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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但是,在我進入正題之前,」他繼續說道,「我想再同大家分享一件事情,這件事和今天來到這裏,慷慨購票入場的各位都息息相關。大家都知道,這次活動,加上餐會和晚會的全部收益,都將用於支持慈善事業,然而具體通過什麼形式,大家還都不知情。我很榮幸地在此宣布,活動相關收益以及《守護故事的人》的所得收入,將用於設立『薇爾達之家』基金會,致力協助、培養以及激勵生活在阿巴拉契亞地區的青少年。
我走到最後幾級台階,又開始遲疑起來,想著或許該讓妹妹替我收下那個信封——不論裏面會是什麼。我不能讓別的事情壞了興緻。今天是個重要的大日子。全年無休地忙活了這麼久,都是為了今天這個日子。
「首先,我要感謝今天到場的各位朋友,前來支持這部,於我而言,完全發乎內心的作品——這個故事,同阿巴拉契亞地區許多小部落的歷史一樣,差一點便徹底遺失了。若不是因為一個廢稿堆,一位十一歲的女孩,以及我母親在跳蚤市場發現的古董盒,這位年輕的默倫琴姑娘與查理斯頓古老家族的男孩之間的真實故事,很可能就這麼湮沒在歷史故事與當地傳說中了。像家族的家譜一樣,很多事情經過後代的粉飾,其面目也發生了改變,朝著其後代更願意接受的方向而發展變化了。儘管專家們至今仍然沒有定論,無法確定這山區眾多小部落,比如默倫琴人的血統起源,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本地居民與遇難的葡萄牙或土耳其水手通婚的後裔,還是羅阿諾克島上沃爾特·雷利爵士所指那批神秘失蹤的殖民者的後代。不過,這兩個人的經歷,卻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蘭德與薩拉的故事被順利留存了下來——不僅見於他們自己的文字,還出現在路易莎·奎恩所著的書稿當中,關於這個人的身份,我們仍然一無所知。她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花費心力記錄這段他人的歷史?為什麼除此之外,再找不到這位作者名下的其他作品?這些雖然仍然成謎,但是,我在書寫《守護故事的人》這本書時,從路易莎·奎恩那份未完成的手稿以及蘭德的筆記中汲取了許多靈感,並且盡我所能地使故事更加接近真實。在這一點上,我有一位既有主見又有才華的編輯替我把關。」
媽媽是愛你的……
他又朝我這邊瞥了一眼,我全身每個細胞彷彿都感受到了他的視線。這一刻,劇場里已經沒有別人。只剩下了埃文和我。停頓的時間似乎永遠沒有止境,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
他飛快地使了個眼色,將卡片收回口袋裡,全身散發著自信的光芒,還有什麼別的內容——一種新生的激|情,使他的藍色眼眸猶如鏡面湖那清涼的湖水般煥發著光亮。向世人講述阿巴拉契亞地區的故事,那些真實發生過的故事,是我們倆都極為重視的事情,通過這種方式,能讓人們關注生活其中的居民,以及某些地區近百年來都並未改善多少的苦痛與掙扎。
信的開頭寫道。
我不禁好奇,埃文要如何將這些內容縮減到三十分鐘以內,還要刨除掉專門的提問時間。我知道,我應該等活動結束之後再和他談,然而幕布暫時還沒拉開,而我又很想在活動結束前告訴喬治·蔚達,埃文和我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知道。」
「你讓莉莉·克拉瑞特帶回家的那本書,我讀過了。」瑪拉·黛安突然插了一句,「確實是本好書。」
「還是你回家來看望我們吧,」科拉爾·瑞貝卡說,「等你有空的時候。沒必要再像之前那樣,只有在要到鏡面谷商討出書事宜的時候,才匆匆回家一趟,而後馬上離開。你可以隨時回來看看我們。」
他笑著搖搖頭,示意此時不該討論這些,應當專心聆聽院長的開場介紹。等到院長的發言終於接近尾聲,埃文突然轉過來,與我肩並肩靠在一起。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會再次親吻我的臉頰。心底不由得冒出了一絲期待,感覺輕飄飄的,不過,他並沒有吻我,而是湊到我耳邊輕聲說道:「真的別費勁了,我已經把它寫進合同里了。」
妹妹興奮地連連點頭,「沒錯,哈爾夫人說了,如果我願意在藥店工作,並且開車前往社區學院學習,可以直接住在店鋪樓上的房間里,並且她還會幫我支付學費,為考取藥房助理證書學習一些基礎知識。她還說,如果我真的對這方面很感興趣,並且想要考取藥劑學學位,她也願意資助我相關花費,無論我能否獲得獎學金。」
這時,喬治·蔚達親自出面,將逗留在後台的人從側台門口請了出去,我這才注意到莉莉·克拉瑞特正站在那邊的燈光下,準備拆開她的信封。
我瞥了一眼埃文的表情。他看上好像並不緊張,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我還沒有想好,待會兒和他碰面之後,是應該擁抱他一下,還是給他一個耳光。
我又回想起我們在森林里尋找漢娜時的情形,她對山中地形簡直是了如指掌,那些世代居住于阿巴拉契亞山脈,深知哪裡藏有溝壑暗渠,哪些根莖樹葉具有藥用價值的女性,已在她身上留下深深印記,並且至今影響著她。
我的視線掠過舞台移向禮堂,眼前彷彿出現了一條從起點一直指向此刻的路徑,這路線如此清晰,簡直像是畫在紙上遞到了我手裡,最終帶領我來到這裏。
我放下幕布,感覺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一個不知什麼原因,總也無法像我的小妹妹那樣,勇敢跨越這道鴻溝的失敗者。
我再一次,像許多個深夜裡,我們一起對書稿進行最終修九九藏書改時那樣提醒自己,埃文和我之間,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如今,我好不容易事業漸入佳境。而他卻有個十二歲的侄女需要撫養,他祖母過世之後,這擔子就全落到了他一人身上,更重要的是,他的新書巡迴簽售馬上就要開始了。不知道漢娜今晚會在哪裡——也許她正和海倫一起坐在觀眾席中,等待《守護故事的人》的發布儀式正式開始。這本書將從凌晨開始在各大書店售賣。改編成電影的合同也早就已經簽訂。我們都知道,宣傳的勢頭會十分迅猛。
親愛的珍妮·貝絲,
隨之而來的還有對過去的釋懷以及對未來的希望。我激動不已,深吸一口氣,覺得心裏明媚而又歡喜,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流入嘴裏感覺既咸又甜。
我再次拉開幕布朝外望去,看見她悄悄溜進大廳,和幾個妹妹打著招呼。她身上那件時髦的藍色裙子,讓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看得出來,這讓她覺得有些窘迫,然而,她們的擁抱已足以說明一切。她們依然深愛著她。
我抬起手來,指尖抵在唇上,確認自己仍在正常呼吸。腦子裡開始想象他所描繪的那個地方——「薇爾達之家」。他是怎麼做到的,竟能把這事一直瞞到現在?我甚至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哪裡睡著了——或許膝頭還放著《守護故事的人》的書稿,或者蘭德親手寫的那本筆記——而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夢境。
「很好,反正我也不需要經紀人。」
「故事擁有十分強大的威力,能夠教授經驗、講述道理、激勵人心,進而帶來改變。然而,它們同樣也十分脆弱,會因為時間流逝,興趣缺失,以及人們不夠重視我們的歷史背景與身份起源等原因,輕而易舉地出現斷裂。在當今飛速變化的文化背景下,歷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不斷消逝。然而,一旦忘卻了我們自己的故事,我們的身份也會隨之遺失……」
他走到我面前,湊過來,吻了我的臉頰,他對某些事情一直相當執著,這件事便是其中之一,儘管我們針對這個問題,已經反覆談論過許多次。工作與個人情感混為一談——絕不是什麼好事情。我們一致認同,也有過類似經歷。結局往往不太好看。
他移開嘴唇,我像被電流擊中似的,感到一陣酥麻,這實在不是工作期間應有的表現。同樣的狀況,每次都會發生,而每一次,我都要假裝毫無感覺。
我展開頂上折起的紙張,讀到了最開頭部分的文字,字跡有的清晰,有的潦草,寫下這條信息的人,是在八年級時便已輟學的女性,在那之後不久,她將在圖瓦什的一家店鋪內遇見我的父親,併為了逃脫不堪設想的糟糕狀況而與他結婚。
我看了看時間。活動將在十分鐘后正式開始,「拜託,」妹妹十分堅持,「看在他們大老遠開車過來的分上。」她又朝門口揮了揮手,我這才注意到她手裡拿著一個信封。我和她一起走出後台,好奇地向她詢問。
她頓了一下,而我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時間已經十分緊迫,如果她還想在活動開始之前去和家人打招呼,那她最好抓緊一點,「我確實讀到過藥劑師到處都很緊缺的消息。」我遲疑地附和道。
「我們可以幫他們在酒店訂幾個房間。」
比如說,瑪拉·黛安的擁抱就很迅速,動作僵硬而且克制。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不知道這件寶物的存在,如今,它總算是到了我的手裡。
膠帶一下子就被撕開了,彷彿長久以來都在等待我的到來。
即便從今往後,一直到我退休,我再也無法達成這樣的成績,我依然能在蔚達出版社享有極高聲譽。另外,今天這場活動,能在薇爾達·卡爾普的母校克萊姆森大學舉辦,也更加是完美至極。
我原本想著哪天要將它修複原狀,不過現在這樣正好,可以給你們每人留一小塊,中間的部分則由我來保管。如此一來,在這廣闊的世界上,至少還有這一樣東西,能將我們聯繫在一起。
好孩子,照顧好你的弟弟妹妹。我沒什麼別的可留給你,這東西是我祖母家祖輩流傳下來的,我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它是很久以前的老物件了。我小的時候,祖母就把它掛在我的搖籃上,我也曾將它掛在你的搖籃上方,直到有一天,你把線給扯斷了,等我發現的時候,你就獃獃坐在那裡看著它的碎片。
到頭來,這才是我在面對我的家庭,我出生的地方——包括它美好與不幸的部分,所決定採取的態度。沒錯,我可以傾盡全部心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想方設法地進行補救,然而,還有許多事情,不是單憑努力就能達成的。至於那些無法理解、不能彌合的部分,也只好就此放手不再執著。這麼做不是要放棄努力,而是真正明白了,有些事情並非我們所能控制。「我就知道他們一定會來。我早就料到會是如此。」莉莉·克拉瑞特說道,我很欽佩她這種有些盲目的信念,儘管我也明白,所有信念歸根結底都是盲目的。我們永遠無法預知,內心的祈望是否能夠得到回應,唯有事情過後才能看個清楚,「我出去和大家打聲招呼,交代他們不要活動剛一結束就立刻跑得沒影。我想帶他們到外面吃一頓,可以嗎?」
「我是擔心。」我坦白承認,隱瞞這點根本毫無意義。幾個月來,我一直在腦子裡反覆排演這個時刻,總擔心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莉莉·克拉瑞特非常清楚。為了這事,這可九-九-藏-書憐的孩子已被狠狠罵過好幾回了。她在蔚達出版社從事的行政工作已經變成了一項嚴峻考驗。我現在都有些後悔將她帶進來了。沒有我她如何能夠撐下去呢?在紐約生活了一年之後,她仍然會在換乘地鐵時感到不知所措,而且她一點也不明白,以畏畏縮縮的狀態在這種大城市裡穿行,會為自己招來一大堆麻煩。
可如今得知這個消息……
「嗯,先是這裏,然後去紐約大學讀的研究生。」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大家聽了都笑了起來,我又請求他們,至少在活動結束之後,稍微停留幾分鐘,我們再一起說說話。時間到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必須得走了。我們擁抱著說了再見,先前的問題其實尚未得到解決。瑪拉·黛安已經擔心起了回去的路程。就在我們分別之前,她從裙子口袋拿出什麼東西,塞到了我的手裡——是一個信封。它看起來毫不起眼,但幾個妹妹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把它接了過去。信封裏面有個什麼東西,感覺又涼又硬,像是塊小石頭。科拉爾·瑞貝卡和埃維·克里絲汀顯然都很清楚裏面裝的究竟是什麼,從她們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她眨眨眼睛,顯然被這幾個字驚到了。她彷彿受到了鼓舞,繼續說道:「至少,他同意我們到這裏來了,而且,你和莉莉·克拉瑞特幫忙修整房子的事,他也覺得十分感激。」
「你是不是有點擔心?」莉莉·克拉瑞特問我,一手搭著我的肩膀。她看起來很有朝氣,穿一件線條柔和樣式簡約的寶藍色連衣裙,凸顯出纖瘦苗條的身形,頭髮全部攏到腦後,蓬鬆的鬈髮隨意地披散下來。她還有些不太習慣這樣的裝扮,抬手摸了摸那點綴著水鑽,看起來雅緻又時尚的銀色髮夾,「不要擔心了,保證你能讓人眼前一亮。」潔米幫妹妹做好髮型夾上髮夾后這樣說道。令她感到崩潰的是,像莉莉·克拉瑞特這樣天生麗質的美人,竟然只肯刷一點點睫毛膏,而高跟鞋更是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個人原因。我原本打算,趁著埃文·哈爾不在的這段時間,好好整理一下我們之間那拉扯不清、性質不明的關係。過去這幾個月里,由於《守護故事的人》的編輯與製作日程十分緊急,我幾乎沒有時間去做別的事情。儘管在此過程中,埃文和我時常會一起工作到深夜,但是做出一本好書的壓力,加上我們為此投注了巨大心力,我們之間工作與個人生活的邊界變得有些模糊。
這天早晨,喬治·蔚達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丟下了一個重磅炸彈。他竟然要派我出去跟進整個巡迴簽售活動——至少是活動的前半段,說不定全程都需要出席。
這一次,我將徹底投身其中。
媽媽
我走到幕布邊,拉開一道小縫朝外面望去。眼前的情景既使我感到興奮,又令我驚恐不已。需要消化的信息實在太多,生活以千百種姿態不停變化,很難一次性全部接收。
聽到這個消息,我都不知道要做出什麼反應,是應該激動,還是覺得難堪,或者是被嚇個半死。總體而言,我只是覺得深受震驚,並對業內人士的看法感到有些擔心。
他回給我一個頑皮的無辜表情,然而,他可一點也不無辜。
「當然。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只是,有一個小問題,令我隱隱有些擔心。
我沒有別的話好說,但你要知道,我是愛你的。
「你說得對。」
瑪拉·黛安稍微皺了皺眉頭。
我再次詢問她們,能否在活動結束之後留下來,並主動提出,可以幫她們在酒店訂好房間。試一試總歸沒什麼壞處,我這樣告訴自己。如果能和幾個妹妹還有她們帶在身邊這幾個年齡較大的侄女相處一段時間,應該會挺愉快的吧。
「到底什麼事?」肯定是件大事,我看得出來。
「去跟你上司說吧。這事是他定的。」埃文·哈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沓小卡片,舔了舔拇指開始翻動卡片,一張一張地瀏覽起來。顯然,這是他準備的演講稿。需要介紹的內容實在太多,關於蘭德和薩拉的身份,關於他們在阿巴拉契亞山區的種種經歷——他們花了好幾年時間,幫助哈德森建起了那座工廠小鎮,之後,又為了能讓住在那裡的貧困工人過上體面生活而奮鬥了許多年。他們自己沒有孩子,卻建立了無數間教會學校,其中有一間位於田納西州,專門接收默倫琴血統的孩子。他們這一生都在與偏見、盲從,以及將薩拉歸為「有色人種」的「一滴血」規則①進行鬥爭,這一規則剝奪了薩拉包括與別族通婚在內的各項基本人權。當時,蘭德和薩拉的婚姻在許多州份範圍內,都還屬於違法行為。
「沒錯……」
「爸爸捎來的?」心底的創傷既希望這是真的,又對此表示懷疑。我盤算著,是不是就這麼遞還回去,直接表示我並不需要。我感受了一下信封的厚度,裡頭應該裝著一張摺疊起來的信紙。我看見莉莉·克拉瑞特緊握著她的信封,而且仍然沒有打開。難不成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封?
我四下里尋找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想到她先前已經拆開了她的信封。我大概是下意識地,想要尋得什麼線索,或者說是某種警示。
大家都沉默下來。我看看時間,視線望向後台的方向。
「爸爸也看了。」她做了個十分誇張的表情,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他要先檢查一遍,確保沒有什麼不宜閱讀的內容。我想,他應該是覺得沒有問題吧,反正,他又把書還給了我,也沒https://read.99csw.com說什麼別的話,只是告誡我們,不要把書里寫的內容太過當真。」她沖另一個妹妹點頭示意,「那本書現在在埃維·克里絲汀手裡。」
「我可以試試看。我覺得最好還是……」
我回過頭,瑪拉·黛安正死死地盯著我——這是姐妹之間針鋒相對的視線,也是朋友之間剝除偽裝時的眼神,「你可以在星期一把一頭花斑騾子變得全身雪白,珍妮·貝絲,可到了星期二,它照樣還會變回原先那頭花斑騾子。」我知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告誡我,爸爸還是老樣子,妄想他會有所改觀,只會令我自己受到傷害。
看到我鬆開手任由幕布垂落,莉莉·克拉瑞特立馬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就像被雙方拚命拉扯的如願骨①一般,能在所有細枝末節之處,體會到被拉扯的兩難境地。
我有些吃驚地站在原地。我的幾個妹妹慢慢坐到了靠後排的位置上。甚至連科拉爾·瑞貝卡的丈夫——拉維,也一起過來了。之前,莉莉·克拉瑞特提議寄幾張票回家的時候,我還滿心以為,那些票根本就沒可能派上用場。如今我卻有些覺得,在這轉折性的年度里所發生的各種事情,唯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那就是生活充滿無限可能這個真理。對於上帝而言,沒有什麼事情是超乎想象的,沒有什麼期望是無法達成的。如果說我從中領會到了什麼道理,那就非這一點莫屬了。
離開這裏,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她仔細打量我的表情,期許的光芒逐漸暗淡下去。這顯然是她有意為之,雖然不想讓我失望,「我可能不該在這個時候突然提起,不過我確實有在認真考慮,就這樣。」說完,她迅速跑向側邊門口,走進了克萊姆森大學的蒂爾曼禮堂,留下我獨自思索她先前所說的話。
此外,我也不想被同行含沙射影地說,我是靠這一層關係才取得成功的。
這謎題至今仍然未解,或許事情就該如此,這樣一來故事聽起來也更有吸引力。
現在別再多想了,我這樣告訴自己,此時此刻,發布會就要開始了。
幾分鐘后,她重新出現在我面前,「他們之後不能留下來,」她說,看起來非常失望的樣子,
她深深地長吸了一大口氣,挺了挺瘦削的肩膀,「其實,上個禮拜天從教堂回來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來著,勞動節假期的時候,我不是回去過一趟嗎,那時候,我還和哈爾夫人一起,在山葉堂過了一夜,之前我和你說過,我成功說服了哈爾夫人,把瑪拉·黛安和科拉爾·瑞貝卡自製的羊奶皂和羊奶乳霜放到她的店裡售賣。」
埃文此時朝我走來,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看著雖然有點惱人,卻不足以毀掉這美妙的時刻。「真的假的?」我說,他顯然非常清楚,我所指的究竟是什麼。他本想佯裝沒有聽懂,但臉上的笑意已經出賣了他。
「走吧,珍妮·貝絲。」莉莉·克拉瑞特拉起我的手,催促我穿過第二道出口走進過道里。瑪拉·黛安、科拉爾·瑞貝卡還有埃維·克里絲汀都在那裡,她們統一編著辮子,身著棉布長裙,還有做禮拜才穿的黑色長襪,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與這環境不太相合。
在我身邊,整個世界彷彿都已靜止,變得無聲無息。我將信封傾斜,看著兩張摺疊的紙滑落到我手裡——紙張泛黃,像是從小孩子的寫字本上撕下來的。裡頭不知包著什麼東西,兩端和中間部分都用膠帶粘住封了起來。膠帶因為時間關係,已經變干發黃,幾乎脫落。
「我隨時都可以。」埃文回答。他又湊到我跟前,身體面向舞台那邊,此時幕布緩緩開啟,院長朝台上的講台走去,「別費勁了。關於這次簽書巡迴,喬治·蔚達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我當然知道,她是一個獨立個體,並非我個人意志的投射。
「怎麼了?」他嘴角彎出一抹猶如新鮮乳脂般柔和的笑容。不過一年前,這個男人還打定主意要蟄居山中,如今面對這種正式場合,也並沒有顯得生疏無措。這周的媒體反響相當熱烈。埃文·哈爾再一次,在出版界掀起了熱潮。
我抿嘴輕笑,斜倚在幕布旁邊那面牆上,調整姿勢挪動幾步,聽見腳下傳來沙沙的聲響,不由得低頭看了過去。原來是父親捎來的那封信,不知何時掉到了地上。我默默將它拾起,感覺它沉沉地壓在手心。我突然意識到,薇爾達所言果然不虛。對於這個信封,我太過執著于自己的預期,忽視了超乎我想象的其他可能。
我動作慢下來,不由自主地起了疑心。為了莉莉·克拉瑞特,我和幾個妹妹之間勉強結成了某種和平局面,而我依然有些提心弔膽,生怕會有什麼事情導致這種局面分崩瓦解。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在慢慢縫補我們之間的關係,儘管有些笨手笨腳。我們都很愛她,都希望她能幸福。
「準備好了嗎?」他停下來同埃文握手,並感謝他能將本次論壇、早前的募款餐會,以及慶祝新書發布的晚會全部交由克萊姆森大學主辦。今天夜裡,這裏將會舉辦慶祝晚會,門票高達一千美元一張——所得金額將全部捐作善款,「活動開始的時間稍微推遲了一點。」
「他們不想在天黑以後趕路回家。」
「克萊姆森大學可真大呀。」科拉爾·瑞貝卡又說道,努力營造出輕鬆的氛圍,好比牙醫診所播放的白噪音①,意在安撫人心,不讓患者感到恐慌或者直接逃走,「我們好像怎麼也找不到路。」
「謝謝你們今天能來,這對我而言意義非常重大。」我張開雙手,突然之間,很想抱一抱我的妹妹們。我大概是心read.99csw.com血來潮,但那感覺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我知道她們每個人身上的氣味、擁抱力度的大小、停留的時間長短。我們其實並沒改變多少。
說完這話,他就走了,朝舞台正中大步邁去,微笑著從幕後走到了台前。我只能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和院長握手,而後踏上講台。他站在那裡等待掌聲退去,得意揚揚地朝我這邊瞟了一眼,然後拿出口袋裡的卡片,將它們放到邁克風旁,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那是什麼?」
我知道,我的離開是不可寬恕的。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全然與你毫無關係,也不是你所能夠阻止的。莉莉·克拉瑞特出生之後,我再次聽見了魔鬼在我耳邊低語。有時候,當我站在她的床邊,腦中便會浮現出種種可怕念頭,那些作為母親根本不該有的念頭。這情形在埃維·克里絲汀和喬伊出生之後便時有發生,迎來這個寶寶以後,情況更是變本加厲。
我心底頓時亮起了一絲微光,閃爍著,跳動著——那是螢火之光,是終於得到回應的禱告,「謝謝,這意義可太重大了。」
「我只是過去打聲招呼,珍妮·貝絲。我不會就這麼跳上卡車尾箱,跟著他們跑回家去的。」她的下嘴唇微微向外噘著。我彷彿又看見了多年前的那個小妹妹,我們一起坐在祖母的椅子上來回搖晃,眺望著窗外飄然落下的那場初雪,母親彼時就蜷在被窩裡,似乎還不想理會這個小寶寶。
當初喬治·蔚達問我意見時,我應該給出另一種答案。不行,我本該這樣子回答他。一個簡單的拒絕就能避免這一大堆麻煩,或者至少能避開會影響到我的部分。
「聽我說,我待會兒就去找喬治·蔚達,告訴他我不能……」我不再說話,看見藝術人文學院的院長轉身朝我們這邊走來,邊走邊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
我走上樓梯,莉莉·克拉瑞特跟在我身後。前方,埃文·哈爾本人終於現身了。他匆匆穿過後台門,不停和身旁的人握手,試圖擺脫準備奉承他的人群。然而,他立即便被團團圍住,只能看見他低著頭在和別人交談,深色鬈髮整齊地梳到腦後,發尾正好抵在黑西裝的衣領處。這場活動之前,他參加募款餐會時所穿的,肯定也是這套衣服。我看著他彬彬有禮地和那些能夠進入後台,與仰慕者一一握手。人們紛紛掏出手機拍照留念。一個大學校報的學生記者展示著手裡的記者證,匆匆走上前去。
我與妹妹們道別,一邊感受著手裡的信封。裏面究竟會是什麼,我既想要知道,又有些害怕知道。封蓋上寫著我的名字,字跡有點潦草,看上去並不熟悉。我很難想象父親在信封上寫下我們每個人的名字,將什麼東西塞進去,然後一一密封起來的畫面。我猜想,這事應該是哪個妹妹負責的吧。
「瑪拉·黛安拿給我的。我還一直沒機會打開來看。她也帶了個什麼東西是給你的。」
整個活動為期兩個月,要去往六個國家,無數個城市。這與我的工作職責簡直八竿子也打不著,而且,這根本就不屬於我的職責範圍。
她突然遲疑了一下,臉色越發沉重起來,眼神也有些動搖了,「不過,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但是沒關係。這事不著急。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心裏明白。」我站開來,與他保持安全距離,兩手交疊抱在胸前。
「這書看得我大半夜都睡不著覺。」埃維·克里絲汀興味盎然地表示,「雖然科拉爾·瑞貝卡先前就告誡過我,但我看的時候,還是恨不能自己提上一把三十毫米口徑的獵槍,把布朗·崔格和那幫臭男人通通幹掉。」
然而妹妹似乎已經消失在人群中,或是躲在後台的某個角落裡。此時,我已無暇去想薇爾達,更意識不到埃文的存在,還有那些對他頂禮膜拜的觀眾所發出的笑聲。
「接下來就全交給你了,吉布斯。」我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喬治·蔚達是在同我說話。這頭老獅子已笑得合不攏嘴,看上去非常得意。畢竟,像我們這種規模的小出版社,能推出這樣一本讓所有業界巨頭趨之若鶩的書,可不是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有的人一輩子才能有這麼一次機會,更有些人整個職業生涯中都不曾有過這種經歷。
它與薩拉的項鏈極其相似。我從沒想過自己竟能得到這件寶物。我如何想象得到呢?我怎麼能將它與那些無法確知的事情,或是懸而未決的問題聯繫起來呢?
「薇爾達之家的首家機構將會設在久居藍嶺山脈的知名作家薇爾達·卡爾普的故居。多年以來,她的家庇護著許許多多渴求知識又需要暫緩壓力與投身學習的庇護之所,不僅包括她在克萊姆森大學教導的學生,還有她住到蜂蜜溪的家族農場之後附近好幾家社區學院的學生。對這些年輕人而言,她帶來的影響當然是不可估量的,我希望,她的這種包容、鼓舞以及期許的精神,能夠繼續傳承下去,這也是所有像她一樣努力克服位置偏遠、貧困以及經濟機會匱乏等不利條件的人所能留在這個世上的影響。薇爾達之家,以及附近即將投建的維爾莉特·哈爾村,將會成為作家、藝術家與音樂家的靜修之地。同時,這裏還將作為一個活動中心,為最偏遠山區的孩子們輔導學業,舉辦故事營等活動。
「我當初也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我坦言承認,使大家都回想起那個多年前獨自離家的十八歲女孩,那個幾乎已經被我們所遺忘的小女孩。
「嗯,可以肯定的是,這裏絕不是圖瓦什。」埃維·克里絲汀突然說,惹得我們都掩住嘴巴笑了起來。
九_九_藏_書莉·克拉瑞特的眼睛和媽媽一樣美麗,她眨巴著雙眼望著我,我不由得後退一步,強忍住直接反對的衝動。她眼下甚至還未離開,而我已經懷念起了有她陪伴左右的感覺。但是,我心裏又十分掙扎,因為我很清楚,對於她而言,這是一項相當正確的選擇。我想起她高中科學展的獲獎作品,想到幾個月前參觀自然歷史博物館時,她每個角落都不願放過的情景。她平時喜歡看醫療劇和探索頻道,還有公共電視台放送的科學節目。她甚至還把祖母傳下來的,製作草本羊奶皂與羊奶乳霜的配方進行了一些改良。目前,她正致力創辦一家在線商店,要把妹妹們的手工商品,銷往遠在藍嶺山脈以外的地方。
埃文的演講還在繼續,他開始介紹作品的創作背景,講到他首次投稿的冒失舉動,以及未被採用時的沮喪心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們講述、聽說、記錄的故事,共同構成了阿巴拉契亞地區的面貌。我們家族希望,薇爾達之家能夠成為一個保存相關記錄,同時讓作家與故事講述者相互交流的所在。蘭德與薩拉的生平經歷,既是關於愛情、生存與奉獻的動人故事,在某種程度上,也為我們敲響了警鐘。若非那份書稿重新被人發現,所有這些都將不復存在。」
我感覺薇爾達彷彿就在身旁,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很多時候,限制我們的其實是我們自己的眼界,」她這樣說道,「當我們將目光鎖定在自已的計劃時,往往看不到更大局面的無限可能。」
「我會的。」沒準我們的關係日後真的會有所改善。雖然存在種種差異,但我們畢竟還是一家人。
我們互相寒暄問候,聊了聊他們開車過來時的情形。科拉爾·瑞貝卡這時說道:「說起來,你大學就是在這裏上的吧。」
這個時刻只屬於我自己。我全神貫注地默默拆開封口,小心地掀起封蓋,想起埃文當初撬開聖餐盒的那一刻,如今我們已經知道,他媽媽會得到那個盒子完全是出於偶然。她與故事中的人物毫無關聯,只是單純想發掘並記錄後續的故事。看過蘭德留下的筆記和早年相片后,她漸漸沉迷其中,只能在料理家務和養育孩子的間隙時間里,想方設法尋求真相,只可惜,這一願望直到她生命完結都沒能實現。
「快看,科拉爾·瑞貝卡和埃維·克里絲汀來了。」莉莉·克拉瑞特伸出一根手指,躲在幕布後面,指了指觀眾席,「她們做到了!她們真的來了!不知道孩子們還有家裡其他人是不是也都來了。」她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芒,這模樣甚至也會令我感到內疚。這明顯能夠說明,她有多麼想念家裡人,多麼嚮往藍嶺山脈的生活。我很擔心,她過去這一年之所以還待在紐約,只是沒法坦白告訴我,她不想要待在這裏,「啊,還有瑪拉·黛安!她們都來了。」
我感覺自己的心牆正在一點點瓦解,不再因為他把巡迴簽售的條約偷偷加進合同里而感到氣憤。好吧,我可能已經基本原諒他了。甚至,突然間,我還覺得有些高興。內心的期待使我感到頭暈目眩,其他一切都因此大為失色。
「其實,哈爾夫人還說起了另一件事,我一直在認真考慮。」她咬住上唇,輕輕啃咬起來。過了足有一分鐘,才憋出了後面的話。「她說,也許幾年之後,她就不得不關掉鏡面谷的這間藥店,老梅斯很快就要退休了,山上也很難再招到新的藥劑師。周圍許多藥店都已陸續關了門,車程一小時左右能夠抵達的藥店如今只剩下山葉堂這一家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心心念念、希求渴望的,便是這樣的證據。能夠證明,即便母親已經離我們而去,她也依然深愛著我們——她絕不是就這麼一夜之間消失蹤影,既沒給我們留下一字半句,也沒想過這會對她的孩子造成什麼影響。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字跡。我急忙擦擦眼睛,拿開上面那頁紙,低頭凝視母親用膠帶貼在第二張紙上的禮物——那是一顆橢圓形的骨雕珠串,上面蝕刻著十字架、星星以及看著像是船槳的圖形。我小心翼翼地撕掉上面的膠帶,將它放在我的掌心。
莉莉·克拉瑞特回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做得太過分,「瑪拉·黛安說,她對餐廳賣的食物沒什麼興趣,而且,年紀最小的幾個孩子都留在家裡,交給蘇迪阿姨看管著。」她聳聳肩朝門口示意,「最起碼,你得過去打聲招呼吧,嗯?」
這一刻,我才真正休會到薇爾達所描述的那個重要時刻,不是出於后見之明,而是奇迹般完全沉浸其中。我深切地感受到,眼前的道路是如此新奇無比,如此充滿生機,如此包羅萬象。這是我人生的重要節點。
「埃文,我是一名編輯,不是什麼你的經紀人。」我明確地表示,眼睛沒怎麼看他。經驗告訴我,商談工作事宜時,這樣做會比較容易。
「我明白。」因為爭取到了埃文·哈爾的出書合約,喬治·蔚達給我發了一筆獎金,基本解決了短期的一些財政問題。我仍然在想,最開始把《守護故事的人》放到我桌上的人,會不會就是喬治·蔚達,可是他從來沒坦白承認。一直沒有人承認。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那個人也許會是霍莉絲,甚至也有可能是清潔工羅素,幾個月前,我曾撞見過他站在新書藍樣面前逗留,只不過,他也不肯承認這事和他有關。
「這是爸爸叫我拿來的。」瑪拉·黛安避開了我的視線。她知道,在埃文修改並續寫《守護故事的人》的這段時間里,我藉著與埃文見面商討的機會回過家裡幾次,但我和父親之間,幾乎都是相對無言。