐洲移民。後來歷史上關於默倫琴人的種種流言和傳說——說他們是一個古怪的種族,是藍眼睛的魔鬼、會法術的騙子——不過在他的小說里,這些其實是因為外星來的時空過客具備超凡的能力的結果。
只有傻瓜才會在這種地方想當然,而傻瓜一般會早死。
維爾莉特垂下腦袋抵在靠墊上,笑意暫時取代了她之前顯露出的疑慮,說道:「天哪,我們小時候,經常乘著獨木舟,順著蜂蜜溪劃上好幾英里!那時候多麼快樂呀,能在這樣的地方長大……那時候,這裏還沒有圍上柵欄。」說到最後,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哼,那好吧。」她翻了個白眼,顯露出青春期的叛逆態度。這孩子的母親呢?我心下思量。而埃文·哈爾又在這充滿戲劇張力的場面中扮演著什麼角色?
「我們不能養它,漢娜。」埃文柔聲提醒道。
木屋裡邊響起了電話鈴聲。直響到第三聲時我才終於反應過來。「星期五」趴在門廊另一邊,一隻耳朵動來動去,被這聲音弄得暈頭轉向。它從沒聽過固定電話發出的,機械鈴聲。
「我住在紐約。可能你聽不慣那裡的口音吧。」
我順勢從屋裡出來,沿著漢娜剛才的路線,穿過玻璃門,繞過泳池,走上平整的石階。台階旁邊,有一個順坡而下的水景裝置,一片秋葉偶然掉落其中,順著水流一路翻卷而去。花園各處保持得十分整潔,落葉殘渣已被細心地清理乾淨。很顯然,這個家除了女傭之外,還請了一名園丁。
從辦公室出來,漢娜的父親朝這邊掃了一眼,在半道上停了下來,「我不知道家裡來了客人。」
他拐過牆角后沒有看向這邊,卻還是腳步一頓猛地停了下來,似乎因為發現起居室有人而吃了一驚,「我進來拿一下錢包,準備到鎮上去一趟。那群白痴粉絲又把幾截柵欄給弄壞了。」
漢娜坐在維爾莉特那張躺椅的扶手上,垂頭喪氣地說,「他有別的事要辦,所以去不成了。」
「你看,它需要我們,埃文伯伯。」漢娜直起身子繼續協商起來。小羊羔衝著她咩咩直叫,她急忙又把身子探了下去,「它還只是個奶娃娃呢。」
「這個嘛,如果說,有誰可能知道,埃文和你打聽的那份書稿是否有些關係,那個人一定就是維爾莉特。他們父母去世之後,是她把埃文和他弟弟撫養長大。」
「不。」這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字,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再往前走兩天,就會有一個小鎮,最多三天就能走到。我知道去那裡的路。這一帶都不安全。要是布朗·崔格派出獵犬來追我們,那是肯定躲不過的。」
「我就問了一個問題而已。」
「嗯,我早有耳聞。」
「你不是應該帶你女兒去釣魚嗎。」海倫像母雞看見了蚱蜢似的,追在他身後也朝門廳旁邊的一扇門走去。
我走出馬廄時,漢娜正爬在敞篷運畜車的欄杆上往裡張望。她興奮地朝我揮手,「快看!埃文伯伯這兒有山羊。哇,看那隻小寶寶,真是太可愛了!」拖車裡面,一頭山羊將口鼻從板條間隙伸出,拖長嗓子發出響亮而不滿的聲音。
「我有時也挺受不了那群人的。」漢娜站在她父親那一邊,兩隻手揚到空中,然後啪地拍了一下,「他們把這一整天的安排都給毀了。」
維爾莉特召喚我們的聲音從起居室里傳來,我們循聲過去,看見她正躺在一張鋪著舊絨被的寬大真皮躺椅上。根據枕頭安放的位置,以及堆在她身邊的那些書、雜誌還有針線活計來判斷,她顯然已在那裡打發了大把時間。她那病弱的身九*九*藏*書軀幾乎已變成了躺椅的一部分,但她笑起來十分明朗而熱誠。
「要……不要到處亂跑?」漢娜在房間里掃了一眼,看見我坐在沙發上,又朝著我這邊跑了過來,腳上那雙牛仔靴在地磚上滑過。她張開雙臂和我打招呼:「嘿!」下一秒鐘,我便被她熱情的擁抱壓得倒在了沙發上。這種感覺真美好,我有那麼一瞬間不由得陶醉其中。
車子拐了個彎,路邊的圍欄由零星散布的生了銹的帶刺鐵絲網和松木圍欄,變成了彷彿沒有盡頭的十二英尺高的鏈環柵欄,是專門用來防止小鹿亂跑或外人入內。每隔二十英尺左右,能看見標有「閑人莫入」的指示牌,顯示出了安裝柵欄的真正意圖。
此刻的他與其說是一個成年男子,倒更像一個沒長大的男孩。她從沒見過,一個那麼強勢的人竟做出如此傻氣的行為。她也從未見過一個到山裡傳教的牧師竟會對山林、對人與自然之間的力量懸殊如此無知。
維爾莉特又看了看座鐘上的時間,說道:「不知道埃文現在到哪兒了。」
在埃文·哈爾交代的歷史背景中,有一個孤立而神秘的民族,默林吉人,居住在北卡羅來納州和田納西州的藍嶺山脈里。他們的祖先是因為時空門發生故障而無法重返星際通道的時空過客。他們因此被困在地球上,在第一批英國清教徒抵達這片大陸的二十年前,就與「消失的殖民者」和當地部落一起生活在美洲大陸。之後,他們通婚並生下混種小孩,許多人開始想要留下來。在第三本書中,他們終於找到了在地球上穿越時空的方法,並利用它來逃脫追捕,只不過每一次,他們都無法預測時空門會將他們送到哪裡。
我們把車停在正門前那有兩層高的柱廊前,沒敲門便直接走了進去,一進門便是一個寬敞的前廳,帶著某種取悅女性的設計品味,也可能是來自室內設計師的個人風格。
「你要問他關於那本書的事情嗎,像你在海倫太姑婆店裡說的那樣?」漢娜沒理會太奶奶的話,一直看著我這邊。
因為沒錢修理,他們切斷了莉莉·克拉瑞特房間的電源。現在,她只好在沒燈的房間里勉強湊合。瑪拉·黛安和她丈夫,帶著幾個孩子住在山下的活動房屋裡,因為幫父親交了醫藥費,已沒法按時支付租金。教堂募集了一些衣裳,給瑪拉·黛安的雙胞胎新學年的時候穿,不過近來就連教堂都快難以為繼了。自從圖瓦什的模型廠和服裝廠相繼倒閉后,萊恩山丘聖徒兄弟會的會眾開始逐漸減少。許多兄弟會成員都像其他人那樣,為了找工作陸續搬走了。我幾個妹妹當中年紀第二小的埃維·克里絲汀,如今又懷上了孩子。她和瑪拉·黛安都十分激動,因為這孩子比瑪拉·黛安最小的那個只晚不到兩年,正適合當玩伴。
「那太好了,」她套上帆布夾克外套,跟著我走出店外,「只不過,時間恐怕會有點趕。我嫂嫂已經有約了,下午晚些時候要去夏洛特看醫生。」
屋裡某處的一扇門突然打開,電子報警器隨即響起,不過警報聲很快被小孩子快步踏過門廳的腳步聲所代替。不一會,漢娜衝進屋內,當她發現屋裡有人,又急忙停了下來。
維爾莉特皺起眉頭,說道:「別這麼暴躁,漢娜。這樣可不好。你還需要別的東西嗎?」她努力讓自己坐得更直,費勁地扭轉身體看著她的重孫女。可是,就連這麼點嘗試似乎都有些難為她。照看十一歲小孩的任務實在不該託付給這位重病纏身的女士,她根本就無法勝任。漢娜一隻腳點在地磚上,歪著腦袋,深色長發垂下來,搭在運動衫的肩部。「我在想,珍妮·貝絲沒準會想去看看『黑莓』。」她滿懷期待地看向我,「你喜歡馬,對吧?」
他覺得冷,而且很疼。
拖車那邊,埃文正在向漢娜說明不能留下這些山羊的原因,它們是穿過一處壞掉的柵欄走進來的。
埃文饒有興緻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沒有懷疑或是冷淡,只是覺得挺有意思:「是嗎,一個會養山羊的紐約姑娘?」他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站在那兒看我到底會如何回應。
「啊,糟了!」漢娜急忙走向馬廄,和邁克一起猛追『黑莓』。
海倫輕吻她的臉頰,把我介紹給她,然後我們雙雙坐下。
他這才想起那個女孩,不安的感覺在他體內翻湧。他晃晃悠悠地轉過身,發現她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她的手織毛毯不見蹤影,他蓋在她身上的那條也消失不見。唯有留在松枝堆上的壓印能夠證明她曾經存在。他掃了一眼周圍的樹林,在不遠處的巨石上發現了她的身影,她把裙擺塞了起來,方便她行動,兩條瘦小的腿像貓似的緊緊盤起。
漢娜張嘴想要抗議,維爾莉特豎起一根手指,只一眼便讓她閉嘴了。
我在一旁聽得十分入神,直到手機上的提醒鈴聲響起,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些遲了。
對我的考驗就要到了,在某種意義上,我其實一直知道,自由就站在審判台的另一側,只要我們能夠直面真實——從謊言中甄別出那些關於自己、關於家庭以及關於上帝的真相。
然而當我轉過身,埃文卻並沒看著奔向牧場的邁克和漢娜,相反,他正一臉認真地望著我,正色問道:「什麼樣的工作?」
之後,我們談到了周邊的景色,漫無目的地說著話,講到持續萎縮的小鎮經濟,以及好些農田如今已被度假村所佔據。
真是怪了,艾拉竟然還沒過來叫他醒來。通常情況下,他們每天早晨都是拂曉就出發,隨便吃點前一天剩下的玉米餅或者硬牛肉乾作為早餐。
「我說了,我必須要拿回我的本子……」
「你住在這附近嗎?」傑克·哈爾給我一種情場高手的感覺,我不由思忖,埃文是不是也像他這般……直白。不知為什麼,我印象中他並不是這種類型。我希望他不是。不然的話,事情大概會變得麻煩許多。
「傑克,別這麼刻薄,」維爾莉特不滿地說,「他可是我的堂兄弟。」
「聽起來很像她的風格。」我一直希望,在我離開之後,我的妹妹們也能像我一樣,在薇爾達那裡尋得同樣的庇護,然而與薇爾達相關的一切總會在我們家遭到強烈反對。父親之所以同意我去那裡,也是因為隨著我和母親越長越像,他和莫茂·蓮娜都越發不想看到我在近旁。等到瑪拉·黛安長大一些,能照看弟弟妹妹的時候,全家人似乎都很樂意讓我到外面去賺錢,而薇爾達給的報酬也確實很不錯。
然而,另一方面,科拉爾·瑞貝卡的第二封信依然縈繞在我腦海里。昨天夜裡,我躺在閣樓的床上,伴著「星期五」從底下沙發傳來的呼嚕聲,終於把那封信打開了。信里說明了父親那次意外的前因後果,並提出了讓我出一筆錢的請求,科拉爾·瑞貝卡還像往常一樣,充當著家裡的溝通使者。老農舍的房頂就快塌了,屋裡那些老舊的電線,還是當初我們住進去很久以前換的,如今快要報廢了。卧房裡的電線已經冒出火星,而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仍然住在裏面。
「是的,沒錯。我只需要佔用你五分鐘時間。我是一名編輯,來自蔚達——」
「我真的非常感謝您能這樣幫我。」雖然快速拜訪並非最為理想的狀況,可是我也不敢冒險,連這次機會也化為烏有。我還不是特別清楚,海倫今天究竟有什麼打算,但到了這時候,只要能夠接近埃文·哈爾,讓我做什麼我都樂意。
很快,漢娜和她父親相繼走了。我們重新說回剛才的話題,然而時間不多了,兩位女士也已準備就緒,可以開始談論埃文和書稿的話題了。
「你長得有點像漢娜的媽媽,」海倫的話實在是出乎意料,「那可能就是她會有這種表現的原因。」
「它們最有可能屬於馬斯特森太太家。」
然而這趟旅程已經不經意間牽動了我的心結,種種不可思議的關聯表明,我此番前來並非只是出於巧合。各式各樣的事件暗示著,有時甚至明示著,我童年時期所信奉、萊恩山丘所推崇的那個上帝,那個因為母親的「罪過」而蔑視我輕鄙我的兇險形象,也許是一位早有旨意並且樂於賜福的上帝。也許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守護著我——在我努力使自己相信,我正走在自己所開闢的道路上時,他其實早已為我鋪好了路徑。
我坐在冰淇淋店一角,看到許多客人擺出各種姿勢,和一張埃文·哈爾真人大小的紙板合照。他穿一件歐洲宮廷式黑襯衫,著黑色馬褲,配一雙海盜穿的那種過膝長靴。埃文·哈爾在《時空過客》第一部電影中出演了一個小配角,他的戲份,是YouTube網站上點擊量百萬的熱點視頻。狂熱愛好者能從被暴風雨摧毀的葡萄牙大帆船的眾多船員中,準確找到他所在的位置。造反的時空過客協助這艘船上的水手,帶領他們抵達了北卡羅來納州的外灘群島。到了那裡,一瘸一拐的倖存者們將會來到沃爾特·雷利爵士所說的那群神秘消失的殖民者所在的村落。其實很早以前,那群人便捨棄了最初在羅阿諾島上的居所,與位於更南邊的哈特勒斯角上的當地人混居在一起。
「它看起來是匹好馬。」
「這地方可無聊了。」
海倫從進門起就開始高聲呼喊:「維爾莉特?維爾——莉特——你在哪兒,親愛的?」
我在鈴聲響到第五下時拿起話筒,氣喘吁吁地應了一聲。
聽我說完,維爾莉特纖瘦的手指合攏在一起,指尖相觸,呈尖塔狀。她看了看壁爐架上老式座鐘的時間,然後說道:「不過,你在與埃文接觸時,必須格外地小心。他有時候會非常固執,太過堅持自己的看法。」
「這https://read.99csw.com回可別跑得太遠了,」維爾莉特警告她,「你昨天可把我們嚇壞了。一個人出去那麼長時間。還有,你不許再騎那匹灰馬了,它太野了,你還控制不住。如果你又打算一個人出去的話,就騎上『黑莓』吧。」
這個帶著孩子氣的男人,臉上颳得光溜溜的,頂著一頭金髮,和她從前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前方,鏡面谷小鎮與我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是那麼不同。它坐落於半山腰,像明信片上的景緻似的,祥和寧靜,是個美麗的消遣之地。鎮上的建築全經過精心翻修,街上非常熱鬧。埃文·哈爾的財富和名氣提升了這個小鎮的名氣,使它成為與高地鎮和阿什維爾一樣的旅遊勝地。我把車停在了藥店附近,雖然現在去見海倫還為時尚早。上午剛過去一半,她交代要我午飯之後才過去,於是我便在街上到處閑逛起來,欣賞各種稀奇古怪的大雜燴:《時空過客》的紀念品、復刻版的服裝和武器、電影海報、本地手工藝品以及種種古玩珍寶。
「唉。」漢娜輕嘆一聲,「連它媽媽都不願意照看它,這小傢伙真可憐。」
在等她回來的當頭,他為自己的好運而感謝上帝。這女孩原來會說英語,還知道去居民點的路,而且看上去似乎神志也很正常。昨天夜裡涉及女巫和咒語的那些話,其實已經令他相當不安,甚至到了羞於承認的地步。還好,她就是個平常女子,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說起來,她其實還是個孩子,卻落到了那幫危險的男人手裡。無依無靠。
他穿過房間走來,我急忙起身,海倫也站起來,幫我們做了介紹。她也用珍妮·貝絲這個名字,把我介紹給了埃文·哈爾的弟弟,傑克·哈爾。同埃文一樣,他的樣貌也很出眾,長得十分英俊。頭戴牛仔帽,一雙深藍色眼睛,恰到好處的古銅色皮膚。不過,傑克·哈爾身上流露出了某種勞作的痕迹,可我猜測他應該不會比我大很多,三十五歲左右吧。
記憶湧上心頭,前一天的種種畫面在他腦海里飛速掠過——布朗·崔格的木屋,突然而倉促的遁逃,艾拉腿上那支瞄準他的手槍,傑普,那個叫拉維的小夥子,還有幾個他們的男人,被鐵鏈鎖住的女孩,她那雙奇妙的藍眼睛,祖父的十字架,雙方的爭辯,以及他們趁著月光從那個地方逃離的畫面……
他湊得更近了些,近到我都能看見他眼珠正中燃起了怒火,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這位女士,我不需要聽你把話說完。不論你要說些什麼,我都絲毫沒有興趣,現在,你可以走了。」「你姑婆是坐我的車上來的。」我提出抗議。這完全是一場災難。我現在該如何是好,丟下那位女士,像條喪家犬一樣落荒而逃嗎?
蘭德眺望著繁茂山岡與裸|露岩石拼綴而成的連綿景象,心情簡直跌到了谷底。哪裡都沒看見艾拉、騾車或是那匹馬的跡象——只看到層巒疊嶂、滿是岩石和樹木的連綿山峰籠罩在晨霧之中。老騾夫早已走遠了。毫無疑問,他從昨晚就已經謀划好了。
「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上帝吧,我猜想,儘管這些日子我們並沒有真正交談過。上帝,萊恩山丘那座破爛的白色教堂,還有恐懼、痛苦、懲罰、羞愧與罪惡感,這些全都在我心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我已難以分辨出哪些才是真實,除了讓教眾繼續延續萊恩山丘的生活方式以外,上帝究竟還想做些什麼。一直以來,將這些想法一股腦拋開往往更加容易,任由它們糾纏不清,被遺忘在角落裡。
「玩得開心點。莫莉會過來打掃衛生,我們去醫院之後,你有什麼需要,就去找她好了。」「我不需要保姆。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一記無情的鐵拳狠狠砸中我的腹部。幸好,埃文似乎在注意什麼別的事情。先前那個矮壯的牛仔,邁克正從馬廄里走出來。
埃文·哈爾轉過來向我伸出一隻手,說道:「很高興見到你,珍妮·貝絲。」
他一語不發,轉過身背對她,體會著憤怒與屈辱夾雜著恐懼的酸楚。雖然現在他最需要做的,是冷靜下來分析一下形勢,擬定一個行動計劃。然而他想要做的,卻是隨便抓起什麼東西,任何東西都好,然後將它撕個粉碎。
「我明白。對於這一點,我簡直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是時候進入正題了。或許我已經荒疏了從「你是哪一族的」「你來自哪個地方」開始的迂迴線路,但直截了當的談判是我的強項,「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到這兒來占誰的便宜的。蔚達出版社在業界享有極高的聲譽,這也是我會選擇去那兒工作的原因之一。它是個能讓我感到驕傲的地方。我由衷地相信,如果哈爾先生願意將書稿交付我們來出版將是一件對所有人都有益處的事情。」我滔滔不絕地給她們解釋,如果埃文踏入全新的創作領域,或許可以平息《時空過客》所帶來的久久不散的熱度。
「在的,在的,我在聽。抱歉,我剛才和我的小狗絆到一塊了。」我用腳把「星期五」推開,它則毫不示弱地回擊我的鞋子。「我會讓『霍雷肖』好好陪你玩玩的。」我很想這樣警告它,然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海倫。你剛剛說什麼?」我貼緊聽筒,並堵上另一隻耳朵,努力從靜電干擾和「星期五」的叫嚷聲中過濾出她的聲音。
他聽見她在矮樹叢里鑽來鑽去,在一小塊空地上,從這頭竄到另一頭。回來的時候,她那瘦長的褐色手指抓著一大把野柿子和山核桃。鮮活的色彩使他瞬間愣了神,不知怎麼竟看得入迷了。直到她走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她的肩上正掛著某個熟悉的東西。是他的鞍馬袋。「我的東西。」他的動作太快,過於唐突,使她吃了一驚,急忙後退,手裡的柿子和山核桃撒了一地,鞍馬袋掉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他拿起袋子,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檢查,找出了原本沒有的硬餅乾和麵包、一小塊肉乾,以及他的手槍。除此之外,還有備用子彈,這些明明一直放在騾車上的旅行箱里,不該在這鞍馬包里,另外,還有一把艾拉裝在箱子里準備出售的全新獵刀。
「抱歉,」維爾莉特無力地躺回椅子上,「她是個好孩子,不過也挺會氣人的。她在這裏太寂寞了。」
她抬起下巴,瞪大眼睛,然後開始拚命搖頭。
「你這個蠢貨!」他咒罵自己,一拳砸到另一隻手上,因為天冷,疼得兩手不停揮舞。他不應該如此想當然地以為艾拉會幫助這可憐的姑娘擺脫被追趕的命運。
他困惑地抬起一邊眉毛,說道:「難道她不知道祖母今天約了要去看醫生嗎?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他和我對視了一下,又說,「抱歉。」
冰淇淋店角落的桌子旁,幾個披斗篷戴兜帽的人正在就樹屋隧道和時空旅行的物理學原理進行理論層面的探討。
他們從布朗·崔格的店裡出來並沒多遠。如今再沿原路找回去的可能性還很大,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的鞍馬包不見了,沒錢購買那裡的補給品,而且,也不知道布朗·崔格會不會又把這女孩給抓起來。除此之外,他還面臨著傑普那幫人已經恢復自由並且正從那個方向追來的風險。
我放下只剩最後一頁沒有讀完的書稿,急忙朝屋內跑去,「星期五」也跟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往門裡鑽。
「我是在圖瓦什附近長大的。」我回答道,感覺有些諷刺。過去這十三年間,我一直想方設法地想把這地方從我的話語、意識以及我的過去中抹去,而現在,這層關係反而成了一種優勢。我感覺自己此刻就像是高中校友聚會上的投機分子,為了推銷二手汽車和塑料外牆,拚命與別人套近乎,「我想這就是《守護故事的人》會令我如此著迷的原因。它把這個地方以及世紀交接時期生活在這裏的本來面貌展現得淋漓盡致。」我密切關注著她們的表情,留心是否閃過一絲瞭然的痕迹,或者任何能顯示是她們把書稿放到我門前的跡象。
「漢娜!」兩位老人同時斥責道,聲音響徹天花板。
一截松垮的布料從他的臉上掉落下來,微甜的氣味令他感到十分反胃。他撿起來,聞了聞,立即認出了這個味道。乙醚①聚會在查爾斯頓的年輕人之間十分風行。這東西的味道和它完全一樣,絕對沒有認錯。
他迷茫地看看她,看看手裡的包,然後低下頭,看著她重新撿起那些顏色鮮艷的深紅色果子,並用裙子兜了起來。終於恍然大悟。
我從板條間隙往裡看,伸進一隻手摸了摸山羊寶寶那柔軟的、毛茸茸的耳朵。像天鵝絨似的。正是我記憶里那種感覺。這世上再沒什麼能比初生山羊的耳朵更讓人心情愉悅的了。「它剛出生一兩天。這小傢伙挺幸運的,沒在你發現它之前被別的什麼吃掉。」我看了看對面膽戰心驚的羊媽媽,「它可能是第一次做母親,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能自己到處亂走。」在我們家的農場里,總會把一頭老驢子和山羊們關在一起,幫它們趕走捕食者。驢子意外地十分擅長看守工作。
他把包翻了個底朝天,找到了祖父的那本《聖經》,還有他的野外放大鏡,以後生火的時候能派上用場,假如陽光足夠強烈的話。他用皮革捆起來的那包東西不見了,裏面有他的筆記本,還有鋼筆和墨水。她肯定是在搜刮騾車上的補給品時,把它們藏在營地附近某個地方了。「我的本子不見了。我的本子和筆都到哪兒去了?」
「漢娜,」埃文責備的神情使我想起了他的祖母,「夠了,別說了。」
「你說話真有意思。就像在上電視什麼的一樣。」
「咳!」海倫突然https://read.99csw.com打斷了談話。
埃文的笑容消失,臉上蒙上了一層陰影。他轉過身,迅速掩飾自己的情緒,說道:「快下來吧,漢娜,免得待會兒真摔了。邁克到裏面打聽情況去了,看看他能不能弄清楚誰是這些山羊的主人吧。」
她跳下沙發站在我的面前,說道:「沒人告訴我你會到這兒來呀。」她揚了揚眉毛,狐疑地看著兩位老夫人。
「是我的錯。」我主動承認,「我擔心如果綁得太緊,它會使勁掙脫把韁繩拉斷,所以就只隨便繞了幾圈。」
車子繼續向上走,經過峭壁前方被樹林遮蔽的古老石舍和穀倉,經過兩匹正在岩石上啃咬地衣的馬兒,又穿過一株野生杜鵑花,一頭母鹿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我們從它面前駛離。最後,我們終於來到了一處山頂別墅,包括有一大塊鋪設平整的停車區域、一座六位車庫、一座泳池和浴室、一座客屋,以及一處宮殿式的別墅。
「她想她媽媽了。」海倫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道,「父母離婚,她媽媽不想要監護權。她搬到納什維爾,去追尋什麼夢想了,至少她是這麼說的。」
他現在就死可太年輕了。
「誰呀,埃文伯伯嗎?」漢娜突然再次穿過房間。兩位女士一下子都不說話了。
她父親壓根就沒往她那邊看,而是直直地盯著我說道:「是嗎,挺好的。那裡景色不錯。比較僻靜,雖然實際上也並不是特別偏遠。你見過克萊夫大叔了嗎?當心別被他嚇到了。他還沒從戰爭經歷帶來的創傷中完全恢復過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過他沒什麼惡意的。」
他這樣說著,在擦肩而過時脫帽向我致意。
維爾莉特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親切地說:「我聽海倫說,你對這一帶並不陌生。」這是在南部地區與別人展開對話的正確方式——「你從什麼地方來」,「你是哪一族的」,以及「你在哪個教堂做禮拜」等等。在城市裡住得久了,我對這類事情竟逐漸生疏起來。在那裡,商務會談往往是直奔主題。
『黑莓』眼睛和口鼻周圍的毛都有些發灰①,顯然已在這牧場見過了好幾輪季節變換。它湊過來和我打招呼,用鼻子蹭了蹭我的上衣,然後長嘶一聲,把鼻涕噴到了我身上。這讓我想起了舊日的好時光,家裡的騾子也會這樣做。
這麼說,維爾莉特也不贊成將山上隔離起來。顯然,她也覺得這樣做會顯得相當不近人情。《守護故事的人》的筆觸是那麼柔和,我怎麼也不能將它與警衛亭和咄咄逼人的十二英尺鏈環柵欄等同起來。
「不是這樣的,哈爾先生,海倫和你祖母都希望或許我們可以先——」
艾拉什麼也沒給他留下。這無異於將他置之死地。還有那個女孩也會落得同等下場。
這是一次慘痛的教訓,他絕對會銘刻在心。「你不要在心裏急躁惱怒,因為惱怒存在愚昧人的胸懷中。」《舊約·傳道書》里的這句經文,祖父曾經多次向他傳誦,如今又回蕩在他腦海里。他閉上眼睛,大口呼吸著清晨的涼爽空氣,他抬頭面向天空,感到細小的雪粒落在臉上,平息著他的怒火。山頂開始下起了零星小雪。他直到這時方才發覺。
「你是做出版的?」他像說髒話似的吐出這句話,抽出插在口袋的兩手放在腰上,忿忿地緊咬著牙關。
「嗯,我想事情可能是因為這事在她確診肺癌之前都沒有多少進展吧。而且在那之後也再沒有人去推進。所有事情都靠她親力親為。只有她在外面還有些關係。」
小女孩身後,兩位老夫人不滿地默默對視了一眼,用眼神交流著什麼信息。我感覺自己像一個不速之客,不小心目睹了一樁即將爆發的家庭危機。
「這是個很好的起點。」我多麼希望科拉爾·瑞貝卡能去上大學。我曾試圖說服她選擇這條道路,然而自從我離開之後,父親就越發堅定了不能再讓任何人離開家的念頭。
「嗯,也是。這樣也好,」漢娜滿臉崇拜的樣子,叫人看得心都化了,「那我先出去騎一會兒馬。」
「行,你去吧,」維爾莉特示意讓我出門,「等埃文來了,我們會先幫你提幾句,給他做做思想工作。」
我胃裡一陣翻騰,沿著彎曲的山路朝鎮上走去,身邊擠滿了前來參加「武士周」露營活動,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人群。這些人知道些什麼?我很納悶。這些遊客是否了解,這大山中飽受創傷的真實生活?這裏根本不需要什麼時空門。在阿巴拉契亞山區某些地方,人們彷彿生活在靜止的時空中。他們迷失在時光里,被美麗和醜惡所禁錮。美麗在於壯美的山中奇景。醜惡則見於貧窮、教育匱乏、飢餓,以及孩子們因為從小喝汽水和糖開水而蛀壞的牙齒。
「我很榮幸能來這兒拜訪。」
「你還哄騙我姑婆把你帶到這兒來了?」他俯身逼視我,使我不得不向後仰伸長脖子才能勉強看著他。
我們駛入一座棚橋,頓時被陰影所籠罩,直到車子從橋的另一頭駛出。道路前方,出現了一處入口,十幾台車隨意停在周圍的溝渠里。這場面和我在某些粉絲博客上見過的照片一模一樣。人們站在警衛亭旁邊那面石牆上的黃銅標識旁邊拍照,越過華麗的鐵門欄杆拍攝的視頻。人群退避一旁讓我們通過,並探頭探腦地直往車裡打量,想看清我們是否是什麼重要人物。一個頭戴牛仔帽,身穿印有「哈爾牧場」字眼棕色T恤衫的警衛走過來確認我們的身份。「只有我們倆。」海倫說。
「她是和海倫太姑婆一起上來的。」漢娜報告說。
這麼說,這個人並不是埃文·哈爾,而漢娜也不是埃文的女兒。
漢娜用手指梳弄「黑莓」的鬃毛,「那你喜歡這裏嗎?」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折中方案。他還不能冷靜下來,但也沒有破壞他們僅有的幾樣東西,儘管也就是幾張毛毯和他們穿在身上的衣服。他把手搭在腰帶上,指尖不停敲打著,考慮著今後的安排。看起來,這就是他們全部的有利條件了——這幾樣東西,還有這飄雪的清晨。
「『霍雷肖』還跟她的狗打了一架。」漢娜又尖聲說道。同樣,她父親還是沒有轉頭看她。「漢娜應該會很願意跟你一塊兒到鎮上去,好過就這麼待在這兒。」海倫提議道,我突然開始同情她了,大家此時似乎都想把漢娜從身邊推開。我當然明白海倫和維爾莉特不願意讓其他人知曉我此行目的的心情,但是這可憐的孩子……
「沒關係。」我感覺事態即將陷入某種尷尬境地。這種事在這裏經常發生嗎?
「漢娜,」維爾莉特收回了唇邊的笑意,正色道:「關於在屋裡跑來跑去這回事,我之前是怎麼跟你說的?」
「聽話,否則你只能待在自己屋裡,不能到外面跟『黑莓』好好玩了。」
我有點呼吸不過來,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這場面實在太奇怪了。我想乾脆假裝沒聽見漢娜的聲音,直接從這邊回屋裡去,但願他根本沒有注意我的存在。
「漢娜!」
「好吧。」顯然,她並沒像對待維爾莉特那樣,直接無視她埃文伯伯的話。
「哦,是嗎,這個時節湖邊的景緻確實挺美。」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眼裡不再只是單純的好奇。他開始認真琢磨起來,試圖弄懂我的意圖,試圖釐清整件事情,「只不過,『武士周』期間有些不太清靜。」
我的思緒凌亂不堪,腎上腺素極速上升。這和我事先預想的完全不一樣。我喜歡自己掌控談判的節奏。這也是我能成功談判的原因。可現在他既然問了,我也不好撒謊騙他吧,只能硬著頭皮說道:「我是為一份書稿而來的。」
「你偷了我的包,」他脫口說道,「還有我的手槍。」她趁著他們睡著時,在營地里搜颳了一番。她一直準備著要獨自離開?
維爾莉特伸出手,彎彎手指招呼她過去,「過來太奶奶這兒坐會兒吧。你今天不是要和你爸爸去釣魚的嗎,小甜心。」
他揮手示意讓我們通過,旁觀者紛紛投來艷羡的目光。
「沒什麼,親愛的。你不是去騎馬了嗎?」維爾莉特又瞟了時鐘一眼,撐直上身坐了起來。海倫探出身子看向前門。我的脈搏加速起來,推測埃文·哈爾可能就快到了。
「我家住在再往西去大概十二英里的地方。靠近蜂蜜溪那邊。」我故意沒說出萊恩山丘這個地名,她肯定聽說過。聖徒兄弟會在這一帶的名聲,幾乎與蘭德和薩拉那個年代的默倫琴人相差無幾——神秘兮兮,怪裡怪氣,總穿著古怪的衣服,奉行詭異的宗教儀式,對外來者時刻保持警惕。
傑普他們露營的地方應該會有補給品,而且說不定還能在那附近找到馬匹。蘭德和艾拉離開之前,把他們的坐騎都四散著趕跑了。不過,這個計劃也並非萬無一失。沒準,等他深入虎穴之時,老虎已經恢復自由,正在忙著四處覓食。因此,蘭德必須先在周圍小心打探……「你能找回我們昨晚丟下傑普那幫人的露營點嗎?」他清了清嗓子,把背挺得直直的,以此支撐他已受傷的自尊。他不願去想自己驚慌失措的樣子已全被她看在眼裡這個事實。或許,如果他能裝出冷靜的樣子,他便可以聯合她的力量而不是讓她也陷入恐慌情緒。
「算了。」漢娜不再追問,悶悶不樂地走開了。我們三個一直看著她穿過玻璃門,爬上石階,進到院子里,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她站起來,仔細看著手中那顆柿子,好像打算馬上將它吃掉,就在此時此地。「一個滿是樹葉的本子有什麼用,又不能拿來當飯吃。而且,你選的絕大部分連一點藥用價值都沒有。」她聳聳肩,拿起柿子咬了一口,汁液沾到開裂的嘴唇使她痛得縮了一下,她接著說:「是時候啟程了。大雪就要來了,還https://read.99csw.com有傑普那幫人。要是他們找回布朗·崔格店裡,他一定會派獵犬來追我們。」
「簡直不要太多。」羊奶皂和羊奶膏是祖母在跳蚤市場出售的商品之一。她還會用秘密採集點摘來的草藥,製成能治療關節炎、支氣管炎、疝痛、發燒及其他疾病的醫用合劑。母親離開以後的那些年裡,我的眾多遺憾之一便是,當時只顧著避開祖母,沒從她身上學到什麼傳統手藝或是採集和處理野外植物的方法。
我急忙做好與埃文·哈爾見面的心理準備,儘管眼下或許並非最好的時機,然而,走進來的這個人並不怎麼符合我腦海中設想的形象。儘管也有些相似之處——深色頭髮,藍色眼睛,下垂的嘴角——但是,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他並不矮,只不過在我的想象里,埃文·哈爾至少也有六英尺高。
「珍妮·貝絲住在湖邊的小木屋裡。」漢娜回答。
我思索片刻。多年來頭一次覺得,那座城市像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我只在電影里見過卻從未真正生活過的地方。「挺好的,很刺|激,總有新鮮事情發生。我很喜歡那裡。」我說。
埃文·哈爾對山中神秘居民的興趣,是否就源自蘭德與薩拉的故事?他們是否就是納撒尼爾和安娜的原型呢?兩人跨越時空的禁忌之戀征服了各個年齡階段的讀者,光書就賣出了幾百萬冊,更不必說電影票和精裝DVD套裝了。
她哧地笑出聲來,像彈出的閥門似的,釋放了緊張的壓力,輕鬆地說道「不過你長得很漂亮。男人往往很難當面拒絕一位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士,尤其是在他感到孤單的時候。而且你們倆都在出版這個行業。」
他一頭鑽進了一間看起來像是辦公室的小房間里,聲音從屋裡傳出:「只要你能讓埃文那些白痴崇拜者別再繼續搞破壞。」
「別掉下去了。」她伯伯逗她說,「它們可是會吃人的哦。」他抓住她懸空的腳,假裝要把她翻倒過去,嚇得她驚叫起來。
我感覺,我們應該已經來到埃文·哈爾專屬領地的邊緣了。柵欄長達數英里,強勢而又壯觀,與這山中景色格格不入。數代以來,這片森林便僅靠山谷地帶的地勢落差和年代久遠的牲口圈或柵條圍欄來進行區隔。但其實沒有哪一處是不能攀爬或跳過的。除了非法釀酒廠或大麻地附近偶爾設有陷阱——你知道如何避開這些——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破敗的老宅與墓地,對任何路過的人都是開放的。
她起初並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騾夫大清早地一個人到處走來走去。她透過毛毯的豁口偷偷觀察,看見他用一個棕瓶里的東西把那塊破布打濕,將布放到蘭德臉上,並在他的鋪蓋上也灑了一些,然後才將瓶子重新塞好。
這時候,有台車子軲轆軲轆地駛進了外面的停車區,漢娜正要抬腳踩上馬鐙,就這麼停在了半道上,「我打賭,一定是埃文伯伯。你牽好『黑莓』。我去叫他過來。」我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已經把韁繩拋給我,朝門外衝去。我抓住那匹馬,把韁繩穿進拴馬環里,盼著能在正門趕上埃文,在我此行的目的暴露之前,和他一起回屋裡去。馬廄可不是什麼談工作的地方。這事當然還是要有海倫和維爾莉特幫忙才最好。我需要後援支持,而「黑莓」恐怕不是什麼合適的選擇。
漢娜走到泳池上方的門旁邊,從衣帽架上拿起一頂粉色的迷彩棒球帽,慢悠悠地朝我們這邊走來,說道:「我忘了拿帽子。」
她一動不動,只是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眼睛在橄欖色皮膚的襯托下彷彿正在發光。臉頰腫脹的部分已經有所消退,所以她此時正睜著兩隻眼睛仔細審視著他。
那些一心要過上時空過客式生活的人,會定期前往樹屋隧道和伊薩昆娜瀑布進行朝聖,安娜和納撒尼爾曾在瀑布里利用秘密時空門避開追蹤。
海倫嘆了口氣,「每逢他們在鎮上舉辦集會的時候會比較嚴重。一方面,這大概正是埃文寫作才華的證明,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狀況又實在是很愚蠢。那可憐的孩子應該擁有他自己的生活才對。他向來不是那種好鬧騰的人,可是好像他越是躲避這群人,他們反倒還追得更緊了。」
「謝謝你開車帶我,」海倫在車子剛出鎮時說道,「我兒子不怎麼放心我,到了這把年紀還自己開車上山。這感覺挺奇妙的,輪到你的孩子來告訴你該做些什麼了。」
「我在圖瓦什一帶長大。小時候家裡養過羊。這次回來,也只會待上幾天。」也許是我自作多情,可他聽到最後那句話,似乎感到有點掃興。我有些好奇,這地方每隔多久會有客人來——每隔多久他才會和別的什麼人說上話。
她停下手裡的動作看向他,「之前應該都是騾夫在照看你吧。」
她指了指前方的分叉路口,其中一條已被泥土掩蓋,水平地向山後面延伸,另一條路則十分平整,盤旋著通向山頂,說道:「就從這兒拐上去,那條路是通向牧場後門的。」
我正要張嘴回答,卻被維爾莉特搶先了:「她是過來談工作的,寶貝。你出去騎馬去吧。」
山羊寶寶單憑後腿站立起來,努力探頭向上輕咬漢娜的手指。「看!快看,埃文伯伯。它多喜歡我呀。你看它多可愛呀,珍妮·貝絲。」
「這是珍妮·貝絲。」漢娜立馬自告奮勇。顯然,她是在藥店里從彭伯西老師嘴裏聽到了我的名字。我已經不當珍妮·貝絲好多年了。
「我認識薇爾達·卡爾普。」海倫突然說,我朝她那邊看了一眼,但車子正從一塊凸出的岩石底下通過,她的臉恰好罩在了陰影里,「不過不是很熟,我們在一個慈善協會的募款活動中合作過幾次。她想創辦一個服務於本地女性,尤其是年輕女性的機構。嗯,我想那應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
我對她的發言感到有些不適,匆匆看了她一眼,此時前方的道路開始變窄,緊緊貼在山體邊沿,像纏在聖誕樹上的金屬絲裝飾。她在暗示什麼?這到底是業務會面還是某種聯誼會?我絞盡腦汁,不知道應該如何接下去。
「這無恥的老渾球竟然就這麼跑了!」蘭德頭暈眼花,乙醚的效果還沒散去,絆到毛毯又再次摔倒在地。他手腳並用地向前爬去,費了好大勁才來到山脊處。但凡他還能看到一點騾車的影子,他都會跨越荒野一路追趕上去,「你這個人面獸心、滿嘴髒話的老……要是落到我手裡,我一定掐斷你那沒用的脖子,把你的耳朵揪下來拿去喂畜生。我要……」
離開幾個爭得火熱的科學家,我急忙趕到藥店見到了海倫·哈爾,並主動提出由我來開車上山。
「振作起來,小傢伙,」父親在他腦海里低聲訴說,「至少上帝還將第二天呼吸的空氣許給了你。情況本有可能比這更糟。」
「抱歉。」我沖他笑了笑,他也笑著回應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覺得一時間有些著了迷。不知道是因為他這個人,還是《時空過客》所帶來的神秘感,抑或是《守護故事的人》那纖細的筆觸,我說不上來,卻已被眼前的他給迷住了。到目前為止,他的表現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樣。
「不過我們可以確保不讓它挨餓。我們得先給山羊媽媽擠奶,如果有需要,還得幫它找個奶瓶。」他再次轉身面向我時,臉上的陰鬱神情已經一掃而空,「你給山羊餵過奶嗎?」
維爾莉特轉過身,用犀利的眼神看著我,緩緩說道:「我不會做任何會給埃文添麻煩的事情。他肩負的責任已經夠多的了,不僅要照顧我這個害病的老太婆,如今連他弟弟和漢娜也搬了進來。埃文賣出《時空過客》那套書時,還僅僅是個孩子,剛剛滿十八歲。他做了一些不太明智的決定,卷進官司吃了不少苦頭。除此以外,還總有人陰魂不散,想方設法地要從他身上撈錢。總有些人想占他的便宜。」
小女孩這才爬下拖車,「也許邁克會空手而歸呢。」她的臉色變得陰鬱起來。
「沒關係。」
難說。你很難在埃文·哈爾的書中釐清想象與歷史的界限。總是真真假假相互摻雜,營造出一切都是真實的幻象。《時空過客》系列就把藍嶺山脈流傳的一些神話和鬼故事與故事情節糅雜在一起,還有像樹屋隧道這種怪異場所——內戰時期一條修到一半卻被廢棄的鐵路隧道。在《時空過客》的故事里,這個哪裡都無法抵達的詭異通道其實就是時空門所在的位置,它曾被黑暗勢力所佔領,後來在一場大戰中被炸成了一堆亂石。
「你手機號碼不在我手邊,所以我直接撥了這個電話。」海倫·哈爾沒有自報姓名,不過她的聲音很有辨識度,再說了,我已抱著萬一的希望等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只盼著她能打電話過來。「喂?你在聽嗎?」她問。
「『黑莓』怎麼會系著馬鞍,套著馬籠頭跑到牧場里去了?」他在車道對面大喊。
「我今早就覺得有點冷了。」我突然想起了薩拉,意識像跳房子似的,落到那個故事所在的格子里。她也感覺到冬天即將來臨。當季節開始變換,空氣中會自然地散發出某種訊息,只要你了解這片土地,你的身體會提醒你即將換季。新陳代謝加快,柴垛堆得很高,本地人開始到雜貨店積存補給。在某些鄉村小路,還可能發生道路無法通行,好幾周都通不上電的情況,不過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初冬時節。
埃文抓住她的靴子,以免她不小心栽下去。他嘴角現出一抹苦笑,轉過來面對著我:「真是多謝你了。」
「叫我簡吧。」我糾正道。
海倫氣得鼻翼鼓起,又開始了無聲的隔空交流。她的態度非常明顯:毀掉安排的人是你爸爸。我坐在一旁,竭力假裝自己根本沒有覺察到平靜表面下的暗https://read.99csw.com潮洶湧。
「她是珍妮·貝絲。」漢娜腦袋朝下,透過拖車板條間隙幫我做介紹,「她住在湖邊的小木屋裡。」
艾拉帶著乙醚原本是為了做買賣,就像其他許多商人一樣。
我走進馬廄的時候,漢娜已經繫緊馬鞍,正準備騎上去。
「我很想見見她。」我聽說過埃文·哈爾的悲慘遭遇。一家人全被圍困在著火的度假屋中,只有埃文和他弟弟,傑克,逃了出來。他的父母和姐姐都葬身於火海之中。
門廳那邊,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門打開又關上了。警報聲再次響起。這回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腳步聲。
維爾莉特稍稍移開視線,皺了皺眉頭。現在就把話題引到工作上果然還是太快了,「那麼你是圖瓦什哪一族的?我想不起哪個是姓吉布斯的。」
要想順利通過考驗,我就沒法不回到那個我曾試圖逃離,如今不斷向我吶喊的地方。我還不太確定具體的時機,但在這次行程結束之前,我會回一趟萊恩山丘。讀了科拉爾·瑞貝卡的信之後,我就已經有所覺悟。
「嘿,你來了!」她說完,解開繩扣,抓住韁繩,牽著那匹馬,「這就是『黑莓』。它本來是埃文伯伯的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它會好幾樣把戲,比如鞠躬、用一隻腳計數,還有躺下。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把它牽出來表演給你看。」
「啊,可這個山羊寶寶多可愛呀!我們能養著它嗎,埃文伯伯?」漢娜鉤住頂上的欄杆,上身往前俯下朝拖車更裡邊接近,摸了摸好奇的山羊寶寶的鼻子。
家裡的狀況沒完沒了,這負擔之沉重,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能做些什麼來改變這種現狀嗎?至今為止我所做的又有什麼用嗎?根本毫無用處。只不過是給即將崩潰的大壩做些臨時修補。大壩後方,水量仍在不斷上漲,不停旋轉,不停翻湧。我設法所做的一切,除了讓自己陷入信用卡的無底洞里,只是助長這種現狀更長久的存在:早婚是受到鼓勵的,懷孕就意味著成就,無論家裡是否有錢養育這個孩子。
我一下子啞巴了。這種情況下我該說些什麼才好呢?
這話使得漢娜越發拉長了臉,不高興地說:「那可好了。她說不定又會起訴我們。」
「再過不久就要開始下雪了,到了冬天,這地方就安靜了。」海倫說,「只有滑雪者和獵水鳥的人會從這裏經過。」
傑克沒說什麼,聳聳肩,撇撇嘴苦笑了一下。
薩拉聽不清後面的內容,他低沉的怒吼在山谷間回蕩開來,把藏在棲居地過冬的鳥兒都驚飛了。他踉踉蹌蹌地往山上走時,她既沒有跟上去,也沒有獨自離開。她說不出先前為什麼沒有跑掉,在她醒過來看見騾夫準備悄悄溜走的時候。
十三四年前……我剛剛動身前往克萊姆森上大學。顯然,薇爾達早已為未來制定了宏偉的計劃。「她從沒和我說起過這些。」我說。
他仔細地看了看我,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我應該沒那麼快找到要買的東西,」傑克表示拒絕,並往後退了一步,「漢娜會感到厭煩的,對吧,小傢伙?晚些時候,克萊夫大叔會把幫我打磨好的割草機刀片帶到這兒來。或許你們倆可以再到昨天那個湖邊『蜜窩』①去,多釣些魚把克萊夫大叔那台舊冰箱全都塞滿。」他這才對自己女兒笑了一下,伸手撥弄她的頭髮,哄她接受這個提議。
「我想應該會挺奇妙的。」腦海中掠過父親發生意外的消息,又想到我那幾個妹妹。我根本想象不出,她們哪天主持大局的情景。父親所說的話向來是金科玉律。「路上的風景真美呀。我能明白你當初為什麼那麼不願放棄畫畫了。這應該也是我之所以會那麼喜歡木屋裡那些畫的原因吧。它們記錄了這地方各個時節不同的美。」
蘭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底下趄趄趔趔,看向他們昨晚露營的地方。騾車停靠的地方已經空了。
「也就是說,你為了達到目的,利用了我的姑婆、我重病的祖母,還有一個六個月前剛被媽媽拋下的小女孩?真夠可以的。你們這些人還有良心嗎?哪怕是一丁點?」
「埃文有時候會非常頑固。」海倫提醒我說。
這反倒讓她更加害怕了,而他此時最不需要的,便是還要去照顧一個情緒激動的女人。
「珍妮·貝絲,快來看呀!」漢娜徹底把我暴露了,埃文·哈爾和另一個人都看向了我這邊。我極不情願地從馬廄的陰暗處走出來,那個壯實的牛仔往前走來,和我打了個照面。「女士。」
他看起來似乎還不錯,竟然還給人一種隨和的感覺。完全不是我料想的那樣。看過他的採訪和媒體照片之後,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嚴肅認真、心事重重並且待人冷淡的人。
「我必須拿回我的本子。」他揚起一隻手,足足高出她1英尺。
「和埃文伯伯有關的工作?」
我再次猛然醒悟,從種種表象看來,這是一種多麼美好的生活,簡直堪稱完美。人們很容易僅憑遠處觀察到的表象,而對他人的家庭生活妄作臆斷,認定那就是其實際情況的真實寫照——以為華麗的外觀和一塵不染的窗戶就等同於完美的家庭,然而事實卻往往只是金玉其外。苦難自會降臨到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只不過自身的不幸更容易讓我們看清。
「維爾莉特和我都希望埃文能重新寫作,而且不要再寫什麼《時空過客》了。那套書出版之前,埃文經常會寫一些美好的故事講述這裏的山、這裏的人以及孕育于這片山林的情懷。自從他小時候被維爾莉特帶回來住起,寫作就一直是他逃離悲傷的出口。雖然當時他只有十二歲,卻已經很擅長講故事了。」
「沒錯,」海倫出言附和,「我們不希望所做的事情,讓埃文更加不開心。要不是看在你是本地出身,加上你到店裡來時我就對你有些好感,我絕不會和維爾莉特說起這件事,更不會帶你上這兒來。」
我挪動身體,坐到座椅邊上說:「其實,我倒是不介意去看看漢娜的馬。我還挺想去的,實際上,如果可以的話。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這麼玩。不過,我們騎的基本是獵浣熊的騾子。我們家當時養了那種騾子來賣。」硬要說的話,飼養獵犬和騾子可以算是我們家的家族產業了。
昨晚和今早大部分時間,我一直在翻來覆去地閱讀手頭上的所有內容。徒步趕了兩天路之後,蘭德和薩拉仍然沒有看見任何文明跡象。他們沒發現傑普那幫人的蹤跡,但時不時地,能聽見獵犬發出的遠吠聲。眼下,他們無疑正在被人追蹤。到現在,說我沉迷其中已經遠遠不足以描述我的狂熱狀態了。
我掌心開始冒汗,搭在方向盤上,一會兒抓緊一會兒鬆開,脈搏也突然加速起來。很有可能,成敗就在此一舉。不是起點,便是終結。
聽了這話,她感慨地長嘆了一聲,說道:「那些都是我最中意的部分畫作。當然了,它們如今都有好些年頭了。我曾在社區學院任教挺長一段時間。但是我丈夫中風之後,我便只能二選其一了,要麼經營藥店,要麼繼續教書。鎮上需要有間藥店,因此,執教藝術課程就只能靠邊站了。經營藥店,照顧丈夫,看管孫子,現在又加上維爾莉特,這些已經佔據了我全部精力。」內心的掙扎從她的表情中顯露出來,為了應付艱難的現實而被迫放棄夢想所帶來的傷痛,一直默默鬱積在她心底,「不過我很享受教書的那段時光。可以鼓勵那些有才華的年輕人。在這一帶,沒有多少人能走出這裏,去讀克萊姆森大學,不過最起碼的,社區學院能給他們提供一個起點。」
「走吧,現在他已經完全清醒。」腦子裡開始響起喃喃低語,「快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她看到他停在山脊處,抬起一隻腳,猛地踩在地上,然後手舞足蹈地單腳轉了個圈的模樣,竟有一抹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一股情緒突然湧上心頭,感覺如此急劇而又強烈,使我毫無招架之力。我記起那天早晨醒來,祖母坐在媽媽平常的位置對我說:「你媽媽跑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說明。
「很高興見到你,你的到來為這裏增色不少。」他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飾當中調情的意味,考慮到在座各位的立場,場面變得越發尷尬起來。
負罪感像把刀,狠狠捅了我一下。我想反駁,可是,我真的利用她們了嗎?他真的說中了嗎?「你能不能先聽我說幾句,讓我完整地把話說完。」
見到她以後,他的第一個念頭只有憤怒。她闖進他的人生還不到一天時間,便讓他整個世界轟然崩塌,留下一片廢墟殘渣。眼下,他身處這陌生而危險的茫茫山野,沒有坐騎,獨自一人,沒準還有人已在後面追蹤。
「他今天應該是休息的呀。」海倫一字一頓地說。
他微笑地看著我向他回以問候,我必須承認,他的笑容十分耀眼。冰淇淋店那些瘋狂的女粉絲很可能選錯了幻想對象。
「兩天,如果走得不是特別慢的話。」她橫跨一步,朝旁邊的樹林走去,並示意他暫時留在原地。
「我會確保讓她安全到家。」他指了指前門的方向,然後轉過身,強壓著怒氣朝馬廄疾步走去,留下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趕緊開著你的車離開我這裏。現在、馬上!」
「不!」他的聲音從喉頭髮出,滿懷著怒火。他氣急敗壞,狠狠踢向睡覺用的草墊,把它踢得飛了起來,大吼道:「你、你這個老渾蛋!」
老騾夫突然看向她這邊,「待在那兒別動,丫頭,最好一動也別動。要是膽敢給我惹麻煩,我就讓你成為一具死屍,永遠留在這裏。」
「難道一直是這樣嗎?」我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大幫人。那個男人簡直是被軟禁在他自己的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